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么?”我没有傻到以为别人会平白无故地帮我。“待你找到另一串珠子,把两串一起给我,怎样?”“成交。”※※※回到店里,白夜已经不在了,遥在厨房忙活着,似乎在准备做饭,我背着个小包,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悄悄溜了出去。火车站永远是个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带着一张张冷漠的脸,行色匆匆。因为不是节假日,所以我很容易就买到了去重庆的火车票。几十个小时的旅途,旅伴的品质如何自然很重要。我买的是卧铺,车厢是最后一节的,害我跑了半天,才找到检票口。车厢里人不是很多,稀稀拉拉,上座率大约只有大半。对面下铺是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皮肤很白,看得出来是擦了粉,眉毛修得细细的,说起话来温温柔柔的,很是和气。上铺的男生,看样子是他同学,外表倒是反差很大,是个高高壮壮的北方男孩,嗓门儿很洪亮,爱说爱笑。白脸男生毫不掩饰对上铺男生的好感,刚上车就摆出了一大堆零食,对上铺男生关怀备至,十分殷勤。我买的是上铺,下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画着黑眼线,涂着很鲜艳的口红,身材很丰满,胸口开得低低的,身上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将这几个人都看过一遍后,火车也已经开了。下铺女人一坐定,就开始跟对面的两个男生聊天,没多久,就打得火热起来。列车行进时特有的节奏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我靠在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聊天调笑,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关灯了,一片黑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外面偶尔滑过的灯光也看不见。摸了摸口袋,才想起出来得匆忙,连手机也忘了带,心里不免有些懊悔。不知道谁在听收音机,音量调得很低,里面一个女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子。“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了一声。”※※※完全没有了困意,我慢慢地从床上爬下来,打算在过道里的凳子上坐一会儿。掀开窗帘一角,果然天已经黑了,车行驶的这一带似乎是山区,黑乎乎的一片,连亮灯的人家都没见几户。打开在车站买的水,抿了一口,滋润下干渴的口腔。旅途还很长。我有些后悔睡得太早了,因为列车上的夜晚相当无聊,连风景都没得看。遥应该早就发现我不见了吧,虽然偷偷跑掉有些抱歉,不过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跟来,而我不想让他跟来。这次出来,找到那串珠子当然好,找不到的话,死在外面倒也罢了,无论如何,死亡的场面不想被他目睹。因为我亏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我应该被他遗忘掉。他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我白白浪费掉。火车仍然在飞速前行,我站起身来,打算到车站连接处吹吹风,顺便看看有没有值班列车员,问问几点钟了。乘务员室黑着灯,大约是去别的车厢巡逻去了。车厢连接处很是空旷,一个男人靠在门边抽着烟,从门上的大块玻璃可以看到,火车现在仍然行驶在人烟稀少的山区里。我站在门边,努力睁大眼睛朝外看,却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天和地都是黑乎乎的一团混沌。眼角余光窥到男人手腕上似乎戴了块表,便向他搭话。“大哥,请问现在几点钟了?”男人认真地看了看手上的表,回答我。“十一点三十三分,不,已经是三十四分了。”我谢了他,就在车厢接头处到处转悠,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列车时刻表之类的东西,却发现这节车厢与下节车厢相连的地方是封闭的,门被锁住了,扭了两下不见动静,我只好放弃了。男人看见我东摸西摸,就问:“你找什么?”“我想找找看有没有时刻表,不知道下站该到哪里了。”男人摇了摇头。“要那东西没用,这车只停一个站的。”“直接就到重庆了吗?”“不,直接到丰都。”丰都是没有火车站的。我在火车站时已经问过售票员,丰都根本就不通火车,必须先去重庆或成都,再转汽车才行。况且,我买的明明是去重庆的火车票。我不动声色地把车票从口袋里掏出来,上面的“重庆”两个字果然已经变成了“丰都”。看来我极其幸运地搭上了鬼城专列。对面这个人,还有满车的乘客,大约也都不是什么正常人类吧。我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这才发现,他手上戴的那块表已经七零八落,玻璃面都没有了,脸颊的另一边,有很多凌乱的伤口,有的还没有结痂,不断地往外渗着血丝,胸口也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看上去像是致命伤。但奇怪的是,他的样子虽然有些可怕,却并不是鬼魂。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上还残存着些许生气,存在于某处的肉体,应该还没有死亡。