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既然不是建一个人的墓地,那画谁都没关系。大家都在这里就太好了。 我又翻开速写本的另一页。 “我是又白又小的银莲花,小纱应该是信浓金梅吧?黄色系的感觉。” “等一下啦,一个一个来。” 希美子说出一种种高山植物,我一幅幅画得入了迷。就连谈话室中的登山客把我包围,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只有手还在不停地动。其中有些花,叫得出名字却记不清是什么样子,在一旁看着的人打开便携植物图鉴,指着说是这个,我才画了出来。 “最后还剩浩一吗?乌头花就正合适。别看他一本正经的,其实里面都是剧毒呢。骗你的!开玩笑的啦。百合怎么样?橘黄色的车百合。” 车百合的话我不用照着图都能画出来,我全神贯注地下笔。 “真讨厌呀,花的时间比我的多了一倍嘛。这幅画完之后……小纱你也求我一件事嘛。比如说‘别让我画车百合啦’之类的。一天一请求原本就是仓田学长提出的建议,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做的嘛。” 希美子说着,听从了我的请求。 一天一请求,我和希美子从来都没有说过要让它结束。毕竟这是仓田学长提议的。既然这样的话—— 这些画都完成后,我们向休息所主人请求能否把它们都留在这里。“真的可以吗?”他答应了我们。尽管我知道画就留在这小屋之中,却没有想到竟然放在这种地方。我们没有刻意要求,可仓田学长依然被大家包围在中间。 不过,却不见车百合。 “我果然是个大骗子吗?” 前田先生对着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我说。该怎么回答呢?我词穷了。如果说,这是别人所画的,我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嘛,这些不都是画出来的吗?前田先生你骗我。大概已经这么说出口了吧? “我被救到这儿,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初看见的就是这个。当时我想,为什么天花板上会开着花呢?一时之间都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画。” 前田先生说。失望的理由、责备前田先生的理由,早已消失不见。 “不,我已经见到仓田学长了,谢谢你。” “那就太好了。我还怕你到了山顶会狠狠揍我几拳呢,一路心惊胆战的。” 不知是在说笑还是真心的,前田先生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烟,望着天花板上的驹草,又把香烟塞回了口袋。 ◇ 眼前是一片闪耀着淡紫色的云海,从这儿可以看见富士山。我们在写着“赤岳山顶”的标示前坐下,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前田先生从休息所出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已经到了第三支烟。 我为该不该告诉他那幅画是我画的而烦恼不已,没想到那时窗外的浓雾已经散去,云海在夕阳照射下,呈现出一片橘黄色。这么壮观的景色,隔着窗子看实在是太浪费了。“我们去山顶吧。”正当我们走出谈话室的时候,小屋主人也刚从柜台走来,他问前田先生: “你们两个是因为那幅画才结识的吗?” “不,只是同事而已。” “那我多想了。我还以为前田先生一定是迷上了那幅画,给画家老师写去了慕名信什么的才认识了呢。” 小屋主人说着冲我一笑。我正想说,请别叫我画家老师啦,这才意识到问题还没那么简单。前田先生面对着小屋主人,一脸莫名其妙。 “我拿到画的时候,心想,画得这么漂亮,挂在区区一个休息所里实在是太浪费了。听说了传言,从东京赶来的出版社的人,告诉我想要用那幅车百合的画来做一个有名的作家的山岳小说封面时,我就想,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很是佩服呢。于是就赶紧联系了高野小姐,不,老师。后来出的画集我也买了呢。现在一定还在画吧?” 小屋主人对着前田先生说了好久,最后却又转而问我。 “我在做水彩画教室的讲师,一步步慢慢来……” “那就好。” 说完,来了几个登山客,小屋主人又回到了柜台前。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看着前田先生。尽管眼神相遇,他却什么都没说。看上去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是善意的表情。 我受不了沉默的气氛,连忙穿起靴子出发。休息所离山顶只有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可我们之间的沉默还在持续。在这段时间里,云海已经从橘黄色变成了粉红色,又变成了紫色。尽管我这是第三次登上赤岳山顶,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 “对不起,画那几幅画的人就是我,我应该早说的。” “你不用道歉。我倒是想问,你说要上八岳的时候,就没有意识到我说的驹革可能就是你画的吗?” “完全没有。” 要是我意识到了,还会来这儿吗?大概不会来吧。哪怕我想起自己还画过这种东西,也绝对不会是我来这儿的动力。我反倒不会想到驹草,而会想起车百合,说不定因此坚决拒绝这次旅行。 话又说回来,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前田先生竟然对我的画有印象。怎么可能有这种偶然呢?但眼前既然有这么如梦似幻的景色,就算有奇迹也不足为奇。我再次屏息凝视云海。 “前田先生,快看彩虹。” 在云海之中,彩虹架起一座桥,从赤岳一直连向富士山。 “雨刚停,当然会出彩虹。” 前田先生一手持烟,很平淡地说。对于自称雨男的这个人来说,也许彩虹根本就看惯了吧。可是,对我来说,眼前的一切都是一生所见最美的景色,要下决心只有这一刻了。 “我会去捐献骨髓的。我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却还在犹豫该怎么办,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了,但我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想到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我也许会后悔。可是,我能伸出援手却弃之不顾,我会更后悔,还不如救了他再后悔。我只告诉母亲要去捐献骨髓,就当捐给了陌生人。就说仓田学长那时,我接受检查的资料还留在医院,正好有个白血病住院的人和我的白血球型匹配,所以我接受了请求……这么说行吗?” “你就不怕风险吗?” “什么风险?” “你连用什么方法、怎么提供都不知道,要是之后会有伤痕或者后遗症该怎么办?” “那种事情我根本就没想过。