“我想准备好,等你们一回来就能吃。”博士像在对空盒子说话似地喃喃说道。“抱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才好……已经无可挽回了,都成这样了……” 我们立刻靠近博士,做了一件自认为最能够抚慰他的事情。平方根从博士手中拿走空盒,装作认为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似的,随随便便地将它搁在了椅子上。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搁小,开了饭厅的灯。 “没什么无可挽回的,您说得太严重了。没事了,不值得您为此沮丧。” 我利索地动起手来。在这种情况底下,决不可以有半点犹豫或者手足无措。不能给博士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而需要尽可能迅速且若无其事地让事态恢复到起初的状态。 蛋糕像是斜着滑落的,一半碎了,剩下的一半好歹还保留着形状。巧克力挤成的贺词,到“祝博士&平方根”为止还安然无恙。总之我先把蛋糕切成三份,再拿小刀当抹子重新抹了一层鲜奶油,然后把散落的草莓、果冻状的兔子以及白糖做的天使也重新摆好,至此好歹总算把半个蛋糕装扮一新。接着在平方根碟子里的蛋糕上竖起了蜡烛。 “瞧,蜡烛也能立哟!”平方根盯着博士的脸说。 “这样就能吹灭火焰了。”我说。 “味道也没变。”儿子说。 “对,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我总结说。 我和平方根轮流劝慰博士。我们反复告诉他,他所犯的微不足道的过失,与他所背负的沉重的罪恶感,是何等地不相称。但他依旧沉默着,一声不应。 叫我心疼的,倒不是碎了的半个蛋糕,而是桌布。蛋糕的碎末和奶油块塞住了蕾丝的网眼,用抹布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抹布一擦上去,就会散发出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博士难得地使它复活的蕾丝图样,揭示宇宙形成的奥秘的暗号编成的蕾丝图样,就这样被糟蹋了。遭受到无法挽救的伤害的,不是蛋糕,而是这张桌布。 我拿烤牛肉的碟子把弄脏的蕾丝遮住,重新热了汤,准备好点燃火焰的蜡烛。收音机轻轻地报着赛况:第三局下半场,养乐多反败为胜。为了方便随时送出,平方根将用黄色缎带扎好的江夏丰的棒球卡悄悄地塞进了口袋。 “好了,您看,一切照旧。博士,您请坐下吧。” 我说着拉住了他的手。博士终于抬起头来,视线一转向身旁的平方根,便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几岁了?” 接着,他来来回回摸着平方根的头,说:“叫什么名字?嗬——看来里面装着一颗聪明的心啊,难得难得。就像平方根符号一样,无论怎样的数字,它都一视同仁地给予保护,同时给它们一个确切的身份。” 11 1993年6月24日的报纸上,刊登着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位生于英国的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安德鲁·怀尔斯证明了费马大定理。怀尔斯卷发半秃,穿一件宽松的毛衣,他的照片和身披很有十七世纪味道的古代长袍的皮埃尔·德·费马的插图并排占了整整一个版面。不协调到滑稽的程度的两人的模样,诉说着证明这一大定理所花费的时间之漫长。数学的经典谜底终于得到揭示,是人类智慧的胜利,是数学迈出的最新一步——报道如此赞颂这一丰功伟绩。此外,怀尔斯证明的核心,有着日本数学家谷山峰与志村五郎奠定的概念,即谷山志村猜想这一事实,也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读完报道,我就像每回怀念博士时所做的那样,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便条,上面有着博士写的欧拉公式。 