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朝着车站方向跑去。希望能顺利找到车子,和子担心着。「很对不起,不认识您,却耽误您的时间。我没事的,请……」「看起来不是喔,流了很多血呢。」和子边用律师留下的大手帕压住女人脸上的伤口,边说道。「小姐是菅野小姐的朋友吗?」「是的,从东京来的。你是浅野太太……司机的太太吧?」「是的,我是他太太以子。」「……很棘手呢。」「没办法,人家的女儿去世了,」浅野以子刚强地说:「即使道歉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被原谅的。」「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没必要做样啊。」「要佐山律师……,刚才那个男的是律师,也许要他一起来反而不好。可是,我们是想让对方了解我们准备好要好好谈的心意。而且,也希望他们听听我们的说词。」和子听了那像是告白的话,不禁垂下眼去。浅野以子困惑似的睁大单眼望着和子说:「啊,对不起,竟然对营野小姐的朋友说出这种话来。」「没关系。我和洋子并没有亲近到失去冷静的程度。」尽管那是有着复杂涵意混着撒谎的话,但以子听了后稍感宽心。「浅野说是营野小姐朝着车子前面冲过来的。」瞬间,和子的呼吸停止了。「营野小姐好像已经从哪里逃出来似的,用很快的速度冲出来,他跟本来不及闪开,简直就是自杀行为。」「这么说……」「什么?」以子吃力地抬眼望向和子。「那是,真的吗?」「是真的。」浅野以子使力地点头说:「我先生是不说谎的。」远处,车子的前头灯亮着靠近。是佐山律师找到计程车回来了。以子和律师上了车,前往市立医院急救。和子和两人分手。和子朝着车站灯光的方向缓缓地走在夜路上。菅野洋子用无法闪避的速度冲到车头前面。哪,我很害怕。脑中再度响起洋子的话。和子你应该知道的,那两个人不是自杀。那是有谁把她们两个……没那回事。和子否定了,究竟是谁?用什么方法?即使能够杀人,但不可能能违反本人意志逼迫他自杀。应该不可能。但是……在高架铁道下的暗处,和子觉得背后似乎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她回头看。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看起来不算高大的人影。那人影背对着远处仅有的一盏路灯,看不到脸。「吓你一跳,很抱歉!」人影说道。和子定睛透过黑暗凝视着对方。人影渐渐地靠近。四那一晚,守回家后发现后面拉门上的一块玻璃已破掉,碎片飞散了一地,门旁的墙上被入用似乎是油漆的褐色涂料,脏号兮地胡乱写着「杀人」。询问了附近的人,说是在傍晚时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走出去一看,看到男学生模样的人逃跑的身影。守清理了玻璃碎片,擦洗墙上的涂鸦,才发现那既不是油漆也不是签字笔,而像是用血写的。在盥洗室洗手时,电话响了。守以为是以子打来的,拿起听筒后,年轻男人的声音窜入耳朵,操着和昨天一样的声音说道:「替我杀了营野洋子的浅野先生还在警察局吗?」「喂,等等,你……!」「希望能早一点放他回来。警察也未免太笨了,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那家伙被杀了活该……」「听好,你听着,你所说的是真的吗……」电话挂断了。守叫了好几声,回应的只是线路的嗡嗡声。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能立刻知道?调查了吗?守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寂静的家中只听得到时钟滴滴答答响着,他想像着营野洋于这名女子的私生活。他心想,不会的,因为这是车祸。「晚安!」门口传来声音。出去一看,双手抱着大袋子的大姊大站在那儿,手里抱着同样袋子的弟弟伸二也一起来了。「晚安!」伸二发出平和的声音,点头致意。「今天你不是说要一个人看家吗?我们送晚餐来喽。」大抹大神采奕奕地说道。「至于我呢,是监督来的,」伸二自顾自地笑着说:「两个人单独相处是很危险的。危险的不是姊,是守!」大姊大做出芭蕾舞娘的动作,脚一横,把弟弟给踢开了.「你姊离家出走还没回来?」「真是古怪的事。」吃完汉堡,大姊大边在第二杯咖啡里加了一堆糖和奶精,边说道。从后面放着电视的房间里传来微弱而尖锐的电玩声。伸二正在挑战真纪蒐藏的新电玩。「不过还是找律师或警察商量看看吧。说不定真如你打工地方的高野先生所说的。」「我是打算这么做。只不过,今天佐山律师和姨妈一起去营野小姐的老家了……」守抬头看了一下钟,已过了八点半。「我想,姨妈该打电话回来了。」「可是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如果电话中那个男人的话有什么含意的话,对浅野先生可能有帮助……,不过,对完全不认识的人密告『那种女人死了活该』,也太恶劣了……菅野小姐是大学生吧?二十岁左右吧。你不觉得那像是被甩了的男人的阴险报复?」「很有可能,」守叹了口气说:「反过来说啊,也很可能是信口雌黄。」「信口什么?」伸二探出脸来。「小孩子退回去!」大姊大作势要揍人。