他似乎只是一个生魂,如果能及时发现自己的处境,大概还有一线生机。我不动声色地跟他聊起天来。“大哥,你是哪里人啊?”“我是洛阳人。”“洛阳?那是河南的喽,离丰都还远得很哪……”“嗯哪,是远得很。”“这是去丰都工作?”“不是。”“那是?”“到底是要来干啥?……我好像想不起来了……”他挠了下头,脸上浮现苦恼的神色。看来他已经有些疑惑了。我不动声色,继续引导他。“大哥,你下午上车之前在干什么?”“跟平常一样,骑着车子去上班。”“上班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遇到了个小偷,有人在喊抓小偷,他正好朝我这边跑过来,我就拦住他了。”“然后呢?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疼?”“好像是有点疼……我记得,好像有人送我上医院了。”“医生说了什么?”“医生弄了一阵子,让我好好休息……”“那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在坐火车。”“你想一下自己在干什么?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医院休息,对不对?”“对,我应该在医院休息,我应该在医院休息。”他挠着头皮,“我为啥会在这里?”“你该回去了……”“我该回去了,不然儿子该急了。”车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他对我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列车仍然在继续前进,我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转身往车厢里走去。乘客们都在沉睡,在这诡异的列车上,引起别人的注意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爬上铺位,悄悄地躺下,装作睡着的样子,却没想到弄假成真,真的睡了过去。直到半夜时,才被一阵晃动吵醒。我睁开眼睛,并没有起身,只是翻了个身,视野正好对上对面的床。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看东西就很清楚了。对面铺位上是空的,被子随意地掀开着,看样子主人只不过刚刚下去。或许是去卫生间了吧,我这么想着。接下来的声音却让我不得不否决掉这个猜测。从我的下铺传来一阵阵抖动,其间夹杂着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看样子,在我睡着的这一段时间内,列车上刚刚诞生了一对露水夫妻。列车真是艳遇的好地方。他们的动静并不小,白脸男生应该也被吵醒了。回想起他情真义切的脸,我突然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从我这个角度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的床,他侧睡着,眼睛却没有闭上,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所看不到的,活春宫上演的地方。我研究不出他的眼睛里究竟是什么表情,又对床下这一对不怎么感兴趣,手腕一动,不小心碰到了铺位上的栏杆,很痛。他的手应该更痛吧?毕竟,一直在流血,流到整床被子都湿透了。情字这一关,无论男女,总是很难过的。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没有人能够改变。我又翻了个身,决定闭上眼睛继续睡,却已经没了睡意。我突然有些想念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还活着,因为我手心里的红月还存在着。无关前世,唯有今生。我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太感兴趣,即使那是真的发生在我身上的,我也无法体会。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感情。只有它不会欺骗人。下铺的动静渐渐平息,接着女人的惊叫声响起,“啊”的一声,划破车厢内的黑暗,几行脚步声匆匆响起,不一会儿,有束灯光照了过来,原来是列车员来了。有人割脉自杀了。这并不是一件小事,列车员却没有什么惊慌的表情,仿佛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略微探了下鼻息,就断定没有救了,招呼着上铺男生和他一起,把尸体抬去车厢连接处的库房了。我以为这不过是情景重演,心怀不甘的自杀灵魂,会常常徘徊在死去的这一刻情景里,无法解脱。而刚刚看到的列车员,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那个列车员都是个活生生的人。但是不对劲也就在这里,如果一个正常的列车员,看到这种事件发生,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他的态度,就好像不过是旅客的婴儿尿了床一样,仅仅觉得有些麻烦而已。而且,去丰都的直达火车,本身就是不应该存在的。不存在的列车,不存在的列车员。很快列车员就和上铺男生一起回来了。他动手把沾满了血迹的被褥收拾了一下,拎着走了。围观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地散去了。下铺的女人显然很有些害怕,不敢呆在自己铺位上,干脆爬到对面上铺,和那个男生光明正大地抱成一团。我冷笑了一下,朋友刚刚死去,尸骨未寒,他倒也真的沉得住气。