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色江户历十二月流转的江户浮世绘四季递嬗、一年复始的感伤宿命正月 岁末之火二月 红璎之珠三月 春华之灯四月 水镜之容五月 夜着之鬼六月 盂兰之子七月 不倒之猫八月 窄袖之手九月 本尊之神十月 红豆之女十一月 侘助之花十二月 碎纸之雪初空 睦月 鬼子母火 一 岁末二十八日晚,当伊丹屋所有人都熟睡时失火了。不巧那晚北风强劲,而且近十日来滴雨未下。若不是一向浅睡的掌柜藤兵卫卧室离起火点的佛龛房很近,被一丝烟味惊醒了,那么在这离新年只剩三天的夜晚,伊丹屋的所有人很可能就得露宿寒天了。 厨房后面土仓房一旁,铺子为佣工增建的榻榻米房内,阿丰和阿胜并排着枕头睡。“失火了!”听到有人如此大喊,阿丰从被窝里惊醒了,她摇醒阿胜,阿胜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阿胜离开近郊的家,只身来到江户,上个月刚进伊丹屋做事,虽说她都十二岁了,但事事都显得十分笨拙,阿丰看她那模样,不禁气急败坏地大吼:“你等着被烧死吧!”说完便冲到走廊。 自从阿丰背着只有几件旧衣服的包袱到江户做事以来,至今三十年了,她曾遇到过几次火灭,也曾被火星子喷到,可是那些都是先听到火警钟声才得知失火了,也就是别处的火灾。阿丰做梦也没想到,这回的起火点竟是伊丹屋,大喊失火的竟是在伊丹屋的岁月仅次于自己且平素最为人所信任的藤兵卫。 比起火灾,这更令阿丰胆战心惊。怎么会这样?我的伊丹屋竟然失火了,这教人有什么脸面对老天爷? 由于冲得太猛,阿丰左碰右撞地一路朝藤兵卫跑去。其他佣工也冲了出来。当阿丰从聚集在佛龛房大伙儿的头顶上听到哔剥的燃烧声时,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起火的是神龛。 在新川这—带鳞次栉比的酒批发商中,伊丹屋并非历史悠久的铺子。据说,明历振袖大火(注一)之后,从京都船运而来的酒,开始在介于日本桥川与大川之间的河道卸货,对阿丰来说那是遥远的往事,而开创伊丹屋的上上代老板,当时还未踏进江户,仍在遥远的伊丹某处种田。伊丹屋在此地兴盖士仓房开铺子独立以来,不过四十年左右而已。 然而,反过来兑,也可说在仅仅四十年内,伊丹屋便发展成了目前的大铺子。酒批发商工会非常团结,元禄时代(注二)以来,彼此横向联手,建构出—套独立的上下顺序与力量关系,互相撑持生意。外地人想插足,肯定会饱受种种不合理的艰辛。这不像夹杂于一般铺子的蔬菜铺或鲜鱼铺,只要会做生意就行了。这跟木场的木筏师(注三)踩着河面的木材过河一样,需要微妙的技巧和洞察先机的眼光,以及衡量事物变动的敏锐力。 基于这种不断积累的艰辛,伊丹屋才能生意愈做愈大,而阿丰正是和伊丹屋一起走过了这大半的艰辛路程。阿丰自孩提时代进伊丹屋当下女,直到成为下女总管使唤年轻下女的今日,她一直待在伊丹屋。每年近岁末之时,顺着新川驶来的舢板,总会传来壮工通报来自滩(注四)或伊丹的酒已抵达的吆喝。在伊丹屋做事的阿丰,每年都听到这些抢先卸货的吆喝,至今也仅对此事感到无限欣喜而已。 而这伊丹屋要是放火吞噬了,所有的辛苦将化为乌有。酒批发商工会的老干部,也会因存放在新川这一带土仓房里的无数“富士见酒”毁于不雅的烟熏而绝不原谅伊丹屋。幸好起火点是神龛,而且火只烧焦佛房天花板就被扑灭了,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唉,虽然我也认为幸好没酿成大祸……” 藤兵卫环抱着瘦削的胳膊,说得有点含糊。与其他生龙活虎的壮工不同,藤兵卫是靠算盘爬到今日的地位。他身材瘦弱。要是被管理二十几人的大家庭、并且还要做粗活的阿丰以粗壮手臂用力一推的话,恐怕会飞出去。 “虽然……什么意思?” 发生小火灾的翌日,吃过早饭,藤兵卫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把阿丰叫到井边。接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低声咕哝着前面的话。 阿丰和掌柜颇有交情。她知道对方这副模样时,必定有重大的事,而且是只能对她说的事。 与三十年前背着只有几件旧衣的包袱来伊丹屋做事的阿丰一样,藤兵卫也是赤手空拳自学徒做起,一直为上一代老板效劳。五年前上—代老板过世后,由事事都与父亲顶撞的当今老板继承家业,众人都说,藤兵卫或许会辞职,不料他却若无其事地待到现在。 阿丰认为,这男人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伊丹屋的梁柱。即使老板换人,或任何女人嫁进来坐上老板娘的位子,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是为伊丹屋做事。 “老实说,我在火灾后整理现场时,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 藤兵卫向阿丰招手,带头走向水井前堆放柴薪和引燃物的后院。他在柴堆旁蹲了下来,自怀中取出纸裹着的细长东西。 那东西自纸端露了出来,阿丰立即明白——是注连绳(注五)。 “这是没烧完的?” “烧了一半。因为及时泼了水。” 藤兵卫在阿丰面前打开纸包。纸包里是一条被熏黑且湿濡的烧剩的注连绳。注连绳的一端已松脱,看似就要松开了。 “老板娘说不吉利,叫我拿到神社请人烧掉。” 阿丰心想,叫藤兵卫这种大忙人的掌柜做这种事,果然是老板娘的作风。她是个千金小姐,完全不懂商家家务。她嫁进来已经三年了,因膝下无子,上面又没有公婆,至今仍像个未婚姑娘,离新年只剩三天,却只担心元旦要穿什么新衣服。 “你看看这儿。” 藤兵卫指的是注连绳松散的部分。原本搓成绳子的地方松开了,露出缝隙。 缝隙间夹着看似白色纸捻的东西。 “你能不能拿出来看看?” 大概是藤兵卫之前摸过了,纸捻的一端已经松开。阿丰伸手一碰,立即明白那是什么,不禁叫出声来。 “这是什么?好恶心!” 夹在注连绳里面的纸捻包着头发。 “很奇怪吧?”藤兵卫皱起眉头望着阿丰,“用纸捻包着头发,再将纸捻塞进注连绳。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且昨晚又发生小火灾。” “掌柜的,你认为这头发和那火灾有什么牵连吗?” 