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了个招呼,为野餐一事互相道谢。接着森山太太像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一样,说要去一趟肉店。 “今天得好好庆祝一下,我准备做寿喜烧。这次也恭喜你啦。听说一个大订单进入最终候选了呢,三天前就已经通知到事务所了,可我家那小子竟然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有个朋友在镇政府上班,听她说了,我这才急急忙忙跑出来的。那孩子一定会埋怨说离正式定下来还早着呢,可他多少也算是派上了一点用场,做妈妈的不给他庆祝一下,你说还会有谁呢?高野太太家,今天当然也会庆祝一下吧?” 我觉得就是和弥参加的那个竞赛。可我既没有听说他联络过事务所,也不知道已经进入了最终候选。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原来是这样呀。” “哎呀,难道说,这事必须得保密?毕竟也和政府有关系呢。别说我了,竟然连高野太太都不知道,那说不定是规定了要对家人保密呢。” 和弥应该没有被要求保密,何况要是真有好消息,很难想象他会不告诉我。我开始怀疑森山太太说的是不是真的。话说回来,有一阵子,舅舅因为接到一个大订单,又是去吃饭又是去看戏的,每天都在应酬。 “说得对呢。毕竟是县政府直接下单,一定会动用很多钱,和哪个公司合作可能还要投标来决定呢,要是在公布前就泄露了情报,那可不得了呢。” 我从森山太太这边听说的结果,还是别告诉和弥吧。 “万一因为泄漏被取消可就糟了。那只能偷偷庆祝一下了。那孩子一看到寿喜烧,说不定就全露馅了,全说出来也不好,我干脆就说今天肉价特别便宜。哪怕是偶然,只要人开心,就当做过节吃顿好的也行吧?” “您说得对。我今天也做寿喜烧。” “那你回家的时候绕到我家来一下,我有些好葱给你拿一些。” 我们说着,一起走向肉店。森山太太说得没错,和弥的直觉很敏锐,说不定会察觉我知道了结果。不过,我们只要谁都不先捅破,装做不知道就行,只要在心中互道“恭喜”、“谢谢”就好了。而且,寿喜烧对身体好,他吃了一定会特别高兴吧。 我还得顺道去一趟花店。虽然不能买过分张扬的花,不过我只需要买一束和平时稍有不同的花,不经意地装饰在餐桌上就好。 和弥一脸疲惫地回到家,看见餐桌的那一瞬间,表情忽然僵硬了,转而变得严肃。这时候我必须用“肉很便宜”来搪塞一下。 “你听谁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出口,他就全部察觉了。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已经不可能蒙混过关了。 “我在商店街遇到了森山太太。不过,森山太太不是听清志君说的哦,是因为她有个朋友在政府上班,今天告诉了她而已。你放心吧,森山太太和我都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啦。” “也没必要瞒着别人了。” “哎呀,解禁了吗?太好了。我恨不得早点说出口呢——恭喜你进了最终候选。” 他从玄关走来的时候,我那么一本正经地正坐着真的好吗?我想着想着,又低下了头。他刚才表情那么严肃,说不定是被吓到了吧。可他抬起头来,本应该扑哧一声笑出来呀? “谢谢。” 和弥说着抬起了头,笑中带些寂寥。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为什么我听说是事务所接到通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呢? “和弥,难道说,是阳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吗?” 和弥本是以设计工作为目标,可被阳介骗到事务所之后,却把营销工作全推给了和弥,要是他偷偷参加设计竞赛,还进了最终候选这件事被阳介知道了,他绝对不可能乐意的。 要是事务所能谈成这笔大订单,为了提高利益和知名度,他也会不惜背叛他人的。因为和事务所完全没有关系,就算进了最终审查阶段,说不定他也不会提供帮助。最糟的情况就是,也许他还扬言要把和弥解雇。 可是,和弥什么都不说。如果我说错了,他应该会当场否定的。 这么看来,阳介果然是插手这件事情了吧。 “和弥……” 请全都告诉我,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和阳介是表兄妹。不过,我站在和弥这一边。请相信我。我饱含心意地注视着和弥。 “……他说接下来全都由我负责。” “这是怎么回事?被选上的是和弥你参赛的图纸吧?阳介没有这么说的权利呀。” “权利是有的。不知怎么的,我的名字被偷偷换了。进最终候选的是以事务所名义参赛的作品,代表人是阳介。”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锅寿喜烧,还有那个插着比平常更鲜艳的花朵的花瓶,要是能立刻消失就好了。可它们依然端坐在餐桌正中央,好像在对我说,赶快庆祝吧。§月,行动§ 八岳不是一座山。 横跨长野县和山梨县境内,南北绵延大约30公里的群山被称作八岳。 最高峰海拔2899米的赤岳,就是我和前田先生这次要挑战的顶峰。路线不止一条。目标是赤岳山顶的话,从清里上山,可以在一天内爬个来回。不过我们决定要挑战纵向攀登南八岳的路线。 从美浓门户上山,途经硫黄岳、横岳、赤岳、阿弥陀岳,再回到美浓门户。 这就是短大一年级的夏天,山岳同好会的夏季集训走过的路线。对我来说,那是第一次认真登一座山。夜行电车接着转乘巴士,随着海拔不断升高,空气的温度渐渐下降,我心中的忧虑也越来越重。尽管我已经训练了很久,但这毕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也曾看过遇难事故的新闻。但我并不害怕。 因为有浩一、仓田学长、希美子,还有可靠的同好会伙伴陪着我。 学生时代的我,就算坐夜行电车,还有精力打一夜牌。可我上午刚从“梅香堂”打工回来,下午结束了绘画教室的工作才可以出发。作为明天的准备,我也只能补充一下睡眠。不过幸运的是,电车不像夏天登山季节时那么拥挤,我可以独占一个双人座。