“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奈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收音机里的女声仍然幽怨个不停。“你将何郎粉面搽,他自把张敞眉儿画。强风情措大,晴干了尤云雨心,悔过了窃玉偷香胆,删抹了倚翠偎红话。”男生抖了一下,抱紧了身边的女人,眼睛一瞟,又看见对面的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悄悄地松开了手。“姐姐,你一直在睡啊。”“嗯,一直在睡。”“这车真慢,开这么久了也不见停,不知道下一站到哪了?”“现在几点钟了?”“十一点三十五分。”他看了看手机。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只过了一分钟而已。“姐姐,你不冷吗?我觉得车厢里的空调好像开得太大了。”我看着伏在他身上,只露出半张脸的女人,平静地答道。“嗯,是有点冷。”“姐姐,你到哪里下车?”“终点站。”我打了个呵欠,无视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表情,决定不再理他了。也许一觉醒来,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只是时间过得太慢了,照这个势头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终点站。耳边是火车轮子轰隆轰隆的声音,我翻来覆去了半天,终于还是爬起来,打算找列车员问问。“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我走到外面,才发觉这并不是什么收音机里发出的声音,而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女人唱的。看背影很年轻的样子,她执着手帕,身型优美,一直在唱着同一支曲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曲子应该是《西厢记》罢。曲子的结尾是张生中了状元,回乡娶了崔莺莺,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当然,团圆结局只是后人美好的愿望而已。最初版本的《莺莺传》里,因为过于美丽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莺莺被道貌岸然的张生抛弃了。不知道她唱的又是哪个莺莺?列车员站在车门处,神情看上去很是悠闲。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问他。“下一站到哪里?”“丰都。”“丰都几时有了火车站啦?我都不知道的。”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几十年前就有了。”“几点到站?”“十二点整。”“那现在几点了?”“十一点三十六。”时间过得还真是慢啊。“半天前我就问过别人时间,那时是十一点三十四,这么久,只不过过了两分钟。”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有什么办法,这只能靠他们自己。”“什么意思?”“你不也是一样,想着要去死吗?”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潜意识里,果然抱着死了也无所谓的想法。这就是我之所以在这趟车上的原因吗?他的意思,大家都死去,列车才能抵达终点吗?“我不想去死,却想去丰都。”我微笑着看他。“活人是到不了丰都的。”他慢吞吞地打开车门,窗外的风呼地一下扑了进来,吹得人几乎有些站不稳了。我就这么被他推了下去。耳边只听到最后一句话。“你搭错了车。”我闻到了火车里特有的那股味道,混合着浓烈的泡面味道,人身上的体味,金属的味道,汗味,被褥的味道,空气中是吵吵嚷嚷的声音,收拾行李的声音,车顶上广播的声音。“旅客们,重庆火车站就要到了。”我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在整理行李,准备下车了。见我起身,对面铺位的大叔笑眯眯地说:“姑娘,你可真能睡啊,几十个小时都被你睡过去啦!”我勉强笑笑,这才想起来,我对面的铺位的确是个中年大叔不错,他下铺是个带小孩子的中年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年轻男生。我的下铺是个年轻小姑娘,一路听着耳机,安静得不得了。这么说,我从鬼城专列上回来了?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是遥发来的信息。“一路平安,等你回来。”“嗯。”我回了简短的一个字,把手机放回口袋之前看了下时间,上午十点二十五分。重庆站到了。※※※丰都是着名的旅游景点,出了火车站,我很容易就找到了去丰都的汽车,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到丰都了,相当方便。车上人很多,我上了之后,刚找了个位子坐下,司机就立刻开车了。火车上睡了一路,汽车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幸好座位靠窗,我干脆拿出在车站刚买的丰都地图,仔细研究起来。我要去的地方还挺偏僻,看样子是条挺小的路,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到时候再慢慢找吧,我叹了口气,把地图收了起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也许是坐太久车,不舒服了吧。幸好车速很快,没多久就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看着满街新式建筑的丰都,决定先找家旅馆休息一会儿,晚上再出去。