阿丰认为那场小火灾是忘了熄灭神龛灯火而引起的,绝无其他原因。 伊丹屋的家务归阿丰管,但仅有佛龛是老板娘管,包括点燃和熄灭佛龛的灯火。因此,昨晚的小火灾,大概又是老板娘忘了熄灭灯火的关系——阿丰心想。当然,她没有明白说出来。 可是,藤兵卫却摇着头说:“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所以问了老板娘,问得相当仔细。但老板娘说,昨晚风很大,她特别小心火烛,佛龛房内的灯火确实部熄灭了。她那个样子,不像说谎。” “但这么—来,不就是没有火的地方竟然起火了?” “所以我才觉得这注连绳很可疑……”不知是否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没把握,藤兵卫一脸苦笑。“我当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不过,这头发,一定有什么问题吧?看来好像有人想对伊丹屋报仇,偷偷做出这种带有诅咒的事,所以才会从这儿起火烧掉神龛吧?” 阿丰一直觉得,藤兵卫这男人大概认为世上没有算盘算不出来的事,因而这话让她更感意外。哦,看来他也有这种令人出乎意料的一面——竟说出这种怕鬼孩童才会说的话来。 “掌柜的,我会先想想更平常—点的事。” “什么意思?” “是谁买这注连绳的?在哪儿买的?是谁在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布置的?我想先知道这些。” 藤兵卫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他说:“是我买来的。” “哎呀,是吗?” “是老板亲自吩咐我的。明年不是我的干支吗?” 明年正是藤兵卫的花甲之年。 “新年的装饰品是吉祥的东西,老板说让我去买比较好。” 虽然老板才三十出头,但对这种事很迷信。 “是昨天中午过后买回来的,之后大家马上动手布置。因为除夕当天布置的话不吉利,而且我也当场帮忙。所以你想知道的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可是,知道了又怎样?就能知道是谁将头发塞进注连绳的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阿丰抖动着肩膀笑道,“知道的话,就可以确定伊丹屋的人不可能将头发塞进注连绳。” 藤兵卫舔了舔被寒风吹干的嘴唇,接着问:“那,这注连绳怎么会在伊丹屋……” “只是偶然吧。做这种缺德事的,肯定是制作新年装饰品的代工。嗯,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居心,也许只是故意捣蛋而已。总之,如果不是在我们这儿着火了,这注连绳在新年期间大概会被布置在神龛上,等过完年再拿到神社焚烧。这么一来,不就不会被发现里面塞了头发吗?” “照你这么说,那场小火灾一定是有正常的火源?” “火源哪有什么正不正常。”阿丰笑道,“掌柜的,我只是很难相信有鬼火那种东西。” “嗯,你说的的确有道理。”藤兵卫耸了耸单薄的肩膀,“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吉利。” 二 卖装饰品的,通常是架子工工会的会员或土木建筑工人,仅于岁末时搭棚子做生意。藤兵卫今年是在大川旁的一个棚子买回伊丹屋那套装饰品的,棚子小贩是小网町的架子工。 阿丰和藤兵卫一起去了那个棚子。穿过岁末忙碌的新川町,宜至大川旁的这段路,匆匆忙忙的人群中,只有挂在屋檐下摇曳的新年装饰品显得格外沉静。 两人立即找到那卖装饰品的棚子。对方也记得藤兵卫,马上开口说:“伊丹屋吗?”那男人嘴角有块烧伤的痕迹,虽然个子矮小却看似机灵,年约四十,说话声音低沉,笑声却很高。 男人很快坚决否认,说是这里绝对没有人可以把东西藏在注连绳里,或动手脚。 “因为我一直在这儿睁大眼睛盯着。” “这种东西是从哪里进的货?” “附近的话,砂村那一带就有,远一点的话,也有人从佐原那边采买。反正近郊的村子,一到冬天,大抵都在做这种副业。” “做这种副业的人,有没有在吉祥物注连绳上面搞恶作剧的情况?” 架子工对藤兵卫的提问,发出响彻岁来晴空的笑声。“虽然有可能,但那又怎样?注连绳是神的东西吧?在神的东西上做缺德事,受天谴的应该是那个人,怎么可能是买注连绳的伊丹屋!” 藤兵卫喃喃自语地说有道理。阿丰笑道:“是啊!说得也是。” 两人回到伊丹屋,说好了分别向铺子里的所有佣工个别问话——在场一起布置的人、布置时不在现场的人、布置前曾看到搁在榻榻米房里的注连绳及装饰品的人。 不过,在这种除夕前的忙碌时刻,他们只能利用工作之余四处问问而已,根本无法仔细问,不免有漏网之鱼,阿胜正是其中之一。 由于阿胜还是个孩子,不放心让她—个人,所以与阿丰同住—个房间,而且为了避免其他下女虐待她,阿丰认为直到她更独立之前。让她待在自己身边比较好,这才决定让她和自己同住。也因此,阿丰凡事都没把阿胜算进去。这回也是。阿丰心想,晚上回房睡觉前问一下就好了,反正那孩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阿丰是这么想的,所以那晚听到阿胜不见了、似乎是逃跑了的消息,阿丰顿时说不出话来。 以孩子的脚力,又是平时不熟悉的江户夜路,打—开始就不可能成功。阿胜逃跑后,不到四分之一个时辰,就被町大门门卫发现,将她送了回来。据门卫说,发现阿胜时,以为她是迷路了。由此可见,阿胜看起来是多么弱不禁风。 关于这回的小火灾和注连绳的事,通常是先由藤兵卫处理,经过种种衡量,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惊动老板。就这点来说,藤兵卫并非只是负责生意的掌柜,可说是伊丹屋的支柱。藤兵卫带着被送回来的阿胜回到邻近佛龛房的自己房间,这根支柱让阿胜在火盆前取暖,等身子暖和了,先安慰仍在流泪的阿胜,说是老板和老板娘都不知道你逃跑的事,不用担心被赶出铺子,或被处罚。阿胜在藤兵卫这么安慰时,仍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 阿丰握了两个小饭团,另加一杯白开水,递到阿胜面前。 “肚子饿了吧?