eπi+1=0 公式永远都在,它决不会改变模样,它安静从容地呆在我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1992年的赛季,阪神虎最终未能夺冠。假如与养乐多的最后二连战能够连胜两场,还有胜出的可能性,但10月10日,他们以2比5败北,最终位居第二,与冠军养乐多的比赛差为2.0。 平方根气得都哭了。好在随着时间的逐年流逝,他好像也领悟到了一点,那就是,能够参加冠军争夺赛也已经算非常幸运的了。1993年以后,阪神虎陷入球队创建以来不知第几回的漫长的低迷期,进入21世纪后仍旧跳不出B级,第6名、第6名、第5名、第6名、第6名、第6名、第6名……领队换了好几任,新庄去了美国第一流职业棒球队联盟,村山实死了。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如今想来,1992年的那一天,阪神虎与养乐多9月11日的对抗赛,莫非就是一切的分界线?只要赢了那场比赛,就能夺冠,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低迷期。 派对结束,收拾完毕,从博士家一回到自家公寓,母子俩首先便打开了收音机。比赛正进入尾声,比分是3比3平。平方根不久就进入了梦乡,但比赛直到深夜还结束不了,我就一直坐在收音机旁听着。 第9局下半场二出局一垒有人,在两“击”之后,八木向左外场击出了告别本垒打,裁判一度曾挥了挥手臂,电子记分牌上也亮出过2个×,不料球打到橡胶围栏,于是被改成二垒打。阪神虎提出抗议,比赛因而中断达37分钟之久。当比赛以二出局,二、三垒有人的形式重新开始时,已经10点半了。结果,阪神虎并没有抓住告别本垒打的机会,士气持续萎靡不振地进入了加时赛。 我耳朵里追随着比赛的动态,心头却浮上刚刚才向他道过晚安的博士的身影,同时单手把欧拉公式在掌心摊开,眼睛注视着那一行。 为了听见平方根的鼻息,我让房门半开着。博士送给他的手套就被珍惜地放在枕头边。那不是什么哄小孩的玩具,而是用真皮制成、获得软式少年棒球协会公认的、真真正正的棒球手套。 平方根吹灭蜡烛的火焰,三个人停止了鼓掌,饭厅的灯再度亮起的时候,博士注意到了掉落桌子底下的便条。想到那时候博士所陷入的混乱状态,就能认为无论对他还是平方根来说,那一刻都意味着非常非常幸运的时刻的来临。便条上记着收藏平方根的生日礼物的地方。据此,博士一点点地理解了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而平方根,自然就得到了手套。 我立刻察觉了,他是不习惯送人礼物的一个人。博士像是要说送这种东西给你当真于心不安似的,递出了纸袋子。就在平方根喜出望外地跳起来抱住他,简直要亲他脸颊的时候,他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显得是那样局促不安。 平方根很久都不愿把手套脱下来,如果我不提醒他,恐怕他的左手要一直带着手套,右手再偶尔握拳打打手套,一直到最后吃完晚饭。 后来得知,这只手套是老太太去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而务必买一只不放过任何击球的美丽手套,据说是博士提出的希望。 我和平方根表现得极其自然。就算他在不足10分钟的时间里把我们给忘了,那也无需慌里慌张,只要按照事先决定的那样开始派对就行。对于博士记忆的构造,母子俩训练有素。为了避免不经意间伤害到博士,我们定下一套规则,还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随机应变地一路走过来了。因此,只要拿出惯用的办法,理应就能修复事态。 然而那个晚上,一种无论如何不容忽视的不安却硬声声地横陈在我们仨的中心位置,正好就在弄脏的那一块桌布周围。就连收到手套之后的平方根,一个不小心,视野的一角最终也撞上了那一块,只得慌忙装作漫不经心地掉开了视线。如同无论鲜奶油重涂得如何高明,蛋糕也无法恢复原样一样。心里越是想着小事一桩,无需介怀,不安的团块膨胀得就越快。 可话虽如此,派对却并没有泡汤。对于给出最高级的证明的博士的尊敬,没有减轻丝毫,他向平方根表露的慈爱,即便是在小小的争执过后,也还是最可宝贵的。我们无所顾忌,尽情地吃,尽情地笑,一边说着素数和江夏丰,还有阪神虎的胜负问题。 