事先想太多也没什么用。” “真了不起。高野纱月真是了不起。” 难道说,刚才那是在称赞我吗?我十分高兴,并不是因为他称赞了我,而是他认真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吧。 ◇ 我背着登山包,左手藏在身后,站在玄关前。右手一按门铃,母亲就跑了出来。一看到我,她松了一口气。原来她这么担心吗? “我回来了。” 我伸出了左手。 “在山上采的吗?” “怎么可能。山那边的特产是别的东西啦,我刚才到站就顺便去了商店街,忽然想买束花。漂亮吧?” 我把左手握着的蓝色龙胆花递给母亲。 “有件事我想和妈妈谈谈。” 我添了一句。可母亲却还没接过我手中的花。如果是平时,我还没伸出手,她就已经取走了。 “很重要的事吗?” “嗯。” 她点点头,静静地伸出了双手。她没有接过花,反而握住了我的手。 “其实不用谈了吧,小纱你一定已经决定了吧?” “为什么?” “因为你都买花回来了嘛,和你爸爸一样。所以,小纱你决定的事情不会有错的。” 母亲握紧我的手,微笑了。一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我也热泪盈眶,强忍着心中的“对不起”,泣不成声。§花的决意§ 越过检票口,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是秘书和专务。前几天在H大酒店一无所获,仿佛就是那天的延长战,我竟然坐了早晨的头班电车来到这种地方,真想叹口气。 “上次真是失礼了。” 秘书十分礼貌地说着,向我低下了头。尽管依然没有笑容,但他的眼神笔直地望向我,和那天的态度完全不同。 “我们的车停在前面那个停车场,我来帮你提行李。” 这也过分周到了吧?不过也说不上有什么行李。只不过是一个挎包和“梅香堂”的纸袋而已。 “没关系,谢谢。” 我一婉拒,他就说了句“请便”,转过身去,目不斜视地迈开步子。专务跟在我身后前进。似乎不是很受欢迎,但还是被当做贵客,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还想象自己会像好莱坞明星一样,坐上一辆全黑的轿车,可等到他们开门请我上车的时候,才发现是一辆适合山路的大型乘用车。我印象中那种欧洲古城一样的别墅,还是别妄想的好。 我和专务两人一起坐在后座,车启动了。 和我坐在一起的如果是恋人或者朋友、家人,我一定会感叹窗外的景色“哇,真漂亮”,不过这两个人全都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人。 “您是,森山先生吧?” 我对望着窗外的专务说。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盯着我。 “你是问了谁?” “从‘梅香堂’得知,我直接拜访了您家。扫墓这件事也一直想谢谢您。真是劳您费心了。” 尽管我已经打听过不少他和外祖父母的关系,但首先还是先道谢了。可专务一森山先生,只是轻声说了旬“哪里”或者“不用”,我都有些听不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是在暗示“别跟我搭话”。 “树叶越来越红了呢。还有多久可以到呀?” 我开过口又沉默下去的话,空气就显得比原来沉重一倍,于是我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清楚呢。我也是第一次来……” “还有大约二十分钟。” 一声不吭开着车的秘书突然接过话茬。 “别墅是我父母造的,还没有招待过专务先生。因为这次是要约你来谈谈,又考虑到上次专务先生也一起见了面,考虑过后觉得还是请他一起来比较妥当。” 森山先生是乘坐另外一辆电车来的,只不过比我早了十分钟到站。原来他也是客人吗?既然是父母建造的,那在K建造的别墅里,一定聚集着和他有关的所有人,到时一定会说出真相。如果在推理小说中,这样的设定之下恐怕就要出几桩杀人事件了。 “我去见你的那一次,是瞒着家人的,但不知怎么的又被他们知道了,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我反驳说,那你们也把事情真相解释给我听,结果就决定把所有的关系人全都请来了。” 可是,真相、关系人,到底是什么情况? 每年十月二十日,都有花束送给母亲,在母亲过世时,这个自称K的人还提出要对我家提供经济援助。我本来只是想向他借一些钱作为外婆的手术费用,但看上去,今天根本不是为了借钱一事来到这里的。 那,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昵? K是谁,又和母亲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为什么要送花给她呢?而且,为什么直到她过世之后还是送来呢? 在K的公司担任专务的森山先生,曾经和外公共处一个职场,他曾受过外公多大的照顾,才让森山先生的母亲一次不落地去我家墓地祭扫呢? 我是为了弄清K和我全家的关系,才来到这里的。 可是,K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那,到底是谁,以何种方式来说明真相昵? ……不,等一等。 K到头来是不是单指一个人呢? 我们到达了别墅。刚才打消了欧洲古城的印象真是太对了。这座木屋建造在眺望赤岳最绝妙的位置,与其说是别墅,还不如说是一座别具一格的山庄。如果我父母还活着,他们一定会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的…… 秘书领着我和专务两人走进屋子,来到一间宽敞的客厅。客厅里有烧柴的火炉,墙壁上每隔一小段就等间隔地装饰着精心装裱的高山植物画,好几幅画的笔触都和我家的差不多,我本想一幅幅仔细地欣赏一遍,但很显然不是时候。 房间中央摆着会客用的一套沙发,有两位女士本来坐在那儿,一看到我和专务进门,立刻站了起来。 首先自我介绍吧。 “早上好,我是前田梨花。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吧。” 我把纸袋递给面前的那位女士。 “谢谢。是‘梅香堂’的点心吧。我特别喜欢。” 纸袋和包装纸上明明都没有写着店名。她朝纸袋里瞧了一眼,微微一笑,然后打量我的脸。 “和小纱真像。” 她仍旧微笑着,眼中却涌出了泪水。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却意外地和她身后一位年龄相仿的女士的眼神相遇了。她却下意识地躲开了我的视线。一瞬间,我感觉她似乎十分害怕,不知是不是错觉。 这两人对我有不同的反应到底是为什么呢? “对了,我还没自报家门呢。” 微笑的女士用指尖擦着泪水说。 “我是北神希美子。” 这个人也是K打头。不就是“梅香堂”老板提到过的“纪美子【原文为きみこ,是指老板只记得她名字的读音而不知道汉字写法,二者发音相同。】”