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处的她 第一次与你相遇,就知道这是一辈子只会碰上一次的恋爱! 我就像仰赖阳光的小盆栽,对你的执著可是谁都比不过的喔! 1 我接过名片,确认了好几次,上面印的名字真的是渡来真绪。 明知很没礼貌,我还是反复比对名片上的名字和桌子另一头的人。 对方也睁大双眼回望,毫不闪躲。 当年,在那个落叶飘舞的公园里发生那起小小的事件时,有一个小女孩的眼神和眼前的女性一模一样。 她果然是真绪,那个渡来真绪。 「呃,你难道是镰谷西中的……」 「是的,我是那里毕业的渡来。你是浩……奥田同学,对吧?」她一只手指着我,另一只手拿着我的名片,按在胸前。 一慌乱就藏不住心事的反应,确实是很有真绪的风格。不过她的右手手指上竟然戴着一个样式简单的戒指。当年那个幼小的真绪,如今竟然会戴戒指了,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 「咦?你们认识吗?」坐在我隔壁的是田中,他是公司的前辈,他连在问这问题时,脸上都还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是的,我们国中是同学——不好意思,我吓了好大一跳!」真绪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还用指尖拂了一下眼角。「他在国三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就转学了,在那之前我常常向他请教功课。」 看她面露微笑、对答如流的样子,我实在很难想像她在十年前被封为「全年级屈指可数的大笨蛋」。她的发型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俐落的短发总给人「刚剪过」的印象,如今长发延伸到肩膀后方,勾勒出一个和缓的弧度。 「啊——?」在内侧座位的部长夸张地往后一仰,为了装出苦恼的样子,他还大动作地往两侧摊开双手。「向奥田请教功课啊?那你还真是可怜喔,可怜喔!」 「您说得是。」真绪一面苦笑、一面点头,还偷偷观察了我的表情,调皮的眼神就和当年一样。 田中前辈接了部长的话:「但话说回来,还真是巧呢!国中同学啊……这会不会是代表贵社和敝社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呢?哎呀,这样说就太讨人厌了,哇哈哈哈哈!」 我接收到上司无言的威胁,只好跟着陪笑,讨好客户。坐在我斜对面的梶尾,看到我们的样子也一起笑了。她大约四十岁左右,名片上的头衔是「公关部 部长」。 坐在下位微笑的真绪,与被部长带来的我虽然有「制造商公关人员」和「交通广告代理公司业务人员」的职业差异,但是立场大概很相近吧,我们都是所谓「跟班的年轻人」。 「啊,对了!得谈谈工作才行。」在闲聊告一段落之后,部长这么说。 我乘机从公事包中拿出文件。 真绪万分谨慎地读着接过来的文件,眼神认真极了,那身影和当年放学后听我讲解数学问题时的画面,自然地重叠在一起。说「讲解」搞得我好像是成绩超好的学生或书呆子,但事实并非如此,真绪是头脑差到不行的学生,都已经是国中生了,分数除法运算还是一场糊涂,成绩比她好一点的我,也只是稍微帮忙她而已。 文件她看得懂吗? 我知道她所属的内衣品牌「Lala Aurore」近年来业绩成长显著,是即将晋升为大企业的公司,但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她。 文件上密密麻麻塞满了东京都内主要车站广告刊登的相关数字和图表,并利用单日载客量、乘客男女比例、年龄层等数据再加上各种问卷调查结果,模拟广告对二十到三十岁女性,也就是「Lala Aurore」目标客层的曝光效果。作者正是我本人。这是我昨晚在公司和电脑奋战到十点半的自信之作,但不知道真绪看不看得懂呢? 「呃,本页试算是以贵社消费者很熟悉的涩谷站为例。如您所见,涩谷、表参道、银座等站呢……我就明白一点说吧,这些站的报价较高,数字很大,没错,所以有个问题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挂在我们客户的嘴边:为什么这么贵呢?当然了,价格会高都是有理由的。」 田中前辈靠他在竞标会上多次击败对手、引以为傲的话术展开说明,不愧是打滚十年的老手,我在旁边也上了一课,看表情就知道梶尾部长一下子就被钓中了,而且越听越有兴趣。另一方面,真绪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断来回翻看文件。 她没问题吧? 「就这样,这A、B、C三间公司的知名度都大幅……咦?」 翻页后,理应成长两个位数的数字,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极小的负数。 「呃,请等一下。」 毕竟客人就在面前,田中前辈和部长虽然都笑笑的,但是视线却像饿鬼一样投向我这个制作报告的人身上。 我拿出笔记型电脑,急急忙忙敲打键盘,叫出来的果然是无法想像的数字。明亮又宽广的会客室内,空气变得越来越凝重。 怎么办、怎么办?我在脑中哀嚎的同时,真绪悄悄开口了。 「那个……前两页是这样的。」 真绪将文件往回翻,指出图表上的数字,原本披散在白色上衣的头发往前滑落了,光是这样就让我心跳加速。 她一面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客气地说明。 「可能是因为这边的小数点跑掉一个位数,计算结果也跟着改变了。」 「啊!」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发现错误,重新计算后便得到了与假设相符的数字。怎么回事啊!竟然是那个真绪在教我算术! 对方趁势主导了谈话的步调,田中前辈和部长一时之间支支吾吾,书不及义。走出这栋大楼后,田中前辈一定会狠狠打我的头吧!今天早上果然还是该检查一递的。 出错的不是报价单,错误本身也微不足道,但是在见新客户的时候突然失态,不管怎么说都太丢脸了。田中前辈发了疯似的放出一串连珠炮讨好客户,试图挽回失分,而我在他旁边只能偶尔插几句「是啊」、「我觉得很好」等无关痛痒的话。对方已取得先机是个原因,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十五岁时的真绪以二十五岁的样貌出现在我面前,使我分心。 现在不是谈生意的时候了! 不对,老实说,就算没有发生这些状况,身为年轻跟班的我还是只能说「是啊」、「我觉得很好」之类的话,任何进公司两年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我虽然想要用这种想法安抚自己,但坐在我对面的真绪却和我截然不同。 