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大作战-岩井恭平-16

啪！佳主馬憤恨地敲打鍵盤的聲音，讓健二的身子隨之一震。「我保護不了媽媽……」佳主馬垂頭喪氣，低聲呻吟。淚水滴落鍵盤。「我保護不了……妹妹……」「佳主馬……」聖美見到絕望的兒子，跟著低下頭。她按住眉頭，與典子和奈奈相擁。萬助輕撫低聲抽噎的佳主馬。同時萬作和賴彥等人也回到家裡，親戚們都露出悲痛的表情，沉默不語。屏幕中，吸收KINGKAZMA達成再次進化的LOVEMACHINE已經肆無忌憚。每個遍體鱗傷的虛擬造型向他挑戰，都被輕而易舉吸收，讓他變得更巨大。「還能夠對付他的……大概只剩侘助了……」理一喃喃說道，但理香和直美立刻搖頭。「可是……」「他又不可能回來……」屏幕上的佐久間說出絕望的數據。『目前LOVEMACHINE吸收的賬號數量是OZ全體的38%……似乎已經超過4億了。想要取回中央塔台，就得將這些全部搶回來……』必須在剩餘的2小時內，取回4億以上的賬號。面對就連KINGKAZMA也一個賬號都搶不回來的敵人，這數字未免太殘酷了。健二在榻榻米坐下，低頭思考。汗水滴到榻榻米上。「……4億……」簡直是天文數字。對於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的健二等人來說，想要在短時間內取回這麼多的賬號，實在是癡人說夢。戰力差距太明顯，甚至會讓人失去鬥志。事實上陣內家也正被沉默籠罩，沒有人能找出一線生機。相信就連以前的老祖宗，也不曾碰上這麼絕望的狀況。「……」健二抬起頭，看到呆若木雞的夏希。她看到喪氣的親戚們，顯得非常擔心。——請你好好照顧夏希。腦中閃過榮說過的話。如果那個偉大的人還活著，她會怎麼做？要是她在場，會像健二等人一樣，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嗎？絕對不可能。榮一定會斥責坐以待斃的大家，然後這麼說。冷靜下來，盡到自己的本分——健二坐在榻榻米上，緊緊握拳。現在自己能盡的本分是什麼？答案很清楚。自己能做的，從頭到尾也只有一樣。「加法和減法都不行……用乘法也太慢了……」他喃喃說道。在場親戚都錯愕的看著他。「既然失去了KINGKAZMA，那就不能再靠蠻力進攻……可是要是能先搶回KINGKAZMA……不對，那樣只會重蹈覆轍……」「健二……？」聽到夏希的聲音，健二抬起頭。親戚們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他，他也默默回望眾人。「你還想贏嗎……？」佳主馬抬起頭。殘留淚痕的紅色眼瞳，就像KINGKAZMA一樣。「我們已經輸了啊……」「還沒輸。」健二回答，臉上滿是汗水。「已經輸了啦！」「一定——還有什麼方法。」健二正視佳主馬的紅色雙眸。「哪有什麼方法！這跟數學又不一樣！」翔太怒踏榻榻米。震動傳達到房間，小孩們嚇得抓住父母的腳。「因為和數學不一樣，所以答案不是只有一個。就算KINGKAZMA輸了，應該也還有其他獲勝的方法……而且我們還有兩小時。」答題者面對困難的題目，最想要的是什麼？解答嗎？不，那違反規則。要是告知解答，就喪失提出問題的意義了。如果是熱愛數學的人，答案應該會和健二一樣。想要的是女神的親吻和一杯紅茶。也就是一絲靈感和少許的時間。如果已經得到其中之一，那可說是無比幸福。「和數學奧林匹克的嚴苛時限比起來——這時間已近乎永遠。」以翔太為首的眾人啞口無言看著健二。一定還有什麼方法。這並非樂天，而是確實有所存疑。能在少數的比賽中，得到大量的分數。健二最近才剛經驗過那種以利滾利的遊戲——夏希抿唇轉身離開客廳。她跑到外廊上，不知要去哪裡。「夏希？你要去哪裡！」夏希對萬理子的制止充耳不聞，奔跑的腳步聲愈來愈遠。「夏希學姐……」健二起身追趕夏希。看到她離開前似乎有所覺悟的表情，總覺得很不安。夏希在玄關前停下腳步。她站在被撞壞的門前，操作掌上的小機器。健二追上來一看，發現那是似曾相識的小型終端機。「夏希學姐，那個是……」「叔叔在客廳被婆婆追殺時掉下來的……我將它收起來了。」夏希按了幾次按鈕。然後再操作一會兒，過了不久——「！」終端機的液晶屏幕映出侘助的臉。『夏希，你怎麼知道我的聯機位置？』「你在哪裡？」夏希尖銳地詢問屏幕中露出戲虐笑容的侘助。『你管我在哪裡。還有，你怎麼會知道牧終端機的密碼——是請男友幫你破解嗎？』夏希沒有回答問題，用強硬的表情說：「快點回來。」『是老太婆叫你來勸說嗎？