吗? “我是小纱的短大同学,还是一个寝室的室友呢。” 希美子把她和小纱——我的母亲前田纱月、旧姓高野纱月之间的关系挑明了。 她们两人受同宿舍楼的仓田学长邀请,加入了W大的山岳同好会。在那里,她们结识了大她们两岁的北神浩一。因为初次见面,母亲就不小心把浩一叫成了“爸爸”,以此为契机,两人在交往中渐渐相爱了。 相爱了,竟然能用这么平淡的表情说出口,过去的人真可怕。 而希美子却比母亲更早地爱上浩一,看着他们两人日渐亲密,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但有一件事却让她们暂时顾不得这些。仓田学长因为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倒下了。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当时同好会的成员全都参加了血液检查,却没有一个是合适的配型。 “尽管仓田学长和谁都不能配型,但我们却发现小纱和浩一是同样的白血球型。” 几年前流行的一部电视剧里,主人公竟然患上了同一种绝症,但实际上,能和身边的人有同样配型的概率低至几万分之一。我光听希美子说,就觉得母亲和浩一之间,多少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他们本人之间恐怕更加激动吧。 希美子接着说。 仓田学长没能救活。母亲的悲痛有浩一来抚平,而希美子的悲痛却没人来化解。希美子为了让自己从伤痛中走出来,也是从心底祝福母亲与浩一两位好友的幸福,就约了母亲去爬八岳——在与仓田学长一起攀登的那个山头,想为他造一座墓碑。 造墓碑这件事,因为中途意见不一而放弃了。作为补偿,希美子就请母亲画了一些画。就是装饰在这个房间的画。有好几年都装饰在山间的小屋中,到了别墅开始建造的时候,才取回来。 “登山的时候,我们有过一天一请求的约定。所以说,我总是让小纱画画,而小纱竟然让我对浩一死心。” 母亲总是凡事都很淡然,没想到竟然提出过这么沉重的要求。 故事从此告一段落,后来,希美子和母亲在余下的校园生活中,依然维系着友情。但有一天,母亲突然和浩一分手,也退出了同好会。希美子怎么问,母亲都不肯说出理由。希美子又去问了浩一,他也一味沉默地摇头。 她们两人从短大毕业,留在东京就职的希美子和回到老家的母亲之间的关系,也仅仅是贺年卡交往的程度。之后,希美子在仓田学长的三回忌辰法事上,与北神浩一再会,几次见面后开始了交往,最后结婚了。 “那时,我再一次问了浩一,为什么要和小纱分手。如果不告诉我,就不结婚。我怕他就此拒绝和我结婚,成天提心吊胆的。但要是我不问清楚,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不安之中。” “他,告诉您了吗?” “嗯……我能说出来吗,妈妈?” 希美子对一位一言不发的女士说道,她也没有反应,直勾勾地望着墙上的画。那是百合花吗? “她可是你儿子恩人的女儿啊。” 希美子说道,她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浩一的父亲和小纱的母亲其实是表兄妹。” 小纱的母亲,不就是外婆嘛。 浩一的父亲和我的外公曾在同一个公司工作过,但因为工作上互生误解,后来外公在工作中出事故身亡了。而外婆认为是他杀死了丈夫,于是断绝了和北神家的来往。 而母亲和浩一分手的理由,也是因为彼此都得知了那段往事。 “所以,我嫁入北神家后不久,也和小纱断绝了来往。可是,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再次联系她。” 浩一病倒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在家族中和公司内,所有人都被号召参加了血液检查,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白血球配型人选。 “骨髓库呢?” 从提到仓田学长的时候我就开始在意了。 “当时还没有骨髓库这回事。” 希美子回答说。那样的话,母亲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可是,就算曾经的恋人今日得了绝症,但毕竟他的父亲与自己有杀父之仇,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同意的。希美子把当初还是婴儿的伸明托付给婆婆,直接前去请求,刚提到浩一的名字,母亲就什么也不听,当场就要离开,她们在车站前开始了推搡。偶然路过的,就是母亲的同事,前田明生——我的父亲。 母亲离开后,希美子向父亲说明了事情的始末,好歹拜托他去说服母亲。如果信息转达之后还是不行,就让她想想两人攀登八岳时的那件事,如果这样还是没用,那么只好就此放弃。 “前田先生他,直接就把小纱带到了八岳呢。” 几天后,希美子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我愿意捐献骨髓。 希美子干恩万谢,而母亲只是接着说, ——你不用想得这么严重,就把它当做一天一请求吧。那我也提个请求,我捐献骨髓这件事,请你对浩一和北神家的人都保密。我也对母亲提到过要捐献骨髓,但没有说是要捐给浩一,所以请你不要送任何致谢信来。 “我遵守了约定,可这件事还是被浩一发觉了。所以,第二年开始,每年接受移植手术的十月二十日那天,他都坚持给小纱送花。” 原来是这样吗? “对了,小纱每年收花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希美子问我。既然知道了赠花的理由,那么接受如此豪华的花束也可以理解,但她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尽管对母亲的前男友有些不好意思,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浩一一厢情愿的自我满足而已。 “我不太懂。她也不是特别高兴,只是把送来的许多花分给家人,装饰到各处而已。还对我说,送花来是因为中了大奖。” “中大奖吗?还真是有小纱的风格。” 希美子似乎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轻声嘟哝。 可是,有些事实我还是难以接受。听了希美子的话,心里的结还是没有解开。 “浩一先生,和我爸爸的声音是不是很像?” “是啊,没错。通电话的时候,连我都差点搞错。怎么了?” “我的外祖父母和北神家,这么说不知是不是合适……他们之间的那些纠葛,真的只是我外婆的误解吗?浩一先生的父亲难道就是那个建筑家北神阳介吗?” “是啊,你知道得真多。” 希美子有些意外地回答。他的确很有名,可出名也只是过去的事。话说回来,山本鲜花店的大叔,记忆力可真不是盖的。 “我对建筑没什么兴趣,不过听说我们镇上的香西路夫美术馆就是北神阳介设计的。