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 我对老板娘低下头。 “这个人没见过呢。” “是公民馆的前田先生。今年四月份才来的,应该不是本地人。” “我用治商店街那伙人的办法把他赶跑了是不太好,不过刚才小纱你已经落了下风。真的有什么不方便,就让我来听他说,就当我忘记转达给你了。” 老板娘已经看穿了一切。别说传话这件事了,就连五年前的事和最近出了什么事全都一清二楚的吧。不,这个镇上发生的更早的事情恐怕都记得。正因为她知道更多,所以才会这样照顾我吧。 就连我未曾谋面的父亲,老板娘或许都曾经见过。 如果真是这样,好想问一问。 ——我爸爸是个怎样的人呢?和浩一像吗? 不过老板娘又不认识浩一。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对他说出那种话呢? ◇ ——我好喜欢那个学长啊。 我循着希美子指的方向看去,有五六个人正兴高采烈地玩闹。到底是哪个人呢?我还没有看清楚,希美子就发现了人群中的仓田学长,她拉着体力还没恢复的我,大大咧咧地闯进了他们的小圈子中。 ——学长,表扬一下嘛。一年级的女生,全程跑完的只有我和小纱哦。 ——辛苦啦,不过,这点程度还不够呢。 仓田学长半开玩笑地吓唬说。不过其他的学长们都交口称赞“了不起”。被表扬了本应该说些感谢之类的话,可我胸口的火烧到了全身,头脑一阵眩晕,刚抬头就对站在我正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爸爸。 一瞬间,所有人都傻了,接下来就是一阵爆笑。 ——浩一,没想到你还藏着这么个私生女啊? 被我叫做爸爸的那个人,被大家围着开玩笑,窘迫地挠了挠头。我这才意识到说出了这么丢脸的话,脑中一片空白,正想要道歉,没想到有人抢先说了一句话。 ——那么,从今天开始……怎么说呢,你就负责当纱月的“老爸”啦。 于是乎,那个男生装傻说“大伙儿,这是我女儿纱月,今后还请多多关照”,最后我就被同好会认定为他的女儿了。 ——小纱,好狡猾,你是故意的吧。 回到宿舍,我才知道希美子说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浩一。 我不是故意的。浩一不是那种让我喜欢到要故意开他玩笑的人,也没有觉得他和我有多像,更不是普遍的“老爸”形象,何况他一点都不显老,为什么我会叫他一声“爸爸”呢? 当时的我从母亲那里得知的有关父亲的信息只有两条: 脑袋很聪明,又喜欢山。 所以我才对W大学山岳同好会有了一点兴趣,不过那就不止浩一一个人,当场所有的男生应该都符合那个条件。浩一一定是有着其他人不具备的什么特质,于是我整天都想着他。不过在当时,还不能算是恋爱。 希美子也看穿了。 ——今天吃你几个金锷烧就饶了你啦。不过,小纱,你别以为自己抢占了先机,其实是重大失败呢。要从女儿升格为恋人,那可是难上加难呢。 ◇ 当时发生的一切,有关希美子的一切,本应该尘封在脑海里的。 希美子到底对前田先生说了多少呢?这些话本是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人说出口的,不过既然是非常时刻,按照她的性格,一口气全说出来也不奇怪。 到了周五,在公民馆自然会见面,但前田先生还特地跑到我打工的地方来,他一定也了解希美子这件事万分紧急。 如果我是前田先生,一定会为扯上这件事而后悔的。反过来,如果他是好奇心足够旺盛的人,说不定还想知道更多详情呢。 如果我肯听他说完,前田先生就和这件事无关了。 “刚换了叫法,就卖掉五个,真不愧是小纱。不过,波斯菊吃下去真的不太好消化呢。” 老板娘一边补足鲜奶油金锷烧,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 我来到公民馆的接待前台,把一袋辣黄瓜递给他。这是我从商店街的蔬菜店买的,黄瓜当然是那边的老板娘腌的,但听说最初是我妈妈提议这样做的。别看她一副老实勤恳的样子,其实她在镇上还是挺有影响力的。 尽管一周只去一次,但这职场我旱已熟悉,就算不带什么东西随便来逛逛也没事,不过只有今天,我必须要有到这儿转转的理由。 “刚才真不好意思。连吃五个鲜奶油金锷烧一定会腻,把黄瓜夹在一起吃,一会儿就全下肚了。” “啊哈哈,我们大家分着吃光啦。” 从前台往里看,包括馆长在内的四个职员都在。 本来就该分着吃嘛。就算没有开发票,也不见得一个人吃嘛。再说他本就是工作的休息时间来买的,用那种纸袋装回去,所有人都会注意到的。三点了,一起吃点心。我的想法一旦变得消极,就连这么明显的情况都没意识到。 “那,就当做茶点,大家一起分着吃吧。” 说完,前田先生小心地接过湿漉漉的保鲜袋,以防身边的文件被沾湿。“辣黄瓜不错。”馆长很高兴。 “我是来听你传话的。” “就在这儿?” 前田先生回过头。大家就在一旁做着各自的工作,一定会被人听见的。 “在这里不方便说吗?” “是啊……只能等下班了,一起吃晚饭吧。” 我真希望是能在当场三言两语就说完的消息啊。 “这附近有一家叫‘竹野屋’的餐馆挺好吃的。” “那家不行。” 我坚决反对,最后决定去车站前的小酒馆。这是馆长推荐的地方。其他职员还以为我要和前田先生约会,纷纷把小镇上少数拿得出手的几家餐厅介绍给我,这家的酒好喝,那家的气氛好,实际上哪家都无所谓。 只要不是母亲工作的“竹野屋”就行。 ◇ 可能去的时间比较早,车站前大楼二层的那家小酒馆里,只有我和前田先生两人。店里有吧台和餐桌,我们坐在最靠里的餐桌旁,旁边点缀着一束淡紫色的波斯菊。 “今天真是和波斯菊有缘。” 前田先生很愉快地说。如果他来梅香堂的时候我就好好听他说完,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了,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具体的意思我有些不太懂,我怕忘记就让她写了下来。” 点了啤酒和几道菜之后,前田先生从衬衣口袋里取出香烟,顺带掏出了记事本的一页,递给我。 