「说到阴险,怎么样?三浦那家伙还不至于闹到你家来吧。」守没有立即否定,有意识地保持面无表情。但从大姊大的表情便可看出他失败了,察觉到这点,守倒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可不好笑。这一次,那家伙干了什么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不用担心。」「可是……」「这不是倒来了吗?太让大姊大担心了的话,就像被女孩子保护了,自己都觉得很悲惨呢。」「我可没那意思。」大姊大眨着眼睛。虽然场合不对,不过守心想,那睫毛既长又好看呢。「对不起,开玩笑的。」守笑了,说:「谢谢你啦。」大姊大微笑了。能看到时田沙织的微笑——不是爆笑——是少有的特权。「你不会生气吧?」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问道。「怎么了?」「总之,你不可以生气喔。」「嗯,很困难的要求呢,好吧,你想知道什么?」「我想,对这次的事情,日下君的父亲也一定在担心着呢。」守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在这附近的哪里,一直都在注意你和你母亲。现在也知道你在浅野先生的家,虽然想来看你,可是门槛太高,没办法跨越……」「母亲忌日时,我去扫墓。一看,不知是谁先来了,还供了花……」守轻轻地张开双手,无奈地说道:「像这种事,之前从来也没发生过。」大姊大不禁感到害臊,缩起肩膀,说道:「不过,男人就是这样,我妈这么说过呢:『你好好地记住哦。』」「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不记得长相了吗?」守发窘了,继续说道:「只不过……」他心想,继续僵持下去的话,大姊大未免太难堪。「我有过我爸好像就在附近的感觉呢。还想过,说不定彼此在知不觉中擦肩而过呢。」「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不记得长相了吗?」「已经不记得了。我爸也忘了我的样子了吧。」「你们分开时,你几岁?」守的右手指举了四只。「这么说,那就真记不得了,相片也没留?」「那种情况下又不可能留下相片。我曾找出十二年前的东北新报,以为至少会刊登大头照,结果并没有。」「母亲的遗物呢?」「有哇,相片和戒指……」大姊大感到不可思议,但有点感动似地点着头。「妈一直都戴着订婚戒呢。」日下敏夫离家那一天,从早上就一直下着雨。北国三月的雨很冶。从前一晚开始下,到黎明时越下越大。一早,敏夫在约过了五点钟离家。比枚川车站最早发车的特快车都早。守的房间在正门口旁边,他察觉到父亲正要外出,打开拉门窥望了一下,正好看到父亲整齐地套上西装、穿上鞋子。可能要赶去参加早展会报吧,当时他这么想,也想着母亲还在睡吧。但现在回想起来,启子并非还睡着,是佯装睡着吧。那时候敏夫的生活不规律,偶尔连着几天都没回家。启子当然察觉到那是「女人」的关系。然而,守不曾看过父母吵嘴、母亲哭泣的场面。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是不好的。那时,守感受到的是家正在逐渐崩毁。并非遭到外力的破坏,却听得到崩毁的声音。门打开后,雨声很大。父亲关上门,雨声也变蒙胧了。敏夫走了。就这样。敏夫失踪后,侵占公款的事态爆发,启子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在厨房切东西时、折叠衣服时,手会停下来,眼睛仿佛遥望着远方。对守而言,他首先遭遇的试炼是没有朋友愿意跟他玩。父亲不在的涵义、父亲所做的事的涵义,都尾随着成长中的守,强迫他去领会。父亲抛弃了我。这样的理解就像婴儿首次碰到暖炉被灼伤后,理解到火是可怕的一样。守此后尽量回避这种想法渡日。至于启子,从不会对守说明过父亲的事,也不曾责陆、包庇过他。她只是跟守说,只要记得我们不需感到羞耻献好了。「守,你没想过离开枚川吗?」「有哇。不过,没真的去做!」「为什么?」「有个很要好的朋友,现在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和那个朋友分开,况且,不能留下妈妈一个人……」「那么,为什么你妈不离开枚川?守,你有没有想过?」大姊大问道。守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甚至有过一段时期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是因为固执呢?希望呢?或只是没有其他办法呢?敏夫的「女人」在市内酒吧工作。比启子还年轻十岁,腰围瘦十公分,也有行动力。她比敏夫早一个星期离开了枚川。警察针对耐力很强的她调查行踪。不用说,那是因为她和敏夫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大。俊来发现她在仙台市的公寓,但不见敏夫的踪影。却冒出了另一个在当地金融机关工作的年轻业务员。警察至少来得及救第二个未来的日下敏夫。敏夫为女人所花的钱,几乎都耗在她那吃软饭的男人身上了。她那落魄的流氓男友,可能威胁过敏夫。但是因为找不到日下敏夫,能提出的证据太少了。