「是,所以说重点并不是如果在涩谷或原宿车站贴多少广告,就能卖几件内衣,先别提铁路公司的审查了,要在站内贴一整排几乎全裸的模特儿照片也是行不通的……我还是会想办法试试看的!」真绪不断说着,偶尔露出笑容。「总之,我们希望这次的企划能让客群之外的人也记住敝公司『Lala Aurore』的名字,即使只有模糊的印象也没关系,说得更切实一点,我们当然也会预期男性消费者有赠礼给女性的需求。嗯,损益的事先不提也没关系,由于敝社最近也总算有打形象广告的余力了,我们在这方面也想好好展现,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怎么回事啊!那个真绪竟然这么健谈,要点都掌握到了。隔壁的梶尾部长只会偶尔补充说明,基本上都让真绪独挑大梁。连田中前辈和部长都前倾身体听她说话了呀!还以为真绪只是个「年轻的跟班」,她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能手」了? 那个娇小、常被人霸凌、注意力散漫、优点只有「行动敏捷」的真绪,真要说起来,还是她害我度过了这么苦闷的中学时代呢!如今她成长好多好多,再度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了,真是了不起。 · 真绪是在十二年前,国一下学期始业式那天转学到我们班上的。 「我是渡——来——真——绪——」 她在下课时间来到我面前,用认真到不行的语气,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我记得自己只答了「啊?」一声。 总之,她在我心中留下「怪人一个」的强烈印象。 真绪体格娇小,脸长得可爱,个性又温和,起先很受班上同学的欢迎——我是说「起先」喔! 状况是从某次汉字小考开始恶化的,那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总之她考了奇差无比的分数。满分十分,她只拿了一分或零分,反正很难看就是了。大家发现她是特级笨蛋后,开始看不惯她的一举一动。 团体行动在校园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但是对真绪来说却是很头痛的一件事。 「和周遭的人协力合作」这种极为普通的行为,对她来说就像修行一样折磨人。 运动会时,她不擅长与人相处的特质表露无遗。首先是进场时,她的步伐和别人都合不起来。虽然在赛跑个人项目获得第一名,但她的活跃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参加蜈蚣赛跑,却只跑了五十公尺就弃权,团体体操小队排出一个扇形之后,也因为她而立刻溃散。 真绪身上的光环一个接着一个消失,最后大家就开始欺负她了。 她的室内拖鞋不见了,抽屉内被塞进湿抹布。体育课拍的大合照中,她眼睛的部分被人用圆规挖掉。班上同学对待真绪的方式分为两大派,一是霸凌她,二是教唆别人霸凌她。 也有老师会利用真绪的短处,为了炒热上课气氛,就把真绪当作话题结尾的哏。 「对,『A of B』要翻成『B的A』,到这边为止连笨蛋都懂吧?那,渡来,『B的A』要怎么翻成英文?」 「我不知道。」 全班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了。就这样,教室内产生了团结一致的气氛,老师继续教课,过程无比祥和。 校园生活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新年过后的某天,某人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某人不是真绪,而是我。 「真绪啊,你的头发好漂亮喔!」 名叫潮田的女生一面赞叹,一面抚摸真绪的短发,乍看之下是个气氛和睦的场景,但潮田的手上其实抹着营养午餐附的乳玛琳。每抚摸一次,真绪的头发上就会增加一些不自然的光泽。潮田和她的狐群狗党们互相使眼色,贼笑个没完。 别人都这样对待她了,真绪还是逆来顺受,似乎以为别人真的是怀抱善意在摸她的头发。 笨蛋真绪在这方面就是不懂得记取教训,都被欺负好几次了,应该已经知道对方是一群坏心眼的家伙,竟然因为对方摸自己几下头就轻易原谅她们。 「你们够了没啊!」 原本是想用只有她们听得到的音量说话,没想到我的嗓音传遍了整个教室。十三岁的我无法抑制累积过头的愤慨。 摸着真绪头发的潮田转头看我。 「……你们够了没啊?」 我低头,嘟嘴,重复了同样的台词。那些狐群狗党们你看我、我看你,而潮田笑了,丑陋的脸变得更加丑陋、扭曲。 「啊?你是怎样?正义的伙伴喔?」 所谓「气急攻心」指的就是我当时的状态吧。 我从潮田手中抢过乳玛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在她的脸与头发上抹了一大片。 一时之间,她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我也是。不过,从指间挤出的乳玛琳那温润的触感,以及铝箔纸啪擦啪擦的声音,我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 很快地,潮田便发出怪鸟似的「噫——呀——」惨叫,飞奔到走廊上了。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就开始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我和母亲一起到教师室道歉,到校长室道歉,到潮田家门前道歉。 我当时心想,这实在太不合理了。我想要向大人诉说事实真相,但看到母亲的脸色苍白,不断低头道歉,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哎!青春期的孩子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您不用太担心。我们也会好好盯住浩介的。」我的级任导师如此安慰母亲。 老师大概隐约察觉到事实真相了吧,因为头发亮晶晶的真绪就坐在教室里头。 班导为什么装作没看到真绪的头发?到了今天,我或多或少可以理解。简单说,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让乳玛琳事件变成「全班都有责任的霸凌问题,而这次只是冰山一角」,就当作是「一个学生的抓狂」。 总之呢,那天过后,肯叫我「浩介」的人就只剩真绪了,其他人都把我视为「抓狂后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的危险人物。 