先吃饭。” 但是阿胜迟迟没有伸手去拿。 “吃不下吗?如果你心里很难过,那就先说出来好了。为什么要逃跑?说出来好不好?” 藤兵卫双手揣在袖口里,为难地不断皱着眉,最后问道:“我说阿胜啊,你逃跑是为了……选在今天逃跑,是想在家里过年……想跟阿爸、阿妈一起过年吗?” 阿胜依旧—味抽抽搭搭地哭。 “还是,有人虐待你,才一时冲动跑出去?” 对阿丰的这个问话,阿胜虽然眼泪扑簌簌掉,却仍用力地摇头。 阿丰看着藤兵卫,而他则看着掉在阿胜小手背上的泪珠。 “那,阿胜,”阿丰又问道,“这样的话,你今晚逃走是不是因为昨晚的小火灾?” 阿胜瘦弱的肩膀僵住了。她仿佛想压抑身子的颤抖,用力撑着搁存膝上的双手 “再说得明白点,是为了昨晚的小火灾和藏在神龛注连绳里的头发……是不是?” 阿胜一听,不知是否终于崩溃了,哭得更厉害。啊,果然猜对了,阿丰暗付,与藤兵卫互看了—眼。 “哭久了,小心眼睛会瞎掉。” 要从还留有乡音、哭得喘不过气来的阿胜口中问出话来,真是大费周折。 “是你把头发藏在注连绳里的吗?” 阿胜边打哆嗦边点头说:“是。” “为什么呢?” 阿胜咕噜一声地吞咽之后,小声回答:“我认为这样可以供养——” “供养?”藤兵卫瞪大双眼。 “那头发是谁的?”阿丰问道。 “是我……阿妈的。” 三 阿胜生于水乡的贫穷农家,在六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家里穷得三餐不继,阿胜搞不好会被卖到那种地方。因此,谈妥了可以到伊丹屋做事,她真的觉得很幸福,从没想过要对铺子做出那种恩将仇报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亦即刚谈定阿胜到伊丹屋做事后不久,阿胜的母亲突然病倒。那时,水乡那—带流行骇人的时疫——发高烧,难过得呻吟不已,频频想喝水,喉咙像塞住了般,染病后不到十天便会死去。阿胜的母亲正是染上了这种病。 无论接连死了多少人,代官所(注六)也不会关心这种贫穷村落。只是,开始谣传这病似乎会传染时,代官所才总算有所行动,八度派来公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调查而已。 在这些公役之中有位医生,但在缺乏代官所支持的情况下,医生根本无法独力照顾那么多病人。不过,这位医生仍对痛苦、恐惧的村民提出了几个忠告。 不能用病人用过的碗筷吃饭、不能喝生水,其中最重要的忠告是不能将得这种病的死者直接土葬。医生说,这是他到长崎游学所得的知识。只要坚守这几点,时疫终将平息。 村民慌不择路地相信医生的话。将近半数的村民都因这个病病倒了。众人商议之后决定,为了避免村人死绝,再怎么严苛也必须遵守。正因为如此,不久,没接受任何治疗的母亲过世时,阿胜不但得忍受失去母亲的悲伤,还得忍受用火烧母亲遗体的痛苦。 这个村子没有火葬的习惯。生前十分疼爱阿胜的祖母,阿胜七岁时早天的哥哥,都长眠于村子尽头坟场的土馒头里。哥哥的身体在这泥土里,从泥土里会开出花、长出草来,让阿胜快乐,陪阿胜玩,哥哥哪儿都不去,一真都在这里——哥哥去世时,这么告诉阿胜的正是阿妈。 这叫阿胜如何承受得了用火烧掉阿妈呢?要是烧掉了,阿妈就不能睡在泥土里,也不会开出花来。要是把阿妈烧成灰,以后感到寂寞时,阿胜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阿妈。所以阿胜哭着反对烧掉阿妈。 然而,父亲却严厉地教诲阿胜。 “阿妈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她拜托阿爸,说她死了之后。一定要烧掉她,绝不能让孩子们被传染。” 既然阿爸都这么说,也就无可奈何。阿胜只能望着燃烧阿妈身体的火焰,目送冉冉上升的青烟。因为穷,出殡时也没请和尚念经。 阿胜心想,阿妈生前真的希望这种寂寞的葬礼吗?她真的希望烧掉她吗? 大概是因为阿胜心里有这个疑惑吧,阿胜瞒着父亲,在燃烧遗体之前,偷偷剪下母亲的头发,藏在纸捻里,随身带着。她将纸捻缝进衣领,因此阿妈的头发从未离开阿胜的身边。 之后,阿胜来到了江户。 “我明白了。”阿丰说道,“可是,你将那么重要的头发藏在注连绳里,怎么就是供养呢?” “我们家很穷,丧事也办得很仓促,所以阿妈没有好好地接受念经,也没有让大家上香。”阿胜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我看到注连绳时,想到—个主意,如果将头发藏在注连绳里,不但可以搁在神龛上,也可以接受大家祭拜,而且还有灯火,还有布置的绿叶,还有供奉的年糕。” 藤兵卫嗯的一声叹了口气。 “过完年拿下注连绳时,我打算偷偷拿出头发,缝回衣领。” “那,你是在藤兵卫掌柜买回来之后、老板动手布置前塞进去的?” 阿胜点点头,接着又说那很简单。原来她家每逢冬天便经常做这种装饰品副业。 “你的心情,我们都明白了,别再哭了,懂吗?”听完阿胜的说明,藤兵卫如此安慰阿胜,“好,要不要吃饭团?还是带回自己房间吃比较吃得下?” 阿胜眨着哭得通红的双眼。 阿丰往前挪了一步,悄声地说:“我说啊,阿胜。你阿妈的头发和那注连绳没有全部烧掉。” 阿胜睁大眼睛,小小的右手抽动了—下。那手的动作意味着,希望阿丰马上把剩下的头发还给她。 可是,阿丰徐徐地摇着头说:“阿胜啊,你认为昨晚为什么会发生小火灾?” 藤兵卫抢在阿胜之前脱口而出,“可是,你不是说不相信那种事吗?” 阿丰故意不理会藤兵卫,望着阿胜说:“那场小火灾的起火点是注连绳里你阿妈的头发。一定是这样,绝对没错。因为没有其他会起火的东西。” “会不会是灯火……”阿胜怯怯地说。 “不,不是。灯火媳了。没有别的会起火的东西。是你阿妈的头发着火了,所以注连绳也跟着着火,神龛也就着火了。事情就是这样。那,你知道为什么头发会着火吗?不,你知道是谁让头发着火吗?” 阿胜默不作声。 “其实啊,是你阿妈。是你阿妈的灵魂让头发着火的。” 阿丰弯着上半身,望着阿胜那小小的脸庞。 “因为你阿妈很担心只要留下—点东西,也可能会把病传染给心爱的女儿,所以生前不是说要你们把她全部烧掉吗?可是你却剪下她的头发,藏在身上穿的衣服领子里。你阿妈真的高兴你这么做吗?阿胜,你仔细想想。” 阿胜眼角又溢出眼泪。 “你阿妈啊,在你的衣领里不知有多担心哪。她一定很想早点烧掉自己,可是,又不能让你受伤。