守想过,也许是那种女性的来历和事件的状况,使母亲怀抱着希望。丈夫不知何时一定会回来,会和她连络。不想在那时让他因找不到自己而无法再见,所以决定留在原来的地方。「你母亲真的很爱你父亲呢。」「我不认为是那样……」「那就这么认为吧。你妈觉得这样也很好。一定是的。守,为了你,你妈尽力了呢。她没跟你说过别像你爸吧?」「从来没有。」「很坚强的女性。」大姊大托着腮,眼睛俯望餐桌,声音显得很温柔。「你吃了苦头吧。你妈信任你爸爸。她并不藉口说孩子很可怜什么的,不是那种扭曲自己的人。我喜欢你母亲那样的女性……」「谁喜欢谁呀?」伸二又探出头来问道。大姊大和伸二回家后不久,佐山律师打来电话。「姨妈呢?怎么了?」「受了点小伤,」律师语带愤怒地说:「看了医生以后,说是需要做进一步的精密检查。我把事务所的人叫来了,你不用担心。」「发生什么事了?」「你想像得到的。」律师先做了开场白以后,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守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及以子必须忍气吞声,就觉得自己从心脏到后脚跟都无力了。「律师!」「什么事?」「我在想,营野小姐发生车祸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在一起?」「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守说明了和高野、大姊大谈过的假设。「这并非不可能。不过,一直到现在还没看到现场有人逃跑的报告。」「可是有这个可能性吧?」「是的。不过,如果仅靠可能性来运作的话,人类老早就把火星当作休闲地了。」挂了电话以后,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大造人在警察局拘留处、以子在医院。鞋子扔到脸上?(只要稍作调查……)时钟敲响了十点钟。他心想,那就稍作调查看看吧。五下定决心并不太难。很幸运的,整个状况都对他有利。很幸运的。他觉得讽刺地咀嚼这句话。过了晚上十点钟,他打了电话。一直都很忙的朋友,在这种时候也还在办公室工作。「很抱歉,」对方一接到电话,他立刻开口说道:「今天早上谈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进展,能不能请你现在拨出时间来?啊,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他开始准备外出。最近刚雇用的佣人靠过来,脸色很不安,问道:「要外出吗?」「啊,我想可能会花点时间,你请先睡吧。」「可是,太太回来以后,该怎么跟她说?」「我太太那边你不用担心!」反正再过过一星期,这个佣人就会理解他们夫妇之间对彼此的行动是如何地漠不关心了。他来到车库,进到车内启动暖气,就在等待回暖的时候,他感觉引擎迟缓的振动仿佛在动摇这么做真能顺利吗?全都能解决吗?事后,会不会徒留悔恨呢?他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少年的脸。当发动车子时,他的心情平静了。等到他站在那栋建筑物前的时候,恐惧感初次涌了上来。能够努力到何种地步呢?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想把真正的事实全盘托出,自己能够控制得了吗?那个答案,没有别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寻找。六在驶往东京的特快车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个梦。头隐隐作痛。非常疲倦。连在梦中都觉得疲倦。哪,和子,我死了唷。洋子近在身旁,一脸悲凄的表情跟她说。可怜的和子,下一个是你呢,你是最后一个。我不会死。和子仓皇地在梦里,急切地、使劲地喊着。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没有头,然而却不停地啜泣。是谁把我的头扔到那里去了……?哪,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怜的和子,最后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哦……就在此时,她醒了。头抽痛,心脏正在胸中狂跳着。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她看了表,大约再一小时便可抵达东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慢慢地休息了。她想要快点回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为什么害怕?她缓缓地呼吸,一边问自己。我可不会自杀。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害怕。她又看了一次表,然后猛然想起离开东京在车站买的时刻表,意识到了一个清楚的害怕的理由了。以离开洋子老家的时刻而言,她原可以搭上最后第二班特快才对。