『如果不是我来拜托的话,小纱你一定一口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只有我能来求你,小纱你怎么也不可能答应的。虽然事实上没什么不同,就理解成小纱你帮助了仓田前辈,而仓田前辈又帮助了浩一吧。』 这就是希美子的留言,很明显这不是急忙之中想出来的话,这是以我会拒绝她为前提,事先准备好的留言吧。外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是我却明明白白,明白到心痛。 可是,既然写在纸上了,就算不到这种地方来,也能直接交给我呀。 “她还说什么了吗?” “‘请转交给小纱’,她只说了这一句,‘已经没时间了,拜托了’。当然这句话不是和我道别。” “这一定是对我说的。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似乎像预先准备好的一样,我们刚谈完正事,菜就上桌了。我们开始吃饭,却没什么好谈的。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前田先生只是偶然路过而已,还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 “你喜欢山吗?” “学生时代参加过山岳部。” “我也是。不过我是短大,没爬几次,回老家之后就完全没爬过了。” 没过多久,我和前田先生聊起了登山的话题。大学山岳部的集训,基本上都会挑那几条相似的路线。我去过的地方,前田先生也都去过。纵向攀登八岳、枪岳、穗高、剑岳……我总觉得我再也不会去登山了,谈起这些的时候心怀依恋。后来,也谈到了那种花。 “现在到哪儿都见不到驹草了呢。” 驹草的花期是七八月份,现在都九月底了,已经见不到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提驹草?” “同好会有个学长,是个很像驹草的人。虽然是个小个子,不过很机灵,又聪明又温柔……” 要把仓田学长比做花,只有高山植物的女王——驹草。 ◇ 小纱,太累的时候你也可以说出来呀。如果今后进了山,那还真是不说不行呀。 仓田学长对我说这句话,刚好是我进同好会满一个月的时候。 我生在单亲家庭,从小身边就少不了这样的声音:有什么事都能来找我谈,我一定会帮你的。商店街的人也是,学校的老师也是。他们对母亲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找谁谈心,也没见过她有求于人。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发烧卧床。正当我要跑去叫人的时候,她却让我别去,说她一个人也没问题。 ——妈妈一个人没问题的。万一我昏睡的时候总有人来帮助,身体对这有了记忆,今后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听了这句话,我也意识到自己不能依赖他人。我总是告诉自己,只要一次有求于人,一辈子都无法独立生存下去。我一个人没有做不成的事。哪怕很勉强,只要努力克服第一次,今后遇到同样的状况,也能够从容应对。 仓田学长对我这么温柔,我尽管很开心,但依然把这句话当做平常一样看待。但这次不一样。 ——那么,从今往后,我们一天一请求吧。每天一次,互相之间不管是多么无聊的事情,都要拜托对方做一件事。 ——不可思议的提议。小纱你太狡猾啦,一直在旁边偷听我们说话的希美子说。 ——那,希美子你也来参加好啦。拜托别人一天只能一次,如果没能做到,到时候给那个人的惩罚就是必须去拜托同好会其他学长做一件事,好吧。 就这样,我们三人开始了一天一请求,在日常生活中,还挺沉闷的。但是一进山,我们就因此配合步调,互相分担的行李也能交换到更轻的,他们都尽量让我更轻松。我到最后还能坚持,几乎都是靠精神在支撑。暑假的八岳纵行集训能顺利完成,恐怕多亏了一天一请求。回到宿舍,我躺在床上整整两天,对此感触足够深切。 ◇ “不知为什么,我们总是会错过驹草。不过,第一次见到驹草,是纵向登八岳的时候,在硫黄岳的山顶附近不是会开很多花嘛,那真是感动极了。我想把它们画下来,就盯着看了好久,总觉得就像仓田学长一样,我直接告诉了学长。于是他说,那真是光荣。他的笑容真的仿佛女王的微笑一样美好。” 谈着根本未曾谋面的人,前田先生却一点都不显得无聊,认真地听我说。 “一天一请求,现在还继续吗?” “完全不了,因为我把被拜托的事情拒绝了。” “这回的事,找仓田学长谈谈心怎么样?” “已经不可能了。” 我告诉他真的好吗?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那么,受着同样痛苦的那个人呢?” 我不说话,低下了头,我害怕提到他。 “当时我真的打算拒绝的。可是思考了一晚之后,也明白自己做的事情很可怕。不过,仅仅一晚上,我也下不了决心。因为只要帮助他,就是对另一个人的背叛。” “那个人就是浩一?” “你听得还真仔细。就像希美子在留言中所说的,不要当做帮助浩一,想成是在帮助仓田学长可能就行了。不过,仓田学长已经不在世上了。如果能再一次见到驹草就好了,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只要没遇到魔法师,估计就不可能了。我这人完全不信这种东西的。” “去植物园可以吗?” “不行,就算都是花,但已经算是别的东西了。必须是山上的。” 前田先生架起胳膊沉默了很久。不过我又不是要求前田先生给我准备些驹草。 “那就,去一次吧。” “哪里?” “八岳……目标是南八和赤岳。” “去干吗?” “当然是去看驹草了。” “没用的啦。现在不可能开花的。” “不,一定有。这周末你准备干什么吗?我有空。” “我没什么安排,前田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 “你好久没上山了,有空白期,一个人太危险。” “不过,你没有理由陪我一起去呀。” “帮人帮到底嘛。就当是登山旅行团只有两个参与者好了。或者说,一天一请求,拜托你这周末陪我上山。” 我无言以对。