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皆愉快地笑了。“他经常在这个时间搭乘这班电车。”“是老人痴呆症吗?”“可能吧!也许因为很善于吹口琴而忘不掉,才会特别搭乘电车吹给大家听。”“车掌允许吗?”“不,车掌怕给大家造成困扰,发现时会撵他下车,可是他很快又会再上车,而且继续吹奏。”“身材很矮呢!是游民吧……”“或许是吧!听说在浅草一带生活。”“每天会搭电车的游民很难得一见呢!”“是很难得!但,出乎意料之外,拥有某种才艺的游民还不少呢!像所谓的街头艺人也和游民差不多。”“不过,那位老人好像并不乞讨金钱?”“那是因为已经痴呆了,所以忘记钱的重要性。”“但,老年痴呆的游民,日子一定很难过吧!”“是没错!还好我们都不是游民,也值得庆幸了。”“哈,不错。但,世事是很难预料的,也许以后会破产,窝在隅田公园里生活”“别开玩笑!这种话太不吉祥了。”电车由青砥驶住浅草方向,过了本所吾妻桥在押上停靠,然后抵达浅草。一直吹奏口琴的老人似忽然想起般,下了车,踏上地下月台。下车的乘客相当多,老人随着人群走,不过由于步行速度很慢,没多久就落在人群后头,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了。很令人佩服的,老人也购买车票。在检票口投入车票后,他蹒跚爬上阶梯。看样子他无法大步行走,那蹒跚的步履既像刚开始学步的幼儿,也像傀儡玩偶,再加上身材非常瘦小,不管步行或爬阶梯皆花费相当时间。好不容易来到地面。老人的身影和陆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与汽车噪音慢慢汇流了。夕阳西斜,江户街的柏油路面闪烁着泛黄的光线,前方可见到一株烟雾状的桃色小树。老人边以笨拙的动作闪躲来往的汽车群边蹒跚走着。路上行人的步伐很快,老人沿着护栏走到柏油路最旁边,以便不妨碍人们的前进。他的脸上虽已无笑容,但是表情却奇妙扭曲,既像是因风而整眉,又像是在轻轻的哭泣。他在信号灯前停下来。斑马线的信号是红灯。风中带着春天的气息,酷似樱花花瓣的气息,而,暖意里似含有些许轻狂。老人与他身旁状似学生的年轻人相比,身高约莫只及对方肩下。行人专用的信号转为绿灯,老人仍以蹒跚步履穿越江户街,在他尚未完全通过马路,信号又变成红灯了,像这样的步行方式,就算只穿越一线车道都非常冒险。过了大马路,瘦小的老人走向尽头是浅草雷门的马路。远处,可见到悬挂在雷门的红色大灯笼。老人直行于宽广的柏油路上,看来是朝大灯笼走去,他是想回自己的栖身处吗?不久,夕阳更斜了,风也开始稍稍带着寒意时,老人终于来到雷门前的T字路口。等人专用步道变成绿灯,他穿越大灯笼前的马路,溶入人群中,过了雷门的派出所前,慢慢走过正在拍摄纪念照的观光客旁。虽已是日暮时分,雷门四周依旧人潮如织。大灯笼下,一位让狗带上大型眼镜的男人吹奏口琴行乞,但是,他的功力比不上瘦小的老人。老人汇入仲见世街的人潮里。外面观光客人数也很多,感觉上,老人只达他们腰间。仲见世街左右两边是一列齐整的纪念品店,有发簪店、煎饼店、玩具店等等,每间店皆充满清洁的色彩,也散发出特有的气息——华丽、寂寞的气息。可能是因为它们虽然拥有店面,却仍像夜市的摊贩般小规模的缘故吧!或许已经司空见惯,老人对这些店面丝毫不在意,只是默默闪躲人潮,走在人行道上。风自浅草寺方向吹来,又可闻到些许樱花香。在仲见世街右转进入巷道,行人稍微减少了。老人马上又左转,眼前是仲见世商店街的红色建筑物,自背后望去,看起来仿佛某种宗教建筑,也许是江户时代的遗迹,也就是说,这片低矮的红色建筑物背面在诉说着昔日江户这个城市的规模吧!木造、有如积木玩具般构造的城市——江户。