既没有足以消磨时间的理由,也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搭乘的却是最后一班特快呢?我做了什么事?和子紧握双手。第三章 不安的缪斯一凌晨一点钟。守站在事故现场的十字路口。夜空晴朗,星光闪耀。寒冷的夜气笼罩着市街,看起来像刚换了水的金鱼缸,清新爽飒。人们熟睡着。守望着闪烁的交通号志一会儿。红色、黄色、绿色。孤独的灯光秀。白昼忙着处理拥挤车辆秩序的号志灯,到了晚上,此刻,在这许多人沉睡了的市街,也许正指挥着睡梦中的交通也说不定。守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整个夜吸进胸腔里。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上了深灰色运动服。运动服从肩膀直到腋下,以及雨腿侧边都镶了黑色的线条。脚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了,底变得很薄。他没穿那双平常慢跑时穿的运动鞋,是因为那种鞋为了避免脚踝受冲击,底部做得较厚,跑起来很可能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他两手套着露指手套,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这身打扮即使被人查问也容易辩解,毕竟在慢跑空间较少的市街上,越来越多人选择在车辆较少的深夜慢跑。守裤子右边的口袋,放着今晚为达成目的不可或缺的一套王具和钢笔形小手电筒。行进方向的号志灯转为绿色。守静静地跨过十字路。如同以子所说,出事地点有香烟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它们正为已卸下铁门的商店守夜。在那旁边,有显示居住环境的标志牌,他出门前曾查了一下这附近的地区地图,很清楚该往那个方向走。他背对十字路,开始缓缓跑了起来。菅野洋子所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走去约五十公尺处的西边,面对着窄窄的岔路。那是一栋栋外墙贴着红色瓷砖的四楼公寓,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墙壁变成一片黑紫色,就像t摊凝固了的血。在铺了柏油的狭窄的汽车回转处前,有一座亮着常夜灯的水泥外梯。这是所谓「开放型」的公寓。守放轻脚步,张望着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到远处像是卡拉OK酒店里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守慢跑着,横越汽车回转处,靠近楼梯。冷不防地,建筑物后面突然跳出一只黑猫,金色的眼瞳闪着光后又跑走了。猫也可能吓了一跳,守的心脏瞬间紧缩,那只猫是一个目击者。在楼梯人口处,有个固定的铝制邮箱,分成四层,每个都挂着旋转式洋锁。「菅野」的名字在上面一层。一旁加写了房间号码「四O四」,字迹很整齐。爬上楼梯之前,守脱下鞋子、赤着脚。通常,深夜里的脚步声,意外地会传得很远。他把脱下的鞋子塞进花树丛中藏起来。感觉四楼好远。即使在学校时为了做锻链肌肉练习,背砂袋上楼梯时也不曾觉得这么远。脚底一阵冰凉。常夜灯反射在白色楼梯上,眩目得彷佛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到了三楼舞蹈教室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不知道话声的方向,但守反射性地蹲下,侧耳倾听。有人走过外面的道路。守听着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在原地等着人走过去。然后,再举步往上走。到达四楼,靠近栏杆朝下一看,熟睡着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无数的灯光在眼前扩展开来。隔着两幢两层楼住宅屋顶的对面,也有一栋一般高的公寓,几扇拉起窗帘的窗子并排着。虽然那些窗子没有亮着灯,但守还是迅速地低下身子。走廊上并排着五个白色的门,热水炉也有五具。最前面的门牌是「四O二」。目标的门是从另一头算来倒数第二个。守把身体挨近栏杆再往前走。四O四号室的门牌,仅写着房间号码。可能是因为没有管理员,因而尽量歪让人知道是女性独居吧。守背靠着栏杆,大大地喘了口气。终于来到这里了。稍作调查……要这么做,首先要看看营野洋子这名女子所住的房子。这是思考过的。他有自信能胜任这份差事。爷爷……守的脑海浮现出重要的「朋友」的脸。守心想,真没想到他所教导的竟以这种方式帮上忙。父亲的失踪以及随后不名誉事件的曝光,使年幼的守生活产生了钜大的变化,痛苦而难堪。尽管事件发生后到进小学以前情况还算好——毕竟和守同年纪的孩子们跟他一样,根本不懂「侵占」和「失踪」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双亲突然变冷淡了,让守感到奇怪。至于朋友,也因为不知为何母亲不准他和日下君玩而感到一头雾水。