正在此时,店门打开了,一个开花店的,一个开肉店的,粉丝团的两位进了酒馆。“小纱竟然和男人在喝酒。”他们两个很夸张地倒在吧台上,点了“烧酒一壶”。 情况这么乱,看来是不能聊下去了。不过,我为什么要全都告诉这个人呢?第三章§花,前夜§ 穿过金合欢商店街,我来到了“山本鲜花店”。我是来取花的。 昨晚,健太打来电话。 ——来了来了来了…… 我问的话他一概不回答,不过看他的口气那么兴奋,我就懂了。 ——骗人骗人骗人的吧…… 我握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健太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对方送来了花和留言。花送到了外婆那儿,而留言是寄给我的。 信刚寄出五天而已,没想到收到回应能比预想的快那么多,不,照理来说被对方无视也不奇怪。回信的事让我喜出望外。 ——谢谢,真的谢谢。 我换单手握电话,点了好几次头。 ——要谢我的话,还是等见了K再说怎么样?留言也基本是这种内容。我现在就送来给你吗? 后来我决定在去医院前先去花店取花,留言的内容就直接让健太念给我听了。因为是用电脑发来的留言,本来就会让健太印成卡片的,所以电话里直接问他也没什么问题。 ——九月二十X日,星期天,上午十时,在H大酒店一楼,咖啡酒廊“金合欢”等着你。K。 健太得意地把口气假装成远房叔叔的来信一样,用译制片配音那种干涩的嗓音念给我听。经常唱老歌倒是把他的嗓音练得很漂亮。在我的印象中,K一直是那种风流绅士的形象,不过既然连健太都能装出这种嗓音,我明白了嗓音和外表不见得会完全一致。 能见到K了。 走进店里,只见健太正给插好的花篮挂上编好的丝带。淡黄色的蔷薇与鲜橙色的非洲菊在浓厚的绿叶陪衬下,释放出一股向日葵般的温暖。 “还剩包装,一下就好,你稍微等一下。” 健太一边说着,一边展开透明的玻璃纸。 “那是,给我的吗?” “是啊,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啦,特别可爱。不过,这种样式给外婆真的合适吗?” “那就是你的成见了。比起那些让人心烦的花,老人们肯定更加喜欢可爱一点的。再说,这次是对方指定要看望病人用的花。黄色和橙色都被称为维他命色,还有让低落的情绪变得开朗的效果呢。” “对方指定……K这次指定了送花的目的吗?以前不是从来都随便送的吗?” “探望病人、悼念死者这些场合送花有不少讲究呢。随便乱配到时候送去不合时宜就糟了。” “原来如此。这束花比以前小多了,多少钱?” “这种问题就别问啦。五千日元。平常探望病人差不多合适的价钱,不,还算挺大方的。总之,这次对方的目的和梨花你是相同的。花只能算是附加的,真正想送到你手上的是留言吧。” “留言呢?” “我只是顺手打印了一份,没用卡片没关系吧?” 健太从收银机旁的文件堆里抽出一张B5纸,递给我。和电话里听到的那些完全一样。虽然不是手写体,不过却有一种从K那儿获得回复的真实感涌上心头。 “你笑个什么劲儿呀。明天就要见面了吧。虽然说是有回你的信,但竟然一开始就注明了见面时间,简直是独断专行。要是你有什么急事,又该怎么办呢?” “我反正有空啦。他一看我的信就知道我急着等他了。K一定很忙,大概只有明天才能抽出空来吧?” “说的也是。毕竟他还要专程赶到我们这儿来。” H大酒店就在离外婆住的医院最近的那个车站对面,也算是这一带最大的酒店,我父母的订婚宴就是在那里举行的。难道K也知道吗? 认为妈妈是“最亲爱的人”,还不断送花来的人,到底会是个怎样的人呢?对于我这个女儿,对方也会有所期待吗?虽说不能相似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程度,也不见得和妈妈一点都不像吧。万一他远远地望见我,觉得很失望,偷偷回家的话就完蛋了。 “该怎么办?该穿什么衣服过去?穿牛仔裤可以吗?头发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有剪了,还是去一趟美容院吧……可是,一花钱就心疼。” “说什么美容院呢,该去的是医院啦。啊啊,自寻烦恼。管你是牛仔裤还是运动衫,你穿什么去见面和K完全没关系啦。比起这个,你还是赶快拿着花去见外婆一面吧。检查结果肯定出来了。” 我低着头,一个白色素净的大纸袋塞到我的面前,黄色和橙色立刻跃入了我的视野。尽管心中满是不安,我见到这束花儿还是有了一些精神。 进入病房,只见外婆卧在病床上,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电视机没有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连我来到病房都没有注意到。 “外婆。” 我走到窗旁,轻轻地说话,尽量不惊吓到她。 “啊呀,梨花。你这么忙还来看我。” 外婆只是转过头来,望着我微笑了。看上去,公司的事儿她还不知道。说不定,她只是知道我在做英语口语讲师,根本没有记住我是在“JAVA”这个公司工作的呢。平时外婆至少会直起身子来,而今天她依然躺着,按了一下手柄的按钮,抬起了病床的上半部分。难道身体很不舒服,连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身体怎么样?太吃力的话就别把床抬起来啦。” “没事的。” 不管是真的胃痛,还是因为药的副作用不太舒服,就算连身体虚弱到爬不起来,外婆还是会那样回答我的吧。身体的情况,和她的主治医生了解一下就明白了。外婆既然表示自己精神不错,我就一定要以三倍的活力回应她才是。 “我带花来啦,今天的花可不得了。” 我清空病床一旁的桌子,从纸袋中取出花来,放在正中央。 “啊呀,真漂亮,好像太阳。” 外婆眯着眼睛,欢喜地盯着花儿看。同房的病友们陆续病愈出院,令人不快的病房中仿佛忽然有了光彩。 “是谁送的呀?” “山本鲜花店送的。” “啊呀,是那么贵的花呀?” “因为最近我常到他们店里帮丘……” 外婆倚靠在病床上,伸出手去,想要从储物抽屉里拿出什么给我。 “外婆,不用啦。我会好好记录的。” 她想要拿出来的是记录探望人名单的笔记本。