但,这如果是就个人为单位的居住结构而言,却是城市中的异次元规模,其居住人口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情景!在低矮屋檐的红色建筑物背面,仿佛在地面爬行般走着、身高不满一百五十公分的老人,却比周遭任何人物都更能溶入此一背景,恰似仲见世街的背面就是为这位瘦小登场人物特别辟建的空间!在整个浅草里,只有他才是真正的江户人,也就是说,在浅草后街这处仍保存江户遗迹的角落,这位老人如同来自两百年前的彼方,除了他,所有的人们皆是浅草里的外国人!前方再度是等待的人潮。老人的表情没有笑意,只是要哭不哭般扭曲着,那种表情也似对前方人潮一种无言的憎恶。这个世界被群众挤满了,就好像尘土覆盖都市的每个角落般,世界也被人群所掩埋。和人群汇流后慢步前进时,老人的表情里展露出他至目前为止的生命时间,那如同屏息静气、马上就要潜入海中的潜水女之神情,也酷似即将骑机车飞跃十辆汽车车顶的冒险家的表情。老人已经持续不知多少日子和这个充斥着人类的世界对抗至今!然而,那只不过是他日常的表情。瘦小老人只有两张脸孔,一种是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的客气微笑,另一种就是像现在这样哭笑不得般紧板着脸——恰似只有外出服和家居服两套服装的人。老人保持家居服的表情再次和人潮汇流,右转后又马上左转。商店街飘荡着轻轻的音乐声。老人来到食品店前,露出些许困惑神情地站住,接着以慢吞吞的步伐进入店内。店内看起来稍稍昏暗,老人有点难过地屈着穿灰色夹克的瘦削背部,拿起内侧平台上装着圈饼和米果的透明袋子,翻面一看,写着定价“四百元”。他将手伸入沾满黑垢的长裤口袋,掏出四个一百元铜板。这时,在里面看着、年龄约莫五十开外的长脸女性走过来,伸出右手。老人主动将掌上的四个铜板递给对方,然后转身,想要走出传来钢琴声的马路。“喂,等一下!”妇人冷冷叫着。老人停住——“对不起,从本月份开始附加消费税,你还得给我十二圆。”老人不理睬,似乎不明白妇人话中之意。“等一等!这样不够的,还差十二圆呢!”她边说,便追着老人走出马路数步。老人假装没听见的继续慢慢住前走,但,由于动作不便,很快就被追上了。妇人和老人并肩走着,嘴里反复说着“还差十二圆”,紧接着可能以为老人重听,大声叫了“还差十二圆”。就这样,两人一块走了大约十公尺左右。“像你这样,简直就是扒窃嘛!”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等于偷拿价值十二圆的东西!”这时,老人的身体倒向女人。由于过住行人很多,不少人如此证言。妇人的声音很大,所以引起非常多步看着的妻子,慌忙跑回店内。“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地询问老人。老人被学生模样的男人扶起,呆怔不语,脸上又浮现那哀求般客气、和善的笑容,然后,一次、两次的慢慢点头。风吹掠过马路,周遭弥漫着樱花香。“这家伙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老年痴呆?”中年的商店老板恨恨地说道。再低头一看,妇人已翻起白眼,动作也变得有气无力了。“喂,谁快去雷门的派出所找警察过来。还有,你可别放开那个老头子。”他对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人群开始聚集了,转眼已成黑压压的人山人海。而在人群脚边、心脏被刀刃刺穿的女性已缓缓停止呼吸。老人被年轻人捉住双臂,脸孔浮现愚蠢、空洞的笑容,简直就像电动傀儡般,不住点头——是毫无目标的继续道歉着。“发生什么事?”人群中有人大声问。“这个老头子为了不想付消费税,刺杀店老板娘。”中年男人恨恨地回答。这时,人墙里很多人开始嚷叫了。