我才不回去。』「侘助叔叔，你聽我說……」『反正她根本不把我當一家人。我還不想死，只要老太婆還在，我就不回去。』「求求你，聽我說……」『要是我知道她生日近了，這次絕對不會回去。』面對惡書相向的侘助，夏希忍無可忍的大喊：「你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角落下豆大的淚珠。侘助看到她哭喪的表情，咋舌回答：『嘖……到底怎麼了？』「婆婆過世了。」屏幕中侘助的表情僵住。榮死了。聽到夏希的話，健二頓時想起。「啊……」對。健二接觸那遊戲，正是榮過世前的事。真有閒情逸致——侘助這麼心想，笑了出來。上田市的商店街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每年慣例的夏日祭典「上田活力祭」。OZ——不，世界發生了什麼事，處於何種狀況，這些穿著祭典長衣在鎮上遊行的傢伙大概不會明白。還是說他們明明知道，卻自暴自棄的跳舞歡笑呢？從RX-7車內望出去的祭典情景，比至今任何一年都還要顯得滑稽可笑。笛子的聲音響起，鍾也噹噹作響。封鎖單邊車道的商店街內的道路非常擁擠，可以看到空出來的車道盡頭有神轎在那裡蓄勢待發。步道上排列著許多攤販，人們熱熱鬧鬧的在享受祭典。『——她心臟不好。』侘助坐在駕駛座，注視副座的小筆電。螢幕中夏希流著眼淚瞪著侘助。『因為OZ混亂，所以萬作爺爺也無法立刻進行治療……』車列看起來完全不會前進。剛剛還在嘲笑的祭典情景，剎那間變得黑白。笛子和鐘的聲音，還有本來悠閒歡笑的人們面孔——一切似乎都好像反過來在譏笑侘助。「老太婆……老太婆死了……？」這怎麼可能。那個宛若超人般的人會死，實在教人難以置信。說來她昨天還生龍活虎地拿著薙刀準備砍殺侘助耶。『你說不知道婆婆生日近了根本騙人！因為這台終端機的密碼就是婆婆的生日！』侘助一動也不動。『其實你是來見婆婆的吧……我說得對不對？』夏希吶喊的聲音，聽起來莫名遙遠。「老太婆……死了……」侘助愕然的反覆說著，祭典的聲音也離他愈來愈遠。取而代之聽見的是蟬鳴。他緩緩看向窗外，看到有個穿著和服的老婦人和穿著祭典長衣的小男孩牽手走在一塊兒。侘助在數十年前，曾見過同樣的情景。那天他呆呆地站在開滿牽牛花的羊腸小道。還記得蟬一直唧唧叫個不停，感覺很吵。他以為再也不會有人來接他了。10歲喪母的他，從此走投無路。因為他是私生子，所以總是被人看低，於是起而反抗，也因此沒有任何人和他親近。但卻有一位年長的婦人走來迎接年幼的他。——你今後就是我們家的孩子。她是比病故的母親還要年長數十歲的義母。伸出來的手滿是皺紋，侘助實在不太願意稱呼她為母親。——我們今後就是一家人了。榮說罷，露出牙齒笑了。一家人。這句話彷彿有魔力，侘助一聽，個性調皮搗蛋的他便有生以來首次坦率地回握榮的手。於是兩人手牽著手，沿著牽牛花綻放的小徑走回家。那是數十年前的某個夏天。當時他被既是母親又是祖母的某個人帶回家，得到了家人——『求求你！快點回來，好好向婆婆道別！』夏希悲痛的呼喊將侘助白日夢喚回現實，窗外行走的老婦人與小男孩笑著離去。『向婆婆道別後……救救我們……』夏希掩住痛哭流涕的臉，垂下頭。『幫忙我們打倒……LOVEMACHINE……』LOVEMACHINE。他開發的人工智能，侵入型AI。美軍原本打算在實驗後，收集某種程度的數據，之後就秘密地進行回收或破壞。但情況的嚴重度超乎他們想像，於是變更預定，開始致力於消匿此事與美軍有關的證據。他們打算不管發生什麼損害，都要假裝不知道並撇清關係。侘助也收到命令，要求在事情平息前先躲起來。『拜託你，侘助叔叔……』原本的劫機只是想創造最接近人煩的人工智能。這是侘助使用腦袋這個唯一的可取之處，所想到最容易賺取財富的結果。他對榮說的並非謊言。想要復興沒落的陣內家，得到大筆金錢才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因為嚮往人與人之間的羈絆，他創造了近似於人的程序。和其他親戚的血緣關係雖然不夠濃厚，但他期望能靠金錢補足。然而成品卻背叛了遺物主的構想——不，或許是連個性也像他一樣調皮搗蛋，往截然不同的方向發展。他成為企圖毀滅OZ這個建構人與人之間全新網絡的存在。而且還打算讓人類毀滅，成為破壞家族這個永恆羈絆的威脅。LOVEMACHINE要從人們奪走的，正是他從10歲起一直膽怯，且發自內心渴望之物。他渴望羈絆卻太過愚蠢耿直的愛，讓LOVEMACHINE失控了——「……！」當他發覺時，手已經開始打方向盤。