之前和我感情很好、有空就爱说东北,会和我聊上越新干线E1系列车怎样怎样的几个家伙,如今都诚惶诚恐地与我互助,生怕惹毛我。家中餐桌上也开始出现沙丁鱼干和小鱼干了,听说是因为「会突然抓狂的孩子要补充钙质比较好」。 不久后,也不知道从哪开始的,一个和真绪有关的奇妙的流言传了开来。 · 「Lala Aurore」的B1大小海报在车站内贴出来的时候,我和真绪联络的电子邮件中已没有什么罗哩罗唆、不干不脆的用语了,没有季节性的问候,也没有什么客套话。我们会打电话给彼此联络工作事项,不过在电话上聊其他事的比例也增加了。手机响起的时间从白天转变到晚上。 「我不知道你要去和谁见面啦,但对方如果是接下来也得合作的客户,你就千万不能害她不爽喔。」 我根本没说要去见真绪,田中前辈却在我披上外套时如此叮咛我,他的观察力还真是敏锐啊! 我在七点过后离开位于西新宿的公司,搭山手线前往汝谷。随着电车通过代代木站、原宿站,我包在皮鞋里的脚趾也越来越不安分了。不是因为痒,而是因为紧张。只不过是要去见真绪,我却紧张成这样,一目了然。 外套内侧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了,会不会是公司要叫我回去?我的背脊凉了一下,不过就马上发现震动的手机是私人用的那一支了。我松了一口气,收到的简讯是真绪发的,她说她已经到涩谷了。 我原本想约在JR涩谷站见面。衔接八公出口和东口方向的走道上贴了一整排「Lala Aurore」的海报,所以在那里见面也不错吧?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自己经手的工作以「广告成品」这个形式展示给客户窗口看的话,他们通常都会很开心。 这就是在中坚级代理公司负责交通广告业务的「跟班的年轻人」工作一年半得到知识之一。但真绪说还是别在那里见面吧,我才重新思考了一下。她会那么说是因为「Lala Aurore」以外的公司也可能来看刊登的广告。也不是说下班后的行动也得受限啦,但如果别人发现两间有商业往来的公司的窗口私下会面,并不是什么好事。真绪头脑冷静,连这些事都考量到了,真的变得好成熟啊。另一方面也代表我并没有什么成长罗? 我和车站涌出的人潮一起走在中央街上。Scramble十字路口已吹起凉爽的初秋之风,但充满声音、光、人类体温的这条街上还残留着夏天的尾巴。 我们约见面的地方是一间大型唱片行的五楼,我到的时候真绪已经在那里了。她正用耳机试听歌剧之类的音乐,似乎完全没发现我的接近。 她倾听音乐的侧脸散发出十年前还完全感觉不到的知性,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我们约见面的地方是卖古典乐专辑的楼层,我心中那个先入为主的「听古典乐等于有气质」的想法就影响了我的感受。 我硬是不出声,在一段距离之外看着她的侧脸。 当年在一群国中生中,她的体型遗是显得很娇小、孩子气,如今完全变成一个美人了。想到这十年来我都没有待在她身边就觉得很不甘心。 「啊!嘿!」 真绪发现我来了,没拿下耳机就直接对我挥挥手,嗓音在播放沉静钢琴曲的这层楼显得很大、很不搭轧。知性和沉稳气质都毁了。 她发现周遭的客人都吃了一惊,害羞地缩起身体。慌乱的模样就和当年一样。 我们逃出店外,往热闹的中央街深处前进。 我们在开会和广告刊登首日之类的场合见过面,但私下见面还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当然也是第一次罗(之前在学校吃营养午餐不算的话)。 「呃,为什么选牛排啊?」我问走在我旁边的真绪。 昨天她在电话里指定的是一间澳洲风格的店。 「因为你说『都可以』嘛,我就选了牛排,我想吃肉!」 自己想要什么都老实地表达出来,这点也和当年一模一样。 我的确是说「都可以」,但牛排也太硬派了吧!我认为第一次约会选义大利餐厅之类的才是安全牌,但真绪似乎并不觉得。 「和公司女同事去的店大多都是主打『低卡路里』和『有机食材』、有高级感的餐厅,已经吃腻了嘛!偶尔也想吃大份量的餐。所以你看,今天我不是穿套装,穿的是沾上味道也没关系的衣服。」 真绪边说边得意洋洋地拉拉丹宁外套的衣领,今晚大概又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吧! 「那么,辛苦了!」 我们轻敲杯子,真绪便喝下杯子中的红酒,动作相当豪迈。 「呼——」 嘴唇微噘、气力松懈的微笑浮现在她脸上。田中前辈给她的评价是「五年后会成为可怕又强悍的女人」,但现在这个放松的模样,其实才是她的真面目,我很清楚,她已经从内衣公司公关人员变回原本的渡来真绪。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她屈身驼背起来了,她和国中的时候一样,只要安心下来就会出现这个姿势。 「真的辛苦了!」我再度发出慰劳之声。 当我窘迫地当一个「跟班年轻人」时,真绪也辛苦地扮演着「强悍的女人」吧!我既同情她,也有点尊敬她。 「说累是很累啦,但肚子很饿才是真的。」真绪放下杯子,摸摸肚子。 「那么饿啊?」 「因为我想说可以吃牛排就没吃午餐了,下午好累好累喔!」 我刚竟然冒出尊敬她的念头,简直像个白痴! 我忍住笑意,把蜂蜜面包塞进口中。 我们将开胃菜换成了沙拉,当菜送上来的时候,真绪若无其事地抢先我一步起身,把沙拉分进小盘子里。看到她灵巧而安静的动作,便觉得她已经具备社会人该有的基础技能了,只要回想她在中学时代,打翻了装着营养午餐的碗,然后被同学骂得体无完肤的样子,就会知道她的成长幅度有多惊人了。 「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吗?」真绪问。 我挥挥手表示「没有」,重新思考了一下才说:「我和你同年,所以这样说或许会很奇怪,但你真的成长了很多呢,真绪……渡来小姐。」 「在公司外叫我真绪也没关系喔,国中的时候大家也都叫我真绪嘛。」 真绪一面把沙拉塞进口中,一面回答,语气并不是很愉快。 她说得没错。我们那所国中的男同学叫女同学时,通常是直呼她们的姓氏,然而他们却不叫她「渡来」,而叫她「真绪」。他们就是把她的地位看得比自己低下,所以才能自在地叫她的名字吧。「又是真绪喔」或「是真绪害的」等说词,至今都还回荡在我耳中。他们喊她名字时,微妙地带了一点轻蔑,而她敏锐地感觉到了。 「啊,那个,抱歉。」我连忙道歉,因为我让她想起了绝对无法用「愉快」形容的那段时光。 「咦?别在意嘛,你现在叫我『渡来』我会觉得别扭,也会觉得我们好像是为了公事才见面,一板一眼的,你说是吧?『浩介』。」 突然听到她叫我的名字,我慌张了起来,原本想叉沙拉的叉子敲到餐盘,发出「锵」一声。 真绪观察我的反应,然后露出「成功了」的表情,笑嘻嘻的。她的表情还真是变化多端,丰富到不行啊! 