说不定还会在梦中回忆起往事,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直到前田先生在离目的地还有一站时叫醒我,我才发觉自己没有做什么噩梦,更没有惊醒。 金合欢小姐竞赛大概不包括睡相审查吧。 前田先生半带苦笑地谈到睡相时,我知道自己一定又张着大嘴睡着了。浩一提醒我的那一次,我害羞无比,脸烧得火辣辣的,差点冒出火苗来。不过让前田先生知道反倒无所谓。我甚至还反问他,到底是怎么睡才能把头发睡成这么一团乱的。 前往美浓门户的巴士上,有一队学生和一对中年夫妇同行。他们的对话中不时透出对秋游的期待,整个车厢都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下了很大决心,抱着苦修的心情前去的我,反而觉得自己很奇怪。大家似乎都是专程来欣赏红叶的。 这种季节到底还能不能见到驹草呢?我不安地望向身旁的前田先生,他取出一本笔记本,看得很仔细。我问他是不是在确认工作,他告诉我这是登山记录手册。那上面似乎记录着他从学生时代开始的所有登山记录。 原来前田先生并不是凭着模糊的记忆,而是根据认真的记录才说出还能找到驹草的。我佩服地凑上去看,在标记着“南八岳”那一页的标签上,写着三年前一月份的某曰。 那不是冬天嘛。这可根本没参考价值啊,我又回头盯着窗外的景色。 我们到达美浓门户,在休息所办理好进山手续之后,我和前田先生就在休息所前的桌上铺开便当。早七点正好是早餐时间,可我觉得油炸便当不那么合适。这是母亲叫我带来的便当。 昨天晚上,母亲从“竹野屋”一路骑车回了家。我正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就听到尖锐的刹车声,她简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说要送送我,可我以往出行的时候,她可从来没送过我。她还是很担心我去爬山吗?“正巧赶上了,真是太好了。”她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纸袋递给我。 “这是便当。要登山的话,体力不足可不行。” “这么大的包裹,装不进背包呀,又不可能提着走。” “饭团我另外包起来了,便当就在登山前吃吧。再说一大早商店还没开门呢。那个人也很喜欢干炸吧?” “谁?” 我大吃一惊,我可没说过要和前田先生一起去。 “希美子啦。之前那次,她来我们家玩的时候,吃得可香啦,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 “记得真牢呢,那我就带去吧。谢谢啦。” 我起身背上登山包,接过纸袋,走出了玄关。前田先生约我在车站前见面,万一他说要到我家来接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种担心终于在走出家门之后消释了。“小心点。”母亲对我挥手,我说了句“那我去了”,就背对她向前走去,走了好一阵子还能感觉到身后的视线。走到转角处,我本想回过头对她挥挥手,可又怕母亲看见了,会说着“对不起”,又折回家。说什么也不能回头,我咬着嘴唇继续向前迈步。 “不好意思,还带了这么多大包小包,这简直就是要逼你都吃下去呢。一大早就吃油的,不知道胃能不能受得了?” 我一边往杯里沏茶,一边问前田先生。 “没问题。‘竹野屋’的油炸套餐,我什么时候都爱吃。” 前田先生嘴里已经塞得满满的。 “你对‘竹野屋’还真熟悉。” “是啊,这味道是一样的嘛,其他配菜也基本上都和‘竹野屋’的套餐一样呢,你是专门去那儿预定的?” 一次性便当盒里,装着干炸和梅干饭,还有土豆沙拉、金平【日本传统配菜,一般以牛蒡、莲藕、萝卜等根菜类配上调味料、酱油等做成。】和干煮南瓜。 “不,我母亲就在‘竹野屋’工作。” “我知道了,就是那个人。我就想嘛,你们是同一个姓呢。你妈妈真漂亮。” “谢谢。不过很遗憾,我长得像我父亲。” 母亲一向对自己很严格,还总是抱怨我这样那样,可她的确长得很漂亮。偶尔,她还会露出大小姐一般的可爱神情,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出身贫穷的我完全不同。要是没发生那么惨的事情,她恐怕也不会有严厉的表情,而会更加和蔼温柔吧。 那么,我的性格一定也能更可爱一些。 要是,父亲还活着…… 我现在到底是要准备去干什么呢? 为了摒除杂念,我一口气把干炸都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说不定现在我的表情还挺可爱的,可我眼前却是前田先生。现在还是专心考虑登山这件事吧。保存一点体力,干炸用生姜酱油事先调过味,就算是冷的也很好吃。这是“竹野屋”的味道。可是,我母亲在家做的,一般都是用蛋黄酱调味的,我还是更喜欢那一种。 “对了,一天一请求一般都请求些什么?” 前田先生举着筷子问,他已经把便当吃掉了八成。 “这种问题还是算了啦。我能请你陪我一起来这儿,不就是一个请求了吗?倒是前田先生你应该求我做一件事呢。” “我也想好了一个请求呢。” “什么嘛,既然这样就说出来吧。不过,行李再重我可就背不动了。” “很简单的一件事,就让我说吧。” “是什么?” “你从现在开始算,到达赤岳山顶大概要花六小时。仓田学长,还有希美子曾经拜托你的那些事,就算不说,你爬山时也会不停地想到。那干脆就说给我听听吧。当然,边说话边走路,人很容易累,那就多休息几次吧。我很喜欢爬山,就当搭你的便车,多听几个小故事来解闷。所以,你想要休息,或者想让我背行李,都随你的便。” “这些故事根本没那么愉快啦。” “这我旱就心里有数。车站那次的火药味真浓啊。” 他这么一说,我就没办法拒绝他了。 “我知道了。那我的请求就是,前田先生你要走在我前面。我走在前面,前田先生来配合我的步伐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更加轻松。可前面根本见不到一个人,还要我不停地说话,看上去实在太傻了。我累的时候也拜托你陪我休息。还有,要是我说累了,前田先生你也说点什么给我听听吧。我们要是都不说话,我一定又会去想那些恼人的往事。关于山,关于公民馆,什么都行。” “好。那我也只能说些无聊的事了。我们出发吧!” 扔掉空的便当盒,在地图上确认过路线之后,我们向第一个目标——硫黄岳进发。 ◇ 走这条路线,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回了。 第一回是短大一年级的时候,山岳同好会的夏季集训。当时我已经有在附近爬过好几次当日来回的经验,但需要过一夜的纵向攀登还是第一次。这对于登山入门是再合适不过的路线了。 第二次是翌年,短大二年级的夏天。我和希美子两人来到这里。夏季集训爬的是枪岳,可我们无论如何都想来这里——为了给仓田学长建墓。 仓田学长病倒,正是我们第一次夏季集训的一个月之后,我和他一起参观美术馆的时候,他倒在了香西路夫的画前,就是东京的国立美术馆。你知道《未明之月》这幅作品吗?因为在我们镇上看不到这幅画,所以仓田学长不顾身体不适,一定要去那里看。 在画前倒下的学长,脸色发青,流出了鼻血。 尽管当时美术馆的职员叫来了救护车,把学长送到了医院,可我手足无措,只能给同好会的另外一个学长——浩一的公寓打去了电话。因为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就不小心把他叫成了“爸爸”,因为这件事,我受过他许多照顾。 他是著名建筑家的儿子,听仓田学长说,我们参观的美术馆就是他父亲设计的。 所幸,浩一就在公寓里,很快就来到医院,还和仓田学长的老家取得了联系。那天我和浩一两人尽管一直身在病房外,却牵挂着仓田学长。 翌日我们听说了病名,因为仓田学长的父母也来到了东京。 急性骨髓性白血病。 你一定听说过吧?有部风靡一时的电视剧主人公得的就是这种病,不过我虽然知道这病名,却不知道病因,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症状。我当时每周都守在电视机前看,还以为这只是演戏,而这种病根本就是虚构的。身边竟然会有人得这种病,我根本想都没想过。听到病名的那一瞬间,我根本不想把两件事画上等号。 因为,电视剧的女主角到最后还是死了呀。 急性骨髓性白血病,是一种身体无法造出正常血液的病,具体的致病原因还不明。仓田学长从小就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实际上,同好会的女孩子也公认他是最有活力的,“累了”这种话,从来没有听他说过。 治疗方法,只有骨髓移植。而且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行的,必须要抽血检查白血球型,找到合适配型的人才能够移植。 匹配率方面,父母和兄弟大约有四分之一,但在其他人之中只有几千、几万分之一,概率极低。仓田学长的父母、弟弟和他的白血球型都不匹配。 剩下的方法,只有在几千、几万分之一的概率下寻找合适的捐献者。我和浩一分头联系宿舍的同学和山岳同好会的成员,说明情况后,请求他们接受配型检查。大概是因为仓田学长很有人望,大家都爽快地答应,就连刚回老家的人都连忙赶来医院。 当然,希美子也一样。希美子和仓田学长是同乡,十分仰慕学长。因为我们当天没有联系她,她还大发雷霆。 可是,一个适合的人选都没有。 我们号召的范围越来越广,就连整个学校都发动起来,但依然没能找到合适的配型。 需要寻找的,还不光是捐献者。因为体内无法制造正常的血液,所以还必须输血。 仓田学长是AB型。 我是O型,就是所谓的可以输给任何血型的那种。尽管当不成捐献者,可我还想能不能帮上一点忙。可是,这种病很复杂,医生说必须同种血型的人才可以。 浩一也是O型,他也帮不上忙,很不甘心。 他家人的血液也各不相同。 一次输血需要四个人,身边好不容易能凑齐这几个人。其中一人就是希美子,她也是AB型。 每周一次,为了给仓田学长输入健康的血液,她放弃了最喜欢的点心,开始认真地吃肉和蔬菜。有几次凑不齐四个人,只有三个人去献血时,她甚至连走路都摇摇晃晃。她总是说,比起仓田学长所受的痛苦,这点算不了什么,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 这种说法可能不够慎重,但其实我很羡慕希美子。 在希美子坚强奉献的阴影下,我和浩一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互相吐吐苦水,结果竟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有一件事,让我们都觉得在一起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不好意思,我边说边走,实在是太累了。我们一口气爬上硫黄岳之后再慢慢说好吗? ◇ 从美浓门户到硫黄岳的这段路线,只需要一个劲儿爬上树木丛生的一条坡道。不过最耗费体力的,竟然就是不停地说话。前田先生说:“我也正好准备休息一下。”这时我才发现,在脑子里随便想想,和说出口之间,二者在体力上的消耗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前田先生为自己这个无理的要求道歉,并说这次让他来讲几个故事,可我连随声附和的力气都没有,拒绝了。喝了点水,深呼吸,给脑袋送些氧气。我默默地跟在前田先生后面,汗流不止地一路爬到硫黄岳山顶。 还差一点点。 第一次见到驹草就是在硫黄岳,在从山顶稍许向外伸出的山脊一面盛开着。尽管很小,却有着凛冽的深粉色——高山植物的女王,仓田前辈一般的花。 越接近山顶,树木也越矮小,露出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之前来到这附近的时候,可以看见开着一大群可爱的高山植物,黄白相问。当时我还一一画到了记事本上,为了一下山就涂色,我还仔细作了记录,决定下一次要带速写本上山。 可是,现在却连一朵花儿都看不见。就连花期比驹草更晚的花,也早已消失了。 “前田先生,根本就没有花还开着嘛。” 一路不说话让我保存了相当多的体力,我对走在自己几米前的前田先生说。 “才没有那回事。” 前田先生停下脚步,指着岩石说:“你看。”我仔细一看,岩石与岩石的夹缝间,开着一朵黄色的龙胆花,是当药龙胆。 “这确实是花,但这是报秋的花啦。驹草真的有可能还开着吗?啊,不过,既然这么难得,请让我画下来。” 我在书上见过这种花,实际看到还是第一次。 “不愧是绘画教室的老师。时间有的是,请随意。” 前田先生来到另一片岩地,坐了下来,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了香烟。 