“岂有这种家伙?”另外一人说:“太差劲了!”“老头子,你不觉得惭愧吗?你看,这人如此痛苦。真是混帐东西!”妇人身体的痉挛愈来愈微弱。老人仍旧脸孔扭曲,以搓成一团报纸般的笑容面向众人,不停地点头,似乎除此之外,他丝毫想不出其他动作。充血的眼角浮现泪痕,扭曲的唇角积满唾液白沫。远处传来似是警察走近的脚步声。人墙慢慢朝左右两边分开,两位制服警察跑进来。不知从何处静静传来莫扎特的钢琴曲声。异想天开 吹口琴的老人 第2章吉敷竹史在侦讯室前的走廊问小谷:“命案吗?”小谷稍厚的嘴唇轻蔑似地歪斜,冷笑道:“是的,为了钱……”“是抢劫杀人?”“抢劫……不,不能算是,虽然是为钱行凶,却只不过是为了十二圆。”“十二圆?”“是消费税。凶手的老头子买了一袋四百圆的圈饼和米果,付了四百圆就想离开,而老板娘叫住他,要他付十二圆消费税。”“嗯。”“可是,老头子好像不明白什么是消费税,所以气愤之下刺杀对方。”小谷说明。吉敷很不愉快地闷哼出声。“我一直认为应该不可能,却想不到仍发生和消费税扯上关联的事件,而且还是杀人事件。”小谷以厌恶的语气说。吉敷也无法抑制不快之念。不管如何,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尽管是杀人事件,却绝对不该是必须由调查一课的凶案班出面调查的事件。但是,所谓败坏世间善良风俗的不祥事件,大多是如此微不足道!进入侦讯室一看,身穿粘满污垢灰色夹克的瘦小老人呆呆坐在椅子上。头发花白、后脑勺的头发已快掉光,正在把玩置于膝上的蓝色帽子。土田刑事独自在老人面前抽烟。他吐出的烟雾在由窗户射入的光线下,聚集于空间。小谷和吉敷一进入,土田立刻站起来,走向这边。他是位体格魁梧、貌似柔道高手的刑事。他以略带厌恶的表情,低声说:“我拿他没办法,他一句话也不说。”“坚持自己的沉默权吗?”小谷同样低声问。“不,也不是,看样子好像这个有问题呢!”土田用食指指着自己额前转了几圈。“神经搭错线?”“嗯,完全乱了。只是嘿嘿笑着,一句话也不说。”“不会是演戏吧?”“看他的样子不像。”“被害者呢?”吉敷问。“好像刚刚死亡了。”“彼此认识吗?”“不,似乎不认识。”“那个老头是什么样人物?”“浅草的游民,冬天是租住三之轮或森下町的廉价木屋,天气暖和时就四处流浪。”“这么说目前开始四处流浪了?”“应该是吧!但是他不吭声,什么都没办法了解。带他前来的警察稍微查访了一下,但,仲见世街商店区的人只说曾在浅草见过他。”“很久以前就见过?”“不,好像是最近一年内。”“这么说,他是居无定所了?”“是的。”“姓名呢?”“不知道。”“年龄?”“不知道。”“籍贯之类呢?”“完全不知。不管是恫吓或讲尽好话,他一概都不回答。”“身边的物件呢?”吉敷问。“现金两千九百元和一把口琴。”“口琴?”“是的,可能是行乞时使用之物吧!很脏很旧的口琴。此外,可确认身份的驾驶执照、国民健康保险证、老人年金手册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这么说是无法调查出其身份和户籍了?”“是的,因为连姓名都不知道,实在是束手无策!”“是刻意隐瞒不说呢,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想是自己也不知道吧!不论是外表或什么,只能认为是老年痴呆症患者。”“痴呆的老人杀人吗?这真令人心情沉重……”小谷说着,隔着桌子,在瘦小老人对面坐下。吉敷和土田则站在他背后。“喂,你不知道自己姓名吗?”小谷大声问。老人缓缓抬起低垂的脸孔,脸上漾满笑容。但,那种笑容并非一般人正常、健康的笑容,而是卑屈、病态的笑容。嘴唇两端积满唾液白沫,鼻下有已干涸的白色鼻涕痕迹。似在皱纹累累的深褐色皮肤中龟裂开的小眼睛充血,如同鱼眼般被泪水湿濡。“姓名呀!你的姓名。”