国中时代,每个人都叫她「真绪」,而直呼我名字的只有真绪一个,我说的是乳玛琳事件之后的状况。 那时候,只要真绪叫我「浩介」,我就会嘟起嘴巴说:「叫我奥田啦!」真绪似乎搞不懂为何不能喊我名字,就露出看起来很寂寞的表情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浩介。」知道个头咧! 我们两个总是凑在一起,但并没有交往,而我不管用多冰冷无情的态度对待真绪,她都还是会缠着我不放。 「因为我很认真在上课。」真绪没头没脑地说。一时之间我以为她是在说广告刊登费的事。我们公司才从你们那里学了一课吧,我心想。不过她大概不是要提那件事,而是要回答我刚刚说的「你真的成长了很多呢」。 「国中的时候就有在念书了,但上高中后更是拼命,每天最基本的读书时间是四小时。多亏这样苦读,我到一年级下学期就考到全年级第一名了。」 「很厉害耶!」 「我们学校很烂嘛。」 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绪读的是从镰谷搭电车十五分钟左右会到的县立高中,程度只有中下。但只要回想起刚见到她的模样,就会觉得她考上那里已经是个奇迹了。 就算旁人用各种方式嘲笑她脑筋迟钝,她还是会认真抄笔记,就算到了下课时间也常常抄不完,这时就会有坏心的同学故意擦掉黑板上的板謇,屡试不爽。这时,真绪一定会走向我这里说:「浩介,拜托让我抄你的笔记。」班上同学就在远处看热闹,一面贼笑。 我即使到了穿西装、出社会的年纪,也还是忘不了他们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努力竟然有了这么大的成果,我当初根本没帮上什么忙,竟然也有一种二切都值得了」的感触。 真绪继续说:「不过『成绩好』真的是学校社会的最大武器呢。不会再有人捉弄你,也可以交到平等对待自己的朋友。」 「那你过得很快乐吧?」 「嗯,很快乐。」隔了几秒,真绪又说:「不过『会用额头碰着我的额头、热心地教我分数除法』的朋友,我就交不到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别开视线找别的话说,但聚光灯照亮的回旋标上是不会写着答案的。 当对话就要冷掉的时候,牛排送上桌了。 「哇!」真绪发出的感叹传入不发一语的我耳中,她不再看着我,转而凝视盘子上的肉块,眼神像个孩子似的亮了起来。 真绪就是这样,就连被老师怒骂的时候,只要有一只蝴蝶飞过,她的注意力就会被带走。 我在中学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对她感到不耐烦,但是我却又一点也不讨厌她那极端的率性。 刚刚的对话似乎让我们的关系前进了一步,但真绪的注意力马上被牛排夺走了。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觉得有点可惜。 牛肉的嚼劲适中,口味令人满足,但这份量不管怎么说都太多了,仗着自己空腹就点了两百八十克的牛排,真是大错特错!就连附上的马铃薯泥和烫青菜都堆得像山一样高,它们和先前点的沙拉以及忍不住续加的蜂蜜面包连成一气,从内侧撑开我的胃壁,当初应该要学真绪点小块的肉啊! 不过,现在还要更深入地聊国中时代的事情吗?还是说,初次约会应该避免聊太多比较好?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背景音乐的西洋歌曲也不断传入我的耳中,右耳进,左耳出。 一直沉默不语很糟糕,要是能用这首歌开殷新话题就好了,但悲哀的是,我不太懂音乐,不知道歌曲的名字。 「那,」嘴巴里塞满牛排、脸颊鼓鼓的真绪先开口了。「浩……奥田呢?你毕业后过得如何?」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当话题的经历,国中三年级的夏天,我转学到隔壁镇松户的国中,隔年上了没什么特色的县立高中,毕业后重考一年,考上平凡人肯努力就上得了的多摩的大学,也开始在高幡不动①展开独居生活,四年后大学毕业(虽然成绩是勉强及格而已),接着参加交通广告代理公司「日本铁路广告社」的就职测验,没怀抱什么「非进这间公司不可」的觉悟,但还是录取了,于是就搬到上景草的套房。 如果现在吃饭的对象是与我度过同一段时光的朋友,我大概就能说些「你当时可醉了」之类的话来炒热气氛,但我实在没什么局外人听了也会觉得有趣的哏。仔细想想,不被了解的国中时代,说不定反而是我体验最丰富的人生阶段。 「怎么啦?」真绪发现我切肉的手停住了,便问。 「嗯?啊,一恍神就在脑中回顾了我的大半人生。」 「结果呢?」 「完全没什么戏剧性的成分。」 「哎呀呀!」真绪笑了,不知为何好像很开心的样子。真美啊,我心想,明明就在吃肉还这么美。 仔细想想,正是因为「曾是国中同学」的身分给了我们一份自在,我们才能自然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笑,不然的话,在这样的美女面前,我一定会紧张到爆掉。别说真的吃饭了,敢不敢开口约她一起吃饭都是个问题。 所以说,我或许是很狡猾的。 我把偶然重逢当作借口约她吃饭,试图缩短我们双方之间的距离,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不只是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我敢说真绪国中的时候一定喜欢过我,她当时总是追着我跑,所有男同学之中,她只会主动找我说话。或许不是基于「恋慕之心」那么具体的情感吧,但至少对我是有好感的,而当时的我也喜欢真绪。 不过我无法回应她的好感,因为我太害羞了,也因为我不想和一天到晚被欺负的真绪在一起。但是,当我现在发现她成长了许多,还变为一个美人,就因此态度大变,刻意拉近距离,我这样实在太自私了吧! 「浩……哎唷,叫你浩介就好了啦。我要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真绪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内心深处都能看穿。 「咦?」 「是『最近都没回老家耶』,对吧?」 大错特错! 自信满满却完全猜错方向的真绪太滑稽了,我忍不出笑出声来。 「真绪真是一点也没变啊!」 「咦,什么啊?是说我像国中生一样吗?」她瞪着我看。 与我重逢的真绪,会不会还像当时一样傻傻的呢? 总觉得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很开心,搞不好看着她天外飞来一笔的行动,为她感到背脊发凉,但还是会找她吃饭,对她说「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吧。 