什么时候来的,收了什么礼物,外婆都会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不过我先给这儿换点水哦。” 我取过装着龙胆花和土耳其桔梗的花瓶,离开了病房。尽管几朵花有点蔫了,还有一半依旧开得很漂亮。 我怎么就没想到外婆会问是谁送的呢? 小时候,母亲常教导我,受了他人的恩惠一定要告诉大人。当时,“梅香堂”的老板娘给了我金锷烧,我却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后来被母亲知道了,斥责我“和你讲过多少遍了!”。外婆袒护我说:“用不着这么生气啦。”可母亲回了一句:“教导我应该这样的,不就是妈妈您吗?真是的,对外孙女就这么溺爱。”结果连外婆都跟着被责备了。 如今我这个女儿长这么大,却毫无长进,母亲在天上也要长叹一声吧。 我随便糊弄过去了,说实话,告诉她是K送来的花会不会更好呢? 万一,外婆真知道K是谁,收到花,她一定会让我去向K道谢的。但母亲做到了吗?每年,她如同理所当然一般,收下如此豪华的花束,有没有好好致谢过呢?我母亲这样的人,竟然会随手收下不管不顾,我真是难以想象。就连外婆也是一样。母亲死后,花送到我家,就算我不在意,外婆至少也应该考虑过写一封谢函吧。 还是实话实说告诉她就是K送的吧。可是,外婆可能又会问,为什么K知道我生病了?就说健太偷偷告密的好了。一年一度送来花束的时间就是下个月,订单来得早了一些,于是健太随手发邮件询问了一下要不要准备成看望病人用的花束,这么说的话,外婆一定也能接受。 要是被健太知道,他一定会发火的。不过他竟然把写着K的情报的贵重传票给丢了,这点程度的定罪肯定没关系的。 我捧着花瓶回到病房,装饰在窗台上。外婆一脸安详地看着花朵。尽管看上去有点扫墓的感觉,但外婆似乎更喜欢这次的花。 我展开折叠椅,坐在床边。 “橙色和黄色好像说是会让身体恢复元气的维他命色呢,是健太想到了才做成这个配色的,不过,实际上是K送来的。” 听到这句话,外婆微微地蹙眉。 “就是每年都送花来的那个K吗?” “是啊。今年来订单的时候,健太顺便发了封邮件去问是不是探病用,结果就这样了。好像是必须向客户确认的项目。” “那可真是费心了呢。” “该不该谢谢K呢?这次只是祝您病愈,下个月大概还是会送来一大束花吧。我到现在才发觉,每年我们都收那么贵的花,从来都不写谢函真的没关系吗?还是说,外婆您已经写过了?如果是这样,今年就让我来写吧,如果您知道他的地址……” “用不着。” 外婆温和地打断了我的话。 “谢函之类的从来都没有送过呢。” “可是,外婆和妈妈一样,都是在这种事情上格外上心的人呀。” “K寄来的花,不是什么礼物,而是表示感谢之情的。所以说,我们不用多事,收下来就是了。” “外婆你其实知道K到底是谁吧?” “不知道呀。” “她也应该不知道。” “可是有一次,我看见留言卡上写着‘给我爱的人’呢。” 我撒谎了。不过,K让健太伯父传达出“给我爱的人”是事实。给完全不认识自己的人送去那种留言是不可能的。又不是什么狂热追星族。难道说,母亲也曾经从事过那方面的职业吗?她只是个喜爱旅行和绘画的专职主妇而已,结婚前……不,就算有过,也至少会听别人提到的。就算她本人不肯说,商店街的人也一定会告诉我的。能算得上偶像程度的,也仅仅是“金合欢小姐”这回事。 “会不会是山本先生搞的鬼呢?他从前就嬉皮笑脸的。” “大叔再爱开玩笑,也会把私事和工作分开的啦。” 因为我,连大叔都被怀疑,真是太对不住他了。 “说得也是。不过,我是真的不认识呀。没想到梨花你一直都对K这么在意,他送花来的理由,要是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你能问个清楚就好啦。如果明生还活着,那孩子去的时候说不定还会告诉我们,不过他们是一起走的,实在是没办法呢。” 母亲虽然不清楚K的真面目,却知道送花来的理由,连父亲也知道。可这明明是“送给我爱的人”。 “那孩子大概只是做了什么好事,让K每年都送来那么多花吧。既然她也一声不响地接受了,我们也和她一样做不就行了吗?” 外婆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的身体已经比平常虚弱了,结果还让她说了那么多话。我也只不过绕着圈子想打探一些有关K的信息。不过既然明天就能见到K了,就不要再对外婆问这问那了吧。 “我们不谈K的事啦。只是这次花都送到外婆这儿了,有些在意而已。对了,我得去见一下医生。前天检查的结果,还有手术的事情,可能要花不少时间,您就好好睡一觉吧。” 我把花篮放到窗台的花瓶旁边,整理了一下桌子,用移动按钮把床调节回水平状态,铺好被子。 “我回来的时候要是您睡着了,我就不吵醒您,直接回家啦。明天我还会来的。” “不用这么操心呀,梨花你也要好好休息。还有,能不能把K送来的花搬到护理站去呀?难得有花让人这么精神,能让大家都看看才好呢。” 外婆这么一说,我就捧着花出了病房。与其说是让大家都看看,实际上还是因为这样亮色的花朵,对于老人来说可能还是过分鲜艳了。下次有意无意地给健太提点建议好了。 前天,外婆接受了手术可行性的身体检查。不过,就算能动手术,到时候肯定是要开刀的,时间拖得长就要接近半天左右,对身体也是相当大的负担。如果没法承受,就放弃手术,只能通过抗癌剂或者其他手段来进行保守治疗。或者说,只能通过药物把她的痛苦减少到最低限度,静静地等待那天的到来。 原来还有这种检查,我是两天前才知道的,之前一直都只为钱担心。金钱上的烦恼,毕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不能动手术,那今后该怎么办?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医生都会建议全家一起商量。可是像我这样的,只能一个人决定。我承受不了。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外婆是可以接受手术的。 真是谢谢了,我说着,把维他命色的花篮送给了值班的护士。 明天就把手术定下来的事告诉K吧。一周后,下周末。 