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惊奇的声音。他刚一站起来,杂志就给滑落到了床上。 “是啊……” “多大了?” “10岁。” “10?那应该还是丁点大个小孩呀。” 博士的表情眼看着罩上了阴云,我明白他正一点点失去冷静。我停下正在搅拌汉堡牛肉饼的各种原料的手,等待他像平常那样就10这个数字讲述一点什么。 “那你儿子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这个——具体我也不太清楚。这个时候的话,我想他已经放学回到家里,作业也不做就跑出去了,跑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去了吧。” “你说具体你也不太清楚?你也太漫不经心了!现在天就快黑了。” 我等了又等,就是不见他有要揭开10的奥秘的意思。对于博士来说,这种情况下的10,除表示一个丁点大的小孩以外,似乎别无其他涵义。 “不要紧的。每天都这样,他也习惯了。” “每天都?原来你每天都扔下小孩不管,跑到这种地方来捏什么汉堡牛肉饼?” “我不是要扔下他不管。只是来这里是我的工作……” 我不懂博士为何那样关心我儿子。我继续把胡椒与肉豆蔻撒进碗里。 “你不在的时候谁来照顾他?还是你先生回家比较早?啊,对了,家里有婆婆在对吧?” “不是的。很遗憾,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婆婆。我是带着儿子两个人生活。” “你是说,你留儿子一个人看家?他一个人呆在黑洞洞的屋子里饿着肚子等妈妈回家?妈妈却在给别人做晚饭,做我的晚饭?啊——这算怎么回事?不行,这不行。” 博士像是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他站起来搔搔头发,绕着餐桌转圈,全身的便条沙沙作响。头屑纷飞,地板嘎吱嘎吱响。汤滚了,我关了火。 “您不需要担心。”我尽量平静地说道,“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我们俩就一直是这样过来的。到了10岁,他自己一个人什么事都会做了。而且我把这里的电话号码也告诉他了,我也跟住在公寓楼下的房东说好了,请他在儿子有困难的时候帮帮忙。” “不行、不行、不行。”博士加快了绕餐桌的速度,打断了我的话,“让小孩子单独呆着,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要是炉子翻了,着火了怎么办?要是糖卡在喉咙里了,谁来帮他?啊,想想都让人害怕。我受不了了。你马上回家去。身为母亲,就应该做饭给自己的孩子吃。快,你现在立刻回家去!”博士抓起我的胳膊就要把我拉到大门口。 “再等一会儿。接下来只要把这个捏捏圆,放到煎锅里煎煎就好了。” “那种东西随它去。要是煎牛肉饼的时候孩子烧死了,我问你怎么办?你听好,从明天开始,把你儿子带到这里来。让他从学校直接来这里就好。只要在这里做作业,不就能够一直呆在妈妈身边吗?你该不会想着我反正一到明天就会忘掉,就敷衍了事吧?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不会忘的。要是你不守信用,我可不答应。”〖JP〗 说完,博士取下别在袖口的“新保姆”便条,从内口袋掏出铅笔,在我的脸后面加了这样几个字:“和她儿子,10岁。” 我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厨房,连好好洗洗手都来不及,就带着生肉的腥味像被赶出来似地离开了偏屋。较之思考时被打扰而发火的他,这时的博士更具威严。怒火的底部越是潜藏着恐惧,就越使人害怕。要是公寓着火怎么办?我脑子里想着博士的质问,一路跑回了家。 我真正消除戒心、开始信赖博士,是从博士与儿子见面的最初的那一瞬间开始。 〖JP+1〗我遵照前天晚上的约定,画了张地图给儿子,叮嘱他放了学一定要直接来博士家。我不大愿意带孩子进工作场所,因为怕这样做有悖于工会的从业守则,但我又无法抗拒博士的那份威严。〖JP〗 当儿子背着双肩包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博士笑了,他尽情地打开双臂拥抱了儿子。他也顾不上指着“……和她儿子,10岁”的便条,说明事情的经过了。他的双臂充溢着意欲庇护眼前的弱小者的怜爱之情。能够亲眼见到自己的儿子被哪个人像这样拥抱着的情景,是幸福的。不仅如此,我甚至也希望博士能够这样来迎接自己。 “跑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了。谢谢!谢谢!” 博士说。