她在你的衣领里,没法烧掉自己。” “结果,移到神龛后马上着火……”藤兵卫喃喃自语。 阿丰点头表示同意,她说:“所以啊,阿胜,我们还是烧掉那头发吧。明天在后院,我和掌柜、你,三个人悄悄把头发烧掉。边念经边烧。我教你念经。” 阿胜扑簌簌掉着泪,连续点了好几次头。 阿胜离开房间,藤兵卫不高兴地说:“我说起火点可能是注连绳时,你不是根本就不信吗?” 阿丰抿嘴一笑说:“我现在也不信呀!” 藤兵卫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那,你对阿胜说的都是胡说八道?” “不要那样说,那孩子太可怜了。再说,既然知道了,那头发绝对不能不烧掉。” 阿丰利落地掸了掸衣摆站了起来。“这一来,注连绳的事也解决了。至于小火灾,我还是认为起火点是灯火。今晚开始,我每天睡觉前会偷偷去确认—下佛龛房的灯火。” 阿丰走出榻榻米房时,身后的藤兵卫不知在嘀咕着什么,听起来好像是说:“真是倔强的人……”但是阿丰没有回头。 四 翌日除夕夜早上,阿丰依照约定在后院生火,祭拜阿胜母亲的头发。阿丰教阿胜合起小小的手掌,并教她念经。藤兵卫也走调地一起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之后,他的表情一整天都很严肃。 光烧注连绳的话,还是不太放心,因此又添上柴薪,这样火势应该够大了。烧完后的灰烬,全部集中起来,仔细埋在后院一角,并在上面搁置圆石作记号。阿丰知道,这个角落每逢春天便会稀稀落落开出可爱的黄花。当阿丰向阿胜说,所以啊,你虽然人在这里,你阿妈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时,阿胜终于露出了笑容。 唯有—件事很奇怪。 明明这样处理了,不知为何,阿丰总会闻到一股烟熏味,那味道始终留在她的鼻子里不散。而且觉得头发也有烧焦味,即使洗过澡,换了衣服,仍摆脱不了那个味道。 简直就像被烟裹住了一样。可是,问其他人,对方总是说,什么都没闻到啊,阿丰大娘。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阿丰暗忖,或许是被小火灾惊吓过度了吧。 阿丰决定不放在心上,度过忙碌的一天。然而,就在忙完迎接新年的准备,除夕夜钟声即将响起之时,阿丰看到了令她不敢置信的东西。 事情发生在除夕的菜肴都准备妥当,阿丰在厨房洗涤时。那烟昧依旧留在她的鼻子里。会不会是灶里有东西在焖煮?阿丰想确认,一回头——看到了一直跟在阿丰身边、像雏鸟那般孱弱、只听从阿丰吩咐做事的阿胜身边像是飘散着薄烟。 阿丰呆立原地,在厨房微弱的灯火下,目不转睛地追着那薄烟。 那烟随着阿胜擦拭盘子、整理四方形膳盘的动作轻轻地飘荡,宛如裹着阿胜在帮助她。 隐约难辨的那阵薄烟,在阿丰的注视下,虽然只是瞬间,却清晰地呈现出娇小女人的身形。 这回真的不能对藤兵卫说。阿丰左思右想,犹豫不决,抱头苦思,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于深夜单独来到后院。 后院地上有火痕,以及埋着灰烬那地面上的小圆石。阿丰调整呼吸。 “那个,阿胜的阿妈。” 阿丰对着黑夜说道。她的呼气冻成了白烟。 “你是有牵挂吧?不过,阿胜的事,你可以放心。” 阿丰察觉自己的双脚使劲地踩在地面上,双手紧紧环抱着身体。难道自己在害怕? “我会好好照顾那孩子,全包在我身上。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那孩子。” 不知道这番话有没有传达给对方。老实说,阿丰怎么会有这种突发奇想!这根本不像平常的她。为什么会认为阿胜母亲的灵魂还留在世上呢? 然而,阿丰还是继续往下说。 “直到那孩子可以独立自主、能够养活自己为止,我会负责照顾她。” 风在耳边低泣。是的,低泣的是风。 有小孩的人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阿丰暗忖。无时无刻不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是—种教人既担忧又甜蜜的存在。 是不是像自己在深爱的伊丹屋的日子那般?自己在这儿才有生存的意义,若是离开伊丹屋,—定会非常难受。难道是类似这种感受? 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心无旁鹜地一直活到现在,最后终究没有孩子的阿丰,在心里继续想着。自己能不能理解阿胜母亲的心情呢? “我可以跟你约定,真的。” 对着黑夜再三反复说的就只有这句话了。 不知阿丰的话是否传到了,风,没有任何回应。可是,如此伫立了—会儿,直至脚趾和指尖都冻僵了,直至听到远处天边传来第—声除夕夜钟响,阿丰突然回过神时,才察觉留在自己鼻尖和身体四周的那股烧焦味消失了。 迈进新的—年了。阿丰缓步离开后院。 注一:一六五七年。 注二:幕府第五代将军掌权时代。 注三:幕府令所有木材批发商将木材聚集在木场,木材都搁置水中,木筏师用前端有铁钩的长竿钩木材,再于水上用双脚滚动木材的方式搬运。 注四:兵库县神户、芦屋、西宫三市的合称,是日本最大的酿酒产业地带。 注五:以革绳编制的驱邪结绳。 注六:幕府直辖地的地方官署。梅见 如月 红珠子 一 “今年终究还是没法到王子稻荷神社参拜初午(注一)了。”躺在被褥里的美代如此喃喃自语,“每次到了初午,我总会病倒。然后每次都说,明年一定要去,明年一定要去。” 佐吉听着背后传来的这些话,将手中的锥子搁在一旁,挤出笑容回过头说:“是啊,还有明年啊!王子稻荷神不会跑掉的。” 美代报以微笑,然而她却没回答“说得也是”,反而自枕头上微微抬起头来,—副远远探看佐吉手中的模样。 “那是什么?簪子吗?” “嗯,是的。正在做最后的加工。熏银不显眼,我在雕刻上下了一点功夫。” “大杂院管理人说你的手艺是一流的。”美代像个少女,自豪地提高声调,“他说,你是大川这边最优秀的首饰师博。” “那还用说。”佐吉开玩笑地说道,还挺起胸膛。美代吃吃笑着。 由于几乎一直都卧病在床,鲜少梳发髻的美代在肩膀的地方束着长发,长发垂在胸前躺在被褥里。她身子本来就瘦弱,最近似乎连头发也变细了,头发看起来比以前少。察觉此事的佐吉暗吃—惊。 他成家至今已是第三个春天。