我一面想一面吃,最后终于铲平了食物之山,感觉身体的某些部位好像已经变成牛了,我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完全不想看到肉吧! 「很好吃吧?」不久后,真绪也放下了刀叉。盘子上还有切得很工整的肉,大约还有两口。 真绪注意到我的视线,就把盘子推向我,像是在问「要吃吗?」她误以为我还想再吃。 老实说,我的肚子已经快爆开了,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拒绝就太可惜了,也有损我的男子气概。 我挤出期待已久的表情,拿起叉子。 原本心想「不要点吃不完的量嘛」,但真绪点的已经是这家店份量最小的排餐了,对她来说还是太多。 对啊,真绪以前食量就很小。 真绪几乎每天都没办法把营养午餐吃完,午休时,就和班导坐在教室里比耐力。 「给我吃下去」和「不要」的对决,总是以时间终了的形式结束。 「哇!好饱啊!」真绪露出打从心底觉得幸福的表情,瘫坐在椅子上。 「太好了。」我一边嚼最后一块肉片,一边恭喜真绪,因为她享用牛排时,再也不用担心会有老师责怪她吃不完了。 今晚我大概是不能俯睡了。 服务生来收盘子时,我们又加点了饮料。因为肚子实在太饱了,如果要到下间店续摊也太麻烦,直接回家又觉得可惜。 我还想和真绪再说一下话。 「然后啊,我就点了炸白身鱼,想说这样就能轻松吃完了吧。」真绪的话题从料理的份量转移到她的女子大学毕业旅行,地点是夏威夷。「结果端上来的是这——么大的炸鱼,头和尾巴都从盘子上满出来了,好像正凶巴巴地呛我:『吃得完就吃啊』。」 「真是美式风格啊。」 「对啊。然后,我们四个人好不容易吃了半尾,一只红通通的龙虾又送上来了。服务生看到我们的表情,笑咪咪地对我们眨了眨眼。」 「真是美式风格啊。」 那是个东拉西扯、说穿了也毫无重点的故事,但我听了却觉得很有趣。 她的嗓音比国中时代低沉了一点,但音质没什么差别,是那种会搔得你心痒痒的声音。 国中同学的事她不会主动提起,但是聊到高中同学时,她会表现出对他们的好感,同时又好像保持了一点距离。不过,说到大学时代的朋友时,她就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了。 说话口吻的变化,仿佛证明了真绪的人生道路是一路往光明的方向延伸而去。现在的她看起来非常有魅力,或许是因为所处环境改变了,她也在新环境努力地建立了自信。我再三感叹自己竟然没有陪她走过这十年, 既然如此,从现在开始陪在她身边不就好了? 一个不留神,真心话就在心底现出原形了。一定是鸡尾酒害的。是这杯久违的莫斯科骡子搅啊搅的,把十年的真绪、现在的真绪和我搅得一团乱。 回想起来,我这十年大致上过得很无聊。过着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活、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活、普普通通的社会人生活,为眼前小事忙得团团转,还戒慎恐惧地注意自己有没有跨出「普普通通」的框架,无法像真绪那样一步一步往上爬。当然了,将我推向那种生活方式的元凶之一正是真绪,但在我眼前像小鸟喝水般一口一口啜饮红酒的她又有多少自觉呢? 「那浩介呢?」 「什么?」 「我们在说毕业旅行的事啊!你说你和铁路研究会的伙伴展开慢车之旅,玩得超尽兴,不是吗?」 连这种事都脱口而出啦?不妙,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件事。酒精发挥的作用似乎比我想得还要强。 「没在听我说话吗?」真绪直望着我的眼睛。「有什么挂心的事吗?看你好像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不,不是啦。」 「那,你又回顾了自己的大半人生吗?」 「……呃,那一类的吧。」 「结果呢?」 她再度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在工作场合见面时,她的眼神总是非常锐利,如今看起来却是圆圆的、很孩子气,真是令人意外。 今天我才发现她的虹膜是带点茶色的。 国中时代的我和真绪明明就每天见面,却不知道这点,当时大概什么都没在看吧。真绪的依赖让我觉得害羞、丢脸、在意别人的目光,所以我总是把头别向一边。 我喝了一小口感觉起来格外甜美的莫斯科骡子,然后说:「这十年来,我过得不太快乐。」我的嗓音稍微高了几度。「果然是因为没有人让我教分数除法吧。」 真绪比了比自己的脸。 我点点头,真绪就说:「哎呀,不敢当不敢当!」还一边扭来扭去。 冻结了十年的恋慕之情,开始在我心中慢慢融解了。 · 「真绪会在半夜裸体在住宅区的路上走来走去。」 升上国二后,这个意想不到的传言立刻传入了我耳中。 每升上一个年级便会重新编班,但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和真绪又成了同班同学。教室里的脸孔换了,但我们的处境终究没有改变。我们还是两人一组,度过不被同学接纳的国中时代。人人欺负真绪,人人害怕我。 面对真绪的传言,我采取的应对方法是完全不当一回事,告诉自己那根本是无稽之谈。至少表面上的态度是如此。 我决定无视后,传言开始有了穿凿附会,直接污辱真绪的倾向越来越强。大概是「裸体」这个带有刺激性的关键字让他们联想到有的没的吧! 班上有几个人怂恿我问她事实真相,但我没有照做。我心想,反正传言一定是潮田那帮人编的鬼话。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勇气问本人。 如果是真绪的话,说不定会干脆地承认:「对啊,我曾经裸体在外面走来走去。」这让我不安极了。她就是有种危险的气质,教人觉得「如此程度的事她说不定做得出来」,所以我才一天到晚盯着她。 「啊!浩介!」走廊上也好,上下学途中也好,真绪只要看到我就会跑过来,像是反射动作似的。水手服上的领结随风飞扬,她转眼间就来到了我的眼前。动作还真快啊! 自从「乳玛琳事件」后,真绪又更亲近我了。没错,她的态度用「亲近」来形容是最精准的。 「喂,我不是要你叫我奥田吗?」 「嗯,我知道了,浩介。」 无意间,这样的对话变成了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 「好啦,有什么事?」 「呃,没事。」她说完话,笑咪咪的。这也是天天上演。 脑筋不好、传说中是暴露狂的转学生,还有抓狂就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的危险人物。这两个人周围的指指点点和嘲笑不曾中断过。 我不是不了解真绪为何会被欺负,她很不擅长和别人协力共事,又任性;脾气很硬,所以别人稍微找她一点碴她就会动怒。