小谷大声说,“喂,演戏也没用的,你一定明白吧!别再装迷糊了,快说出你的姓名。你做出可怕的杀人行为,对不?”小谷一副眼看就要把对方椅子踢倒的凶状,让自己的鼻子都快碰到老人鼻尖地怒叫。但,老人只是慢吞吞地把身体向后缩,向小谷鞠躬,两次、三次……“你在做什么?喂,你在做什么?向傀儡玩偶一样点头鞠躬也没有用的,快说出姓名,快!”但,老人仍似想不出其他任何事般继续点头鞠躬,一径保持那哭笑不得般客气笑容地卑屈点头。“老先生,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吗?”老人点头。“就是没办法!老先生,你住在哪里?浅草?上野?日暮里?”老人把头前后甩动,唇际仍保持浅笑。“保持沉默权?老先生,你不会是智慧型罪犯吧!”小谷说着,回头望向背后的吉敷,土田也看着吉敷,似在说:如何,我说得没错吧!“老先生,你有刮胡子吧!”吉敷静静开口。一瞬间,老人充血的眼瞳望向吉敷。吉敷并没有忽略对方的动作反应,他很清楚自己的话已被对方的神经接收到。“你是怎么刮胡子呢?你一定有刮胡子吧!”这时,老人也不知道是对吉敷的问话颌首答复,抑或只是一心一意乞求原谅,仍然像纸糊老虎似的脖子前后甩动。“喂!胡子呀,胡子,就是这个。”小谷以右手指背频频敲打老人脸颊,声音粗暴。“如果不刮一定会愈长愈密吧?你是几天刮一次?带着刮胡刀吗?”吉敷问。但,老人还是不开口,只是不住颌首。“喂,你有带电动刮胡刀或什么吗?”小谷问。老人不理睬。“是向有刮胡刀的同伴借用吗,嗯?是同伴借你的吗?”吉敷问。老人颌首。吉敷注意到对方头部以下的动作不像是机械式,更像是本身意志,他心想:这位老人绝对不是完全痴呆!“没办法,我放弃了。”说着,小谷靠向椅背。“让我来。”吉敷说。小谷浮现讶异的表情,站起身来。“口琴呢?”吉敷问一旁的土田。“在抽屉里。”吉敷颌首,坐下,拉开抽屉,右手抓住口琴,开口:“这支口琴是你的吧?”老人头部的动作忽然停顿了。“是你的吗?”老人的头再度开始前后甩动。“看样子终于可以沟通了。希望我还你吧?那么,你吹吹看。”吉敷将口琴递至老人鼻尖,老人伸出皱纹累累的右手缓缓接过口琴。“吹吹看,放到嘴边。”吉敷比出姿势。老人缓缓把口琴拿到嘴边,立即吹奏出熟悉的旋律。约莫十秒,他停止吹了。“怎么啦?再多吹一下。”老人颌首,却似不想再吹。“你吹得很好呀!在哪里学的?”老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是自己学会的?”老人点头。“从小就会吹吗?”老人颌首。“你不会讲话?”老人缓缓点头。“不会讲话?那么,会写自己的姓名吗?”说着,吉敷递出纸和原子笔。老人畏怯似的身体后缩,并不想写。吉敷静待,但,情形仍是一样。“你口袋里的钱是用这支口琴乞讨来的?”老人笑了。“是不是?”老人点头。“你是在东京出生?”老人颌首。“家人、兄弟或亲戚呢?”还是同样点点头。“你刺伤的女人已经死了,你认识她吗?”又是颌首。“你和他有仇恨吗?”脖子前后甩动。“以前就认识她?”虽是点头,但,看样子老人好像已不明白话中之意。“是因为被要求付莫名其妙的什么消费税才一怒之下刺伤她?”老人颌首。不过,这应该不能视同他的回答吧!吉敷心想:已经没办法了,跟他无法沟通。他站起身来。“这样不可能制作调查报告了。”“但,他是老年痴呆症,可以适当的填写吧!毕竟算是特殊案件,没必要明记姓名和年龄。”小谷说。“不,这位老人仍有智力。”吉敷说,“他并非出于冲动的殴打或撞击对方,而是以刀子刺伤,很难视为是智能丧失者的行为,应该认为具有杀意。”“是吗……”小谷似乎不能认同。“痴呆症的老人不可能那样会吹奏口琴。”“不,正因为是痴呆老人才可能吧!”小谷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