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 起身站起来的是阿爸。 “你们待在屋里。” 可是,也不能让阿爸单独一个人出去。阿妈的阿妈和阿妈两人牵着手,悄悄从拉门后面探出头来。 阿爸蹲在拉门的一旁。他躲在太平水桶后面,挥手示意我们蹲下。因为三造先生就在前面,离我们非常近。 三造先生背对着我们站在大杂院的大门前,抬头看着夜空圆圆的月亮。 而且,他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肩上背着那件窄袖服。 我知道啦,不是背着窄袖服而是披着。可是啊,阿鹤,那时看在阿妈的眼里,三造先生真的是背着那件窄袖服。 跟阿铃老师说的一样,是件黄绿色的窄袖股,肩上、袖子和下摆有华丽的丝线刺绣。那刺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个时代,不像现在官府严禁奢侈,所以连袖子也做得又长又宽。 三造先生好像背着孩子似的,对着孩子说:“你看,是月亮,很漂亮吧。”并且慢慢地、慢慢地左右摇摆身体。虽然听不太清楚,不过他好像在哼歌。 三造先生只要摇动身子,那件黄绿色窄袖服就会随着微微的晚风飘动。下摆、袖子和身子的地方,每一飘动就会隐约看到整片里子都是绯红色——鲜血一样的颜色。 而且,阿鹤,阿妈看到了—— 那绯红色里子滚边的窄袖服的两个袖口,伸出两只夜里也看得到的白皙的手,紧紧搂住三造先生的脖子。 由于阿爸挥手示意,于是我们都回到屋里。整晚都没阖眼。 我想,阿爸和阿妈的阿妈也都看到了。怎么可能没看到?可是,他们大概是不想让阿妈留下可怕的回忆吧,两人直到过世,一次也没提起,—句也没说起那时发生的事。 接下来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三造先生躺在昨晚那个地方死了,是早起的豆腐铺发现的。 听说地上就只有三造先生,窄袖服不见了。 是的,窄袖服消失了。 我刚刚也说了,大杂院管理人跟那大和尚来时,已经太迟了。所以他们没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杂院管理人整理了三造先生的东西,并让大和尚在房里做驱邪法事,但是让那个房间整整空了—年以上。 关于这件事,大杂院管理人说得有限,不过,阿妈记得很清楚。 “那件窄袖服,大概附着了死于非命的女人的灵魂。这在旧衣服里是很常见的。仔细检查的话,有时会发现血迹,或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卖的寿衣。” “可是,那种东西,三造先生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珍惜,并愉快地对着衣服说话,甚至背着衣服赏月?阿爸这么问,大杂院管理人说:“三造大概太寂寞了。” 阿鹤,我由这么认为。只要看到那一幕赏月的光景,任何人都会这么想。三造先生,他其实是很满足的。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个小曲老师阿铃。 三造先生过世后,那件窄袖服也跟着消失了,这时又发生了令整个大杂院天翻地覆的骚动。当然,阿铃老师也卷入了这场风波。因为啊,阿铃老师说:“我看到的确实是有丝线刺绣的黄绿色窄袖服,可是里子不是绯红色而足白色。我发誓,真的是白色。” 阿妈说了这么久,你累了吗?虽然这事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不过确有其事。 你不要吓成这样。那件窄袖服,再怎么说,应该老早就变成灰了。什么?你一辈子绝不穿黄绿色衣眼?哎呀,看来吓着你了。 不过啊,阿鹤,既然你怕成这样,就再听阿妈说一件事好吗? 你买的这件窄袖服,阿妈是将它拆了,不过,你现在应该知道阿妈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吧?我是想仔细检查有没有可疑的地方,因为和这衣服相较之下,价钱未免太便宜了。 结果啊,阿鹤,阿妈发现了这个,你觉得怎样? 你看,这个。我总觉得腰身太窄,原来是重新将腰身缝窄了。拆开一看,就发现这个。这条缝,不知是什么?刚好在侧腹的地方,难道是刀伤……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有什么好哭的?那,这件窄袖服,阿妈找个理由退还旧衣铺好了,还是今晚搁在这里,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动静? 真是的,我不是故意捉弄你啊。别哭了,别再哭了。竹醉 玄月 上吊本尊神 一 逃回家也没用。不但被阿爸毒打一顿,而且上总屋也会马上来接人。 “你的工资已经预领了三年,怎么可以偷跑回来。你也应该为大家想想!” 阿爸如此怒斥,阿妈则在一旁哭泣。可是,上总屋掌柜一来,他们都同时弯腰打躬,并按着舍松的头让他连连鞠躬,一再地恳求对方原谅。 掌柜虽然没有一脸可怕的表情,也没有一副就算在脖子套上绳子也要把舍松带回去的模样,他只是以哽在喉咙里的声音,再三地说,要是舍松不回去,就必须归还已经预领的工资。 这时,阿爸和阿妈把头贴在磨破的榻榻米上一再地道歉。看到这个光景,只有十二岁的舍松,也觉得好像理解了这世间的道理。 