在这些岁月里,仅有最初的半年,美代能如常起来做家事,偶尔还会帮佐吉工作。之后,直到今日,佐吉觉得好像都是坐立不安地望着美代,看着她的病情日渐恶化。 佐吉曾一度带美代去看医生,是在根津开业的医生,据说医术非常高明。为了筹措看医生的费用,当时佐吉瞒着美代,两天只吃一天饭,也因此,到了医生那里,医生还以为夫妻俩都是病人。 佐吉当时很失望。虽不知医生的医术好到什么程度,可是,医生连因不吃饭而消瘦的佐吉和因生病吃不下饭而消瘦的美代都分不清的话,看来这回好不容易才带美代来看病是白跑了。 这位医生看了美代的病,说确定不是肺结核,但也诊察不出哪里生病。美代总是手脚冰冷,面无血色,长时间站立或走动,会因身子受不了而蹲下来,有时也会昏倒。佐吉家在大杂院里是最小的一间,包括泥地仅有五张榻榻米大,美代光是在这样的屋内拿扫帚打扫,也会喘不过气地脸色发青。而且她非常怕冷。连盛夏都要紧紧盖上被子才能睡,可是,在寒风呼啸的严冬,早上醒来反而出了一身冷汗。美代——说着这些病况,但医生也只是抱着胳膊面露难色而已。 “如果你是生意兴隆的铺子老板娘,”医生语带讽刺地说,“我会诊断只是心情郁闷,神经衰弱,是一种富贵病。可是,你们夫妻俩怎么看都不像。大概是天生体弱吧!躺着不要太劳累,多吃点补品。” 医生对美代如此说道,然后唤佐吉到一旁,小声地补充说:“我想,你媳妇大概心脏不好。这种病完全没办法。长崎那一带的话,或许可以找到医术高明的荷兰医生,但看病贵得吓人。你们花不起吧?”医生边打量佐吉那快磨破的外褂袖口和用旧手巾打补丁的衣领边如此说道。 “总之,如果你想让媳妇多活一天,就照我刚刚的话做。让她睡,让她吃,不要让她因生病而想不开。要是能买到高丽参,熬汤喝,其实是最好的补药。” 佐吉只是仿佛表示“我会想办法”地行了个礼,什么都没说。高丽参啊,这要省下多少顿饭才能买?而荷兰医生那边,除非佐吉有两辈子,不吃不喝一盲专心工作,成了财主,否则根本不可能。 回程中,佐吉用棉袄裹住美代的肩膀,垂头丧气地走回石原町的家。太阳即将下山。佐吉很想让美代坐轿子,但这位医生的治疗费比预想的多,怀里真的一文钱也没有。两人自早上起都没吃任何东西,在医生那儿又等了许久,身子早已又冷又累。 随风飘来的荞麦汤面味道;在摊贩前站着吃天妇罗或寿司的师傅打扮的男人;奉命出来买东西的小孩,端着一大碗在小菜铺买来的煮豆正打算回家——佐吉对这些光景故意视而不见,只是专心地走路。棉袄下冷得发抖、走在一旁的美代,应该也都清楚地看到了,却没说半句肚子饿了什么的,这令佐±悲哀得想哭。 “回到家,我来煮点东西,好久没煮饭了。”总算回到南割下水附近时,美代低声地说,“看了医生,心情好像快活多了。因为我根本没病嘛!只是身体比较虚弱而已。不要太劳累的话,往后我还是可以照顾你,煮饭什么的。等我恢复毽康,也可以做点家庭副业。” 接着,美代拢了拢棉袄衣领,微笑地说:“以后,也可以怀孕。” 佐吉也微笑地说“那当然”,然后在心里默默地说,脸颊会这样僵僵的,是因为傍晚的冷风。 此后他们再也没去看医生。但是,佐吉始终遵守根津那位医生的吩咐。他拼命工作,家事也做得还不错。可是美代依旧不见好转,不仅如此,身子甚至似乎愈来愈单薄。 佐吉渴望钱。只要有钱,想在这江户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没问题。可以搬到阳光充足的大杂院,可以每天给美代吃两顿雪白的米饭,或煮得软软的稀饭,鸡蛋和鸡肉,或当季的土驮鱼。让她吃樱鲷生鱼片好不好?不是说当令新鲜的东西不仅可以避邪,还能滋养身子吗? 只要能多赚点钱。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也可以在初午祭时带她去参拜王子稻荷神社。就算美代的身子比较虚弱,只要有钱还是可以带她去;可以雇顶轿子,让她穿多一点,在那边找家旅馆,吃好吃的东西,悠闲地游山玩水……) 两人结婚时,说好有朝一日要到王子稻荷神社参拜初午祭典。虽然到处都有稻荷神社,也到处都有初午祭典,但美代说她非到王子稻荷神社不可。 “那边不是有王子七瀑布,七处很漂亮的瀑布吗?神社也很壮观,而且听说神乐也非常出色,比其他任何稻荷神社都漂亮呢!” 美代婚前曾当过一阵子下女。她那时的身体就不太好,没多久就被送回家了,但那时同样是当下女的女孩里,有个从王子来的,似乎经常跟美代说王子稻荷神社初午祭典的热闹情形。美代听得心生羡慕。 因此,两人结婚前就时常说有朝一日必定要一起到王子玩,但至今仍未实现。 美代娘家虽是近郊的贫农,但在美代懂事之前,便搬到了江户。父亲和母亲都卖力地做临时工或计件的副业,养大包括美代在内的四个小孩。 佐吉在首饰师傅家当徒弟时认识了美代,那时美代是师傅家的外包工。她的工作是负责搓圆装饰簪子的珠子。 值钱的珠子另当别论,但是大量采买的那种珠子,一般是在粗孔竹篓里放进一些小圆石,再花几天的时间摇晃竹篓,藉由石子的摩擦让珠子逐渐变圆,这就是她的工作。佐吉小时候刚到师傅家当学徒时,也是每天做这工作,持续做了一两年。 因此,他深知这工作需要耐性,同时也知道这工作相当耗费体力。每天持续摇晃装着—大堆石子的竹篓,即使是大男人,—开始也会累得肩膀酸痛。当他知道,一看就知道十分孱弱的美代在做这种工作时,不但惊讶,同时也很心疼。美代每次送珠子到师傅家,或是领取材料时,总是显得很不舒服,或是很疲累,尽管她脸上始终保持着开朗的笑容。 佐吉迷上了她的不畏辛劳,或许对她多少有些同情,但佐吉认为并非只是同情。所幸,美代也喜欢佐吉。 我想趁着成家离开师傅独立,—开始也许会比较穷——当佐吉向美代如此表露时,美代如往常一样开朗地笑了出来,还拍着胸脯说:“交给我。穷日子的话,我比你更知道怎么过。” 最初就是这样。那时两人都认为美代身体虚弱一事,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我要照顾美代——佐吉在心里暗暗发誓——给她完整的家,热腾腾的米饭,不华丽却漂亮的衣服。美代每逢身子不舒服,总是顾虑着父母弟妹,明明很想躺下来休息,却仍继续工作,真无法工作,就少吃点饭——佐吉想让美代脱离这种生活。这样美代就可以像以前那样经常面带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佐吉自信满满地如此暗忖,我一定要做到。他也想着要精进手艺,增加客户,踏实赚钱,有朝一日脱离大杂院的生活,再小也要拥有自己的房子。 