我放下登山包,取出速写本,开始勾勒当药龙胆。尽管颜色与形状都大不相同,但我想起希美子寄信来的那一天的课题花也是龙胆花。昨天是波斯菊。因为我走得急,一到家就把波斯菊丢在厨房的水桶里了。不过不用担心,母亲一定会好好整理的。 画完了。颜色可以在休息所上,回程时就行。我合上速写本,前田先生正把一支烟摁熄在便携式烟灰缸里。 “上的哪个美大?”前田先生问。 “不,我上的不是美大,是S女子短大的英语系。这本来是为了方便找工作,可最后竟然在画画,真是不孝顺。” 我边回答,边背上登山包。把一度放下的包再背起来,至少感觉重了一倍半。不过,很快就到山顶了,坡度也变得更平缓。 “在看到驹草之前,我还有一些事情想问你,所以现在开始继续说哦。” 前田先生说了句“别太勉强”,就迈开了步子。 小学时,我得过好几次写生大赛的奖状,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那么擅长绘画。鼓励我继续画画的,就是浩一。 浩一提议说,把集训时画在速写本上的高山植物重新仔细地画在专用纸上,寄给仓田学长,他一定会高兴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真的高兴,但有力所能及的事,我都愿意做。 当时的仓田学长,已经时常说,大概我是找不到什么捐献者了吧。他几乎丧失了生存的希望。所以我画画就是为了让他有重拾健康、想去爬山的念头。能不能不要当做画,而是当做活生生的花来画呢?尽管这是虚幻的,但能不能表现出在纸上永远生存的坚强呢?一幅又一幅,我仿佛把我的灵魂都倾注了进去。 学长收到之后,特别高兴,还说:“明年的夏天真想和大家一起再去一回。” 就在一个月后,仓田学长去世了。 直到他去世前一天,希美子都坚持在输血,她抱紧仓田学长,泣不成声。比学长的家人的哭声更悲切。她为学长做了那么多,是有那样大哭的权利的。 可我却没有那种权利。画几幅画,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那可能只会让失去生存希望的学长更加哀伤。尽管如此,他直到最后都对我如此温柔,让他为我费心了吧。 我这么想着,一个人一定是无法承受的,可狡猾的我,去找那个唯一能倾听我的人哭诉了。浩一说,我已经尽了全力,没必要后悔。从那天开始,我每周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浩一的公寓中度过。 希美子她也那么喜欢浩一,一直都坚强隐忍的希美子,才是真的需要支柱的人啊。 我被希美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说我是利用仓田学长病情的最差劲的人。她说得对。我一直以来都只为自己考虑。 可是,不论她怎么骂我,我也不可能和浩一分手。我抓着希美子的手道歉。不论什么,不论什么我都听你的,这件事一定要原谅我。 仓田学长病倒前没几天,希美子就曾经说过这事。浩一还是仓田学长,不允许我把他们两个独占,从他们之间选一个。如果不行的话,就说出自己想被他们两人中哪个选择。 小纱被浩一选择了,而我陪伴仓田学长走到了最后。就是这回事吧? 希美子说着,原谅了我。 快到了呢。前面开了好多花,能去看一看吗? ◇ 连枯萎的驹草都没找到。驹草开得那么美丽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粗糙的石块,那真的只是一阵幻影吗? 仓田学长不在这里。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我浑身乏力,跪了下来。 前田先生应该会问我怎么回事吧?可回头一看,我才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跟过来。他已经坐在写着“硫黄岳山顶”的路标前,十分悠闲地点起香烟来。我一开始就不相信这儿会有驹草。 我燃起了怒火,直起身子,逼问前田先生。 “前田先生,你骗我吗?驹草根本哪儿都没有。连这儿都没有,还会在哪儿有?” “我只是提议爬一趟赤岳吧。想走这条路线可是你说的,可光是硫黄岳没有,你发火根本没找对方向嘛。” 确实如此。就算这样,在赤岳就绝对能找到吗?唯一可以考虑的,只有赤岳附近的休息所那儿,有可能种着温室栽培的驹草吧。可是,温室中的驹草,并不是仓田学长。 我到底是想见到驹草,还是想见仓田学长呢? “如果到了赤岳,发现我真的是在骗你,到时候我会好好道歉的。” “不好意思……我们吃午饭吗?” 我放下登山包,取出母亲让我带来的饭团包裹。六个用铝箔包起来的三角饭团,调味种类上写着什锦。 “‘竹野屋’的饭团你吃过吗?” “经常吃哦。去吃晚饭的时候,经常会带几个夜宵吃。” “喜欢什么味道的?” “鲑鱼、干鲣鱼,还有绉纱山椒鱼。” “我喜欢梅子、昆布和蜂斗叶味噌。正好是这六种呢。” 我把前田先生喜欢的三种饭团递给他。母亲做的菜,哪怕只是捏个饭团都特别好吃。我不想再让母亲难过了。那只需要我别说出口就行。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个秘密,但并不是零到一,而是一个到两个。 前田先生一转眼就吃完了饭团,他从包里取出组合炊具和燃气喷灯,看上去是要煮咖啡。“要糖和奶吗?”他问我。我喝咖啡糖和奶都放,可他自己却只喝黑咖啡,难道他是专门为了我才带了牛奶和砂糖吗? 尽管没必要刻意道歉,可我还是从包里取出了放着金锷烧的纸袋,递了一个给前田先生。鲜奶油味——波斯菊依旧很没人气。 “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我很期待赤岳的驹草。还有,这么难得,我也很期待漂亮的红叶。所以,我能再请求一件事吗?” “请说。” 在山上喝的咖啡要比平地上香十倍。和“梅香堂”的金锷烧搭配起来,简直是人间美味。 现在,就在这儿说出口吧。 ◇ 希美子在车站时,说浩一现在受着和仓田学长一样的痛苦,你还记得吗?急性骨髓性白血病。 我,和浩一的白血球型是相同的。第五章§雪的决意§ 夜空沉重得令人窒息,月亮不知何时变得如此虚无缥缈。照亮前方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光芒。