我恨不得赶快跳到那一天,当我怀着急切的心情回到病房时,看见外婆的病床旁站着一位来访者。 外婆已经熟睡,那人站着,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他什么时候来的呢?我本该走进去跟他打声招呼的,门开着,我却悄悄躲在门边,因为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探病名单里只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基本都是镇上的人,除了一个男的之外全都是女性。而唯一的那个男人还是“梅香堂”的老板。眼下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在住院之前,外婆也从来没有招待过男性客人。 他的年龄大概和外婆差不多吧。虽说现在刚过秋分,但天气依然炎热,可那人穿着一身很讲究的夹克衫,纽扣也扣得整整齐齐。穿得如此正式来探病,看来不可能是这附近的人。是远道而来的吗? 可是,知道外婆住院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而且也仅限镇上的人。我的爷爷奶奶早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过世了,所以那边没什么攀得上亲戚的人,也没有特地去通知过谁住院这件事。 难道,他就是K?如果是K,他一定既知道外婆正在住院,又知道她在哪家医院。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是明天上午十点。今天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也不奇怪。 “那个,您是我外婆的熟人吗?” 我靠近他的背后,诚惶诚恐地发问。 “是的。以前曾受她的照顾。” 那个男人惊讶地转过身子,样子看上去比我更紧张。他的嗓音听起来相当沙哑。这个男人就是K吗? “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来一趟,外婆却睡着了。我试试看能不能叫醒她。” “不,不用了。我明天还会过来。” “真是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有人能来探望,自己却睡着了,我想外婆知道了也会过意不去的。” “请不用担心,我就投宿在车站前的H大酒店。” 和K约见的地方。如此明显的暗示,难道是在试探我吗?要是明天去了酒店,还要再腆着脸说昨天见过面了吗?为了不至于失礼,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那么,您贵姓?我会告诉外婆的。” “这样的话,她就会知道睡着时我来过了,反而更添麻烦。可以的话,这些花也请装饰到其他地方。明天我会带新的来。” 那个男人把一直放在脚边的纯白色纸袋递给我。我看了看里面,是白色、淡紫和深紫三色混合的波斯菊。 “那个,这……” 这不就是我送您的花吗?我欲言又止。他正了正夹克衫衣领,向熟睡的外婆施了一礼,离开了病房。 我该不该追上去呢?不过,如果他是K的话,明天就能见面。就算他只是外婆的熟人,我也不认识他,既然说过明天还会再来,也就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他注视外婆的目光,不是那种初次见面的目光。 如果他是K,那么外婆就一定认识K。他不大可能只是挑外婆睡觉的时机来探望,外婆应该也认识那个人吧。既然这样,那外婆为什么又要骗我说不认识K呢? “给我爱的人”是说那个人爱我的母亲吗?那样的话,年纪相差也太大了。他们都能做父女了。给亲爱的女JL?不对……我现在一定是突然变得太闲,看太多日间电视剧了。外婆每天都不忘给佛龛上一炷香,这样的外婆,怎么可能和别的男人有奇隆的关系呢。 胡思乱想也没用,到明天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外婆睡得很香,她均匀的呼吸也算是一种安慰。 “明天我还会过来”,我写了一张纸条,然后提起装着波斯菊的纸袋,出了病房。 ◇ “多半,是不同的吧。” 健太盯着那束波斯菊说。我想让健太确认一下在医院拿到的花,是不是和我寄给K的那种一样,于是回家时顺便绕到了“山本鲜花店”。 “梨花你虽然说要波斯菊,可订单上面可是写着以波斯菊为主的搭配,配上一些其他的花,好看上去豪华一点,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嘛。不过,这里面可只有波斯菊呢。外婆她很喜欢波斯菊吗?” “应该不讨厌吧。” “我还真不知道。” “比起紫色的土耳其桔梗,她好像更喜欢蓝色的龙胆花。” 我夸张地大声叹息,不过还是没能把维他命色的花对于老年人太过刺眼这件事说出口。毕竟健太做这行也是有自尊的。回家时,我来到护理站前的通道,把花篮装饰在前台的一端,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表情都忽然明亮起来。 “就算我在送给他的花上做了记号,他也不见得做出探病时直接转送这种丢脸的事。不会是其他人吗?” “可是,他知道外婆就在H医大附属医院住院,还说自己就投宿在H大酒店呢。” “那么,假设那家伙就是K,他和外婆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看外婆的时候是怎样的眼神呢?” “就静静地盯着看,总觉得有一点寂寞的感觉。我去搭话他还吓了一跳,又盯着我的脸不停地看,有一种大公司高层的气场,说话也特别有礼貌,总感觉郑重其事。” “难道说,外婆的老伴还活着……” “住嘴。佛龛上好好地供着我外公的牌位和照片呢。不过,那一瞬间我也想到了这回事。冷静下来一想,那张脸和照片上的外公还真的挺像的,和妈妈也有点像。总之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啦。” “不管怎样,明天问题就全都解决了。