这个梦想,只要佐吉身体健康就能努力地干活,应该不难实现。 (要是世间没变成这样……) 天保十二年(注二),佐吉和美代共组新家庭,也是在这—年,老中(注三)水野大人开始进行改革,同时定下“取缔奢侈”的条令,禁止人民使用不相称的奢侈品——贩卖或制作豪华簪子、装饰梳子、烟管和烟盒等物品,通通有罪。对佐吉这种以商人为对象的首饰师傅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些可以赚钱的高价首饰订单突然没了。佐吉供货的铺子是日本桥—家老字号的梳妆铺,连那儿也——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有名的铺子,上头管得更严,无法胡来。以致订制的都是些容易加工的廉价品,没什么赚头。而且,不知是否这样处处都是禁令的世间整体失去了活力,所有批发商的销售量都直线下滑。换句话说,连大量制作赚头少的廉价品来维持日子也办不到了。 只要工作,努力精进手艺,就能赚钱过舒服的日子。佐吉一直抱持这样的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却与事实相违。佐吉的技术确实已经是一流的了,如今却无法发挥那—流的技术,而且,尽管仍然深信只要有技术就能照顾美代,现在却穷得连让美代吃顿饭也办不到。佐吉曾认真考虑,干脆另外找些零工赚钱,但美代哭着阻止。万一因为粗活伤了手指或手,就再也不能当师傅了。要是将来禁令解除了,可以恢复自由工作时,不是要后悔莫及吗? “真会有解除禁令的一天吗?”每当佐吉这样说时,美代总是以天生的开朗口吻回答:“一定会。我们只要忍耐到那天就行了。” 然而,改革已经整整两年了,依然毫无解除禁令的迹象。前年年底,自从乌居甲斐守大人任职南町奉行(注四),负责取缔奢侈品的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反而查得更严了。 这位奉行大人,视幕府的命令为金科玉律,毫无商量的余地,犹如遵从主人命令朝人狂吠的狗,只管彻底执行禁令。他那种做事方式,与其说是无情,倒不如说是视状在膝下的江户百姓为木头要来得恰当,净是漠不关心的冷淡,给人—种像在扑灭苍蝇的感觉。 他那做事方式和观念,并非只针对百姓,似乎连对御家人(注五)也等同视之,因此广招民怨,听说很多武士都希望鸟居甲斐守垮台。可是,那也犹如耳边风,甲斐守依然稳坐宝座,暂时大概不会有问题。但是他为了堵住这些有如火光迸溅般四处兴起的抗议,比以前更严加取缔和管柬。 最近,与佐吉同行的人,甚至有被处罚,或日子过不下去而改行的。他们明明都非常谨慎且擗人耳目地在接工作。 完全找不到任何门路。眼下佐吉正在制作的熏银簪子,也不指望会有买主,只是为了不让手艺生疏罢了。这簪子做好之后便藏起来,直至禁令解除,或是万一——有客户偷偷来买时。 虽然佐吉认为不可能有这种万一。奢侈禁令的罚则非常重,连对大铺子的老板也毫不留情;甚至可能被没收家产、逐出江户——只因办酒筵邀请客人,或为女儿的婚礼订制缝有大量金银刺绣的礼服。所以有谁会为了—只昂贵的簪子或梳子去吃那种苦头呢? 没想到那个“万一”竟然降临在佐吉的身上。 二 某个突然转而飘小雪的冬日,那位客户来到佐吉家。 是位武士。对佐吉家来说,这是空前绝后的事。 “这时侯下雪,对老人家来说真受不了。” 对方边说边脱下上等毛织外褂,抖落雪片,再取下头巾,头上是花白的小小发髻。他的眉毛相当稀疏,但是有点下垂的眼角给人温和的感觉,虽然嘴角有深深的皱纹,却让老人更添几分深思熟虑的神情。 “请问这位武士大人,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老人用手制止了正襟危坐如此询问的佐吉,并回头望着门口的格子纸门,压低声音说:“你别那么—本正经好吗?老实说,我想私下拜托你—件事。” 佐吉至今不曾与武士有过接触,但听对方的口吻,也判断得出这位老人大概并非地位很最高的武士,可能是某个武家宅邸的总管。 “请问什么事?” 老人从衣领内取出紫色小绸巾,双手小心翼强地捧着绸巾。 “你能不能先看—下?” 老人展开绸巾。绸巾里包着一颗糖果大小、极为出色的红珊瑚珠子。近乎血红的深红,而且肯定加过工,是颗非常圆的珠子。或许这珠子是从簪子上拔下来的。 “我想请你用这个打造银簪。” 佐吉望着老人,说了一声“恕我失礼”,从老人手上接过绸巾和红珊瑚珠子,手中可以感受到珠子的浑圆。 光是色泽及滑溜得毫无瑕疵这两点,可说是红珊瑚的极品。若要充分衬托出这个色泽,打造不亚于珠子的簪子,这可就不是一两、二两的工作了。 “武家大人。” 佐吉缓缓地抬起头来说道。同往常一样,今天仍然躺在屏风后面被褥里的美代,大概正倾耳细听这边的动静。不能让她操心。 “武家大人应该也深知眼前的世道吧。要是我用这么出色的东西打造簪子卖给您,我这双手可会被反绑。” 老人破颜而笑。“正因为这样,我才小声拜托你。” 他再度探看门口,接着说:“根据奢侈取缔法,卖方与买方都会遭到一样的惩罚。关于这一点,我十分清楚。因此,—开始我就没报上姓名,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更一句也没提起到底是从谁哪儿听闻你的好手艺吧?” 老人再度伸手探入怀中,这回取出用白纸裹着的东西。 “这儿有十五两。” 佐吉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其中五两是材料费。虽然我要的是银簪,但对簪子的加工有很多要求。另外,还希望装饰点玛瑙或翡翠的小珠子,所以材料方面应该会花不少钱。至于加工费,以及你必须冒险的……这样说好了,算是津贴,你可以得十两,你认为如?” “这是近年来从未听过的高报酬。” 佐吉察觉自己的声音嘶哑了,也察觉老人眼神带着笑意地望着自己。 “对不起。因为我太惊讶了。” 佐吉不禁笑了出来。老人也咯咯地笑着说:“我也在冒冷汗。拜托你一件事,就是绝对不能说出去。我听说你不但手艺一流,也守口如瓶,这才来拜托你。” 正打算说“那当然”时,佐吉想起一件事,急忙将话吞了回去。就像在热水中舒服地伸展手脚时,脚尖突然碰触到冰水一样,轻松愉快的心情猛然吓退了。 “怎么了?”老人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 佐吉默默地望着手中的红珊瑚珠子。 