博士浑身洋溢着欢喜之情,为能够祝福一名10岁少年长到11岁这一天。他无比郑重地对待这一个平淡无奇的生日。博士的言行举止,唤醒了我的一个意识:平方根出生那天是多么珍贵的一天。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欧拉公式,轻轻地,小心着不把4B铅笔的笔迹摸花。π的双腿惹人怜爱地弯曲着,i头上的一点蕴含着出人意料的力度,0的接合处收得非常果断——我用指尖一一去感觉。进入加时赛后,阪神虎错失所有告别本垒打的良机,随着局数加到12、 13、 14,每加一局,其实第9局靠一支告别本垒打就理应已经胜出了,这下可好……这个念头就要闪现脑际,弄得人越发疲惫不堪。再怎么打,这1分就是得不到。窗外,圆月当空。时日就要更替。 尽管不擅长送礼物,但对于接受礼物,博士却可谓拥有惊人的才华。当平方根把江夏丰的卡递给他时,博士脸上的那副表情,我想我们母子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同为了寻找这张卡所花费的极其轻微的精力相比,他所表达的感激之情却深重得叫我们无力承受。在他内心的最底层,总流淌着这样一个念头:自己不过是如此渺小的一个存在罢了……就像屈膝跪倒在数字面前一样,他在我和平方根面前,同样双腿弯曲、低下头、闭上眼、双手合十,我们母子俩感到接受了超越相赠的一份厚礼。 博士解开蝴蝶结,盯着卡看了半晌,当中一度曾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见到他嘴唇抖抖簌簌,不发一言,接着便怜惜地将卡抱在了胸前,简直仿佛那卡就是平方根本身,或者就像一个美丽的素数。 阪神虎没赢。在第15局加时赛,打成3比3平局。比赛时间共计6小时26分。 博士进入专门的医疗福利院,是在派对过后的第三天。打电话通知我的是老太太。 “事情来得好突然啊。”我说。 “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准备了。一直等着福利院那边空出房间来。”老太太回答道。 “是不是因为我不顾上次受到的警告,又一次延长了工作时间的关系?”我问。 “不是,”她语气平静,“我没有追究这件事的意思。我明白的,小叔能够同惟一的朋友共同度过的日子,也就那一夜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关于这一点,您本人也有所察觉吧?” 我没有回答,只一味地沉默着。 “80分钟的录像带坏了。小叔的记忆已经停留在了1975年,从此不会再前进一分钟。” “我愿意去福利院那边帮忙。” “没这必要。一切事情那边自会帮忙处理。而且……”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说道,“还有我陪他。小叔一辈子都记不住你。但是我,他一辈子忘不了。” 福利院位于公交车从镇中心出发要开约莫40分钟的海边。从沿海的国道进入岔道,爬到一座不低的山坡顶上,看到一座废弃的旧机场,再绕到机场背后,就到了。从会客室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开裂的滑坡和屋顶杂草丛生的飞机库,更远处,还看得见细长的一道海水。晴朗的白天,波涛和地平线都给裹进了金灿灿的阳光里,只成了一条光带横亘在那里。 我和平方根一月一次或两月一次必定要去看望博士。礼拜天一早,我做好三明治放进篮里,母子俩带着它坐上公交车。先在会客室里聊一会儿天,再到阳台上一起吃午饭。暖和的日子里,博士和平方根会到院子里玩投接球。接着回来喝茶,又再聊天,然后告辞去赶1点50分的公交车。 也常见老太太来陪他。她通常避开我们出去购物,但有时也会同我们一道说说笑笑,还会拿糕点出来。看来她是极其含蓄地在尽着惟一一个与博士分享记忆的人所应尽的职责。 我们的看望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好些年,直至博士去世。平方根升了初中,升了高中,上了大学,一直都是棒球队的二垒手,直到大学期间弄伤了膝盖。在这期间,我一直都是曙光家政的保姆。一直长到比我搞出二十公分以上,长出邋遢胡子的年纪,在博士眼里,这样的平方根依旧还是必须保护的可爱的孩子。