事实证明,我这个决定非常明智。夜晚的丰都又变成了我曾经见过的那个阴冷的小城。街上青灯点点,三三两两的人表情木然地走着。我踩着青石板路,随意地走着。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呼唤着,该向左向左,该朝右朝右,完全不需要我动脑,这恐怕也是离别珠的作用吧。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想,另一串珠子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了。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停在了一处大宅子门口。说是大宅子,的确是很大,一眼看不到围墙的边际,大门紧闭着,看不出什么来。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还没等我叩门,大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宽敞的院子里,有个人背对着我站着。“你来了。”是未明的声音。看见他,我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毕竟这里是鬼城,看见判官倒也正常,只是他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我要找的人,怕也并不是什么普通人了。“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吗?”他摇摇头。“跟我来吧。”这处宅子比判官府大得多,我跟着他,还是走得头昏脑涨的,正在想为什么还不到的时候,我们停在西侧的一处房门前。虽然是偏房,房子的装饰却毫不马虎,檐下的木雕栩栩如生,梁上的彩绘也细致生动,看得出来宅子主人是个很讲究的人。“进去吧。”他轻轻把我推进了房间。屋子里点着灯,光线很好,房间里坐着一个人,看到我进来,便站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太好,光是站起来,就有些气喘吁吁的。我呆了一下,因为这人,我原是认得的。在枕梦书所显示给我的记忆中,她正是那个被上天宠爱的乐师。同时,也是一切的起源。我,清明,遥,那后来的一世又一世,所有的开端,都是由鸣君的那把琴而开始的。梦里的画面没有什么真实感,现在活生生的人站在了我面前,光彩夺目的,我一时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鸣君握住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我。“妹妹,你终于来了。”等等,她叫我什么?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因为她笑得很开心。“我等你很久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腕,我却感觉不到痛感,低头一看,她手上戴着一串一模一样的珠子。离别珠的主人竟然是鸣君?我有些懵了。鸣君温和地看着我。“先坐下吧,待我慢慢跟你说。”旁边有人搬过来一把椅子,我道了下谢,听到一声低沉的回答。“不谢。”我猛地抬起头来!是清明!他似乎更清瘦了些,一袭白衣,神色淡然地看着我。他眼睛里湖水一般平静,我在里面找了半天,连一丝波澜也没有。我本来以为我会哭,却并没有。我幻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怔怔地看了他半天,接下来便转过头,听起鸣君的讲述来。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放到现在来讲,是最适合做电台主播的声音,讲起话来,千回百转,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很久很久以前,当时还是乐师的鸣君去昆仑山顶上玩耍,看到了长在山上的文玉树,恰逢文玉树开花,被那朵罕见之花的美姿所折服的她,心神所至一般,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在那花蕊里,谁知道花却像有灵性似的,迅速地将血吸收掉了。后来那朵花就结出了一枚文玉果。这枚文玉果,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颜色,嫣红嫣红的,非常夺目。鸣君知道这是自己那一滴血的原因,心下喜欢,常常偷偷去看,时间久了,传到帝的耳中,便下令将此次的文玉制成瑶琴,赏赐给她。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帝不会因为她的愿望而撤回命令。纵使稀世美玉也逃不过金口玉言,将要变成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永远地嵌在毫不相关的琴上。当玉灵出世之后,鸣君曾经偷偷去看过一回。看着那个年轻鲜活,无忧无虑的少女,她第一次有了妹妹这个词的概念。只是仙庭,是不容许这类感情存在的。仙是高贵的,神玉再有灵性,也只不过是件器物罢了。她厌恶着这样的世界,却没有逃脱的勇气,于是将希望寄托在玉灵身上。希望那个身上流着她血的少女,能够得到自由。后面的事情就是枕梦书显示的那样,清明被派去取文玉,玉灵从他手中逃脱,流落人间,遥也跟着来到人间,开始一代又一代的轮回。这一劫,是鸣君早就算好了的,所以她才自己请罪,甘愿被幽禁在鬼城一千年。鸣君的话在我心里来回碰撞,让我一时有些恍恍惚惚,脑内乱成一团。我的身上居然流着她的血?而这一切,竟然是她有意策划的?