个性都这样了,头脑还笨得要命,对整天虎视眈眈、以贬低人为乐的家伙来说,她是最恰当的攻击目标吧。 但另一方面,别人怕我怕成这样,我就无法接受了,而且大家不是把我当成「暴徒」才敬而远之,而是当成「有点思心的人」,这让我更不爽。 一定是因为老师们对我的戒心也感染到学生身上了,我读国中的时候,正好是「爱抓狂的孩子」开始成为社会问题的时期,因此我被老师们当成了「帮助其他爱抓狂的孩子回归正途的模范教材」 我自己采取的行动也很糟糕就是了,如果是平常就爱捣蛋的学生闹出乳玛琳事件,事情可能只会被定义为「太过火的恶作剧」,如果是自我主张强的孩子口沫横飞地指责别人的不是,老师看了也只会认为是寻常的吵架吧。 然而,我当时是除了「喜欢铁路」之外完全没有其他显著特征的乖巧学生,老师们看到我惹出麻烦后,全都变得意志消沉。 那是一场灾难,这么乖的孩子突然做出可怕的暴力行为了——戏剧性的发展让老师的态度变得很强硬。 话说回来,我这个人的外表也好、内在也好,都是属于温和派的,哪来的抓狂不抓狂啊!我和别人吵架的时候,再怎么生气也顶多只会用手指点别人胸口几下,根本不会见血;我不曾妨碍老师上课,也不会对他们大小声。我没有前科,后来也没有再犯,就只有拿乳玛琳涂别人头发这么一次而已。 「如果涂在面包上,他们就不会生气了嘛!」真绪还说了这么一句像是故意要激怒我的话,我火气整个上来了,但我要是抓狂的话,真的就会变成「爱抓狂的孩子」,所以我按捺住脾气,就只是对她爱理不理,不给她好脸色看。 就算逼问她「我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的」,她也只会笑咪咪的,根本不会和我吵起来。不过啊,不躲我、遗愿意待在我身边的人,也就只有真绪了。 在班上,我彻底变成了和大家格格不入的存在,连讲话的对象也没有,下课时间和放学后自然就变得沉默寡言,偶尔有人向我搭话,我反而会吓一跳、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让他们感到不快,也就越来越多人对我敬而远之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真绪,只有真绪完全不在意班上的气氛,依旧会找我说话。 别人看起来像是真绪在依赖我,但其实是我在依赖她吧,所以当我听到那个诡异的传书,才会担心得不得了。 唯一一个愿意和我说话的人,如果有那么奇怪的癖好,那我在学校就没有任何可以安心来往的人了。我希望真绪是个普通人,就算传言当中的某些部分属实,我也会想设法帮助她改掉那个习惯,如果她的功课再进步一点,常识是不是也会跟着增长呢? 我会开始教她功课,背后其实也有这个国中生式的幼稚考量,而且因为我有一个小四岁的弟弟,所以也早就习惯教别人功课了。 如今再端详一下真绪的样貌,我发现她还满可爱的啊!灵活转动的眼珠放出淘气的光芒,很吸引人,黑到带点青光的头发看了就想抚摸,紧闭的双唇和其他地方也都很有魅力,会让人一不小心就看得出神,只不过呢,是个笨蛋。 我并不是什么极端的理想派,不会专挑成绩优秀、容貌姣好的人,但是看到智商低得夸张的人就提不起劲了。 以数学为例吧。真绪勉强还算懂乘除法运算,但题目当中如果有分数或有小数点,她的脑袋似乎就会烧掉,就算绞尽脑汁把她引导到答案呼之欲出的阶段,也还要再花很大的力气推她前进。 「为什么不约分不行呢?让十五分之六继续当十五分之六就好了不是吗?就算数字变小,实际上的大小还是没有改变不是吗?那放着它不管就好了嘛。」她会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而且还带着泪光)提出这种主张。 放学后的教室没什么人,一段距离外的座位中,传来同学们的笑声。 我抑制怒意,安抚真绪。 「但是,数字小一点看起来比较清爽嘛。」 「人家不懂。」 「会比较清爽嘛。」 「人家不懂。」 敞开的窗户外,一架鼠灰色的直升机横过天际。 还有没有什么说法可以说服眼前这个傻瓜啊?我反复思考着。 「……呃,比方说,只上四小时的课会比上六小时开心,对吧?」 「对啊、对啊!」 「约分的道理就……就跟这一样啦。」 「是吗?」 我说得很没自信,就连真绪都觉得可疑了,但我不管她,继续说下去。 「总之,你就先把它们看作是一样的嘛。是说,这种普通人都懂的事情你为什么会不懂啊!」我碎碎念。 结果真绪立刻就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哎,讲这个也没用。」我用这句话蒙混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她的眼泪攻势。「好啦,能同时整除十五和六的数字只有一个,是哪一个呢?」 真绪一面发出「嗯——」的声音一面思考,最后回答了。 「二?」 「……」 「啊!是五?」 「……」 像这样的对话几乎每天都会上演,所以我觉得我自己也满有耐性的。 · 我们走出小戏院后,横越中央通,逃离冷风追赶似的进入了百货公司后方的一家咖啡店。 那是冷得不像十月的一天,在开了暖气的二楼座位坐下后,我们几乎同时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有蕾丝的迷你裙很可爱,但在北风面前显得太无力了。真绪坐下后还是不停搓揉膝盖,搓了好一段时间。 虽说是假日,但经过窗户下方的行人都走得很快。抱歉啊,一面俯看受寒风吹拂、缩起脖子快步赶路的人一面喝咖啡,那味道实在太棒了。 「烫!」啜饮拿铁的真绪发出小小的叫喊,然后又叹口气说:「哎唷,刚刚那部电影好无聊喔。」 喂,给我等一下!说要看那部电影的人明明就是真绪啊!原本预定要在有乐町看好莱坞电影,是你突然改变行程的呀! 「是不是选错了啊?果然大制作电影才是比较安全、好看的选择吧……」 「你自己闹着说要看,结果还那样说啊!」 「因为我在网路上看到的预告片超好看,感觉是更令人振奋的内容嘛……哎唷,被片商骗了,不值得我从千叶的偏僻角落跑来这里看。」 不能听她说话,听了就完了。 真绪从以前开始就有这样的面向,随兴极了。原本全神贯注地在听写英文单字,但一偷看她的笔记,就会发现一长排英文字母到最后都变成了青蛙或小鸡的涂鸦,而且画得还满像一回事的,让我这个小老师更加不爽。 事隔多年,在工作场合遇到她的时候,她确实是不会展现任性妄为的一面了,真要说起来,她还算是纠缠到底型的呢!尤其说到她发动广告刊登费杀价攻势时的强硬,以及谈判到最后吊人胃口的手法,我这个下端业务实在不是她的对手。 由于有真绪这么一个员工在,「Lala Aurore」便成了我们「日本铁路广告社」手上的其中一个烫手山芋。 但他们也绝非不好相处的客户,比方说,当「设计者的创意」和「广告公司常态」有分歧时,真绪就会努力居中协调,找到双方都能接受的中点。虽然听起来是理所当然的工作,但事实上,却有很多客户不肯费心做好。