他踩踏油門，RX－7從反方向的車道快速逆向行駛。夏希和眾親戚，以及學弟小磯健二一同注視萬理子撕開信封的手。「致家族」蟬鳴和計算機的運轉聲在客廳作響，與萬理子的朗讀聲重疊。「首先各位請先冷靜下來，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冷靜。」榮的遺書以符合她風格的話語作開場白。昨天OZ陷入混亂時，她的一句大家冷靜就拯救了日本。既然是榮這麼勸說，那即使是現在的狀況，似乎也能靜下心來。「葬禮只要家裡私下舉行，簡單處理就好，然後盡快恢復原本的生活。雖然我沒有什麼遺產，但我的舊識一定會成為各位的助力，請不用擔心。各位今後要繼續努力工作。」三張信紙的內容，藉由萬理子的聲音傳達給遺族。站在客廳的各位紛紛開始抽噎或鼻酸。「還有，侘助自如年前就離開家裡，我也不知道他幾時會回來。若他有朝一日回來，我想他肚子一定餓了。請讓他盡情享用我們家田里的蔬菜、葡萄和梨子。」夏希一邊擦拭眼角，一邊轉頭看向庭院。剛剛聯絡侘助時，被他單方面切掉電話。他到底會不會回來？「我還清楚記得第一次遇見那孩子的日子。他的耳朵形狀和丈夫很像，讓我嚇了一跳。我在牽牛花田告訴他，今後他將成為我們家的孩子。他什麼話都沒說，但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似乎可以聽見遠方傳來引擎運轉的聲音。「一家人隨時都不要放開彼此的手。如果碰上痛苦艱難的時刻，那就和平常一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吧。最重要的就是別空著肚子，還有不要讓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萬理子一邊朗讀遺書，一邊動手擦拭眼角。小孩們握住彼此父母的手，靜靜聆聽內容。「因為有你們在，我過得非常幸福。」寫到這裡，她一定面露微笑吧。信裡寫下的一字一句都千真萬確是榮生前的話語，她的笑容彷彿浮現在眼前。「謝謝各位。再見了。」萬理子閉上雙眼，折起信紙。榮是幾時寫下這些道別的詞語呢？她患有心臟疾病，應該早就覺悟自己命不長久。然而她在眾人面前卻從來沒有表露過一絲懦弱，直到最後都威風凜凜的貫徹陣內家當家的人生。親戚們紛紛垂下肩膀，或是掩住嘴巴，還有人當場癱了下來低聲哭泣。夏希也用雙手掩住嘴巴，壓抑自己只要一不注意就會發出的嗚咽。自己真的讓榮安心了嗎？雖然曾幹出帶冒牌男友回家等等的傻事，但對榮來說，夏希到頭來是否能算是一個乖曾孫女呢？榮說自己和她很像，但今後自己真的能像她一樣堅強的活下去呢？「婆婆……」夏希顫抖的低語和吵雜的引擎聲重疊。當她感覺高分貝的重低音正急速接近時，RX－7衝入中庭。儘管急忙踩下煞車，但車輛仍舊發出尖銳的聲音，打轉撞上太助的堆高機。保險桿撞得彎曲，擋風玻璃震成碎片飛散。「侘助叔叔……」眾人錯愕的轉頭望向中庭。這時駕駛座的車門開啟，侘助從車內衝出來，額頭上還流著血，可能是撞車時頭受傷了。「老太婆……！」「侘助，你去跟媽媽好好道別。」萬理子走到外廊上嚴厲的命令侘助，然後面露微笑，轉過頭對客廳眾人說：「然後我們……一起吃飯吧。」陣內家的屋內交錯響起急促奔跑的腳步聲，盛在大盤子內的料理接二連三放到並排在客廳的餐桌上。健二走到小客廳，叫喚猛盯著電視的由美：「那個，由美小姐，萬理子婆婆請你去幫忙準備料理……」「不行！玥在正是關鍵時刻啊！」「好好好，快跟我過來！」直美突然出現，強硬地帶走由美。「了平——！」健二目送揮舞加油棒抵抗的由美，接著前往佛室。走進瀰漫線香氣味的佛室，就看到額頭上貼著紗布的侘助緊握放在膝上的雙拳，靜靜的注視榮的容顏。「侘助先生……請你來客廳吃飯。」「……」侘助沉默不語。健二本來想就此離去，但猶豫了一會兒又說「婆婆很擔心你……但其實夏希學姐也一樣。」侘助依舊注視著榮，一動也不動。健二再重複一次：「她真的很擔心你。」「因為老太婆拜託她照顧我。」「……咦？」「我知道這件事，夏希小時候自己告訴我的。」侘助抬起頭，看向健二咧嘴一笑：「很可笑吧？她本人早就忘了這件事，還打算隱瞞呢。」侘助見到健二輕輕手抵額頭的模樣，「嘻嘻嘻」的笑了。「但再怎麼說，她還是一直把我當家人看待。身為她的外叔公，被她這樣拜託，也只能全力以赴了。」「……」「男友小弟，難道你擔心夏希會被叔公搶走嗎？」「我、我才沒有那樣想！況且我跟夏希學姐根本還沒交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