他想起的是“试探买卖”。先是对佐吉这种师傅提出类似的甜头请托,待这方心动打算接违禁生意时,对方却冷不防地说“你被捕了”,佐吉正是想起了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底下有数十名这种所谓的“囮子”,他们到处捕捉运气不好的师傅。 师傅那边有位师兄就是因此被捕,事情就发生在三个月前。听说賺头只有两三两,但罪刑很重,不但在家扣上三十天手铐,所有工作上必备的工具也全数没收。 佐吉听到此事时,打从心底吓得发抖。万一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要是被扣上手铐,可就得一文钱也没得賺地度过这个春季,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自己还好,但是美代呢?在没有火也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她大概活不了三天。 这是花大钱的工作,罪罚肯定也极为严峻。要是自己被押进监狱,不能继续照顾美代的话…… “我先说明一件事。” 听到老人的声音,佐吉才回过神来。 老人直直地望着佐吉的双眼。这时,佐吉才发现老人的左眼有一层薄薄的白膜。或许这老人的年龄比乍看时要来得大。 “我反对现今的政道。”老人徐徐说道,“我认为,奢侈禁令只是徒增百姓的苦而已。武士阶级的人,因不得不在呆板的藩国财政桎梏中过穷日子,所以十分憎恨商人和你这种师傅,你们只要工作。就可以过做多少工作有多少收入的生活。虽然武士打肿脸充胖子,说是没饭吃也要用牙签剔牙,但是肚子饿了一样很难受,衣服单薄也会冷,不是吗?” 接着,老人对佐吉笑着说:“虽然我无法透露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不过,我倒可以向你说明这红珊瑚的由来,以及为何想拜托你打造昂贵的簪子。这个啊,其实是我那过世的老伴儿嫁过来时带来的。因为她嫁的是我这种身份卑微的门第,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值钱的嫁妆,只有这个,这是她家的传家宝,是双亲传给她的。” “当时是镶在簪子上的吗?” “不,不是。当时也是光这珠子而已。她嫁给我时,听说她母亲告诉她,为了将来能让你夫婿给你订做与这红珊瑚相称的簪子,你夫婿必须出人头地。因此,你必须极尽所能地服侍你夫婿,也要你夫婿励精图治,让你拥有可以在人前佩戴华美簪子的身份。” 老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微笑,怀念往事般地眯起眼睛。 “遗憾的是,我似乎不够出息,老伴儿在世时,无法为她订做簪子。可是,我女儿就要出嫁了,这才突然想起这事。我想为她订做高贵的簪子当嫁妆。女儿从小失去母亲,一直过得很寂寞,我只能以簪子让她留作纪念。你说得没错,当今这种世道,我无法帮她准备豪华的嫁妆,但我心里想的是,最起码也得让她偷偷带走这簪子。” 老人面对着佐吉,又说,因此自己绝非公役手下,这点请务必放心。 “我可以将费用全部留下,以明心意。如果你仍然无法信任我,现在就可以把我连同珠子和这些钱送到奉行所,或许鸟居甲斐守大人会奖赏你。” 老人苦笑着如此坚定地说道。于是佐吉也下定了决心。 “我愿意接下这个工作,请您说明对簪子的其他要求。” 两人又商讨了四分之一个时辰,当老人总算起身告辞,冒着还未停歇的雪回去后,佐吉起身探看屏风后面。 美代躺在被褥里,睁大双眼,满面笑容。 三 老人给佐吉一个月的时间。 只要开始动手,其实不需要那么久。只是,佐吉想尽量地满足对方的要求,并且想做出自己满意且能暗地引以为傲的作品,因此需要时间思量。 老人的要求是,以红珊瑚比拟酸浆果,珠子四周雕刻装饰的银叶,叶上有露珠,而且要在酸浆果红珊瑚上刻上老人家的圆形籐花家徽。 “不用刻小姐夫家的家徽吗?”佐吉问,老人用力摇头。 “不,不用。我家家徽就行了。因为是让她偷偷带过去的。” 佐吉左思右想。他首先想象做成簪子插在发髻上会是什么模样。即使这回是无法公开插在发髫上的簪子,他也是如此想象一番。 佐吉画了各式各样的画稿,花了十天才总算决定样式。似乎连叶底都能透出的闪闪发光的银叶、红色的酸浆果。然后用小翡翠珠子在叶面上点缀成露珠,而叶尖上的露珠则呈泪滴状。 佐吉很投入地工作,对美代来说似乎也是好事。虽然她的身子依旧不见好转,但脸上的表情比以前开朗许多。 “等这个完成了,我们去参拜王子稻荷神社。”佐吉和美代这么约定,“虽说初午已经过了,我们去看七瀑布吧。不走路也行,我们乘轿子去。到了稻荷神社,我再背着你去参拜。美代可以在那儿大吃特吃,长胖了再回来。” 美代也每次都眉开眼笑地望着发高烧般梦呓的佐吉。 就这样,佐吉每天努力工作,在与老人约定的交货日期的前夕,面子终千完成了。 美代许久没有下床了,她离开被褥,手上拿着佐吉的作品,仿佛那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她噙着泪忘我地注视了一阵子。 佐吉觉得很骄傲。已经好久好久,真的是有好些年了,此吋总算有这种可以一展身为师傅的技术与才艺的机会,他甚至有种无视于金钱的满足感。佐吉觉得,如果没有美代,光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自己肯定会跟那位武家人说不用工钱,只要材料费就行了。因为多亏对方,才有这种难得的表现机会。 这种兴奋的心情,在最后关键的此时此刻,令佐吉动了心,也令佐吉动了手。 “我想在这簪子上刻上我的名字,刻在小小的角落就行了,你觉得呢?” 佐吉问美代,她用力地点头说:“锻造刀剑的人,不也会刻上铸造人的名字吗?你就刻嘛。我想,那位武家人大概不会生气。” 美代说得没错,老人没有生气,只是真心真意地称赞佐吉的手艺,说他完成了非常杰出的作品。 “能以自己的名字为荣是件值得赞赏的事。”不知老人是否也感染了佐吉的兴奋,他那还未恶化的眼睛闪耀着光彩,继续说道,“世上确实有那种不屈服千任何事物而只属于自己的道理。在这种世道下,你虽只是个百姓,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这种决心令人佩服。” “反正这种荒唐禁令,总有一天会消失。”