他甚至连向初次见面的我每天早上必定提出的数字问题都没提。 儿子受到意想不到的欢迎,不知所措,身体发僵,光松了松嘴角,试图以他特有的方式来回应对方的热情。接着,博士摘下儿子的帽子(上面有阪神虎标志的帽子),抚摸着他的脑袋,还没打听他的真名,就先给他取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昵称。 “你是平方根,无论什么样的数字你都不会嫌弃,让它藏到自己里面,实在是很宽容的一个符号,平方根。” 博士说着立即往袖口那张便条上添加了符号—— “新保姆,和他儿子,10岁,(〓)。” 那时候,我为了帮助博士稍稍减轻哪怕一丁点的负担,制作了姓名卡。不仅他在自己身上贴便条,我这边也别上名牌表明自己的身份,这样彼此之间就能免去不少多余的顾虑。儿子也坚持一出校门就摘下学校里的姓名卡,换上有(〓)符号的姓名卡。这张姓名卡棒极了,无论你如何精神恍惚,照样不由分说跳入你眼底。然而我所预想的那样的变化并没有发生。对博士来说,我依然是永远需要伸出数字的右手迟迟疑疑握手的对象,儿子则只要往那里一站,就应该迎接以拥抱。 儿子很快习惯了博士独特的欢迎方式,并且喜欢上了这种欢迎方式。他开始主动脱下帽子,自豪地亮出头顶,以显示自己多么地符合平方根这个称呼。而博士决不会忘记在说完欢迎的话语之后赞美平方根这个符号的伟大。 博士首次对着我做的饭菜双手合十,说出一声“我要吃了”,也是在和儿子三个人一起吃的最初的晚餐桌上。合同上原本规定傍晚6点准备一个人的晚饭,收拾完毕后7点回家,但儿子刚一加入,博士便对这一时间安排提出了异议。 “在饿着肚子的孩子面前,居然叫这么大一个大人独自嘴里大嚼特嚼,成何体统。等你工作结束回到家再做,平方根要到8点才能吃上晚饭。那不行。非但效率低下,而且不合道理。孩子必须要在8点钟上床睡觉。大人无权剥夺孩子的睡眠时间。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孩子无论哪个时代都是在睡眠中长大的。” 就算曾经是数学家,他所提出的这个异议是没有科学依据的。于是我临时决定随后要同工会组长商量,烦请他从工资中扣除掉我和儿子的伙食费。 在餐桌上,博士表现得彬彬有礼。他端坐在椅子上,不发出一丝多余响声,桌面和餐巾纸上也没有撒上一滴汤汁。既然他能够做到这样礼貌周全,却为什么要在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那样失礼失态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上学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班主任老师亲切吗?” “今天的伙食吃什么?” “将来打算干什么?能不能告诉老伯伯?” 博士一面往煎鸡肉上挤上柠檬汁,把搭配的芸豆分成小份,一面向平方根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有关过去和将来的问题他也毫不犹豫地问出口了。我能感觉到他是竭力在让餐桌显得和乐融融。就算平方根的回答再怎样不客气,他仍旧保持热心倾听的态度不变。一个半老的曾经的数学家,一个不满三十就有了孩子的保姆,一个上小学的男孩子,这样的三个人能够不致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还算愉快地共进晚餐,全是博士的功劳。 但并不因此就说博士只是一味地在讨好孩子。当平方根把手肘拄在桌上,或者碰响餐具,做出诸如此类不合规矩的举动(全是博士他自己平常老爱做的动作),博士也会若无其事地给他警告。 “不吃饱不行,小孩子的工作就是长大。” “我是班里个子最矮的。” “这个不需要介意。现在正是储蓄能量的时候,能量一旦爆发,你就能一下子长大。你很快就能听到骨头长长的声音,嘎吱嘎吱的。” “博士也是这样吗?” “不是,很遗憾,老伯伯好像是把能量浪费在无用的方向上去了。” “无用的方向?” “我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可它有一点小问题,它没法跟我一块儿踢铁罐、打棒球、玩需要活动身体的游戏。” “你的朋友是生病了吧?” “刚好相反。它怎么可能生病呢。它既高大又强壮,屹立不倒。不过他住的地方是在脑子里,所以只能跟它在脑子里玩。我好像把能量都倾注到那边去了,没让它分一点给骨头。” “啊,我知道了。你那个朋友是数字吧。博士是伟大的算术老师,妈妈跟我说的。” “你真聪明,直觉真灵。是啊,除了数字,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所以,小时候要让骨头好好活动。知道吗?挑食,把不喜欢吃的剩下不吃,是不对的。