我不停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都到不了我想到的地方,车轮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而我只是想见一见和弥而已。 哪怕森山清志君带着我到医院的时候,和弥就已经远去了也好。就算我抱紧他满是伤痕、已经冷去的身体,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应,不会再握住我的手,仅有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也好。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可最终竟然是被警察叫去,听了阳介的证言,才知道和弥的死讯。 当时前往美术馆的建设规划地雨降溪谷的只有和弥、阳介和森山君三人。他们打算对照图纸进行测量,之后再到可以瞭望建筑物整体的地方走一走。提议要上御笠山的就是和弥本人。 登山时,不仅什么装备都没带,当时的天色也很奇怪,中途就下起了雨。阳介反对说,太危险了,还是改日吧。可和弥毫不示弱,只要不爬到山顶就没问题,这是小学生都能来游玩的山,没必要带什么装备。 ——你连怎么爬山都忘了吗? 就这样,和弥甚至不惜挑拨阳介。而学生时代,与和弥同样参与过山岳部的阳介,认为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就决定一起上山。 可是,开始登山不到十分钟,天就开始下雨了。阳介提议还是折返比较好,可和弥坚持说,还剩十分钟就能到达河川沿岸的岩地,还是去了再说吧。于是三人前往岩地。 到达岩地的时候,开始起雾了,视野变得越来越差。可和弥说要拍照,只要开闪光灯就没问题,接着他偏离了步道,走向一片向外突出的岩地。 ——这儿是雨降溪谷,所以一定要把握雨天的情况,把设计图重新确认一遍才好。 他说着就取出了照相机。从岩地探出身子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滑了一下,坠落到了涨潮的河中,被冲走了。虽然身上也有碰撞的痕迹,但实际死因是溺死。 我根据听到的这些信息,想要在脑中重现当时的情境,却怎么都做不到。和弥不可能说出那种话来的,也不可能如此蛮干。何况,不光是他自己,还把其他人卷进去,这一切的言行都与和弥的作风不符。 阳介这不是在说谎吗? 我问警察,难道不该怀疑阳介的证言吗?可警察很快否定了我。因为有一个证人。攀登御笠山的,并不是和弥与阳介两人,而是有三个人。 森山君和阳介的证言是相同的。 我与和弥、森山君三个人一起去雨降溪谷那次,很明显森山君从心底仰慕和弥。要说森山君包庇阳介而说谎,这不太可能。 而且,不管阳介的证言是否真实,和弥已经去世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因为图纸设计一事去责备阳介那次,阳介说,和弥没有把建筑地点多雨的情况考虑在内。可能就因此,和弥偏要挑一个下雨的日子去观察一下,这才硬要上山的。 在警察面前,我可以接受这种说法,可我忽然涌出一种感觉,如果不能让和弥当场说清楚,这事就不算完了。 阳介在和弥的葬礼上,在众人面前还是那么说。 ——我阻止过他好几次。 他用更大的嗓音重复这旬台词。 没有人,甚至连我,都没有指责阳介的意思。警察已经判断他为意外死亡,可阳介不断重复“我阻止他了”实在是太过分,吊唁者中甚至有人开始耳语:“高野先生其实是自杀吧。” 和弥所画的参赛图纸,竟到了阳介的手中,以事务所的名义投稿参赛这件事,不知是被北神建筑事务所的人,还是镇政府中的人泄漏了出来。 所以阳介想必也是怒火中烧。远道而来的和弥亲属回去得比较早,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阳介就更加毫无顾忌了。在本地集会所的餐桌上,阳介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又不是我的错。那家伙是自己爱出风头,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的错。 我已经无法原谅他了,竟然在和弥的葬礼上,这样蔑视他。 ——你适可而止一点!哪怕你把和弥的图纸偷了,他也还不是为了美术馆能造得更好,拼命帮助你吗? 我一开口,头脑中忽然一片空白,接着,那些仿佛不属于我的憎恶言语,从身体中喷发出来。我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似乎连“杀人犯”这种话都说出口了。 尽管我不记得自己的状态,但周围人的反应,如同电影一般,不可思议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 住嘴!夏美死命地抱住我。 我告你损害名誉!舅舅大声怒喝。 在一旁看着的舅妈惊惶失措。 接着—— 还不快道歉!我已经被夏美抓紧,动弹不得,这时母亲抓住我的手臂,泪流满面地叱责我。 ◇ 父亲以身体不适为由根本没参加女婿的葬礼。我还不如干脆晕倒或者疯了的好,可我全身都充满了厌恶感,只想吐出来。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站在我这边。我当做自己人的那些人,全都亲身上阵给我上了一课。 当时唯一鼓励我的只有森山太太,清志君的母亲。 ——大家不好意思了,集会所的使用时间到九点半结束,能请大家退场,我们也好收拾一下吗? 她说着,态度强硬地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最后一个人留下,给我泡了一杯热茶。 ——高野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 就这一句话,让我多活了三天。 不知怎么的,目的地总也还不到。我本以为大概会比开车慢两倍,可明显要花更多的时间。但我已经没必要着急了。我已经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了。 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家里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想要打声招呼的人基本没有,打来唁电的加代,我也已经写信回礼了。