这事比什么都伤他的心——他已经无家可归了。不,打从一出娘胎,或许他就没有家了。穷人都是这样的。 “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你就当是救阿妈一命,好好工作。要是你撑不下去了,大家只有去上吊啊!” 阿妈边哭边这么说。她一句也不肯说,太可怜了,回来吧。 掌柜带着舍松回通町铺子,一路沉默不语。这是今早的事,横渡大川时,迎面吹来的冬风冷得好像会割下耳朵似的。昨天傍晚,舍松奉命到马喰町办事,两国桥看似在向他唱歌招手,家就在眼前,阿妈就在那里,过桥来啊,过桥来啊——于是舍松拨腿飞奔,桥上一条条木板在他小小的脚底下摇荡,仿佛要将他载回家,载回那个他出生、成长的大杂院的小小屋里,而今早茌阳光下看来,竟慘白得好像死马的肚皮。 “今天不准吃饭。” 回到上总屋后门时,掌柜好不容易开口,却只说了这句。此时,舍松的眼泪虽已干涸,但肚子却咕噜咕噜叫。 舍松在五个兄弟里排行老大。尽管阿爸不是临时工木匠,是白天受人雇用的师傅,但赚的钱大半花在买酒上。阿妈整日过着没有笑容的生活,每天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消磨掉。 在这样的日子里,舍松至今不曾出去做事,这也很不可思议。许久以前,原本有人来提过几次工作,但舍松家在大杂院里特别穷,加上原本就不是个性开朗的阿妈的表情,以及酒后会闹事的阿爸的恶评,种种原因加在一起,使得“那家的孩子会偷东西”、“那家的孩子不会做事”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所以那些工作都没下落,事情似乎是这样的。 因此,日本桥通町和服批发商上总屋表示有意雇用舍松当学徒时,阿爸和阿妈死命抓住这个机会。 “你要是去当学徒,就可以不用饿肚子,我们一家人也可以得救。” 阿妈如此说服舍松,并握住舍松的手流着泪说,不管再怎么辛苦都要认真做事。 她没说,要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了,可以回家。 可是,年幼的舍松认为阿妈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也因此,才答应去当学徒。因为他以为,要是太辛苦了可以回家去。 然而,他错了。原来已经无家可归了。就算回家,阿妈也只是哭泣而已。 掌柜将他带回去的那天,舍松饿着肚子帮忙卷布匹时,脑海里好几次浮现阿妈那张哭泣的脸。舍松哭着说很寂寞很辛苦很想回家时,阿妈没看着舍松,只是掩面哭泣,那模样总会在舍松的脑海里浮现。 “你又在发呆,看,布匹都卷歪了。” 长舍松一岁的学徒不断戳他的头,舍松才回过神来,但是阿妈的哭泣声却没有从耳边消失。怎么也不会消失。 二 大老板叫你过去——这是舍松被带回来数日之后的事。 “今晚睡觉前,你必须去大老板的房里一趟。我会带你去,你要准备好,眼睛睁大点不要睡着了。” 大老板!不是老板? 不止舍松,舍松身边的其他学徒似乎也感到很奇怪。大家都看着舍松,一副看似嘲笑又像纳闷的表情。 “是,知道了。” 舍松双手贴在榻榻米上行礼,躲开那些视线。然而,他心里七上八下的,难道会被解雇? 那晚,掌柜依约前来接舍松,他让舍松站着,检查他的衣服和头发,然后一手举着油灯,领先大踏步往走廊走去。上总屋这房子大约有五十年了,这期间因反复增建,走廊像迷宫似的。跟在掌柜身后踏上磨得光亮的走廊,这是舍松当学徒以来第一次踏进的地方。不,不止舍松,除了下女之外,大部分的佣工,肯定从未到过这么里边的地方。 在通往里屋的走廊左转后,掌柜走向游廊。舍松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几乎要打喷嚏,他慌忙用手捂嘴巴。即将满月的月亮苍白地照着上空,花草丛里闪着冰冷的亮光。原来是霜。 打开游廊尽头的纸门,出现三席榻榻米房。掌柜叫舍松跪坐下來,自己也并着膝盖端正跪坐后,朝榻榻米房对面的纸门大喊:“大老板,舍松来了。” 大约间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有个年老男人的声音响应:“进来。” 掌柜过去打开纸门。在座灯的亮光下,头朝着壁龛、看似很温暖的被窝里坐着个还没睡的矮小老人。他就是大老板。 掌柜抓住舍松的手催促着,舍松膝行到房间的门槛前,掌柜在此按住他的头贴在榻榻米上。一个纸门之隔,房里的气温明显不同。 “把头抬起来。到这边来。” 大老板直接对舍松说话,然后跟掌柜说:“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了。舍松可以自己回去吧?” 掌柜有点迟疑,大老板再度点头催促,他行了礼,退出房间。掌柜离去时,还不忘用力瞪着舍松,意思是叮嘱他可别出差错。 “到这儿来。把纸门关上。因为会冷。” 大老板如此吩咐,舍松赶忙站起来,紧紧关上纸门,然后又跪坐下来,在紧闭的纸门前缩成一团。结果,大老板笑笑地说:“你在那边的话,我没办法说话。我老了,不但耳背也没法大声说话。再靠过來一点……这样吧,你到火盆旁边。我大概会说很久,你边取暖边听我说。今晚大概会愈来愈冷。” 舍松依照吩咐,如戏剧中的活动人偶,僵硬地移靠过去。火盆里埋了很多炭。舍松又发现,房间另一个角落也搁着同样的火盆。难怪这么温暖。这对舍松来说,有如梦境一般。 “怕你困,我就开始说吧。” 大老板又微笑了。