那里作为他这个世界级建筑家的原点,到现在都有艺术家特地赶来举行结婚典礼呢。所以令我不解的是,因为财政困难,全国的三个香西路夫美术馆中,已经有两个闭馆了,连展示品都被竟相拍卖,可我们镇上的这个连要闭馆的传言都没有过。我仔细一查,发现香西路夫送给诗人堀节子的情书都在被拍卖,真是大吃一惊。”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女诗人吧。竟然还有这种东西吗?” “好像是十年前左右,从堀节子的遗物中发现的。因为某些原因,两人未能结婚,但听说他们互相信任对方为人生中的唯一伴侣,十分相爱。香西路夫在雨降溪谷的草庵中养病的时候,节子好像也曾多次与他密会。我想,要是能让县政府买下来,展示在美术馆里就好了。” “那是事实吗?” 专务森山先生说。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被请到这里来的理由,一直到刚才都沉默不语。 “大概没错。虽然我是在网上查的,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不过比起靠解读绘画来说更加让人信服呢。” 我回答森山先生,然后重新面向希美子。 “尽管香西路夫的画中总是透出一丝苦涩的回忆,但我却十分喜爱那个美术馆。北神阳介和外祖母是表亲关系,而与外公又在同一个公司上过班。你们说的公司,就是北神建筑事务所吗?” 希美子不说话,望向那个女人。妈妈,她这么称呼。是亲生母亲吗?如果是婆婆,那她就是浩一的母亲、阳介的妻子了。她和外婆年龄相仿,却还穿着名牌连衣裙,跷着二郎腿,坐得笔直。 “没错。最早就是在这个镇上办起来的。香西路夫美术馆大获成功之后,日本全国各地的订单都纷纷而至,后来我们把据点移到了东京。” 那个女人回答说。“这是我婆婆北神夏美。”希美子添了一句。 “外公和北神阳介先生之间的误会是什么?” 我问夏美。 “一点小事罢了。” “那可是让外婆认为他杀了自己的丈夫呢,怎么可能是一点小事?” 夏美歪过头,闭上嘴。那我就问另外一个人。 “森山先生你也在同一个公司,一定也和外公是熟人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您知道吗?” “我,什么也……” “那么,为什么森山先生的母亲,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来到外公的坟上祭拜呢?” “那是,因为受过他很多照顾……” “昨天,我拜访森山先生老家的时候,您的母亲出来应门,一见到我,就连忙向我道歉。她的头压得那么低,简直就要触到地面了。我当时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随意地扎了起来,看上去有点男人相。您母亲,莫非是把我错当成外公了吗?您母亲几十年来所背负的一切,您就把这件事丢在老家不管了吗?” 森山先生低下头,不说话。没有一个人开口。 “希美子阿姨也什么都不知道吗?母亲和浩一分手的理由,就靠那种程度的解释,你就接受了,然后还和他结婚了?还会去求我母亲救他一命?别唬人了。至少应该说明白过去的一切,有错就道歉,之后才有资格求别人,不是吗?” “道过歉了。” 回答我的,是夏美。 “希美子告诉我浩一曾经交往过的女子就是纱月的时候,说到‘有着几万分之一概率的联系,仿佛命中注定,但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血缘关系’。当时得知这件事,震惊得头晕目眩,就没有多问下去。” 夏美说话时那么精神,让人很难猜测她的年龄。 浩一病倒,正因为找不到捐献者而陷入绝望的境地时,希美子想到了学生时代的好友,前去请求她,当时把伸明托付给夏美时,夏美就有所预感了。希美子接伸明回家时的表情,更让夏美确信,请求的对象就是高野纱月,而且结果很糟糕。所以,为了救儿子的命,她与丈夫阳介一起去请求高野美雪的帮助。 “我忽然前去,估计她也不会听我的解释,于是我们假造名义写了一封信,为了邮戳不被怀疑,还通过T市的友人寄去。这么一来,成功见了面。” 信上写了,儿子浩一因患有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而合适的捐献者却找不到。浩一与纱月的白血球型是相同的,得知这一事实,是因为他们二人是学生时代同属一个山岳同好会的成员。恳请务必见一面详细谈谈。 回信通过电报很快就收到了,他们在指定的那天拜访了高野家,美雪却不在。 ——女儿上山去了。 正是母亲与父亲去八岳那时。 阳介与夏美夫妇以为美雪是为了不让他们直接请求纱月,而专门挑了纱月登山的那天,他们十分沮丧,于是为过去的一切道歉,并请求她救救儿子。感慨于美雪家中生活贫困,他们还提出要对她进行经济援助。 可是,外婆的回答却十分冷酷。 ——又是谢罪又是提出交换条件的,太奇怪了。你们仅仅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一命,才做出谢罪的样子,其实你们根本没有一点觉得对不起和弥吧?这么多年了都没有过消息,如今又想怎样?金钱援助?别当我是傻的。我就算一个人,也把纱月养成了一个不管到哪儿都不会丢脸的女儿了。 阳介与夏美夫妇无言以对。的确事实就是这样。阳介几乎要放弃,而夏美却拼命坚持。 ——浩一和纱月曾经考虑过结婚,美雪你知道吗?在婆婆的葬礼上,他们了解了各自的过去,浩一才狠下心来甩了纱月。不过,他一直耿耿于怀。纱月的工作不是还没定下来,就直接回了老家嘛。拜托了阳介的朋友,把纱月的画介绍给出版社的人,就是浩一这孩子呀。 在这个时候还把这件事抖了出来,不知外婆是什么感觉呢? “这办法真卑鄙。” “为什么?” 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口之后,还没来得及后悔,夏美就已经无力地反问。对这个人,大概对这一家子,讲什么道理都是对牛弹琴吧。 “美雪也说了相同的话:‘女儿这天不在真是太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了。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动她了。接着,阳介就……” 夏美忽然不往下说了,望着秘书——伸明。原来不光不想让我知道,连外孙都不想让他知道。 “说明白啦。” 伸明说。他一定和我一样,特别想了解父母和外祖父母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毕竟他对起因一无所知,还要代表父亲,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提供经济援助,这么多年都不停地送花。 “我把自己与香西路夫美术馆有关的经历一笔勾销。求求你,救救我儿子。他说着,对美雪低下了头。” “美术馆是怎么一回事?” “香西路夫美术馆是和弥设计的,后来又经过阳介的修改才建成的。” 夏美谨慎地说明。