有些主管挂着「宣传部部长」、「公关部负责人」、「行销部经理」等等了不起的头衔,结果一找到广告公司后就把所有事情都丢给对方做,只会重复那句「你们想办法处理吧」。真绪的薪水不到那种人的一半,工作起来又比那种人努力几十倍,所以对「Lala Aurore」来说是很超值的员工。 还有,和客户磨合协调过后,真绪总是不忘写写电子邮件或打打电话等等,采取一些细心体贴的行动。对方就算在先前接受了极严苛的条件,经过她这么一关心,想生气也生不出来了,或许就是因为她的表现,我们公司的田中前辈才变成「真绪迷」吧。 说到细心体贴可以举例,今天喝咖啡的钱是她付的,不过,电影票钱就是我付的了。 不知不觉中,这种怪异的付帐方式变成了我们的惯例,真绪大概也是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才让我付比较大的那笔钱吧。虽然觉得她不需要为我着想到这个地步,但她这份心意让我非常开心。 真绪说:「我要吹凉一点。」然后就掀开了咖啡杯的盖子,对着拿铁咖啡吹气,热气和她对电影的不满一起蒸散而出,一点也不细心体贴。 「别的就不说了,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要把原名『Thinking of You』改成『Thinking You』。这是什么品味啊?苦思到最后拿掉『of』,还不如直接想一个新的日文片名对吧?『我想你』之类的。」 「嗯……你就算对我说也没用啊,我又不是片商的人。」 「是没错,但是『Thinking You』很怪嘛!意思又不通,光看片假名的话也可以翻成『沉没的你』吧?很怪吧?沉没的不是『你』,是那部电影才对吧?」 我认为,只为了一个单字就讲得道么激动的真绪,才是最怪的,不过,她正确理解「of」用法这点或许还满值得赞赏的。 说不定,她说服「Lala Aurore」高层的时候也是用这样的说话方式。 先前和梶尾部长通电话的时候,她顺便告诉我一件事:他们公司里有个人高谈阔论交通广告的重要性,接着从企划到选择代理公司都几乎是独力完成的,过程十分艰辛,而那个人就是真绪。 「我们公司成立还没多久,我想,真要说起来还算满通情达理的公司,尽管如此,我还是没看过进公司第三年的人抬头挺胸地讲了那么多话呢。」电话另一头的梶尾部长边说边笑。 而梶尾部长口中那位进公司第三年的人,正畏畏缩缩地将已经不怎么热的拿铁拿到嘴边,眼睛都变成斗鸡眼了,她自己好像也没注意到。这种时候的真绪,处于无所防备的放松状态,看了实在很难联想到梶尾部长口中那种「会议室中的英姿」。 高中时代的真绪和大学时代的真绪,一定也会像这样吹咖啡吹到变成斗鸡眼吧?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但我还真想看看她当时的模样啊!至少接下来我都要继续看着她,只要她愿意。 我一面想一面喝着咖啡,这时真绪抬起头来,不再吹那杯咖啡了。她压低声音说话,好像在观察我的脸色:「不好意思,让你陪我看这么无聊的电影,你觉得休假泡汤了,对吧?」 我就说嘛,听到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想怒也怒不了啊! 「才不会咧!电影还算可以,我也很理解真绪想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连这种和内心真正想法有所出入的话,都说出口了,我是不是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渐渐被真绪收伏了啊? 计程车突然发出尖锐的喇叭声,从百货公司和银行之间那条路急驰而过。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给我的建书:「小心点啊!」 我回头盯着桌子另一端的真绪看。 「真是有趣啊。」 「很无聊啦。」 「不是啦,我不是在说刚刚的电影。」我耸了耸肩。「我是想说,人的缘分真是难解啊。」 「这样啊?」 「对啊,我可是和真绪在礼拜天的银座喝咖啡耶,几个月前我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样的状况。我在真绪选上的代理公司工作,这机率几乎是零吧?在我国三搬家之后,我们就完全不知道彼此过得怎么样了,没想到会在惠比寿的内衣公司的会客室重逢。」 真绪听完我的话,问了一个意外的问题:「你会不会很困扰啊?」 「哪方面?」 「和我重逢会不会让你很困扰?」 「怎么可能!」我左右晃头,动作激烈到头发都要乱掉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国中的时候,我要是在放学之类的时候跟着你,你都会露出好像很困扰的表情。」 「那只是装出来的啊!如果我真的觉得很困扰,又怎么会跟你站在银杏公园讲一、两个小时的话?那个,也不会做那种事嘛!」 「什么那种事?」 「就那种事啊。」我的声音变得极小,哑哑的。 「啊,那种事。」真绪好像很无聊地低下头去,喝了一口拿铁。「好烫!」 我一方面内心产生了动摇,担心自己讲得好像很饥渴的样子,另一方面,我的视线又被眼前真绪的嘴唇吸引了过去。形状漂亮的小巧嘴唇上涂了淡淡的口红。 「该怎么说呢?十年过得还真是快啊!」我刻意将视线从她的嘴唇移开,同时也压低声音。 「很快耶,已经十年了。」真绪将手肘撑在桌面上,仰望窗外的阴天天空。「总觉得,那段过去都不见了。」 「不要那样说嘛,听了会觉得很寂寞。当然,现在确实会有『最有冲劲的时期已经过了』的感觉,但接下来才是更有趣的时期啊!与其说有趣,不如说,非让它变得有趣不可。」 真绪再次面向我,微微笑:「对啊,我们要自己让它变得有趣才行呢!」 她不是说「我」,是说「我们」。我也被包含在内吗?希望是。 「现在有件事要跟你谈谈。」我拼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启了另一个话题。「下次我们要去哪里啊?」 真绪拱起背,用泄露秘密的语气说:「今天因为我的随兴抽到烂签,所以下次就去看好莱坞电影吧。」 「嗯,好。」太好了,一步一步前进,最后达成了「约好下次约会」的目的。 就在我松一口气的时候,真绪望向窗外,思考了一段时间后说:「还是不要看电影,去游乐园你觉得如何?我暂时不想看电影了。」 她真的很随兴。 · 除了晚上全裸在外面走来走去之外,真绪还有一个传言。 真绪似乎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女儿。 传言的源头是住在她家附近的学生。根据他们的说法,真绪是在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前一、两个月才开始在那一带露脸,他们上小学的时候,真绪根本没住在那个家里。 