外婆想参加的那个拍卖,有没有好好问清楚?” “……啊。” “你也真是的,回家还是好好把明天该对K说的话全都写在纸上吧。你又不是去闲扯的。要不然,我陪你去吧?” “不用,没问题的。不过,还是在纸上写一遍的好。” 正巧店里没人,我直接取出了记事本。公司倒闭以来,我基本上都没有用过。 和家母有何种关系—— “外婆的手术费用才该更优先吧?” “对啊。对对,先说外婆已经可以正常接受手术了,体力还不错。但有可能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把自己问到的消息说给健太听后,心中绷紧的那根弦仿佛忽然放松下来,不禁鼻头一酸。 “都说没问题的啦。” “说得对。肯定能行的。对了,我现在准备带着这些花去扫墓,要求爸爸妈妈,还有外公都来保佑外婆呢。” 我把写到一半的记事本合上,连忙出了店。 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从前遇到一点点小事我就会哭鼻子,母亲总是这么说。可是,如果面前能有人让我毫无顾虑地痛哭一场,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可是,在手术成功之前,我绝对不能哭。就在现在,我下了决心。 ◇ 穿过商店街,我向与我家反方向的寺庙走去。盂兰盆之后我还没有扫过墓。公司和手术两件事让我焦头烂额,就连秋分都完全忘了。我在寺庙旁的杂货店买了线香,装满一桶水,前往我家的墓地…… 来到墓地,却只见几炷飘着轻烟的线香和装满波斯菊的花瓶,仿佛正静静地迎接我的到来。§雪,前夜§ 和弥从事务所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开车出去兜兜风。我们家还没有自备汽车,要借用事务所的车子。和弥愉快的口气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实际上,我一次都没有坐车出去兜风过。当然,汽车我还是坐过的,但也仅仅是作为交通工具。而坐车兜风,享受的不知是坐车时的爽快,还是到达目的地时的愉悦,我还不太懂。 “做些便当带去吧?”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野餐的画面,就有了这个提议。 “不错啊。那准备三人份的,不,他特别能吃,能准备四人份的吗?” “他是?” “事务员森山君。对了,就是前几天,送波斯菊给我们那家的儿子啦。”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两人去,原来还要和公司的人一起出行。 “是工作上的事的话,我留在家里也没关系呀。” “不用,你也一起去吧。森山君知道好几个和香西路夫有关系的地方,我只是请他给我带路。” “啊呀,这样的话,也能让他带我们去雨降溪谷吗?” “你说的是御笠溪谷吧?” “果然还是有个正式名称呢。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可是‘梅香堂’的老板和老板娘都说雨降溪谷从来都只叫这个名称呢。” “为什么你要问这种问题?” “其实……” 我承认自己也稍稍调查了一下有关香西路夫的信息。我只是觉得可以给和弥带来些设计灵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和弥要挑战的那个目标,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能和他共同努力。 香西路夫那么有名的画家,不论问谁,总会知道一些情况吧,我对此满心期待。可是,当我去金合欢商店街买东西的时候,问起店主“这小镇是不是和香西路夫有什么渊源”的时候,大家的反应都是“好像是听说过有这回事,可我也不太清楚”。关于香西路夫,人们基本上都知道他是个画家,却又不知道他到底画了什么作品。 和舅妈一起参观的那次香西路夫展,尽管开在工作日,依然人满为患。曾经得过大奖的几幅画根本别想靠近,就算要买些周边商品,也至少要排队半小时。舅妈买了一本收集了香西路夫代表作的画册,我买了一份明信片套装。 话到兴头上,我还特地拿了明信片套装给他们看,“梅香堂”的老板夫妇看过之后,很不客气地发表了感想:“原来如此,都画这种东西吗?不过我可看不出这有什么好的。”我只能一一说明:“这是前期的‘蓝时代’,这是后期的‘绯时代’,在这中间的,都说是在这一带画的……” 在那之中,我唯一的发现,也就是那幅我最喜爱的画,看上去特别像是在雨降溪谷画的。在那么多抽象的画作中,那是唯一一幅能让人理解画了什么的画吧。看见这幅画时,人们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明明就会画风景画嘛。这幅就挺漂亮的。 ——啊呀,这不就是雨降溪谷吗? ——真的。就是从雨降溪谷的狮子岩眺望御笠山的地方啊。突然想起以前这附近有一间小屋,爸爸好几次带我到这里送货,难道说就是那个画家的房子吗? ——那,我们不就成了大画家香西路夫御用点心店了?啊呀,真厉害。用来做广告吧。 接下来我们谈到的尽是“香西路夫喜欢‘梅香堂’的什么点心”啦,“有没有亲自来过店里”啦。“这可是个好点子。”结果他们还给了我几个金锷烧来感谢我。 “不过我说句不好听的,乡下人中间,恐怕没几个会对艺术感兴趣的。去参观个展的,也就只有像舅妈那么有闲又有钱的人了。” “说的是。森山君他似乎也知道一些,不过问到其他人,一律都反问我香西路夫是谁呢。市政府那方面,他们只想在本地造一些设施,能冠上艺术家之名,能吸引全国游客就好。不过我觉得,如果不能让镇上的人理解,不能亲近他们,就算不上成功。” “和弥你考虑得真周到。我还请舅妈把那次买的画册借给我看,不知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没这回事。