不知是年龄的关系还是本来就这佯,大老板的身高跟舍松差不多。一双耳垂紧贴着脸庞,白色发髻也只有舍松的中指那般大,头发十分稀疏,更显得头小。 大老板到底几岁了?舍松听说现在的老板继承上总屋已经有二十年以上,假若大老板六十岁退隐,算算应该也也超过八十岁了。 “我叫你到这儿来,不为别的,因为有个东西要让你看。” 大老板说完,打算从被窝里出来,可是,他的动作很不利索。最后,不知是不是自己也觉得不耐烦,竟扑哧笑了出来,他说:“舍松,你把搁在壁龛上那个细长的盒子拿过来。” 舍松朝挂着一幅水墨画挂轴的壁龛看去,插着黄菊的花盆一旁,果然搁了一个陈旧细长的盒子。舍松站起身,双手轻轻抱起盒子,捧到大老板身边。 挨近时,大老板身上传来类似枯草的味道。 “你看看这个。” 大老板解开细长盒子上的绳子,自里面取出看似卷轴的东西。展开一看,是一幅挂轴。 跟挂在壁龛的那一副挂轴一样是水墨画。到上总屋做事以来,舍松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有人家里用这种东西装饰,对舍松来说,那幅壁龛的挂轴和眼前的这一幅都很稀奇。 可是,在这样的舍松眼里,那挂轴上的画十分怪异。 画里是个男人,梳着商人发髻,身穿条纹衣,年龄与掌柜差不多,头发也有点花白。 那男人用粗绳吊着脖子。画里的确如此。双脚离地约一尺,一只草鞋倒扣在地上。 然而,画里的男人却是笑着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很愉快。 舍松瞪大眼睛望着挂轴,大老板跟挂轴里的上吊男人一样表情愉快,他笑着说:“吓了—跳吧?很奇怪的画吧?” “……是。” “这个啊,是上总屋的传家宝。” “传家宝?” “是的。对上总屋来说,这是比财神和伊势神宫的神、比一切都重要的神。我称这个为上吊本尊神。” 三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大老板开始讲述。 “以前,我也跟你一样是个学徒。比你更小的时候,虚岁九岁那年,最初到浅草一家旧衣铺井原屋当学徒。” 大老板也是佣工——光是这件事就令舍松大吃—惊。 “你很惊讶?我以为家里的人都知道。我以一个学徒的出身,创立了上总屋,所以你目前的老板是第二代。我有时也会认为他没吃过苦,很伤脑筋!” 对舍松来说,老板是高高在上的,大老板竟然这样说他。舍松觉得奇怪又有趣。 大老板继续说道:“我在井原屋过的生活,比你现在的学徒日子更严苛。因为那个时代,整体来说,要比现在穷多了。” 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大老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而且,我跟你一样是穷人家的孩子。待在家里没法过日子,所以父母送我去当学徒。” 大老板对我的事很清楚——舍松觉得很奇怪。我不过是个佣工,而且是最底层的学徒。 大概舍松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了,大老板说:“铺子里佣工的事,我都很清楚。因为还不放心全交给儿子们管,所以今晚才叫你来。老实说,舍松,我也有过—次自井原屋逃回家。” 可是,逃回家也没用,马上又被带回铺子,家人也没有热情欢迎——几天前舍松深深体会到的事,竟从大老板口中说了出来。 “然后啊,舍松,回到井原屋之后,当我吓得要死时,那儿的掌柜叫我过去,告诉我这件事。” “这个……上吊本尊神的事吗?” “是的。你看,这本尊神的穿着很像佣工吧?” 的确很像。 “告诉我这事的掌柜叫八兵卫。他在井原屋待了三十年,仍旧是个没有成家的住宿掌柜。那个人啊,舍松,对着还是学徒的我坦诚以告,他以前刚来做事时,因受不了寂寞和辛苦也曾逃回家,然后又被带回铺子。很奇怪吧?每个人都做了同样的事。 “可是,当时还是学徒的八兵卫掌柜,不像你和我死心塌地地决定待下来。听说他一被带回铺子就想寻死,因此深夜偷偷爬出被窝,跑到土仓房里。他认为那儿最适合上吊,只要挂在壁钩上就可以很快死去。” 言松想起土仓房的墙壁,雪白的灰泥墙上有几根牢固的粗壁钩。刚来这里做事,便有人告诉他,那是粉刷土仓房墙壁和补修屋顶时用来搭脚的,另外发生火灾时,救火员可以利用壁钩爬上屋顶。 那样的壁钩,的确可以挂上绳子上吊。而且土仓房比较不显眼,事后也容易处理,不会给人添麻烦。 “学徒八兵卫想到土仓房上吊。因为是旧衣铺,他准备去上吊时随手拿了腰带或其他什么东西,可是里面已经有人早他一步。与今晚一样,在即将满月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人挂在土仓房的壁钩上。” 舍松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大老板,然后又望着眼前画着上吊男人的奇怪的面。面里的男人似乎对着舍松笑。 “那个上吊的男人,对着在下面仰望、吓了一跳的学徒八兵卫说:‘嘿,晚安。可惜这儿已经客满了。’” 世上真有这种事?不,绝对没有。上吊的人怎么可能和人搭话…… 大老板似乎愈说愈愉快。 “是吗?跟你一样,我也认为那是骗人的。可是八兵卫掌柜—本正经地说确实看到了,而且,听说他心里还觉得:‘啊,是吗?真是失礼。’墙上还有其他壁钩,应该不是像那个男人所说的‘已经客满了’,可是,他就是不想跟对方并排一起上吊。