我没有勇气确认她晚上是不是真的会出来乱晃,但就在某一天,我突然得知她和爸妈的确没有血缘关系。 「我不是爸爸妈妈生的小孩,是养女。」 真绪驼着背,缓慢地荡着秋千,十足干脆地说出这个重大的秘密。 「咦,这样啊?」我的回答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惊讶地差点从背倚着的铁格子上掉下来。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聊到这个话题上的了,不过真绪维持坐姿、把食指放到嘴边说「我不想被大家笑,所以要保密喔」的样子,以及聚积在她脚边的黄叶,到现在都还烙印在我的眼睑内侧。 她为什么会被亲生爸妈送给别人养?亲生爸妈还健在吗?还是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想问真绪的问题很多,但都问不出口。我不过是个国中生,不可以过问所谓「别人家的家务事」吧?当时只是小孩的我,还是会东想西想,做些不必要的臆测。 真绪每次前后摆荡,老旧的秋千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尖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对国二的我们来说,放学后绕到银杏公园几乎成为一种习惯了,我们在那里的回忆比在教室里的还要多。 初春,我们在强劲的寒风中聊天聊到天黑,结果就感冒了。五月二日是真绪的生日,我只对她说了一句「生日快乐」就了事。第一学期结业式过后,真绪吃的冰棒被高温融化,掉到了地上,她泪眼婆娑、跺脚跺个没完。不知道哪天,我想把人家丢掉的小狗捡回家,结果被真绪骂。 银杏公园只是一个通称,那个地方大概有其他正式名称吧,不过附近的人都直接以伫立公园内、几乎填满每一寸土地的银杏树来当名字。 仅有秋千、铁格子,没有其他游乐设施的儿童公园小而宁静,很少有小朋友来玩。这里很狭窄,禁止玩球,而走路就能到的地方有个复合式游乐设施很齐全的广场,所以小朋友都会跑到那边去,我家就在银杏公园后方不远处,小学的时候一天到晚会去那个广场玩。 从银杏公园要走七、八分钟的路才会到真绪家,但她几乎每天都会在那里喘口气休息。 对我们来说,银杏公园像是某种避难所,你得从其他学生上下学的必经道路转进一条往深处延伸的小径,才会到达公园。银杏树也发挥了隔绝作用,我们不用担心别人会看见我们在一起、听见我们讲话,而且那些银杏是不会结果的雄株,所以到了树叶变色的季节,也不会有人凑过来找果实。 我要是聊我自己喜欢的铁路知识,真绪几乎不会表现出兴趣,我们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对同学或老师的不满、不服。在这方面,真绪想讲的话似乎比我还多,她会愤恨不平地按照座号点名,说「谁谁谁很讨厌,谁谁谁更讨厌」。 我们尽情宣泄完学校生活累积的怨气后,我一定会以「所以我们绝对要到东京读大学」这句话当作结尾。 对于家住千叶乡下的国中男生来说,东京的大学象征的是「某个不是这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是东京都内有很多电车,我看了会很开心。 另一方面,总是点出一件件愤恨不平之事、几乎要把我吓倒的真绪,偶尔也会像是突然想到似的,不断把「我也要去读东京的大学」挂在嘴边,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凭真绪的智商,根本没有大学可以念啊——我在心中看不起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竟然发生了一个小事件,让我觉得「她说不定上得了最烂的那种大学」。 真绪的汉字小考考了满分。 我不记得那是几月几号的事了,但那天银杏叶已经开始掉落,所以应该是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吧。那是我在镰谷西中度过的两年多的岁月中,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天。因为我在那天得知真绪的确是养女,真绪在汉字小考拿了别人都认为她拿不到的满分,我们也在那天第一次接吻。 真绪从裙子口袋拿出答案卷,小心翼翼摊开,表情傻楞地嘿嘿笑。 「爸爸妈妈看了这个一定会吓一跳,搞不好会哭呢!」 「那就赶快拿去给他们看啊!」 就算在第三者会看见的地方,我还是不会收起冷淡的态度。我一点也不讨厌和真绪在银杏公园里度过的时光,但我就和很多国中生一样太过在意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无法老实表现出内心真正的想法。 「嗯……」死命盯着答案卷的真绪缓缓站起来。「之后再拿给他们看就好了。」 我以为她会来到我身边,没想到却身手矫捷地爬上了铁格子,动作超快的! 脚踩细铁杠、站在铁格子顶端的真绪再度摊开答案卷。 「喂!很危险啦!会掉下来啦!」 我仰起头来,天空的蔚蓝吸住了我的目光。银杏树在风中颤动,叶片散落。 真绪脚开开的,所以裙内风光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她还穿了一件运动短裤,但毫无警戒地双脚大开还是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最可怕的是,她好像随时就要掉下来了,我不敢盯着她看。 真绪在我上方得意洋洋地说:「满分喔!我拿了满分!浩介拿几分?」 七分。 「几分不重要啦,你不要站起来,为什么老是要做一些危险的事情啊?做些更普通的事嘛!」 「不危险啊,没问题的,你看!」真绪说完便靠双脚在铁杆上灵活地走动,倒是我看得双脚紧绷,定在原地。 「我说很危险嘛!你先下来啦!掉下来摔死的话,就不能去东京的大学罗。」 「那样就伤脑筋了。」真绪停住脚步,一溜烟就从铁格子上爬下来了。她从内侧抓住栏杆,还不时瞄瞄另一只手上的答案卷,看起来就像笼子里的猴子。 虽然那不过是总共十题的小考,但对真绪来说是努力不懈的成果。抄写练习用的笔记本上,每天都会新增一些汉字。 不夸张,真的是每一天,就算周围的人戏弄她、嘲笑她,她遗是不断将汉字填入笔记本的格子内,她的努力已到了引人同情的程度。 在身旁看着的我,也为她的满分感到骄傲、爽快。 真绪将上半身探出铁格子外,没头没尾地说:「谢谢你。」 「谢啥?」 「谢谢你在乎我。」 我感觉到体内出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灼热。 回过神来,我已将自己的嘴唇贴上真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