我在政府办公室的乡土资料室查过,查到你说喜欢的那幅画确实画的是雨降溪谷,不过我根本不知道那里又叫雨降溪谷,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位画的,更加没想到香西路夫竟然吃过‘梅香堂’的点心,简直就像天才画家就在我们身边一样,让我倍感亲切呢。” “那么,我也算是帮上了一点忙?” “才不是一点点。能来到香西路夫绘画的地方,感受他当时的心情,本来含糊的印象,也会变得形象化。” 我撤下空盘子,准备了热茶和金锷烧。 能鼓起勇气去问问商店街的大家,真是太好了。 和弥托我明天去买便当的食材时,顺便绕到“梅香堂”去买一些香西路夫喜欢吃的点心来,不过我猜多半是金锷烧吧。 ◇ 这是个晴朗的秋日,和弥、我,还有森山清志君三人一起驾车外出。森山君负责带路和驾驶,我坐副座,和弥坐在后座。森山君和妈妈一样,既开朗又直爽,一边开车一边和我们谈起小镇和自己家的事,有说有笑的。 森山君从商业高中毕业后,就一直从事本地建筑公司的现场工作。和弥在事务所招人那阵子,问建筑公司的主任,有没有谁合适,于是对方就把森山君介绍给了他。看他单薄的身材就知道,比起现场工作,他还是做事务性的工作更加合适。 “能被事务所采用真是太开心了。虽然在现场干得也挺不错的,不过能接触到建筑的纸面设计这个阶段,总觉得很帅啊。我也要好好学,今后争取也能搞设计。啊,不,干事务工作也很有意义的,也能把高中学的东西利用起来。” 他爽朗地谈起自己的梦想,沉浸其中,忽然察觉到我们,慌张地说了句“不好意思”。看见他的表情都映在玻璃上,和弥笑了。 “森山君手很巧,脑袋也聪明。好好学,朝自己的目标努力就好。才二十岁嘛。” “真的吗?我的梦想就是从头开始打造我自己的家。现在我和妹妹挤在一问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屋子里,还要用书橱隔开睡觉。她每天都催我赶快结婚,赶紧搬出去呢。” “你不继承房子吗?” “我妹妹可是打定主意要待在家里了。真是伤脑筋。” 森山君聊起了小他三岁的妹妹,半夜大声唱歌啦,特别能吃啦,还有一点都不爱学习,总是发牢骚啦,等等。我是独生女,听了他的话反而有些羡慕。最近,我和母亲都不怎么联系了,既然这样,就给她写封信吧。 ◇ 出发刚好一小时后,我们到了御笠溪谷,也就是雨降溪谷。在我们家周围还不怎么能见到红叶,不过在海拔2200米的御笠山顶峰附近,已经有八成都染上了红色。山谷就好似沿着垂直方向被深深地剜去一大块,河川两岸都耸立着各式各样的岩石,一块块都好似雄伟的天然雕塑。 在连绵的雕塑尽头,万里无云的蓝天延展开去。 “这么晴朗的地方,为什么还会被称作雨降溪谷呢?”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要不他晴男【晴男、晴女,目语中指只要出门就常是晴天的人。】,要不你就是晴女啦。平时就算镇上是大晴天,这边也基本上都在下雨。我在上学的时候来过这里好几次,全都是下雨,真是太倒霉了。” “是吗?不过下雨也别有一番风情嘛,别老是想倒霉不倒霉的。” “太太您真是好兴致呀。” 森山君这么一说,我心情也大好,就提议说,干脆先吃午饭吧。我发现森山君的肚子从刚才就开始咕咕叫个不停了。我问他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适合铺开垫子吃便当,他说狮子岩那一片不错,于是给我们带路。 狮子岩,顾名思义,看上去就像一只冲着天空怒吼的狮子的侧脸。在岩石前的平地上,我们把从家里带来的坐垫铺在地上,打开饭盒。卷寿司、荷包寿司,还有煎鸡蛋,我按照和弥叮嘱的,准备了四人份的菜量。森山不停地说“好吃好吃”,一转眼就全都下肚了。真不知道他那么瘦的身子,吃下去的都藏到哪儿去了。 “比我想象的更像一只狮子嘛。” 和弥抬头望着狮子岩说。 “高野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狮子岩的呢?” “因为美雪喜欢的那幅香西路夫的画,画的就是从狮子岩眺望御笠山的景色啊。” “‘未明之月’吧。” 就像在上课时,老师提到了拿手的问题一样,森山君的脸色忽然一亮,与金合欢商业街那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 “森山君,你知道吗?” “几年前,我和奶奶一起去香西路夫展的时候看过。当时我身子很弱,还以为是奖励我难得出去玩一回,但不知为什么,我们是瞒着家里人的,当时两人专程到了那么远的T市百货公司呢。” “大概和我去的是同一次。森山君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香西路夫有了兴趣吗?” “不,完全不是。当时我对奶奶说,这根本看不出哪里好嘛。可她生气地教导我说,不要只凭眼前可见的程度来判断,要试着想象一下作者的思绪在哪里。尤其是他的前期,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表达的时代。我想,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根本就扭曲得分辨不清,他不就无法表达自己想画什么了吗?那么把这些扭曲的部分拿走会怎样呢?莫名其妙地,仿佛突然开窍一样,我竟然可以依稀看见乡村的美丽风景。我感觉到那些画是在表达一切都被焚烧殆尽的愤慨。可是,按照这个道理,他在后期就没有画得那么扭曲的了。我想,说不定他是在享受自己的绘画呢,是‘把我的珍藏都给你们瞧瞧’这样的想法吧。” 这样的说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却有着难以言传的说服力,我听得目瞪口呆。何况,说出这番话的不是什么美术评论家,而是一个比我年轻的男孩子。 “森山君,你太了不起了。” 和弥打心底佩服地说。森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搞得好像是我一个人就领悟得这么深了,其实,这都是靠奶奶一路诱导才懂的。‘你看,这是晚霞吧’或者‘看上去像不像母亲抱着吃奶的婴儿’,经过她的提示,我才渐渐地理解了那种色与形的法则,这才可以模糊地认出画上大致表达了什么内容。” “你奶奶,难道做过什么和绘画有关的工作吗?” “哪有。