要是肚子还没吃饱,不要客气,把老伯伯的这份也拿过去吃。” “嗯,谢谢!” 平方根的这顿晚饭比平常吃得津津有味得多。他回答了博士的问题,又为了使他满意,提出再吃一碗。就在我给他盛饭的当儿,他一副抑制不住好奇心的样子,眼睛骨碌碌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偶尔还小心翼翼地、不被察觉地偷偷看一眼博士西装上的便条。 明天往色拉里加进生的胡萝卜吧。看博士怎么办。我为自己想到这个恶作剧的计划而感到好笑,于是一边含着嘴偷笑,一边倾听一老一少的对话。 自从出生以来,平方根就是一个很少得到拥抱的婴儿。看见婴儿给放在产科医院小船形状的透明床上的那个时候,涌上我心头的,与其说是欢喜,不如说更接近于恐惧。他出生才几个小时,眼睑上、耳垂上、脚后跟上都还残留着刚才浸在羊水里泡涨了的感觉。他的眼睛半闭着,可没像是在睡觉。他的手和脚从过大的不合身的襁褓里伸出来,微微地动着。他的样子简直仿佛在向谁倾诉着被人抛弃在错误的地方的不满。 我把额头抵在新生儿室的玻璃上,也向那个谁抛出尖锐的质疑:你怎么知道这个婴儿就是我的孩子? 那年我18岁,很无知,孤零零一个人,孕吐一直持续到躺上产床之前那一刻,两颊因此凹陷,头发因为汗水散发着恶臭,睡衣上还沾着破水时的污渍。 在两排大约有15张小床的当中,醒着的就他一个。此刻离天亮还有一点时间,除了灯火通明的值班室里穿白大褂的人们以外,走廊上和大堂里均不见一个人影。婴儿松开握拢的小手,接着又笨拙地把手指头弯了起来。他的指甲小得没有道理,呈黑紫色。他抓破我的黏膜,血凝固在指甲下面了。 “对不起,请你们帮个忙……”我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值班室。“请你们帮我把孩子的指甲剪掉。他的手很爱动,我担心他会不会划伤自己的脸……” 那时那刻的我,可是企图表现给自己看,说自己是一个温柔的母亲?或者那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无法忍受因此被唤醒的黏膜的疼痛。 打我懂事起,就已经见不到父亲的身影了。母亲爱上了一个无法跟他结婚的男人,生下我后独自把我养大了。 母亲在婚礼会场工作,从杂务做起,做过会计、礼服指导、摆花、布置酒席等等,其间凡是允许报考的资格证书她统统去考了过来,最后做到了营业主任。 她是个好强的人,她最讨厌我这个女儿被别人看成是没有父亲的、穷人家的小孩。她竭尽全力要使我们的外表保持光鲜亮丽,内心保持富足,尽管我们的家境的确贫穷。她从进出口服装部的厂家那里要来做婚纱时剩下的零碎布头,亲手为我缝制了所有的衣服。她又与会场演奏风琴的老师商量,请他便宜点教我弹钢琴。她还把婚礼结束后剩余的花拿回家精心布置,装点得我们家公寓的窗边总是一派华丽的样子。 我之所以做了保姆这行,是因为从小帮母亲做惯了家务的关系。两岁上,我就知道利用泡澡泡剩的热水自己洗尿湿的裤子了。还在上小学之前,我第一次拿起菜刀切火腿、做了炒饭。等长到平方根现在的年纪,全部家务不用说,连从电费的银行转账到参加街道居民会的集会,都没有一样我不会的了。 母亲对我描绘父亲的形象,形容词净是英俊和了不起,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父亲据说是一位实业家,经营饮食店,但母亲有意隐瞒了一些具体情况,只挑顺耳的话出来每天讲一点。据她说,父亲身材高高瘦瘦的,擅长英语,对歌剧造诣很深,为人既骄傲又谦虚,他的笑容能够感染所有遇见他的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父亲就像是美术馆里的一尊雕像,摆好了姿势站定在那里,无论我怎样多次地朝着那雕像靠近,它的眼睛总是望着某个遥远的地方,甚至无意朝我伸出手来。 假如他真像母亲说的那样好,那他为何对我和母亲弃置不顾,也不对我们施以经济上的援助呢?我对此感到困惑不解,是在进入青春期以后。但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乎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了。我只是一味默默地陪着母亲分享她的幻想。 打碎母亲的幻想、将她构筑起来的碎布衣服以及钢琴以及鲜花破坏得一塌糊涂的,是我的怀孕。事情发生在我刚升高三不久。 对方是我在打工的地方认识的,学电子工程学的一个大学生。他是一名文静、学识广博的青年,但他却竟然没有那个度量来接受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实。