在北神建筑事务所担任营销职务的外祖父——高野和弥,参加了县内举办的香西路夫美术馆设计竞赛,并且瞒着阳介投稿。阳介知道之后申请将和弥的图纸退回,修正了几个构造上的问题之后,又以事务所的名义参赛了。 为什么这么严重的事情一开始不说? “那个美术馆不就是被称作北神阳介的原点,自己穷极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代表作吗?我外公的名字到底在哪里?外公真的是意外去世的吗?还是像外婆说的那样,他是被杀死的?” “真的是意外啦。对吧,森山先生?” 夏美望着森山先生。我也望着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 “夫人就没有问问阳介先生事情的真相吗?” “真相,什么?” “意外发生那天的事,阳介先生对警察的证言是说谎。” 夏美倒吸一口气。 “那天,阳介先生、高野先生和我三个人,一起去了雨降溪谷。接着,提出要观察一下建筑物整体形象而攀登御笠山的,其实是阳介先生。” 森山先生开始说起那天发生的一切。 天色忽然变得很奇怪,和弥阻止了阳介,可他依然扬言一个人也要去,于是只得三个人一起攀登御笠山。在去时的车中,和弥曾对森山先生说:“我太太的身体有些状况,想和森山君你的妈妈谈一谈。”可阳介竟然以此挑衅:“被老婆迷得六神无主,连怎么爬山都忘了吗?”外公可能就是因此不得不一起跟着爬山。并且,和弥和森山先生都穿了运动靴,可阳介只穿了皮鞋。 果不其然,下起了雨。三人全都浑身湿透,来到了山道半路中向河流延伸的岩地。阳介说要在那儿拍照。可和弥提醒他穿着皮鞋到岩地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自己来拍。和弥手持照相机走到岩地,却不慎滑落,最终溺死。 “他对警察是怎么证言的?” 我握紧颤抖的手问。 “他说是高野先生提出要爬山的。” “为什么要撒这种谎?森山先生你也没有说真话吗?” “我也没有说。” “为什么?” “我也做了对不起高野先生的事,把高野先生正在参加竞赛一事告诉阳介先生的,就是我。我和阳介先生两人下山之后,阳介说,就假装是和弥要求登山的,否则就以竞赛一事为由,诬陷是我杀了他,让我背上莫须有的罪名:‘你跟我在一条船上。’所以,我说了谎。” “好过分。” “告诉阳介的是你吗?美雪当众责骂过我。和弥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和阳介提过一个字。大概她至今都觉得是我的错。可是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比起阳介,你不是跟和弥更合得来吗?” 我咬牙切齿的时候,夏美又无力地辩解。 “是因为对画的解释。” “诶?” 森山先生的回答,让我也备感脱力。 “前几天,在酒店时,我问到梨花你对香西路夫的画有什么看法时,你的解释大概是家里的谁告诉你的吧?” “不,不是的。我家从来不会提到什么香西画家,因为在远足时我觉得丢尽了脸,根本没和家里人说过。” “不会吧……” “可我就是那么觉得,这不也没办法吗?我之前早就说过,对抽象画的理解,人人都会有不同呀。” 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提到香西路夫呢? “我的祖母对香西路夫的看法和你是一样的。听了祖母的解释,我也觉得是这样没错。于是我又把这件事告诉了高野先生。结果他说他也渐渐觉得这是对的,依照这种方法完成了美术馆的设计图。我还期待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参赛者一栏中,于是去县公所工作的朋友那儿偷偷问了一下。可是,姓名一栏只写了高野先生而已。我实在是不甘心。” “你之前绕着弯说的那些,全都是和我外公有关的吧?真无聊。”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无聊。我心里满是对祖母的歉意。我曾经还觉得祖母一定和香西路夫有着特别的关系。听闻香西路夫有情人这一传闻时,我还一直以为那就是祖母呢。所以他才把特别的解读方法教给了心爱的人……” “你只不过是嫉妒我外公的才能吧?而且还误解了。是不是觉得我外公死了才好呢?” “没有这样的事。我曾有过一次,实在忍不下去,就想把一切全都向太太坦白。可是,没想到发展成那么严重的一件事,最后没能说出口。母亲察觉我不太对劲,可我向母亲坦白的时候,已经是意外发生的三年后,就是阳介先生即将出发去东京的那一晚。母亲说,让她全部承担这件事,就把我送出了家乡。” “太差劲了。你们一个个全都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丢在这个小镇上,然后逃走出去了吧?平时摆出一副素不相识的脸,过得逍遥快活,一到倒霉的时候才来哭着求人。你们这种人,外婆又怎么可能原谅呢!” “她的确没有原谅。” 夏美说。 ——凭借着香西路夫美术馆,你们才建起现在的地位。现在反而要把这段经历删除,这只是阳介你本就想这样吧。就算你在世界性的比赛上得奖,也无法超越最初的作品,我见过几本杂志上都写着。我从来都避开和你们有关的文章不看,可还是进了我的眼睛,这说明你们一定也被外界批评得受不了吧。你难道不是只想从和弥天才的阴影当中逃跑吗?既然偷了东西,就负起责任,一辈子都别松手啊。 对外婆的话,阳介、夏美夫妇只能垂头丧气地听着,以为一切都完了。可是—— ——我一辈子都不会对你们说出“原谅”二字。可是,要决定是否捐献的是我的女儿。只要她下了决心,我绝不会过问。所以,不论那孩子有怎样的答复,你们都不要再来我这儿了。过去发生的一切,还有你们今天来这里的事,我都不会告诉女儿。 外婆这么回答。外婆其实一定相信自己的女儿会捐献骨髓吧?而母亲的确作了那样的决定。 外婆和母亲,为了避免互相伤害,都把各自经历的一切一直埋在心中,不论是几年,还是几十年。 “纱月去世之后,拜托浩一提供经济援助,还有送花的,都是我。因为美雪一定不会接受我们的任何恩惠的。” 夏美说。 “外婆和母亲,其实根本就不希望收到这种东西吧。不过,我却乐得接受。沿着这条花的锁链,我终于了解到了父母和外祖父母身上发生的故事。” “你这么想可太好了。尽管当中有些曲折,但美雪的手术费用能让我们来负担吗?可以的话,还有你找工作的事。” 这个人真的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搞懂,一辈子就这样了吧。不过,最初提出要借钱的也是我,这算是我做过的头等错事。 “的确是我最先请求你们的,不过不好意思,手术费和我找工作这两件事,我都拒绝你们的帮助。也请不要再送花来了。就这么结束吧。” “你真的什么都不接受了吗?” 夏美气得撅起了嘴。 “梨花,求求你了。就当代替小纱,一天一请求吧。” 希美子说。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滚动着大颗的泪珠。尽管我没有资格代替母亲,但实际上,对于了解真相的我来说,确实有一个请求想实现。 “那么,哪怕一次也好,请满足外婆的愿望。” ◆ 外婆坐在轮椅上,我缓缓地推上斜坡。公共设施旁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事后整修显得很不自然的斜坡,但这儿从一开始就有。外公已经考虑到来这儿参观的各种人的需求。 在入口买了两张入场券,进入之后一直向前。宽敞的楼层中央,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展示在那儿的画。 “未明之月”——这幅在竟拍中登场的画作,被北神建筑事务所买下,作为公司成立五十五周年的纪念,被赠予香西路夫美术馆。上书:表彰高野和弥氏的功绩。 最初得知要添加这行字的时候,我给秘书伸明打了个电话去抗议,让他别犯小聪明多此一举。而他回答我说:“就像你爱外祖母一样,我也喜欢我的祖父,我只是想让他得以解脱而已。”接着他告诉我北神阳介现在的情况,就离开了。 虽然没有公开给大众,但北神阳介似乎已经在十年之前就患上了认知障碍,进了医院。尽管现在已经把家族的事务忘得一干二净,但听说偶尔还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铅笔在纸上描绘一些类似香西路夫美术馆的图案,然后又撕毁丢弃。 外婆出神地盯着那幅画,轻拭眼角。 “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掏出手帕说。 “谢谢。” 外婆用手帕擦着横流的眼泪说。她的视线依然离不开那幅画。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手术前一天,我把在清里别墅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外婆。但说不定,有一些东西,我只想把它们藏在心底永不说出口。可是什么该说什么该藏,一件件细细掂量太过困难,于是我放弃了。 外婆静静地听我说,不时地流下泪水。听着这一件件往事,不知外婆想了些什么。全部说完之后,外婆唯一提到的,就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小纱和明生一起去爬过山这件事。因为我读过那封信,我知道不是希美子寄来的。明生他在我工作过的小餐馆吃晚饭的时候,还翻过八岳的地图嘛。 在佛龛前,我把这件事也一起报告了。 顺带也通知了健太,已经没有必要去申请加入什么投标了。 新工作也算勉强解决了,下个月开始,执迷不悟的我又要在市内的补习班当英语讲师了,到底会怎样还要看情况…… “那个,不好意思。”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美术馆的一位女职员,抱着粉红色的玫瑰花束。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二楼刚举行了一场婚礼,很快典礼就要结束了,新郎新娘会从那边的楼梯下来,到时候能请你们把这朵花献给他们吗?” 听了她的话,我环顾楼梯四周,人们各自手持一朵玫瑰,排列成一条花路。因为在这座美术馆邂逅,这对住在北海道的建筑家夫妇不顾路远来到这乡村小镇。因为NSL只有这两人,所以美术馆希望今天的来客都能为他们献上祝福。 外婆和我一起,各取了一枝花,加入到楼梯下的花路中。 馆内响起音乐,正在此时,新郎新娘出现在楼梯口,纯白的婚纱光彩夺目,笑容满面的两人,稍施一礼,挽起手臂,开始一步步走下楼梯。 “真漂亮呀。” 外婆眯着眼睛说。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不过,如果新娘是梨花,就更好啦。” 外婆的话有点淡淡的挖苦,但不知怎么地,我好高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解开人性的枷锁 ——走进凑佳苗的小说世界 天蝎小猪 遭受背叛的愤怒和悲伤早已随风逝去,现在,我只是怀着一份心平气和的心情,追思着那些令人怀念的人们。 ——乙一《伤 —KIZ/KIDS—》 ◎ 引论:此“境遇”非彼“境遇” 2011年10月,时年38岁的女作家凑佳苗(湊かなえ)推出了自己的最新作品《境遇》,这是其自2008年8月凭借话题大作《告白》出道以来的第8本书,而出版方则是最早与之合作的双叶社。 该作的主人公是两位与作者年龄相仿的女性:阳子是一位与政治家丈夫组成幸福家庭的主妇,同时还以著名绘本作家的身份受到社会广泛关注;晴美是阳子的好友,尽管以最忙碌的新闻记者为职业,却因为举目无亲而时常感到形影相吊般的孤独。此外,两人都有着一出生即被父母遗弃的悲惨经历。某日,阳子5岁的儿子遭遇绑架,歹徒在威胁信中这样写到:“如果不对世间公布实情,你儿子就没命了!”于是,阳子与晴美共同为查明所谓的“实情”而奔走,渐渐地阳子的一个极可能就是绑匪的女性书迷浮出水面。她是犯人吗?那“实情”又是怎样的?人生的“境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可以自主的呢……小说《境遇》的旨趣似乎就是以两位女性的视角出发,通过一次看似偶然的犯罪事件的影响,来揭橥人生的意义。 惟觉可惜的是,本书作为纪念ABC放映公司创立60周年的“应景之作”,在谋篇布局和就笔行文上存在着个中不足,使得一部原本可以表现得更好、完美呈现作家水平的作品趋近平庸,这也是为何两个月后该作改编剧的上映并没有招致预期的佳评的主因。 诚然,凑佳苗的实力远非单单一本创作生涯的低谷作品所示的那样,我们仅从3年多时间即写出8部大作,而这些书竟然是由5家不同的出版社刊行[①]这一事例,就能看出凑佳苗确然是位不容小觑的年轻作家。加上一个个大奖的荣光映照、屡遭改编的媒介刺激、迅猛增长的销量实绩,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将很快赶上天后级作家宫部美幸的脚步。 现在,且将时钟的指针回拨,看看凑佳苗是怎样走入读者的视野并抓住人们眼球的。 ◎ 生平:“家庭主妇型”作家的养成 纵观日本推理文学史,自1957年仁木悦子凭借《只有猫知道》拿到第3届江户川乱步奖[②],并于几年后结成只接纳女性推理作家会员的民间组织“雾之会”,从而在推理文坛撑起了半边天以来,女性闪耀的光辉似乎就不曾熄灭过。 曾几何时,由山村美纱、夏树静子、栗本薰、宫部美幸、桐野夏生、恩田陆、樱庭一树、辻村深月等人领衔的女性群星熠熠夺目,已然堪与各时期的男性作家们分庭抗礼而不落下风,此种景况在英、美、法等传统推理大国也是稀见的。而排在推理女星最新一位的就是本书《花之链》(花の鎖,即将由“博集天卷”引进出版)的作者凑佳苗,更何况她还是以“家庭主妇”身份荣膺“后冠”的代表人物。有人说,任何虚构作品都有其真实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与作者生平有关的内容,它不仅仅是单个人的创作之源,还极可能是多个人共同拥有的记忆残影。因此,颇有必要费些口舌来谈谈她的成长经历。 