听说他急忙钻进自己的被窝,蒙着棉被睡了。” 但是,他终究还是很在意。也许是看到鬼魂之类的了——第二天早上,八兵卫这么想。由于他白天又去了土仓房,但是墙上什么也没有,因此他更是这么认为。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土仓房。结果那个男人又在里面,一样挂在壁钩上,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双脚晃来晃去地说:‘嘿,又遇见你了,晚安。可是这儿已经客满了。’ “学徒八兵卫这回觉得很恐怖,头也不回地跑开。可是,那个上吊男人像在追赶他似的,在他身后说:‘如果肚子饿了,跟阿道拜托看看。’阿道是当时的井原屋下女,听说是个十分冷漠的可怕女人。跟阿道拜托看看……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真是个奇怪的鬼。是的,学徒八兵卫认为那是鬼。” 然而,那个“鬼”没有说谎。 “第二天,学徒八兵卫出于好奇,与其说他是肚子饿,倒不如说是禁不住好奇,他偷偷向阿道说他饿得难受。结果,阿道虽然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是那天晚上,她偷偷留下饭,让八兵卫多吃了饭团,而且还向八兵卫说,以后会尽量照顾他。听说,她现在还是经常偷偷给那些小学徒饭吃。” 舍松听得入迷地望着大老板。 “于是,八兵卫掌柜认为,土仓房的那个上吊男人,也许是井原屋某个过世佣工的鬼魂。所以那天晚上,他又鼓起勇气到土仓房。那个上吊男人仍在里面,又向八兵卫说:‘晚安。这儿已经客满了。’” 学徒八兵卫仰望着那个背靠着雪白土仓房墙壁、双脚晃来晃去的上吊男人,强忍着害怕地问:“你是鬼吗?” 上吊男人静静地笑着,从袖子伸出手用力地挥摆。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是神。” 学徒八兵卫很惊讶。世上哪有挂在土仓房墙壁上的神? “神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喜欢这里。再说,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是什么神?” “什么神吗?佣工神。” 大老板微笑地探看舍松的脸。 “你知道呆若木鸡这句话吗?意思是说突然不知道要紧张。学徒八兵卫当时正是那样。 “之后,据说学徒八兵卫几乎每晚都到土仓房。男人也每晚都挂在墙上,每次都面带笑容,而且也每次都说‘晚安。这儿已经客满了’。八兵卫掌柜逐渐不害怕了。因为他跟那个男人谈过话之后,知道那个男人和下女阿道—样,会教他许多事;下女们的事、厨房的事、掌柜当天的心情、某个客人送来豆沙包,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吃到……大致是这种事。那个男人总是知道很多事。” 舍松战战兢兢地问,—开始还发不出声音。“结果学徒八兵卫就不想死了吗?” 大老板用力地点头,“他不想死了,不仅这样,也不再最以前那样觉得工作很辛苦。接着,他开始相信那个男人的话,认为土仓房的上吊男人真的是神,是佣工神。” 如此这般,除夕夜到了,接着是元旦。夜里,学徒八兵卫又偷偷到土仓房。 男人依旧在里面。 “他向那个上吊神说,今天是元旦,要不要供奉什么东西。‘如果给我一杯酒,我会很感激。’于是八兵卫潜入厨房,设法拿到酒,再送到男人那儿。男人非常高兴地道道谢。过了—会儿,兴致高昂地唱起歌来。” “唱歌?” “他用脚踢着土仓房墙壁打拍子。” 据说,成为掌柜的八兵卫,对着当时还是学徒的大老板,唱起上吊神唱的歌。 “听说是很久以前的谣曲。” 人口贩子船 于海面划行 反正迟早被卖 至少静静划 船夫先生啊 大老板学那个腔调慢慢地唱给舍松听。 “掌柜八兵卫说,他一直忘不了这首歌。那是听起来非常悲伤的歌。” 之后,学徒八兵卫依旧时常到土仓房,而且,在上吊神的鼓励下,逐渐学会了分内的工作,渐渐习惯了铺子的生活,也习惯了严苛的学徒生活。 “大约过了半年。学徒八卫底下进来更小的学徒。八兵卫摇身一变为必须照顾那不到十岁的孩子,立场跟以前不同了。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到土仓房的次数逐渐变成每隔一天、每隔两天。有一天,他发现已经有十天没到土仓房了,半夜偷偷钻出被窝,去了土仓房……” 舍松往前挪了—步问道:“然后呢?” 大老板徐徐地说:“上吊男人已经不在那里,听说不见了。” 学徒八兵卫寂寞地哭了——大老板继续说道。 “不过啊,听说他告诉自己,我背后有上吊神,有佣工神,所以不是孤单一个人,只要认真做事,上吊神—定会守护自己。” 多亏忍耐,学徒八兵卫在三十岁前成为伙计,之后也一直认真工作,最后终于成为掌柜。 “这幅画……”大老板摸着挂轴,“正是八兵卫成为掌柜时所画的那个上吊神。他不是很会画画,但努力画好了之后,他自己也认为画得很好。而且八兵卫掌柜一真很珍惜这幅画。然后,跟你一样。我因耐不住寂寞和辛苦,逃回家又被带回来之后,他让我看这幅画,并告诉我这件事。” 虽然大老板终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上吊神,但是,这件事,以及告诉他这件事的掌柜八兵卫,一直是他在井原屋待下来的精神支柱。 “八兵卫掌柜说,任何铺子的土仓房里的壁钩上都挂着—位佣工神。只要继续忍耐,一定会有好事降临。明明是神,却那样吊着脖子,是想亲身体会佣工的辛苦,而之所以出现在土仓房,是因为他是为最底层的人而存在的神,所以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虽然大老板在井原屋爬到了伙计的位子,但因为对做生意已经学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以—点一滴存下的钱为本钱,决心独立,开始挑担子叫卖旧衣,而那挑担子的生意正是奠定今日上总屋的基础。 “我离开井原屋独立时,八兵卫仍是住宿掌柜。他那肘腰腿已经不怎么能使力了。之后,他说是为了庆祝,也当作是遗物,送了我这幅画。” 大老板仿佛已经说完了,闭上嘴巴微微笑着。舍松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回房去吧。我要说的就这些而已。” 听大老板这么说,舍松才站起来。 回到佣工房时,八个人挤一间的朝北榻榻米房星已经找不到地方睡。反正平常也一定会有人抢走舍松的夜着,舍松干脆不睡了,缩在屋里一角,抱着膝盖搁着下巴。 原来,是一顿教训…… 上吊神?佣工神? 不可能有那种神。 四 之后,舍松虽然继续待在上总屋,却不大相信大老板说的事。他认为那是老人家的胡言乱语,只是想说说自己昔日的辛劳罢了,说他也曾是学徒。 然而,尽管是这么想,舍松心里也觉得那故事安慰了自己。他觉得很讨厌,好像掉进了大老板的手掌心。 再说,佣工的辛苦一点也没变。 此时正值七五三节(注一),为了庆祝小姐的七岁节日,上总屋的里屋不但有皮外褂师傅前来祝贺,也有人送来一桶桶的喜酒。连续几天都很热闹。仅是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这些光景,便觉得寂寞和悲惨。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月底时,舍松突然想到土仓房看看。不是去求救,而是去确认,去拆穿那个骗人的鬼话。 不可能有上吊神。怎么可能有?等确认之后,舍松打算再度逃离铺子。这回不打算回家了。到其他地方生活,只是养活自己的话,应该没问题。就算当乞丐,也总比现在过得好、吃得饱。 那晚飘着小雪。舍松蹑手蹑脚穿过走廊,从怀里取出木屐下到后院,朝土仓房走去。 土仓房的墙非常白,静静地伫立在眼前。舍松的脚趾冰冷,双手也冻僵了,—头的雪花。 土仓房四周的墙上绕了一圈钩形壁钩。不知是不是雪光的关系。舍松觉得灰白的泥墙上,壁钩的黑影像是浮在半空中。 里面不见上吊神,当然也就不会有那张笑脸。 舍松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好,准备逃走吧。这种铺子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这时背后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舍松回过头去。 就在他回过头去的那个瞬间,吓得他寒毛直竖。 土仓房最前面的那个壁钩,阿妈,舍松的阿妈挂在那儿上吊了。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扭曲的脸,显得十分痛苦,她手指弯曲,双眼通红地凸了出来,眼皮半阖,翻着白眼。 刚刚那个声响是阿妈的草鞋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层薄薄的雪花下是一只鞋底磨破的草鞋,鞋尖朝着舍松。 舍松声音嘶哑,跑向土仓房,跑向阿妈的身边,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头狠狠地撞上了坚硬冰冷的墙。 舍松抬头—看。壁钩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梦……) 舍松全身无力。耳边又响起阿妈的哭声——你要认真做事,就当救阿妈—命。 就当救阿妈一命。 (要是你撑不下去了,大家只有去上吊啊!) 不能逃走,我已经不能再从这铺子逃走了。 仿佛有一股力量贯彻脊椎让他挺起腰杆,舍松第一次这么觉得。 之后,舍松成了上总屋最年轻的伙计。那是他十八岁的事。同时改名松吉。 那年春天,大老板以百岁的高龄寿终正寝。 松吉不动声色地对铺子的所有佣工进行探问,调查有无其他人自大老板口中听过“上吊衣尊神”的事,可是没有问出什么结果。连大老板手上有稀奇的挂轴一事都没有人听说,那就更别说画着上吊男人的挂轴是上总屋传家宝这事了。 那时大老板让他看的挂轴到底在哪里? 大老板过世后的某天夜里,许久不曾到土仓房的松吉去了土仓房。 不用说,壁钩上根本没挂着任何东西。 松吉内心深处缓缓地涌出宛如甜酒酿那般甜蜜的笑声。 看来那时的自己果然上了大老板的当。 可是,双亲和兄弟却也因此免于走上绝路。 “人口贩子船,于海面划行……” 松吉小声地哼着歌,脸上微微一笑。 注一:每年十一月十五日,三岁男女孩、五岁男孩、七岁女孩到神社参拜的节日,相传至今。时雨 神无月 神无月 一 夜深了,昏暗小酒屋一隅,一名捕吏坐在米黄色酱油桶上对着老板喝酒。 老板是个早已年过六十的矮小老人,头上的发髻呈银色,背也驼了。