那些曾经叫我深深着迷的、电子工程学的神秘知识再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他纯粹成了一个愚蠢的男人,从我面前消失了。 尽管在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一点上,我们母女俩是一样的,但或许正因为这一点相同,以至于我无论用怎样的方法都无法平息母亲的怒火。那怒火贯穿着痛苦与叹息的喊叫,她的感情是那样地强烈,以至于我无法看清楚自己的心情到底如何。怀孕22周后,我离开了家。从那以来,我没再和母亲联系。 当我从产院把婴儿带回到名叫“亲子成长苑”的公立公寓时,迎接我的只有女舍监一个。产院给了我一个放脐带的木盒,我把仅剩的那一张孩子父亲的照片收进了木盒的最底层。 在通过抽签决定托养婴幼儿的保育所时,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的面试。能够让我发挥我所具备的微不足道的能力的,除了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就在平方根马上就要升小学之前,我和母亲达成了和解。那天,她突然差人送来了一只双肩包。当时正值我离开“亲子成长苑”,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的时候。母亲还是老样子,还在婚礼会场努力地做她的主任。 然而,就在那份不自然的感情慢慢变回自然,就在我开始感到单是有一个姥姥陪在孩子身边便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心感的时候,母亲却因脑出血去世了。 所以,当我看到平方根让博士抱在怀里,真是比孩子自己还要开心。 平方根加入后,三个人的生活节奏很快就上了轨道。除了晚饭准备三个人的分量,我的工作内容并没有改变。最忙的是礼拜五,我必须得把周末的菜准备好,然后放进冷冻室。我要啰里啰嗦地对博士解释清楚,肉糕与土豆泥以及清蒸鱼与青菜该如何搭配,解冻的顺序应该是怎样的,结果他最后到底还是没能学会使用微波炉。 然而,礼拜一早上过来一看,我准备好的菜已经吃得一干二净,肉糕和清蒸鱼也都用微波炉解冻后进了胃里,脏盘子也已经洗好,并且收进了橱柜。 肯定是老太太在我不在的时候帮的忙。但是在我工作的五天里,她决不会露面。令人纳闷的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要那样严厉地禁止我踏入主屋半步?如何与老太太搞好关系,对于我倒成了一个新的难题。 而在我和博士之间存在的难题,依旧是与数学有关。他对着需要长时间集中精力的问题苦思冥想,并且解答出来获得奖金,我对他的这一日常工作表示赞美,说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却并不表示欢喜。 “这种东西,只不过是闹着玩玩而已。”他的语气里透着失落,不能说是单纯的谦逊。“设置问题的人是知道答案的。解答一到保证有答案的问题,就好像攀登一座望得到的山峰,像跟着向导在登山道上作徒步旅行。数学的真理不为人知地、悄悄地潜藏在已然无路可走的路的尽头,而且那地方不一定就在山顶,它也许藏在悬崖的岩缝里,也许在谷底。” 傍晚,当平方根的一声“我回来了”响起时,博士无论当时正如何埋头于数学问题当中,都会走出书房迎接他。他曾经那样恼恨别人打断他思考,可却为了平方根就轻易地改变了性情。但大多数情况下,儿子照旧放下双肩包就跑去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博士则紧接着无精打采地走回书房去。 因此,博士一看天下雨就兴高采烈,因为这样他就能陪平方根一道做算术作业了。 “在博士房间里学习,我觉得我好像变聪明了。” 我们母子俩住的公寓没有什么书箱之类的东西,所以看到堆满书的书房,平方根好像觉得稀罕得不得了。 博士把办公桌上的大学笔记本和回形针以及橡皮碎屑推到一旁,为平方根腾出空间,接着他们在上面摊开了算术练习册。 是不是凡是研究高等数学的人,谁都能够浅显易懂地教好小学生的算术呢?或者说那是教的人具备特殊能力的缘故?博士能够以完美的方法传授分数、比值以及体积等知识。他让我想到,凡帮助孩子检查作业的家长,都应当这样做。 “355乘以840, 6239除以23, 4.62加上2.74, 5又7分之2减去2又7分之1……” 不管是成段的问题还是单纯的计算题,博士首先都让平方根从念题目开始。 “问题是有节奏的,和音乐一样,把它念出来跟上它的节奏,就能看到问题的整体面貌,而且还能猜出埋藏着陷阱的、可疑的地方。” 