凑佳苗1973年生于广岛县因岛市中庄町[③]的一个橘农家庭,由祖父母、父母、她以及后来出生的妹妹组成了六口之家。因岛是地处濑户内海的一座小岛,以盛产柑橘而著称。作为地地道道的农家女,作者对故乡饱含热爱,同时对那些既憧憬都市生活却又无法完全融入其中的年轻岛人充满同情,这在其《赎罪》、《为了N》(Nのために)等作品中时有体现。而她现在所居住的淡路岛,由于环境风物近似因岛,多次受其赞誉。 凑佳苗在推理小说方面所受的启蒙教育主要来自于母亲,在某个农忙的夏日,当时还很幼小的她怀着试试看的心理,偶然翻开母亲的业余读物——法国作家勒勃朗的《侠盗亚森·罗苹探案故事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冒险解谜小说。之后,凑佳苗从因北小学、因北中学的图书室将整套罗苹小说搬回家(以海岛历险垦荒为主要内容的英雄小说《鲁滨孙漂流记》也是这一时期的最爱),在意犹未尽之时临近书架上的江户川乱步、赤川次郎等本国作家名著成了她的新宠,其中给其印象最深的就是以孩童、学生为主角的少年侦探团系列以及《水手服与机关枪》。大概是难忘这段童年经历,作者将自己最早的三部作品[④]献给了“曾经年少”的岁月,并以小孩、学生、家长、老师为主要描绘对象。 从县立因岛高等学校毕业后,凑佳苗离开家乡考入位于兵库县西宫市的武库川女子大学家政系,住在甲子园棒球场附近,过起了独身生活。当时东野圭吾出道作《放学后》的同名改编剧在富士电视台热映甫久,她觉得光看电视不太过瘾,遂去书店找来东野的原著阅读。于是,东野圭吾和与之齐名的宫部美幸开始成为其大学时代床头的主要读物,此系其作品富含社会推理派风味之主因。当然,同时期偶有追看的绫辻行人之馆系列和歌野晶午之信浓让二系列,也为她创作带有本格元素和逆转式结局的犯罪小说提供了极佳的范本。大学毕业后,凑佳苗到京都的服装企业就职,思乡情切的她把同样是广岛县出身的老乡岛田庄司的御手洗洁系列读了个遍。去年受邀参加了由岛田担任评委的“福山推理文学新人奖”颁奖式的她,事后曾说“能坐在偶像身边并与之随意谈笑,比写小说什么的要惬意得多”。工作期间,她曾作为青年海外合作队[⑤]队员,远赴被其认为是“离天堂最近的岛国”汤加支教两年之久,这段经历也反映在了凑佳苗迄今为止唯一的中篇小说集《往复书简》的第三个故事里。1999年回国后她辞去京都的工作,来到淡路岛高中成为一名非专职的家政课讲师。 翌年结婚后,有着深厚小说阅读情结的凑佳苗忽然萌生了“想挑战一下自我,为平凡生活留下点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想法,终于为自己贴上了“白天当主妇,夜晚写图书”的标签,一个“朝务夕著”的半职业作家于焉炼成。不过五年,她就拿到了生平首奖(入选第2届BS-i新人剧本奖佳作)。2007年,后来成为《告白》一书首章内容的《神职者》获颁第29届小说推理新人奖[⑥]。2008年,文体独特、结构新颖的犯罪悬疑小说《告白》使凑佳苗由推理新人升格为推理红人。该作不但顺利杀入当年四大推理榜单的前十(其中,勇夺“周刊文春杰作推理榜”头名宝座),更在第二年摘得第6届日本全国书店大奖桂冠。凭此表现,她还被授予了第3届广岛文化新人奖的称号。嗣后,《少女》、《赎罪》、《为了N》、《夜行观览车》(夜の観覧車)等一部部作品连续推出,总销量节节攀升,作家的人气也随之大旺。在接受《中国新闻》[⑦]采访时,她说到“未来五年还将继续写书,并以使《告白》不再成为自己的代表作为今后努力的目标”。前段时间刚推出中文译本的《往复书简》和读者手中的这本《花之链》,便是在这样的抱负主导下创作出来的优秀小说。 ◎ 文风:“告白体”的是与非 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成熟的作家都有其“专属”的文风,往往书迷们不看署名,但凭作品的结构、行文等要素即能嗅出其特有的味道,从而锁定作者。对于凑佳苗来说,因《告白》一书而闯出老大名头的“告白体”,就是识别其专号的标牌。 此处所谓的“告白体”,是指以第一人称“我”或多个(一般不超过五个)分隔明确的第三人称为叙述者,存在特定和专指的叙述对象(即表面看来不以读者为第一叙述对象),围绕同一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展开“多视点交叉叙事”,从而推动剧情前进的推理文风。诚然,凑佳苗绝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日本有不少作家都曾使用过“告白体”,如战前的变格派推理大师梦野久作,其作品有如心理活动复杂的人在无序倾诉一般充斥着诡异的梦呓感;又如新本格世代的作家们亦钟情于“告白体”所营造出的“主体视野统合全篇”的主控感,尤其是那些“叙述性诡计”、“作中作”的重度痴迷者。只是此前的这类作品以短篇推理居多,像凑佳苗这样将“告白体”以长篇架构予以呈现并自出道以来几乎不作他想的,兴许惟有她一人。 正是因此,凑佳苗所获得的不好评价多半与其一以贯之地使用“告白体”有关,往往贬为“缺乏创意的作家”。而所谓“一招吃遍天下鲜”,虽殆非虚言,却也并不完全如是。其实,作者在“告白体”的使用上还是花了不少心思的,由于在不同的小说中,基于她寻求变化的不一谋篇,其各个作品的第一叙述对象是不同的,这也导致了“告白体”在《告白》之后的诸作中体现为不同样貌的“变种”。除了《赎罪》更像是《告白》的姊妹篇外,《少女》因颇具私小说[⑧]色彩而有了“独白体”的风格,《为了N》是写四位案件关系人在警察面前交代事情经过而比较适合“供述体”这样的提法,《往复书简》从头到尾由一封封“书简”联缀成篇而明显是“书信体”的类型,《夜行观览车》和《花之链》则回归以读者为主要对象的客体叙述状态而基本脱离了“告白体”规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花之链》在文风结构上尽管与“告白体”的范式无涉,但仍有其独特的魅力,作品围绕神秘人物K的身份之谜,由三位看似毫无干系的女性分别进行叙述,在最终章做出大收束,不但将所有谜团一并厘清,更将隐在三位女性之间的脉络关系加以析解,而当我们回过头来逐个检视,会发现真相早已熔铸于一个个富有日本民族文化内涵的事象(如花道、称谓、美术、特色糕点、山岳精神等)之中,这也使得本书成为凑佳苗笔下文化氛围、抒情气息最为浓郁的作品。 ◎ 角色:“孩童视域”与“女性书写” 按照犯罪学的理论,伦理与犯罪作为两种社会现象常常是密不可分的,人的犯罪往往是由违反伦理道德的行为演进而来。当这些有悖于伦理道德的行为危害到社会并触犯到法律时,这种行为就变成了违法犯罪行为。国内外犯罪学家普遍认为,几乎所有的犯罪都与其家庭相关,或直接或间接,如家庭结构的破坏、家庭教育的不当、家庭伦理的失范、家庭功能的弱化、家庭环境的异常、不良家庭成员的影响等,都是造成犯罪的重要因素。 