捕吏这方是三十过半,—副总算不负人家称他头子的模样。 虽是十个客人便能挤满的铺子,但这个时候,已不见其他客人。由于这铺子必须在天亮前卸下绳帘挂上小饭铺招牌,要是平常早就打烊了,但捕吏每两个月—次坐在铺子角落这酱油桶上时,当晚老板便会特地留下来,让他独酌。这个习惯已持续多年了。 捕吏只叫了鲨鱼皮鱼冻当下酒菜,自斟自酌地慢慢喝着烧烫的酒。喝干—个蓝色花纹酒瓶里的酒时,老板会随时再搁下—瓶新烫的酒,直到第三瓶为止,这是捕吏的习惯。 两人不常开口交谈。捕吏默默地喝着酒,老板慢条斯理地清洗东西或准备明天的饭菜,偶尔会响起菜刀声。在晕黄的座灯下,热气袅袅升起。 老板站立的账房墙上贴着三张菜单和一张年历,捕吏仰望着墙壁。每天更换的菜单纸很干净,但自元旦到现在始终被炊烟熏的年历已染成了淡茶色。 年历也和我们一样会老——捕吏突然这么想。 “已经是神无月(注一)了。” 捕吏倒着酒,低声说道。老板只是低头忙着做事。嘴角轻轻微笑地点头而已。 “神无月到了。这个月真讨厌。老板,你还记得吗?去年我告诉你的事,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 老板再度点头,从旁边的笊篱中取出—根葱,开始剁葱。 “你剁葱要做什么?” “纳豆汤。” “啊,那太好了。可是,我已经喝这么多了?” “才第三瓶而已。” 老板剁完葱,洗了手,水啵啵煮沸了。老板边看着烫酒的情形边说:“去年第一次说那件事时,头子也是吃了纳豆汤才回去的。” “这样吗?那是我爱吃的。” 捕吏还仰头看着年历,老板也回头看。 “今天是凶日。” “那正好,不是适合讲郁闷的事吗?” 老板轻轻皱着眉说:“今年也发生了吗?” “没有,还没有。还没发生,目前还没。” “察觉这事的只有头子一个人吗?” “倒也不是。因为我说出来了。但是大家都想不通。” 捕吏抬起头与老板四目交接时,得意地笑了。 “这也难怪。我也认为,每年只在神无月偷盗一次,其他时候静悄悄的……这种规规矩矩的盗贼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连我都觉得很怪。” 二 夜深了,后巷大杂院一个宽九尺、深十二尺的昏暗房里的一角有个男人,他就着—盏瓦灯的亮光在缝制东西。 陈旧磨破的榻榻米上铺着干净的席子。男人端坐在席子上,粗壮的膝盖边散落着几块不同花色的碎布。男人身旁有个八岁小女儿,裹着夜着,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男人缝的是给小女儿玩的小布包。男人旁边有个盛红豆的小笊篱,每当用碎布缝好小袋子,男人那粗壮的手便掬起红豆装进袋子里。他留意着袋子大小和重量是否适合年幼女儿的手,如此细心地缝制小布包。他本来就手巧,靠针为生。男人的动作极为熟练。 对男人来说,为女儿缝制小布包是一年—次的重要之事。女儿经常玩得很高兴,因为阿爸缝制的小布包是她的宝贝。对婴儿时期就身子虚弱,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足不出户长大的女儿来说,阿爸的小布包是她唯一的消遣。 女儿现在也经常高烧不退。常去看病的那位医生很亲切,温厚的他曾担心地说,这孩子怕是无法长大。但是到底能活几岁,他也不敢保证。 (天生带病来的。) 医生同情地告诉男人,即使可以用药压一时,但也无法根治。 可是,男人却告诉医生。不实际养的话不会知道结果。我和生这孩子死去的媳妇约好了,要把孩子平平安安养大,因为这孩子是媳妇用命换来的。不管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请你给她最好的药,请医生尽力医治这孩子…… 男人缝着布包,嘴角浮现微笑。夜渐深了,但是男人知道还有时间。等这几个布包缝好了,正好就可以出门吧。 三 “那起抢劫案,对,是在五年前的神无月发生的,记得是十日前后的晚上。” 对着第三瓶酒和老板,捕吏开始述说。 “那个案子就发生在我的地盘。猿江的幕府木材仓库后面,有一家叫远州屋的当铺,被抢走的钱正好十两。那时仅只是这样罢了。当铺的夫妻俩和一个住宿的小学徒只是被捆绑而已。强盗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据说穿着黑色窄袖服和窄筒裤,整个头蒙着黑布。” “既然是强盗,拿走十两还真是客气了。” 老板说完,吸着烟管。热气混着烟雾。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强盗对当铺的人没有动粗。他的确是用刀子威胁当铺的人,但除了这点,据说感觉像是托钵的虚无僧(注二)。当铺老板也苦笑地说感觉有点怪。” 捕吏徐徐喝光酒杯里的酒,眨巴着双眼,回想那遥远的过去。 “那强盗,明明闯入了土仓房有很多钱和值钱东西的当铺,竟然只是威胁老板,抢走他身边文卷匣里的十两而已。据说没有强抢。也许是担心当铺的人大嚷大叫吧。所以我当时认为,这是门外汉干的,大概也是第一次作案。单枪匹马,这点也跟一般的强盗不同。这家伙是正派的人。正派的人基于某种原因需要钱才这样干的。我还认为,搞不好就这次而已,他太抵不会再干了。” “所以头子才没有认真调查?” 老板语带笑意问道。捕吏也不禁笑了。 “也许吧。结果,终究没能抓到那强盗。” 捕吏倒着酒。酒所剩不多。老板熄了烟管,将纳豆汤端到火上。 “不过,那时我心里惦记着—件事,就是他的手法太漂亮了。