平方根活泼泼的朗读声响彻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假设一个人购买2块手帕和2双袜子花费了380日元,购买2块相同的手帕和5双袜子花费了710日元,那么请问1块手帕和1双袜子的价格分别为多少?” “好,问题要从哪里入手呢?” “嗯,有点难度。” “这个的确可能是今天的作业里面最狡猾的题目。但是你刚才读得真好。这个问题由三个句子构成,手帕和袜子都分别出现了三次。你读的时候确实抓住了其中反复出现的节奏:几块、几双、多少日元。几块、几双、多少日元……一道平平淡淡的问题,让你读起来就像一首诗。” 博士不惜余力地夸奖平方根道。即使在他夸奖他期间,时间飞快地流走,而问题丝毫得不到进展,他也不焦急。即使平方根钻进了多么愚蠢的死胡同,他也会像从河底的泥沙里掬起一粒沙金那样,找出他小小的一个闪光点。 “那么,就让我们把这个人所购买的东西画出来看看。先是2块手帕,接着是2双袜子……” “你这个不像袜子,是胖胖的芋虫。看我的。” “啊,对的,你那样画的话就比较像袜子了,嗯,好。” “要画5双袜子比较费时间哩。这个人买手帕的量不变,光增加了袜子。我的也越来越像芋虫啦。” “不会,你画得很棒。平方根说的没错,袜子一增加,价格也跟着贵了。我们来算算贵了多少好吗?” “唔——710减去380,等于……” “最好不要把笔算的过程擦掉,就让它保留着。” “我平时是在废纸背面随便算算的。” “因为不管怎么样的式子,不管怎么样的数字都是有涵义的。如果你不好好珍惜它们,它们不是很可怜吗?” 我坐在床上缝缝补补。当这一老一少开始做作业时,我也把自己的工作拿到书房里来,以求尽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不是烫衬衫,就是去除地毯上的污渍,再就是摘摘豌豆角儿。假如呆在厨房,听着时不时传出的笑声,我会有种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排除在外的感觉,会因此感到寂寞;而且说到底,我希望在有人对平方根好的时候,自己也能够呆在一旁。 书房里能够很清楚地听到雨声,仿佛惟有这里的天空比较低。多亏了繁茂的绿叶,呆在这里无需担心人们窥探的视线,夕阳西下后也总是无需拉上窗帘,因此,他们俩的脸映照在窗玻璃上,看上去湿润润的。下雨的日子,纸张的气味比平常越发地浓重了。 “对了。对了。把除法也运用进去,就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了。” “袜子先算出来了,是110日元。” “好。这时候可不能大意。手帕虽然看起来很老实的样子,说不定是个坏家伙呢。” “对噢……唔,数字越小越容易计算……” 桌子对平方根来说有些过高,这时他伸长了身子把脑袋抵在上面,手里紧紧地抓着咬满牙齿印的铅笔。博士则优哉优哉地跷起了腿,盯着平方根的手指尖看,一面不时地拿手摸摸邋遢胡子。此时的他,早已不是一位瘦弱的老人,也不是一位专注于思考的学者,而成了一位弱小者的正当的庇护人。他们的轮廓靠近了,重叠了,融合成一体了。铅笔的沙沙声,和博士的假牙的嚓嚓声也都融进了雨声中。 “我可以按照顺序,一个个式子列出来吗?我们学校的老师,要是我们不统一成一个式子,他会生气的。” “学生为了避免出错,认认真真地做反而要生气,这老师真是奇怪。” “嗯,是有点怪……110乘2等于220。再用380减去……等于160……160除以2……等于80。出来了!手帕每块80日元。” “正确。解得漂亮!” 博士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夸奖道。平方根任凭他把自己的头发摸得乱蓬蓬的,同时不停地抬头瞧瞧博士的脸,像是不愿错过他欢喜的笑容。 “老伯伯也想给你出个作业,行吗?” “啊?” “不要摆出一脸讨厌的样子嘛。一起学着学着,老伯伯也开始想模仿学校里的老师,给你出出作业了。” “太狡猾了!” “就一个问题。听好了:‘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什么嘛,这个简单、简单。马上就能算出来。那么,博士,既然我同意你出作业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请你把收音机修好。” “修收音机?” “嗯。因为我来了这里之后就不知道棒球比赛的经过了。这里又没电视,收音机也是坏的。棒球锦标赛已经开始啦。” “嗬……职业棒球?”博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手仍旧放在平方根头上。“平方根是哪个队的球迷?” “你看看帽子不就知道了?阪神虎啦!”平方根说着把扔在双肩包边上的帽子往头上一戴。 “是吗,阪神虎啊!是吗,是阪神虎啊!”