我写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事故前一天,和弥似乎在深夜还写着些什么。 莫非,是遗书? 我本不愿意去想,但遗书这个词出现在我脑海的那一瞬问,当时的吊唁者们轻声念叨的“自杀”这句话,在我的耳中重现,怎么也挥之不去。 和弥如果真是自杀的,那么原因一定是阳介改换了设计图的署名。要是我没有对夏美多嘴,说出不该说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不,和弥对自己设计的美术馆,一定会态度更加积极一些。那么,难道是他发现了旧图纸上有我弄脏的咖啡痕迹,认为是我干的?如果就连我都站在阳介那边,和弥觉得我背叛了他…… 我越想下去,就越觉得和弥的死原因在于我自己。 如果真的有遗书,那上面会写些什么呢?我很害怕知道,却说服自己,不管有怎样的真相,我都要默默承受,于是我诚惶诚恐地打开了和弥的书桌抽屉。可是,根本没找到遗书一类的东西。 最上面放着的是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不只是那天晚上写的,还是更早之前写的。但我看了那张纸,才真正了解自己真的做什么都帮不了和弥。 如果没和我结婚,和弥一定能拥有更幸福的人生。我这种人根本不要存在这个世界就好了。 尽管我这么想,可我依然祈求可以去到和弥的身边。如果我真的去了,和弥一定也会温柔地迎接我。 终于,我来到了雨降溪谷。 我不打算锁自行车了。这辆车还没怎么用,我本想把它送给别人的,可没有它,我也到不了这里。我也考虑过坐计程车,可这么晚,一个女人要到雨降溪谷去,司机一定会觉得我很可疑吧。要是能坐在白行车上一路骑到和弥身边就好了,我想。可前面的路很难走。 我从自行车篮子里取出背包,又从里面找到了手电筒。月亮恐怕不会为我这种人照亮行路吧,于是我带了手电筒。我与和弥两人牵着手走过的那条小路,如今只有我一人在行走。 不害怕,不害怕,害怕的时候只要唱歌就好。 与和弥一起唱过的那几首关于月亮的歌,我一路放声歌唱。 我来到河边,在狮子岩面前解开包袱布,铺在地上坐着,从暖水瓶里把咖啡倒进杯盖中,打开包着两个金锷烧的纸包。 “和弥,茶点准备好了哦。” 没有人回答我。我本来还抱着一点淡淡的期待,期待来到这里的时候,和弥能来迎接我,可我感觉不到一点他的气息,就连月亮都藏了起来。 我把自己的金锷烧干净地吃完,又喝光了咖啡,接着把和弥的那一份漂进了河流。 那么,我现在就去见你…… ◇ 我听到了人的声音。可是,却不是和弥的声音。不是“美雪”,而是一男一女称呼着“高野太太”。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茶色的痕迹斑斑驳驳。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醒了。清志,快去叫医生来。” 当时喊我名字的那个女人说话了。我稍稍扭头,在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森山太太的脸。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抽泣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眼角。似乎,这里是医院。可是…… “为什么森山太太您在这儿?” 森山太太从包里取出面巾纸,擤了擤鼻涕,仔仔细细地把至今发生的一切都说给我听。 昨晚,清志君从事务所回家,很正常地吃饭、洗澡,在房间休息。可忽然,他换上了外出服装要出门:“我现在要去一趟高野先生家。”森山太太劝他说:“已经很晚了,明天再去不行吗?”可他说了句“不,今天一定要去”就跑了出去。可没到十分钟就回来了。 他说,太太不在家,家里没开灯,连自行车也不见了。 经历过集会所骚乱的森山太太,知道我不可能这时候去拜访别人家。总而言之先找人,她从家附近到金合欢商店街,一直找到车站附近。和清志君正准备分头去找的时候,遇到了从商店街聚会刚回来的“梅香堂”老板,听老板说,我傍晚刚来买过金锷烧。 ——太太说,至今以来都对我这么亲切真是谢谢了。之后她就回了家吧。 老板的这句话,让森山太太和清志君同时发出“莫非……”的感叹。接着,清志君想到“会不会是雨降溪谷呢?”问附近的人借来汽车赶到溪谷,果然看到了我的自行车。 “这么晚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也太危险啦。” “对不起。” “不过,你竟然能骑着自行车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记得你光是骑到商店街都摇摇晃晃的。”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还记得自己跳入河中。现在我穿的是浴衣,我本来穿的衣服一定已经湿透了,一定是她为我换了衣服。可是,森山太太对我所做的事情什么都没说。这真是很体贴,但反过来,又让我觉得特别对不住她。 别把性命当儿戏!这样教训我的话……不,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反过来责备森山太太多管闲事的。 我恐怕会说,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和弥! 她已经看透了这一切,只是把我当做一个莫名其妙随便出走的孩子吗? “不过,你不能再乱来了。因为这不是你—个人的身子。” 森山太太的口气里带着强硬。她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已经没有人比我更孑然一身了。 “放心吧,宝宝没事。” “您是在说谁?” “当然是在说你啦。难道说,还没有发觉吗?” 宝宝,我在脑袋里默念了好几遍。 “我真的,怀孕了吗?” “医生刚才可说得清清楚楚呢,母子平安。对了,不知道清志怎么搞的,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她要是不盯着我,一定还担心我会做傻事吧?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没有精力去想那么多了。