考虑到博士尽全力伸长手臂也够不到阪神虎棒球帽,平方根总要蹲下来伸出头去方便他尽情地抚摸他的头,直到头发给摸得蓬蓬乱。 博士的西装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覆盖西装的便条渐渐地失去了用途,一张一张地脱落了。一遍遍重新写、一遍遍重新别的那张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的便条,不知不觉间消失了,独独剩下一枚回形针。画着我的脸和平方根符号的那一张,则变色了,风干了,烂成了粉末。 取代便条成为博士的象征的,是那张挂在脖子上的棒球卡。那张我们送给他的江夏丰的限量珍藏卡。为了时刻不离地带在身上,老太太在塑料套的一头打了个小洞,再穿了根带子进去给他挂到脖子上。头一回见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出入福利院所必需的ID卡。但是,这张卡在证明博士就是博士这一点上,确实也可以说就是一张ID卡。告诉我们经过背光的走廊朝会客室走来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博士的,是他胸前挂着的这张卡的闪光。 另一方面,平方根也必定带着博士送的手套来看望他。他和博士的投接球练习就像笨拙的游戏,可这一老一少却玩得开心极了。平方根朝他最容易接的地方投球,然后稳稳地接住无论多糟糕的回传球。我和老太太则并排坐在草坪上,为他们的好球拍手叫好。手套的尺寸不合适了,平方根还是长时间地坚持用它,他说,二垒手用小号手套传球速度更快。手套褪色了,边缘磨损了,制造商的商标掉落了,可却决不会显得寒酸或寒碜。只要一套进手指,它就能滑进平方根的左手,紧紧贴合他的手形。在接过无数个球之后,皮革的光泽甚至令人感到一种威严的存在。 最后一次看望博士,是在平方根迎来22岁的秋天。 “除2以外的素数分为两大类,你知道吗?” 博士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手里握着4B铅笔。除我们之外,会客室里见不到一个别人,偶尔经过走廊的人们的气息也显得那样遥远,惟有博士的声音笔直地传入我们耳中。 “假设n为自然数,则为4n+1或者4n-1,二者居其一。” “无穷无尽的素数全部都能分为这两大类吗?” 我不禁发出赞叹。从4B铅笔尖上诞生的式子总是那样朴实无华,其涵义却是这般地广大无边。 “例如13的话……” “4×3+1。”平方根回答道。 “正确。19呢?” “4×5-1。” “完全正确。”博士一脸幸福地点点头。“再附加一题。前一个素数通常用两个数的平方和来表示,但是后面一个决不能这样表示。” “13=22+32。” “假如每个人都能拥有平方根这样的坦诚,素数定理之美必定更加辉煌。” 博士的幸福与计算的难度不成比例。即便再如何单纯的计算,分享它的正确结果都将成为我们欢喜的来源。 “平方根已经通过初中教师录用考试了,从明年春天开始,他就是一名数学老师了。” 我自豪地向博士报告说。博士抬起上半身准备紧紧地拥抱平方根,但他抬起的手臂显得软弱无力,还不住地颤抖。平方根于是接住那只手臂,把博士的肩膀揽向了自己。博士胸口的江夏丰的卡荡来荡去。 背景黯淡下去,观众和记分牌都沉进了黑暗里,惟独江夏丰一人浮现灯光底下,挥动左臂,蓄势待发。右脚扎进土里,帽檐底下的眼睛紧盯着被吸进捕手手套去的棒球。投手板上扬起的尘土在诉说着这一记投球的威力。江夏丰刚刚投出一生中最快的一个球。越过竖条纹队服的肩膀,看得见他的后背号码:完全数,28。 本书参考文献 吉田武:《数学入门Ⅰ、 Ⅱ》,幻冬舍 汉斯·玛格努斯·恩岑斯伯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数字恶魔》,丘泽静也译,晶文社 藤原正彦:《天才的荣耀与挫折数学家列传》,新潮社 藤原正彦:《数学家如是说》,新潮社 西蒙·辛格(Simon Singh):《费马大定理》,青木薰译,新潮社 保罗·霍夫曼(Paul Hoffman):《流浪的数学家厄多斯》平石律子译,草思社 后藤正治:《獠牙江夏丰及其时代》,讲谈社 江夏丰:《左撇子的骄傲江夏丰自传》,波多野胜整理,草思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