博士喃喃地说道,不像是在对谁说,而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老伯伯是江夏丰的球迷,是阪神虎黄金左投江夏丰的球迷。” “真的?太好了!你不是巨人军的球迷就好。那么,你绝对应该把收音机修好。” 平方根跟博士磨上了,博士兀自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我盖上针线盒的盖子,从床上站起来说道: “好了,我们吃晚饭吧!”2 我终于成功地带博士到外面走了一趟。自从我进出这个家以来,他不仅一步也没外出过,甚至都没进院子走走。我想,为了身体健康,至少应该让他接触一下户外的空气。 “今天的天气好舒服啊!”这话不假。“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对着太阳深呼吸呢。” 但是,坐在安乐椅上看书的博士却是一味地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不想到公园里走走,接着去理发店理个发吗?怎么样?” “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博士摘下老花镜,往上翻起眼珠不耐烦似地瞅着这边说道。 “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也挺好的,不是吗?公园里樱花还没谢,山茱萸也马上要开花了。而且理个发,心情也会舒畅起来。” “心情的话,现在就很舒畅。” “活动活动腿脚,改善血液循环,说不定会有很好的数学灵感出现呢。” “腿脚和头脑的血液循环路径并不相同。” “您去把头发理一理,会显得更加有男子气概哩。” “哼,无聊。” 博士虽然固执地一一找出理由反驳,但终究抵不住我的软缠硬磨,不情不愿地合上了书本。鞋箱里有一双生了一层薄薄的霉菌的皮鞋,总共也就这一双。 “你也会跟着一起来吧?”博士对着正在擦皮鞋的我反复叮嘱道,“说好了,你可一定要跟着我。要是理发的时候,你偷偷跑回来了,我怎么办?” “好的,您放心,我会陪着您的。” 鞋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问题是,他全身别着的便条该怎么办?假如就这副样子去到外面,肯定会招来人们好奇的目光。我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出声说帮他把便条取下来。但他本人看样子似乎并不介意,所以我也决定豁出去一回。 博士既不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也不朝身边走过的小狗或是商店的橱窗瞥上一眼,只一味盯着自己脚下,摇摇晃晃往前迈步。他这样非但放松不了,反倒好像更加吃力、更紧张了。 “您瞧,那边樱花盛开!” 我主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嘟哝一句算是回应。站在户外的阳光下,他看上去又老了一轮。 我们决定先去理发。理发店的老板挺亲切的,反应也快,起初看到博士奇特的西装大吃一惊,但随即明白其中必有缘故,马上就笑嘻嘻地招呼老爷子落座了。他似乎以为我们是父女俩,对博士说:“老先生您真有福气,女儿肯陪您过来。” 我和博士对此都没表示否定。我坐进沙发,夹在男顾客当中等待理发结束。 或许是以往有过与理发有关的相当不愉快的记忆,老板一给他披上斗篷,博士就越发紧张了,他两颊发僵,眉头皱起,双手手指快要给勒进去似地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老板有心跟他拉拉家常,试图借此缓和一下气氛,但收不到一点效果,博士反而冷不丁就朝他抛出惯常的问题——“你鞋子穿几码?”、“电话号码是多少?”——等等,弄得场面越发尴尬。 镜子里明明映出了我的脸,他却还像信不过似的,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不守信用。每当这时,老板便不得不停下拿剪刀的手,但他也不埋怨,一切顺着老爷子的意思。我微笑着朝他稍稍抬高了手,暗示他我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陪他。 白发成束滑落,散落在了地上。理发店老板恐怕不知道,这白发覆盖着的头盖骨里面的脑细胞,能够说出存在于1至1亿之间的素数的个数吧。沙发上坐着的、巴不得眼前这个奇怪的老头快点走人的顾客们当中,恐怕也没有一个人有可能知道我的生日和他的手表之间隐藏着的奥秘吧。想到这,我心中莫名地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我对着镜子报以更加灿烂的微笑,再次安抚他的心。 