他打开厨房后门的锁,在陌生人家中,而且是在没有亮光的屋里畅行无阻,站在老板夫妻俩的枕边……事情就是这徉。这家伙肯定对当铺家里的格局非常清楚,也许是熟人干的。我一这么说。这回换当铺那边脸色发青。大概深入调查的话会查出问题来吧。老板甚至向我行贿,说是反正也没抢走多少钱,要我就此结案。” 老板又默默地微笑。他没问捕吏到底有没有收下贿赂。 “所以我也就忘了这件事。”捕吏继续说道,“只不过十两,而且是当铺的十两。很快就忘了。三年后,我才又想了起来。” 酒瓶空了。捕吏用筷子将盘子里的鲨鱼鱼冻全部吃光。 “不喝了。”捕吏说道,又眨巴着双眼仰望墙上的年历,“三年后的岁末,我为了要私了一件小窃案,跟神田的一个捕吏见面。由于原本就知道彼此,所以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之后,两人闲聊了一番,对方突然说出—件事。他说,神无月时,猿乐町一家荞麦面铺发生了一起很怪的窃案。问过之后,手法与三年前当铺那个案子如出一辙——单独一个人闯入的魁梧男人、头蒙黑巾、对屋里的格局非常清楚、没有强行抢夺金钱。听说,这次他拿走了八两。” 老板将纳豆汤舀到碗里。与白饭一起搁在捕吏面前,之后又添上—小盘咸菜梗。说是腌得还不够入味。 “谢谢。看起来很好吃。” 捕吏拿起筷子,呼呼地吸着纳豆汤。 “结果头子想起来了。”老板说道,“可能跟三年前的窃案是同—个家伙。” 捕吏睑埋在碗里点着头。热气让他的鼻头泛着光。 “我觉得很奇怪……与其说奇怪,还不如说是很在意。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于是调查了一下,在神无月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同样手法的窃案。” “结果是有咯?” “是的,真的有。而且不止这样,在我地盘的那家当铺并不是第—个遭窃,而是第四个。在那家当铺之前,有三起同样手法的窃案,也就是说八年前就已经开始了。从八年前起,—年一次,总是在神无月发生跟我见过的手法一模一样的窃案,抢走的钱也总是在五到十两之间。这个数目既不会让对方感到勉强,也不致构成威胁,是被抢的人家马上就拿得出来的金额。而到手之后,逃离的手法也一样。” “是不是他不贪心?” “我也这么想。被抢的那一方,损失也不大,这样一来,就可以降低被通缉缉的危险。” 老板也嗯嗯地点头表示同意。 “而且从这点看来,那家伙是个正派的人。如果是为了赌博或寻花问柳而行抢,应该会狠狠地干一票,每年抢的数目也会逐年增多才对。” “可是,这家伙不同。” “嗯。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先作好计划,再像例行性活动那般年年付诸行动,这绝对不是那种火烧屁股的废物做得到的。” 捕吏又赞叹这家伙很聪明。 “他选定的目标,都巧妙地分散在各处。有时是大川那边,有时是这边,有时南有时北。因此没有人察觉这之间的关联。” 捕吏轻轻地摇头。他不是针对老板摇头,倒像是对着另一个人摇头似的。 “只是,他从未越过府内,是个不出远门的家伙。这点也很奇怪。我深深觉得,这个家伙是正派的人。他不能出门太久。” 四 布包缝了五个。 年幼的女儿睡得很熟。男人收拾好针线盒,剪了瓦灯灯芯把火弄小,悄悄起身开始准备。 八年前,当他得知要保住女儿的性命就必须比一般干活赚更多钱时,便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就用其他手段筹钱。 其实他不想给人添麻烦。可是,当有人要你抉择,而且是攸关孩子的性命,便没有时间迟疑了。 到目前为止,都是靠这个手段解决问题的。那个决心很正确,而且他也不后悔。 (只是……) 去年非常不妙,差点坏事。如今回想起来。仍感到揪心。 对方要是不那样突然冲上来,也就不用刺对方了。 很恐怖。那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八年来他第—次感到胆怯,心想,这种冒险的事,或许无法再继续了。 (今年稍微多带一点钱回来好了。) 可以的话,最好是够往后几年都不用再做的数目。 五 “直到去年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也认为可以不理会这个神无月怪盗。” 捕吏吃光白饭和纳豆汤,跟着老板抽起烟管。 “这家伙像匹口中衔着嚼子的马,自己握着驾驭的缰绳。在不伤害人的情况下,抢走自己需要的钱。他只要不犯下大案,往后大概也不会被捕。不,也没必要特意抓他。我认为这家伙是需要钱才做这种事,哪天要是不需要了,大概就会洗手不干。因为他不是靠偷窃或抢劫为生。” 捕吏对静静看着这边的老板露出羞愧的微笑。 “老板都写在脸上了,说我判断错了。是的,那家伙去年第—次伤人了。是车坂旁那家放高利贷的,因为那家儿子逞强坏了事。” 老板微笑着说:“不止这样吧!头子。” “哦,是吗?” “就算那放高利贷的儿子胆子不大,那男人只要持续抢劫,迟早有—天会伤人吧!接下来就更不用说了,最后大概会走上杀人的路。我认为世间的道理都是这样的,就像河川—样,时时都在流动,无法停滞在同—个地方。” 捕吏以凝视年历的眼神看着老板。这老板与年历一样,他想——确实长了年纪。 “大概是吧,肯定是吧。” “是的,头子。