综上,犯罪与家庭的这种关系对于凑佳苗的意义无疑是相当之大的,一是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型”作家,具备跻身犯罪小说名家和社会推理派名流的潜质;二是以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分工来看,孩童和女性必将成为她的主要刻写对象,而家庭关系的异常和崩坏也将是建构其作品体系的最主要基石,——作者走的恰恰正是这样的道路。 在凑佳苗的小说世界中,主人公几乎清一色的不是孩童就是女性,而她对男性角色的描写也远较前两者苍白。和其他女性推理作家不同的是,作者既没有注重对母性精神的渲染讴歌,也没有放大对女性阴暗面的挖掘鞭挞;既没有对“家长—子女”、“老师—学生”等二元关系的对立予以伦理说教,也没有对犯错和叛逆的孩童进行无端指责。换句话说,其作品不是刻意以小说的艺术形式凸显各种伦理关系的紧张程度,而是从正反、对错、虚实等各个层面对社会、家庭诸面相加以“客观还原”(不带有过多作者的观点)。因此,凑佳苗的作品多以冷静的笔触抛给读者一个个问题(如城乡观念的差异、子女的精英教育、别墅公寓的不同、作品的署名纠纷、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等),呈示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身姿,不管是“孩童视域”还是“女性书写”,都仿佛在人物角色的偏执、空虚、落寞、狂狷、纠结等非正常状态中最终孕育出一种理性的秩序来。人性的枷锁已然存在,何不把它看成引领我们奋进的光环呢?比如读完《花之链》末句“外婆的话有点淡淡的挖苦,但不知怎么地,我好高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就有种“原来一切都不是无法原谅的,人生变故虽良多,换个看法便会迎向各种美好”的感觉,诚如本文开头引用的乙一所说的那样。 ◎ 主题:“暗黑系”向“治愈系”的嬗变 当我们以“菊与刀”来形容日本文化精神,以“美与暴烈”来概括日本美学特征的时候,不免想到日本的小说亦相映成趣地显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色调来,即“治愈系”和“暗黑系”。在推理文坛,乙一是最有名的拥有白、黑两个分身的作家,其他尚有新堂冬树、米泽穗信等人。而绝大多数推理作家,要么专擅其一,要么双管齐下,凑佳苗给我的感觉则是她正在由“暗黑”向“治愈”转型,这突出地表现为作品的主题从“复仇”逐渐向“救赎”变易。 以女教师为死去的女儿向自己的学生“凶手”发出复仇告白为主线,恶意满载、闻名遐迩的《告白》便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作品,这一点无可争议。之后的《少女》以跳突刻板的情节安排,描述少女自杀心态的微妙变化,以自杀案起头,同样以自杀案终结,所以很难称之为“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治愈系作品。而《赎罪》则如同复制版的《告白》,也没有多少阳光的内容。 直到作者的第四部作品《为了N》才多少有了些明朗的“治愈”色彩,该书讲述了四位命案关系人为了爱护和疗救各自心中的那个N而对杀人事件的真相有所隐瞒和谎诉。《夜行观览车》虽然讲述的是一群罹患“坡道病”(因攀比、要强等想法而导致的一种心态失衡症)的人,在一起偶然伤害事件发生后而各自奏出不和谐的音符,但作品最后部分的描写却让读者原本沉重的违和观感尽去,而透出一股“小清新”的心绪。 到了《往复书简》和《花之链》这两部近作中,人与人之间的仇视、冲突早已隐匿在那些美好的过往回忆和融洽的现时生活中,剧情设置、人物命运、感情抒写……在在引人心和气正,满满的温馨味道充溢全篇,读者掩卷许久双手都能够感受到拂之不去的馥郁芬香,心情也为之大好,仿佛人性的枷锁未曾存在似的。韩国导演朴赞郁认为,“复仇的目的是为了自我救赎。”很显然,凑佳苗的作品不是这么表现的,所谓救赎可以用复仇来实现,但并不是唯一的方式,谅解、关怀还活着的人,哪怕对方是你曾经的敌人。救赎必须是美好的!暗黑可以,治愈至上。 ◎ 结语:为“凑氏花链”所缚 《花之链》在日本首版于2011年3月9日,两天后发生了9.0级的“东日本大地震”。凑佳苗随即在文艺春秋为本书设立的官网上发言说,感谢读者们长期以来的厚爱,并表示已将连日来新书签售会上获得的33061日元书款通过日本红十字会捐赠给灾区。 日本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在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提及,“雪月花”是大和民族文化最美价值的体现。这种美则在小说中附着在三位以“雪月花”为名、坚强又不失婉柔的女性身上,“沿着这条花的锁链”得到了足以治愈人心的升华。而书中以德报怨、捐献骨髓的善举,在现实中也化作更美好的一幕,由作者亲自完成对灾民的救助,令人感慨、动容。 作为当今日本推理文坛最明亮的一抹嫣红,凑佳苗将吾辈身上的人性枷锁解除,让我们更加真切地看清自己;并代之以曼妙无匹的“凑氏花链”,让我们尽享阅读人生的乐趣。 [①] 除了前文提及的双叶社,尚有早川书房、东京创元社、幻冬舍、文艺春秋等老牌名社参与了版权抢夺并最终夺标。 [②] 首次开始颁奖给长篇小说就将机会赋予女性,这是很不容易的,此前的两届获奖作皆为具有突出贡献意义的非小说。 [③] 2006年因岛市与毗邻的濑户田町合并编入现在的尾道市,该旧称已废止。 [④] 指2008年8月的《告白》(双叶社)、2009年1月的《少女》(早川书房)和2009年6月的《赎罪》(东京创元社)。 [⑤] 由日本外务省负责管理的一个每年分春、秋两次召集本国年轻人支援和帮助其他国家建设发展的志愿者组织,召集要求为20到39岁的身心健康人群,职业包括农林水产、语言教育、保健卫生等120个以上种类,派遣国有约80个。 [⑥] 由双叶社《小说推理》杂志主办的短篇推理小说奖。 [⑦] 由位于广岛市的中国新闻社创办的地方性日报,首刊于1892年5月5日,读者以中国地方(日本地域名,亦称为中国地区,是指日本本州岛西部的山阳道、山阴道地区,包含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等5个县)居多,在全国也拥有一定的影响力。 [⑧] 又称“自我小说”,指日本大正年间(1912—1925)产生的一种独特的小说型态,多以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孤立地描写个人身边琐事和心理活动为作品内容。┄┄┄┄┄┄┄┄┄┄┄┄┄┄┄┄┄┄┄┄┄┄┄┄录入信息录校:331033【2013-1-2】花之链花の鎖作者:湊佳苗译者:吴曦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ISBN:9787540452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