出了理发店,我们来到公园坐在长椅上喝罐装咖啡。公园里有沙地和喷泉,还有网球场。每当一阵风过,樱花的花瓣便随风飞舞,斑驳的日影便在博士的侧脸上跳来跳去。所有的便条始终在瑟瑟抖动。博士像是喝可疑的饮料似的,定定地盯着罐口往里察看。 “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您现在看起来非常威严、非常英俊。” “别开玩笑了。”博士现在一说话,散发出的不是平常那种纸张的气味,而是剃须膏的味道。 “您在大学里研究的是数学的哪个领域呢?” 尽管我不可能理解,但他既然答应了我的要求走到外面的世界里来了,作为回报,我应该和他聊聊有关数学的话题,我想着就问了他这个问题。 “是被称作‘数学的女王’的一个领域。”博士咕噜喝下一口咖啡,回答道,“它就像女王那样美丽、高贵,可也像恶魔那样残酷。概括起来非常简单,我学的就是谁都知道的整数,1、 2、 3、 4、 5、 6、 7……之间的关系。”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使用了女王和恶魔这两个只可能在童话故事里出现的词语。远处传来网球蹦跳的声音。推婴儿车的母亲、慢跑的人、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我们面前看到博士的模样时,个个都慌忙掉开了视线。 “您就是要去发现其中的关系,对吧?” “对,那的确叫发现,不是发明。我们要去把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不为人知地存在着的定理发掘出来。就像是把仅只记录在上帝的记事本上的真理,一行一行地抄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本记事本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打开。” 当他说到“存在着的定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用手指了指“思考”中的他平常总在凝视着的、空中的某一点。 “比如在剑桥留学期间,我专攻的是有关整系数三项式的阿廷(阿廷(Emil Artin,1898—1962):奥地利代数学家,在类域论、超复数及拓扑学等领域均作出重大贡献。〖ZW)〗猜想。依据一种叫做圆法(circle method)的思想,运用代数几何、代数整数论、丢番图〖ZW(〗丢番图(Diophantos,约246—330):古希腊代数学家,发表第一部代数学著作《算术》,被后人称为“代数学之父”。〖ZW)〗数论等等……中途想要找出证明阿廷猜想不成立的三项式……结果,就附带特殊条件的类型得出证明,把它……” 博士拾起掉在长椅下的一根小树枝,一边讲一边在地上写开了什么。我只能叫它们“什么”,除此以外我找不到任何词汇来表达。它们里面有数字,有拉丁字母,还有神秘的符号,所有这些相互连接,形成一条连绵不断的链子。虽然我无法理解博士嘴里说出的每一个词语的涵义,但我明白,那里存在着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博士正在朝它的中心奋勇前进。此时的他威严堂堂,他在理发店里表露出来的紧张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小小的枯枝一刻不停地把博士的意志刻印在地面上。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脚边出现了用算式编织而成的一条条蕾丝。 “我可以跟您讲讲我的一个发现吗?” 当小树枝停下不动,沉默再次袭来时,我脱口而出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这么一句话。也许我是被那蕾丝纹样的美丽夺去了心魂,也想让自己加入其中?而且我确信,博士他决不会粗暴地对待我那幼稚之极的发现。 “把28的真因数相加,结果等于28。” “嗬——” 博士在有关阿廷猜想的记述后面写下了: 〖JZ〗28=1+2+4+7+14 “一个完全数。” “完全、数。”我在嘴里嘟哝了一句,像是要品味一下这个词坚定的回响。 “最小的完全数是6。6=1+2+3。” “哇,真的。这个现象没什么稀奇的吧?” “不对,你错了。这是真正体现完全的涵义的、珍贵的一类数字。28之后是496。496=1+2+4+8+16+31+62+124+248。接着是33550336。再后面是8589869056。数字越大越难找出完全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