我有些感动,然而更多的是愤怒和失落感。因为这件事,不仅仅牵涉到了清明,甚至还带上了无辜的遥。想到清明之所以一直追着我不放,或许只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鸣君的血,我就有种说不出来的落寞。还有遥,一想到以前的事,我就觉得心在隐隐作痛。整个世界上,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逃下人间是件开心的事。如果时光倒流,重新选择,做件没有知觉的装饰品,也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吧。“怎么了?不舒服?手还很痛吗?”鸣君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手上的离别珠还在发作,急忙握住我的手,想要查看它的情况。我推开她的手,反问道:“你说我身上流着你的血,是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一咬牙,使劲把手腕上的珠子一扯,虽然离别珠的效力已经很弱,却还留有很多细密的根须,它们从皮肤上被连根拔起,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我把满是鲜血的手腕伸到她面前。“还给你,我把你的血还给你。”“夏!”背后是清明有些急促的声音。“你闭嘴!”痛,很痛。我握住手腕,看也不看便朝他大叫。鸣君的眼中染上了忧伤的神色,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任血污染上她的裙子。“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的想法,我一直都以为这样是对的。”她抱住了我。“对不起……”糟了,大概是牵扯到动脉了,血一直不停地流,我觉得头晕晕的,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倒在她身上之前,我还不忘强调着。“我是我自己……我不是什么玉……”那个温柔的声音轻声安慰着我。“你就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再次醒来的时候,鸣君已经不见了。我下意识举起手腕来看,上面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也不是很痛,被我扯下的离别珠也不知道扔到哪里了。应该已经和另一串相聚了吧。真可惜,我完不成对那个红衣少女的承诺了。看环境,这里并不是刚刚那个房间,装饰倒是差不多,应该还是在这幢宅子之中。既然离别珠的问题已经不存在,那我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了。我要赶快回去,遥还在忘川堂等着我呢。我吃力地坐起来,撩开幔帐,打算下床。清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醒了?”“醒了。”“打算回去?”“嗯。”见我走得费力,他想要上来搀扶一下,却被我冷冷地拒绝了。“别碰我。”我慢慢地往外走,而清明被我这么一说,真的没有过来。我凭着记忆,慢慢找着来时的路,却被一个人拦住。说来也巧,这个不是别人,却是以前来过店里的青衣客人,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乘碧。“你该去看看鸣君。”我不说话,只是停住了脚步。他见我不说话,便上来扯住我的手臂,往旁边的房间拖去。他的力气不大,却有种威慑人心的力量,我不敢反抗,只得乖乖地跟着他走。房间里跟原来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只是那张大床上,躺了一个人。虽然隔着幔帐,看不清面容,我的心还是狂跳了起来。这跟梦里的景象是一样的。原来梦里的人是鸣君。“她睡着了。”我说。“没有意外的话,她会永远地睡下去。”乘碧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吵醒她一样。我突然觉得心跳停止了。“什么意思?永远睡下去?她不是仙么?仙为什么还会这样?”我跳起来,几乎抓住乘碧的衣领,对他吼着。“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乘碧平静地说着,我却觉得,假如我现在转身,他的眼泪就会流下来了。我伏在那张床前,对着幔帐里的人儿轻道:“再见,姐姐。”我没有资格去怨恨任何人。真正不该出生的罪魁祸首,是我自己。我慢慢朝外走着,并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身后有人追了上来,扶住我的肩膀,我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便由他去了。“你要去哪里?”他问我。“我要回忘川堂去……”“那就跟我走吧。”“不用了,你还要留在这里陪鸣君吧?”“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你有心吗?”“会有的。”“你明白爱是什么吗?”“以后会明白的。”“我不是那什么千年神玉。”“我知道。”“我是夏至。”“我知道。”“我都知道。”清明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耐心地回答着我的问题,我那一点隐隐的怒气也慢慢地消了。反正对于身边这个人来说,最不缺的东西,就是时间。一千年,两千年,他总会慢慢明白的吧……去时千里颠簸,回来时却只是轻松地散了一会儿步。尽管我很想逞强,却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比我自己回来要方便得多。