再说,去年的事,那家伙应该也受到了冲击,这么—来,今年他或许会多抢一点。” “为什么?” “这样的话,往后几年他不就不用再冒险了,或者,这回要是能偷到一大笔钱,也许可以洗手不千了。” 捕吏望着老板,然后说:“原来如此……” “当然是这样。所以,他会来硬的也说不定,做出前所未有的危险事。” 捕吏握紧双拳,“那,这样—来。无论如何我都要抓到那个家伙不可。在他下手之前,在他真的杀人之前,我就必须抓着他的袖子拉他回来。可是,我不知道从何下手……” “没有任何线索吗?” 老板问道。捕吏皱着脸说:“完全没有。遭抢的铺子彼此没有任何关联。其中,虽然也不乏专门做见不得人的生意、遭人白眼的人家,可也有正派经营的人。做的生意各有不同。” 捕吏说到这里耸耸肩,轻轻一笑,接着说:“对了,倒是有个奇妙曲东西,是红豆。” “红豆?” “是的。去年他闯入的那家放高利贷,捕吏仔细查了现场,就是这个捕吏告诉我的。劫匪刺伤了那儿子,在他慌忙逃走的地方掉落一颗红豆。放高利贷的说,那时他们家并没有吃红豆,大概是那家伙留下的。” 捕吏仍笑着继续说:“唉!老板。行抢时会带着红豆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家伙?” 六 男人换装完毕,将黑头巾藏在怀里,弯腰注视着女儿的睡脸。 “听着,阿丰。”他在山里默默地说,“阿爸现在要出门了。去那里不会花太多时间,天亮前就会回来。” 他伸出手来,感受到女儿温暖的气息。那气息温暖了他的心。 “不会有危险。是吧,阿丰。” 男人抬起头望着贴在墙上的八幡宫年历。 神无月。 阿丰,你在这个月底出生。以后无论如何,阿爸都会在神无月月底为你庆祝,厌祝你的出生。阿爸一定会做到。 可是,阿丰,你的运气太差了,为什么会在神无月出生呢? 你知道神无月是什么样的月份吗?那是这个国家的神都聚集在出云的月份,是所有神都不在的月份。 所以你才会带着病出生,你阿妈也才必须用一条命来换你。因为所有神都不在,因为没有神守护着你们。 阿爸不会怨恨这些神,那会遭天谴。要是怨恨神,会有更不好的事降临。 但是,为了让你幸福,阿爸需要钱。为了筹这些钱,阿爸要做神不高兴的事,要做不能让神看到的事。 所以,阿爸选在神无月,趁神不在的这个期间,为了弥补因神不在而发生的不幸,阿爸要出门。你懂吗?阿丰。 男人悄悄离开女儿的被褥旁,拿起刚才缝好的一个布包朝上抛去,新布包发出悦耳的声音。还剩许多红豆,男人从小笊篙里捡起几颗红豆,放进窄袖服的袖口。 阿丰,月底就用这红豆煮红饭吃,跟每年一样,今年也这样。一定要这样。 没有任何神会保佑半夜出门的阿爸。不过,代替神的是袖口里的红豆,红豆一定会让阿爸平安回到你身边;跟去年一样,也跟之前的一样。 阿爸一定会回来,然后,在月底煮红饭,庆祝神回来。庆祝因为神回来而我们又可以快乐地过—年。 “那,阿丰,阿爸去去就回来。” 男人喃喃自语地说完后才出门。 七 捕吏抽着烟管,老板则在洗碗。不知是不是灯油快烧完了,屋里显得更昏暗。 “我也想过会不会是木匠。” 捕吏边对着天花板吐出烟边说。 “木匠?” “嗯。那劫匪对行抢的屋内格局很清楚,所以我才这么想。这家伙可能是木匠,当时曾盖了那些遭抢的房子,或是整修过那些房子。” “有道理。”老板停住洗碗的手,稍稍想了想。 “遭抢的人家,有刚盖好屋子的,也有去年才整修泥地的,所以我—开始就认定是木匠。” “难道不是?” “花了很多时间调查,结果还是行不通。” 捕吏砰一声敲打烟管的烟锅将火熄掉。 “就算曾请木匠到家里整修,但请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被抢的人家也有根本就没有整修房子的情况。” 老板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再说,也不是所有的案子都发生在头子的地盘,查起来很不方便吧。” “就是说呀!最有可能认真调查的。是去年负责调查放高利贷那个抢案的车坂的那些人。可是运气不好,那个放高利贷的背景不太好,他们似乎宁愿花钱消灾,也不想让人深入调查,案子也就结了。大家认为反正也没死人,没人肯仔细追查。只有我这么激动。太不像话了!” 老板又继续洗东西。捕吏心不在焉地望着天花板。 “总之,真希望抓到那个家伙。” 老板说这话的口气,没有丝毫的厌恶之处。 “真的,不早点想办法不行。当然主要就是刚刚说的,要在他真的动手杀人之前制止他,何况我也担心他的安危。去年那家伙刺伤高利贷的儿子,顺利逃走了,可是今年不知道会怎样?也许换成那家伙被刺。就算他今年平安逃走了,往后不知道又会怎样。明年呢?后年呢?没有人知道情况会怎样。” “再说那家伙也会老。” 听捕吏这么说,老板抬起头来,点着头说:“年历是无情的,头子。” 捕吏朝泛黄的年历看去。在那些不起眼的文字里冰封着流逝的时光,以这个角度来看,那其实是很恐怖的。 “为什么是神无月呢?”捕吏小声地说道,“为什么每年都是神无月?为什么要挑神无月?我想不通。这跟红豆一样,不是很奇怪吗?” 隔了—会儿,老板说道:“这不就表示,那家伙果然是个正派的人吗?” “怎么说?难道,那家伙是个只在神无月没钱赚的生意人,为了这个月的生活才行抢?” “不、不。”老板摇着头,“我的意思是,他知道抢劫是不好的事,却因为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才去抢劫。所以选在神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