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森山太太说了句“我很快回来”,就走出了房间。 我的肚子里有个宝宝,和弥与我的宝宝。这几天我觉得很不舒服就是因为宝宝吗?刚结婚那阵,我只要有点累,就常常会觉得不舒服,还以为是妊娠反应,激动地去说给和弥听。可好几次都被这种期待背叛,我连妊娠这个词都几乎忘记了。 没想到,却在我追随和弥寻死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竟然直到和弥去世之后才察觉到怀孕。我们两人之间的夙愿终于实现之时,却已经不能分享喜悦。如果我能早一点察觉自己怀孕,告诉他的话,他该有多高兴呀。 不,他可能早就已经发现了。 在书桌抽屉里的那张纸,果然就是和弥在去世前一天晚上写的。那上面随意地写着几个名字。 正和、良和、宏和——生的如果是男孩,就从自己的名字中取出一个字。但女孩子的名字里,却没有从我的名字“美雪”中取字出来。 纱月、奈月、叶月——共通点就是“月”这个字。一瞬间,我想到这有可能是取自香西路夫的《未明之月》,可看到纸的背面,有几个字被圈了起来,我才恍然大悟。 雪月花——亲子的名字如果能连成这么美的一个词,该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延续……继承着和弥血脉的孩子就在我的腹中。 门开了,森山太太和清志君走了进来。 “太太,医生和护士现在都忙得不可开交,请再等一会儿哦。” 森山太太说。清志君对我点点头,似乎在犹豫该说什么。 “森山太太,清志君,你们救了我,真是太感谢了。我再也不会去想这种傻事了。” 清志君不禁呜咽起来。他流着泪,双手遮脸,仿佛要把呜咽声压回身体。 “哭成这样怎么行呢?” 森山太太说着,从脖子上取下毛巾,从手的缝隙中擦拭清志君流出的泪水,而她也已然热泪盈眶。 望着他们两人的泪水,我的眼中也流出了热泪。我右手握拳,用手背擦了擦。 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地生下来,把和弥的孩子培养得像他一样出色,这是最没有必要的东西,也是最碍事的东西。 我不需要眼泪。我要变得坚强,变得更坚强,更坚强,更坚强!§月的决意§ 在一片纯白的浓雾中,我踏着凹凸不平的石块前进,前方不知会遇到什么。到底还能不能到达目的地呢?我能寻找到一路探索的答案吗? 在这条不小心偏了几米就有滑落危险的路线上,能像这样边想边走,是因为前面有一个比自己更了解山,值得信赖的人吧。如果前面的人换作希美子,我就不敢这样了。 和希美子一起走这条路的时候,天空湛蓝,四周三百六十度的青色都清晰鲜明,完全没有什么顾虑。因为这是曾经走过的路线,就算眼前看不清,也大致可以知道很快就能到达休息所。如果是第一次来,那岂不是要心慌不已? 忽然,前田先生停下脚步。是鞋带散了吗?还是在确认路线呢?可前田先生却背对着我,保持着停止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前田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我压低声音问,仿佛他发现了什么珍稀动物。可他没有反应。 “前田先生!” 我提高嗓门,前田先生这才惊讶地回过头。 “出什么事了吗?” 我又问了一遍,可他还是没反应。不过这次,他应该听清楚我的话了。他看上去正在思索着,似乎是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我。 “大概,就是这附近了。” 前田先生小声嘟哝。 “啊?” 是说驹草吗?我低头看看脚下,似乎没有驹草的痕迹。 “上次我来这儿的时候,就快爬上赤岳山顶时,忽然遭遇了一阵暴风雪,我想赶紧冲上山顶休息所的时候,却陷在大雪中不能动弹了。” 说到扫墓的话题时曾经提到过遇难这回事。的确,光是浓雾影响视线就已经让这条路很难走了,可那次不光是路标被雪覆盖,还受到暴风雪的袭击,走偏了路线都不奇怪。 “有谁和你同行吗?” “没有,我一个人。” “那……” “你的表情别一副感叹悲壮的样子啦。我当时的状况也不是最糟糕的,现在我站在你面前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我都明白,可还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什么都看不见的状态,而且被埋在冰冷的雪地里浑身不能动弹,真不知有多恐怖。 “你是怎么获救的?” “我后面的一队大学生到了休息所之后,发现我不在了。当时暴风雪也已经停了,他们和休息所的人一起把我救出来了。多亏他们,我还能再来这儿。” “他们能发现,真是太好了呢。” “好像是有人想问我讨支烟抽。” “香烟吗?” “我和那队大学生本来一起在硫黄岳的避难休息所,那四人中的一人本来决心上山路上不抽烟,可看见我抽了一支,就无论如何也想来一支。他打算一到休息所就请我分一支给他的。” “竟然这样才……发现你不见了呢。” 我又冒冒失失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他每次停下来都一定会抽一支烟呢。 我一直以为前田先生只是个老烟枪。没想到,对于前田先生来说,在山上抽烟或许有着特别的意义,所以在那些困难的环境中依然会抽上一支。 对于一个最近两天才亲近起来的陌生人,或者说,我作为一个从未经历过生命危险、完全置身事外的人,说这种话总归是不妥当的。 前田先生把手伸进雨衣口袋。 “等一等,还是到了那儿再抽烟吧。虽然前面看不清楚,可我们都一路到这里了,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能到目的地了,还是一口气爬上山顶吧。” “说得对。” 前田先生又抽出手来。 “那么干脆,我来唱首歌吧?百惠之类的。” “为什么?” 为了把“我们在这里”的信号,让其他登山者注意到,这是代替前田先生抽烟的做法。他本该让我痛快地唱一首的,可又为什么明知故问呢?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唱首歌心情比较好。” “这儿的视野很差,只能靠耳朵。要是唱歌的话,会注意不到落石的声音。” 我又犯糊涂了。同好会的学长们早就已经在讲义上教过我了,可我却完全没记在脑子里。 “是吗?