忘川堂里的灯已经亮起来了,远远地可以看到遥的身影在店里走来走去,白夜则坐在一边,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就对了,因为遥立刻就开始拍桌子了。那两人似乎看见我们了,便停止了争吵,遥跑出来迎接我,我朝他扑过去。“我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他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在怀里。不管以前,不管以后,活在当下,就够了。此后的日子一如既往,清明依然每日镇守柜台,遥大部分时间也仍然是一副爱吃爱睡爱美女的德性,除了偶尔来店里坐坐的白夜之外,那些记忆完全就像是梦一样,没有什么真实感。直到手腕上的伤口完全痊愈,光洁如昔,我也没再见到过那个墙头上的红衣少女,或许她已经通过别的途径拿到离别珠了吧。每当我陷入神游状态时,就会被遥一掌拍醒,然后指挥着我去做这做那,俨然一副奸商模样。时间久了,我常常觉得,那说不定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只是存在于别人的梦里的虚拟人物而已。第九个故事:狐铃〔在这个世上,有些人的灵魂是纯粹的,有些人的灵魂是残缺不全的,有些人的灵魂是与别人互相渗透的。〕天气很晴朗,尽管还没到正常的营业时间,我还是早早地打开店门,坐在门口晒太阳。白天的话,这条街道上总是很冷清,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影,但是一到晚上,立刻就会变得热闹起来,灯火通明,魑魅魍魉游走其中。我安静地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再过一会儿,街上的灯就会亮起来了。夜也会随之降临。“哎呀呀,又在看外面了。”长长的头发搭在我脖子上,搔得人心里痒痒的。玉似的白嫩手臂圈在我身上,迷人的香味一阵阵地朝我鼻子里钻。“外面什么好东西?让你天天看个不停的,小夏?”我好不容易从那温柔乡里挣脱出来,小声抗议。“铃姐,你靠得太近啦!我又不是男人。”话音未落,我就立刻又被抱住了。“男人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们小夏比一般男人长得俊多了啦。”这位像藤一样缠在我身上的美艳女人,是一只正牌狐狸精。眼下这种局面,说是我的自作自受也不为过。那是前几天的事了。我站在梯子上,从高处的架子上往下拿东西,不小心把摆在上面很久的一个铜铃铛碰下来了,它跌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我还以为摔坏了,赶快捡起来查看,谁知道刚一接触到它,铃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位美艳大姐。当遥气急败坏地赶过来时,这位大姐已经优哉游哉地坐了半天了。据她的自我介绍,自己是中原人士,某天正睡在院里的床上乘凉,醒来就到了铃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幸好碰到我,这才得以从铃中出来。换句话说,倒霉的我把前人封印的妖物放了出来。幸好奇怪的人物我也见了不少,并不觉得惊慌。而且这位狐狸精大姐,看上去也并不很坏,只是偶尔店里没人时,会从铃里出来玩耍一会儿,跟我聊聊天,多半时间,仍然待在她的铃里睡觉。因为这个原因,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铃,也央求过遥,希望能暂时把她留在店里。遥是很讨厌狐狸精的。大约本来拥有美丽毛皮的家伙,只有他一个,现在又来了一个,让他觉得受到了威胁么?而且他一向自视甚高,瞧不起狐狸精的性子,还整天嫌弃人家有股臊气,可是我明明就闻不到,只觉得香气盈门。对此他的解释是,我道行太低。我也不多理他,就让他使使小性子好了。“喂!你还想抱到什么时候?”遥皱着眉头,把铃从我身上扯开,推到一边的椅子上。然后又在我身上嗅了半天,一脸嫌弃的表情。“你身上沾了狐臭味道。”“是么?那你多闻一会儿好了。”我不动声色,把外套脱下,往他头上一罩,顿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哀嚎。“你好毒!”他悲愤的控诉着我。“是你的鼻子太刁钻了,闻一闻又不会死。”我义正辞严地教育着他,其实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暗爽得要命。“反正我不管,赶紧把她送出去,不然我就再找人来封印她喽!”说罢,他就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冲出了店堂。“喂!你上哪儿去啊?”我话还没出口,他的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这家伙跑得也太快了吧!我转过头,对坐在一边的铃道歉:“别在意,这家伙一向都是这样,嘴上说得难听罢了。”铃摇摇头,冲我笑了。“其实我也就要走了。”“唉?”这个消息让我有些吃惊,“你要去哪里?”她调皮地笑笑,并不作答。※※※很快,就有客人上门了。这是个很普通的客人,就像那类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得知这里的有钱客人一样,他看上去也很有钱,而且一脸惴惴不安,似乎有些紧张。一般这类客人都是有心事的,或来寻药,或来寻物。我摆出最温和的脸迎上去:“请问需要什么帮助吗?”他站定,看了一圈,最后眼睛落在桌子上那个铜铃上。“我要那个,多少钱?”那个不卖,我正想这么说,清明就开口了。“八十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