她对其他画家好像完全没兴趣。” “那她可是相当喜欢香西路夫的画呢。要是她知道附近就要建美术馆了,一定高兴坏了。” “其实,在那次看过画之后,第二个月,她就去世了。大概是她冥冥之中有了这样的预感,才硬要去一趟T市的吧。” “啊呀,不好意思。” “没关系。就算她人已经不在了,但她知道镇上要建香西路夫美术馆一定会特别高兴的。要是她知道我也算是有所贡献,她一定会觉得那天偷偷带我去看画算是值回票价了,特别开心吧。您要参加那个比赛吧。” “就是为此才拜托森山君今天为我们带路呢。” “请你一定要拿下。” 和弥眼神一亮,来到森山君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森山君诚惶诚恐地伸出手来,与和弥紧紧地握在一起。男人之间结下坚强羁绊的那一瞬间,我既感到嫉妒,又觉得无比可靠,我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我们照着明信片上的画,来到同“未明之月”相同视野的那个地点,朝御笠山眺望。 我们觉得在这附近有好几处都可能是绘画的地点。传说香西路夫的草庵就在溪谷的入口,那里散乱地开着一些波斯菊。按照和弥调查的信息,传说香西路夫离开这个小镇时,自己烧毁了草庵,在灰烬上撒了不少波斯菊种子。这一带的景色也尤其漂亮。 “香西路夫为什么只有‘未明之月’一幅画是完全写实的呢?” “按照评论家的说法,当时社会舆论认为他只会画一些抽象的东西来哗众取宠,这幅作品是他对那种论调的反驳。可刚才听了森山君的一番话,我觉得并非如此呢。” “是啊。森山君的奶奶说得好,我们所见到的表象,和作者心中所构思的形象,并不见得是相同的。而他画这幅画的时候,也许只是这二者正巧达到了一致。” “我也这么觉得。” 说得好像头头是道,我不禁害羞起来,但得到了和弥的认同,我又觉得自己是说对了,冒出了几分自信。“你们说什么呢?”森山君说道。仔细一看,他正一脸愉快地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 “对了,我们在这儿吃金锷烧吧。说不定能尝到和香西路夫一样的感觉呢。” 我问过老板,送货给香西路夫的点心,果然就是金锷烧。 回家之后,和弥吃完晚饭,就一直窝在客厅。倒不如说我一直窝在厨房。我们这屋子本来就小,更说不上有什么书房,和弥只能在客厅辟出一片放工作用的写字台。为了不打扰他画图,我尽量少去客厅。 手上的确是在织毛衣,可上午那么愉快,忽然之问还静不下心来,于是我泡了咖啡带到客厅。和弥正研究画册,就是前阵子舅妈刚送给我的那本。 “这东西有用吗?” “还挺有用的。听了森山君说的,我好像也渐渐能够理解香西路夫到底画了什么了。你看后期的这一幅,这会不会是张女性人物画呢?这儿的橘黄色边上是淡紫色的花瓣吧?” “橘黄色边上加紫色花瓣的话,这种金平糖【金平糖,日本传统糖果,将冰糖在水中融化后煮干,加入小麦粉制作而成,形状是圆球形四周有小疙瘩。】一样的形状,你为什么会觉得是花呢?” “我也只是这么觉得而已,说不定完全就是误读呢。” “我完全看不出来,淡紫色是花瓣吗?” 我不经意地环顾房间,视线停留在墙壁上插着的一枝波斯菊上。和弥也注意到了。 “我感觉完成图有点头绪了。” 和弥自信地点点头。在我心中,他那表情和今天上午与森山君双手紧握时的印象重叠起来。 “对了,要是和弥你的图被选上了怎么办?” “大概会让我们的事务所来推进吧。怎么了?” “我是在想森山君能怎么参与进来。” “他有的是施展本领的地方啦。不光这一次,为了让他成为我们事务所将来的可靠战斗力,我会让他好好锻炼的。” 我真的好羡慕森山君。要是我能够理解一点点香西路夫的画就好了。我盯着那枝波斯菊看了很久,淡紫色的花瓣令我挥之不去。§月,前夜§ 添麻烦的是我,就让我来付钱吧。 就这样来来回回了五次,前田先生冒出一句“学长向你提出一天一请求这个想法实在是太对了”,让我摸不着头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结果还是前田先生请客,之后我们离开了站前那个小酒馆。 回到家里,母亲也刚下班到家。总觉得玄关漂浮着一股又咸又甜的酱油味,不知母亲是不是把单位食堂的熟食带回家热了一下。大概是干烧咖喱吧。我早回家的话,熟食就会留到第二天吃;若母亲早回家,就在当天的晚饭时吃。 现在这样,还是去厨房露个脸吧。 “我回来了。” 我给正在水池前洗碗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真晚呀。如果是去约会就好了呢。给你留着干烧咖喱呢。” 她背对着我说,口气还是那么让人不快。 “不用了。我今天在外面吃过了。不好意思,是临时决定的,就没告诉你。” “真难得啊,在外面吃。和谁?” 肯定以为我是和女伴们一起吃的吧。她一点也没有要停手或者回头的迹象。要不要说真话呢?和前田先生一起吃饭这件事,不光是公民馆的同事,连在店里遇到的花店和肉店老板都知道了。与其从别人那里先传出流言最后走投无路,还不如我自己先说出口的好。 “和公民馆的前田先生。” “哎呀,小纱。” 母亲不顾满手的泡沫,回过头来。 “我去泡壶茶,你等一下哦。” 她那堆满笑容的脸,看上去比带再漂亮的花回来还要高兴。都不忍心告诉她这不是约会。 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客厅的桌旁,面前是热腾腾的焙茶。她的笑容依旧不变。“梅香堂”的点心已经没有多余的了,今天的茶点只有一些腌辣黄瓜。其实我没什么好报告的啦,我说着叼起一根牙签。 “前田先生,就是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吧,是我们餐厅的常客呢。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小纱你说前田这个名字,从什么时候好上的?我猜是那个绘画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