对不起,我本来就是心血来潮,可现在这样反而更好。其实,我虽然喜欢唱歌,可总也唱不好。” “真是太遗憾了。你好不容易下决心,早知道能听你唱首歌就好了。那个,其实我不该和你提什么遇难的话题的,只会让你心思更乱。不好意思,不过我抽烟并不是为了避免灾祸什么的。” 前田先生说完,又背对我,向前迈开脚步。 我的想法,他全都看透了。我还以为遇难的地方让他回想起当时的恐惧,他才停下脚步的,可似乎不是这样。离目的地还有几分钟就到了。离我下定决心也只有…… 他是为了在背后推我一把吗? 我越向前走,浓雾就越消散开去。 ◇ 就算是相同的距离,能看得见目的地和看不见目的地,这两者问的疲劳感也是截然不同。看不见目的地的话,就要作好长期战斗的准备,不得不保存好体力,身体多耗费一点能量都觉得可惜。尽管知道还有几分钟就到了,可还那么吝啬体力,大概是因为脑子里仍然有着万一出事的假想吧。 尽管还没到身体极限,可呼吸已经相当急促。但当休息所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浓雾中时,我心想,还剩几十米了,干脆冲上去吧。力量忽然从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不禁哼起了歌来。 前田先生停下脚步,回过头。休息所就在我们眼前了。没什么需要提醒我了吧?还是惊讶于我哼的歌太难听吗? “‘要是金合欢小姐的比赛上有歌唱审核……’你千万别说这种话。” “啊?” 我先发制人,可似乎没什么效果。 “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问你,先上山顶呢?还是先进休息所呢?” “什么嘛,要问先去哪里,那当然是先去看驹草了。” “那,这边走。” 前田先生没朝山顶方向,反而朝休息所走去。果然,休息所里面可能种着温室栽培的驹草吧?何况,前田先生已经进入了休息所。 “在里面吗?” 我在身后问他,他也不回头,只是把登山包放在地上,走向柜台,我也跟着他一样做。 柜台对面的小屋主人一见前田先生,就“啊啊”地提高嗓门,而前田先生道谢说:“上次真是承蒙您照顾了。”可死不悔改还在爬山呢,前田先生和小屋主人聊了起来,我环顾了小屋全貌。 和五年前完全没有变化。 我当时正喘着粗气,而身后跟着走来的希美子说着“啊,到了到了!”仿佛只是在周围散步了一圈,一点儿都不累,嗓音也是那么悠闲的样子:“那么,我们接着干吗?” 我们在谈话室的一角煮了咖啡喝。接着—— “我带来的这个女孩想看驹草呢,现在还有吗?” 我一听到驹草这个词,又转身向柜台。 “有啊,还是全都在老地方呢。请一定来看看。” 小屋主人的话让我的心怦然一跳。原来真的还有驹草。 “既然说有,那就去看看吗?” 前田先生回头说。这时,小屋主人与我眼神相遇:“咦?”看来刚才我一直站在前田先生身后,他没看清楚是我呢。 要是能更早来一趟,我就能好好说声谢谢了。 不过还得先看驹草。 向小屋主人点了点头,我脱下靴子,跟在前田先生身后,穿过走廊,进入了一个铺着榻榻米的谈话室,最深处有一排大玻璃窗,天气如果够好,一定是眺望美景的绝佳地点,可惜大雾还没有完全散去。 这里也和五年前一模一样。我环顾四周,想找找是否有盆栽的驹草,可怎么也找不到,我有点生气地望向前田先生。 前田先生不说话,伸出食指,指向上方。 我一抬头…… 天花板上盛开着不少高山植物,一枝驹草正悠然地端坐于正中。 毫无疑问,那就是仓田学长。可是…… ◇ 尽管放弃了为仓田学长建墓,可总想留下些什么。所谓的什么,大概就是能让人回想起仓田前辈的凭据吧,也作为我和希美子曾经来到这里的证明,可也只想出一些和我们言行不相符的怪点子。 也许,这纯粹只是我们到达休息所的时候,体力还剩下不少,感到有些无聊而已。现在才下午四点左右,时间十分充足。可要认真地讨论仓田学长和浩一,周围的环境还是有些恼人。话说回来,我们两个谁都没这个打算。 我们两人追忆着仓田学长,纵向走完全程,再为他建一座墓,接下来只需要整理各自的心情就好了。要是在中途,希美子问起浩一来,就告诉她,我绝不会放手的。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小纱,画一幅画吧。这次我们还没来过一天一请求呢。” 在谈话室的一角喝咖啡时,希美子忽然说道。她知道我带来了绘画工具。同好会集训后,我回到宿舍时,面对在山上速写下来的画,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所见的景色,一边上色。“颜色要是在山上就涂上就好了。”提出这个建议的就是希美子。 可是,至今以来,希美子再怎么称赞我画得好,也从来没说过想要,或者让我给她画几幅。然而,用了一天一请求的话,我又不能拒绝。 “画什么?” “仓田学长。” 希美子想的和我一样。我从放在房间里的登山包中取出绘画工具,回到谈话室。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山峦连绵不绝,弥漫着一种庄严的空气,仿佛可以听见教堂的钟声。我觉得也确实该画仓田学长,可我不怎么擅长人物画。 尽管如此,我无论如何都想画。我回想着仓田学长清澈的眼神,用铅笔在速写本上开始勾勒,雪白的画纸上,竟浮现出一株驹草。我不禁松开了铅笔。 希美子就坐在一旁看我画,她看了一眼速写本,竟然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是仓田学长而是朵花。 “你画的心总能左右对称,真好呀。我画心形总有一边会特别大,一点都不协调呢。” 我还在想她为什么忽然说出这句话,看到画面总算发觉了。把驹草分成许多部分看,就好像丝带围绕着心形的样子,一直到刚才我都只关注花的整体。 这株驹草上,花瓣开得满满的,我为组成心形的部分一一注入生命,仿佛要为它系上一条漂亮的丝带。全身心投入画出的这幅画,比至今以来画的驹草都更加像仓田学长。 “上颜色吧。” 用不着她说,我也正准备上色。我要让这幅画尽善尽美,要把我心中的那个仓田学长以直观的形式表达出来。 我把完成的这幅驹草交给希美子,她却说,把它留在这休息所中吧。这样的话,仓田学长也不会生我们的气啦。 接着她又说:“对了,小纱,也画个我吧。还有小纱你自己、浩一,同好会的大家都画出来吧。既然是画,当然要让大家在一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