佐吉也如此说道,“能留下的正是我这个作品。” 老人点头说“确实如此”,然后又多付了五两,无视于佐吉的惊讶,告辞离去。 “太幸福了,我好像在做梦。” 美代发呆地喃喃自语,佐吉笑着哄她睡下,那晚,他出门跑了好几家铺子。米、味噌、鸡蛋、鸡肉、生鱼片,只要是有益于美代身子健康的东西,通通要买。 四 事情发生在两天后。 “报仇事件!报仇事件!” 街头卖报的号外喧嚷声自街上呼啸而过。佐吉正在磨工具,美代躺在被褥里,两个人都远近地听着那叫声。 “现在竟然还有人报仇,真稀罕。” “证明世上还有有骨气的武士。” 佐吉说完,脑子里闪过那老人的脸。 之后便将卖报的喧嚷抛诸脑后,佐吉和美代向来对这种事不感兴趣。 然而,报仇一事似乎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大杂院的人聚在一起都在谈论这件事。佐吉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报仇的人杀了父亲的仇敌,而且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的父亲是幕府御家人。虽然阶级不高,但听说因为一点小事背了贿赂的黑锅,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切腹自杀了。结果啊,他女儿下定决心,说总有一天要给那些设计逼她父亲切腹的人好看。她过着苦日子,等着这一天的到来。真了不起。” 邻家大婶煮了芋头,送芋头来时,宛如说的是自己的事,双颊泛着红晕,滔滔不绝地说道。 “因为这样,所以这报仇当然没经过幕府允许,而且也没‘介添人’,也就是没有报仇帮手陪她去。听说那姑娘就只剩已经隐居的祖父一个亲人而已。单凭女人一双纤弱的手竟能杀死大男人,实在太厉害了。尽管她本来就是个短刀好手,而且好像很有名。” 接着,邻家大婶像是随口说说的,又突然加了几句:“那姑娘当然是一身白衣,听说发髫上插着一支非常漂亮的簪子。” 本来只是“嗯嗯”地随意听听的佐吉,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 “簪子?” “是啊。听说是崭新的银簪,反正大概是禁品吧。那簪子上有个漂亮的红珊瑚珠子,而且,听说珠子上刻有那姑娘家的家徽。不知那簪子要多少钱……咦?怎么了?佐吉先生。” 佐吉觉得有种冰冷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自头上压下来。 刻有家徽的红珊瑚珠子银簪。 这个东西世上绝无第二个。那是佐吉的作品。 这么说来,那老人说的全是谎言?不是要出嫁,而是报仇。 那个红珊瑚珠子是父母的遗物,或许是真的。大概只有这点是真的。 (只有已经隐居的祖父一人。) 原来不是父女,而是祖孙,而且是为了报仇。 那簪子上刻着我的名字。 既然是上头在办案,就算是报仇姑娘身上佩戴的,然而一旦发现是崭新且一看就知道价格昂贵的银簪,上头不可能坐视不管,肯定会追查簪子的来源,一定会查出来的。 佐吉不禁将颤抖的手贴在额头,只有邻家大婶还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报仇事件。佐吉背对着美代,看不到她的脸,但是美代现在会是什么表情? 有句话一直在佐吉的心里反复出现,而老人的脸也在心里反复地出现。 为什么不坦白告诉我? 因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报仇这个真正目的?不能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仇家察觉,以免对方远走高飞?因此直到那天来临之前,为了避免露出破绽,而谎称到底?然后等他们完成大义,才公开真相,接受大家的喝彩…… (可是,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佐吉在心里对着老人的脸举起拳头。你明明知道,既然知道,在我刻上名字时,不是可以告诉我一声最好不要吗?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这时,不知情的邻家大婶以有点愉快的口吻说:“而且啊,听说遭到报仇的好像是和鸟居甲斐守一伙的。不知是同伙还是手下,反正是对那可憎家伙拍马屁帥那群人。” “……这么说来,那姑娘的父亲也可以说是中了那个甲斐守的诡计咯?这次的报仇,真正的目标其实是甲斐守?” 佐吉声音颤抖地阿道,大婶皱着眉点头说:“是啊。不是听说那家伙很阴险吗?反正是那个奉行嘛。所以说,那姑娘真的替大家出了一口气。” 此时,佐吉耳边再次响起老人那有些兴奋的话语。 (我反对现今的政道。) 那是理所当然的,而打动佐吉的正是这句话。 (世上确实有那种不屈服于任何事物而只属于自己的道理。在这种世道下,你虽只是个百姓,竟敢光明正大刻下自己的名字,这种决心令人佩服。) 这就是你跟你孙女的大义吗?只属于自己的道理吗?实在伟大,太伟大了。可是…… 佐吉握紧膝上的拳头,轻轻地连连摇着头。 不对!不对!不对! 我那么做并不是那个意思。因为你是武士,才会佩服这种事,可我不是武士! 我有必须照顾的妻子,自己也得糊口、也想工作。我为的只是这些,只是这些而已。 我没有任何大义。 “喂,佐吉先生。” 听到邻家大婶的喊叫,佐吉抬起头来,他发现一直滔滔不绝的大婶,脸上笼罩着宛如傍晚阵雨前天空的乌云。 “管理人在外面,他说有重要事情找你。” 门口的格子纸门敞开一尺左右,从那里佐吉看到管理人一脸严肃的表情。 这么说,已经来了?物价调查总监公役太厉害了。 邻家大婶才匆忙离去,管理人便跨了进来。这时,佐吉才知道,管理人不是单独一个人前来,后面还跟着其他人。 佐吉上半身微微摇晃,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一看,正好和睁大双眼、血气全失、无助地望着自己的美代四目交接。 我说,美代啊。佐吉在心里呐喊。在我被逮捕的这段日子里,要是你有什么万一,有谁会帮我报这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