然而,在那个时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启子一人吧。至于守呢,去找朋友玩的时候,即使对方表示今天某某君不在喔,他也只是单纯地相信,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玩也无妨。而这样的想法也还行得通。守自己,以及被遗留在枚川的敏夫事件的记忆,就像乘坐在翘翘板上的两头。守年幼的时候,事件比较重,像是在翘翘板的下方;随着守的成长,理解力增加,事件则逐渐浮升上来,终于升到守眼睛的高度。那才是真正试炼的开始。社区棒球队没人邀守参加;夏日,他也不曾穿上传统的短外衣,让人领着他去参加祭典。那种歧视从大人开始,而歧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孩子毫无对抗的能力。然后,当孩子与时俱进地被感染了后,歧视再度传播出去,因为很有趣。进了小学不久后,守没有玩伴了。下课后,也不再有人吆暍他去参加足球队了。教做功课、上课时揉纸团互扔的游戏玩伴也没有了。情况变成如此以后,独游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也许人们认为这样的情况理所当然。毕竟对在枚川生活的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个把市民的税金花在女人身上后逃走的男人。日下母子如果无法忍受报应的话,滚蛋不就得了。启子第一次跟守谈这也在这个时候。她说得很详细、逊毫不隐瞒。不过,守始终忘不掉她最后加的那句话:守,你没做任何可耻的事,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在冰冷的视线包围下和年幼的儿子一起度日,她也如此告诉自己。启子那时在市内一家漆器工厂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还是因为枚川的某个旧识「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间接地代为关说了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启子若无论如何都要贯彻留在枚川的心意,那么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杀化为白骨一途了。什么可耻的事都没做。可是,守总是孤单一人。就在那时,他遇见了爷爷。那时是暑假。守独自一人,把自行车斜放在内院,坐在公寓的石梯上,晒着八月的暖阳。既没有要去的地方,又厌腻了一个人看家,正在发呆。「小朋友,好热哪。」不知是谁向他搭讪,守抬起头来。有人踏进砌墙的倒影中,一个矮胖的老人站在那里,左手拿着用旧了的小皮包,老鼠色的开襟衬衫和半秃了的头上流着热汗。他边擦汗,又说了:「坐在那儿会中暑的哦,怎样,要不要和爷爷一起去吃刨冰?」守犹豫了许久,站了起来,短裤的口袋里,母亲留给他午餐买面包吃的零钱叮当作响。那是开始。爷爷的名字叫高桥吾一。可是,从认识到离别,守都喊他爷爷。虽然爷爷没告诉过守他正确的年龄,但那时候他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他开了家金库店——退休以后便以经营金库店为生。出生于枚川,战争结束后,立刻成为大阪锁匠老师傅的入门弟子,然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退休后回到枚川是因为感觉到体力已达极眼。爷爷只眼守约略提过这段身世。一盘刨冰结下了缘,从那天以后,守开始出入爷爷的家。那里有间狭窄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很多形状怪异、发亮的器具和大约有守整个人都进得去的大金库,以及不知从哪里、如何打开,却很精美,镶有差丽雕刻的小型文卷箱。这些玩意儿全属嗜好。爷爷望着张大眼睛、虽表现有些客气却四处张望的守笑了。没被这些玩意儿包围着的话会寂寞得不得了,而这些玩意儿也是,如果四周没人的话会觉得寂寞的。「除了我说危险的别玩以外,你怎么摸、怎么看或怎么做都可以。」爷爷这么说,让来玩的守感到很自由。守触摸了金库冰冷的外壳,眼睛挨近,窥视着锁内迷宫般的装置。他翻开爷爷搜集的旧相簿,里头互让人很难说是普通钥匙的、很费工夫刻的钥匙,看起来比收放在金库里的东西更有价值的金库照片。好美,守说道。爷爷点点头说,很美吧。虽然守在一旁,但爷爷多半还是埋头干活。等工作室的探险结束了以后,守这会儿开始盯着爷爷看。他凝望着爷爷那令人吃惊的柔软的指头动作,以及面对金库和锁的时候,那浮在嘴边幸福的微笑。遇到爷爷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当他依例凝视着爷爷时,爷爷突然说,怎么样,守要不要试看看?那时,爷爷拿着细锉刀,在为一个橘子箱大小的旧金库去锈。「我能做吗?」「当然,」爷爷笑了,把锉刀递给守,吩咐说:「不过,要轻轻地做喔。」如同爷爷所言,花了一周的时间,守已能够轻轻地去锈了。那个金库,在多年生锈下隐藏着银色光泽的金属质材,门盖的四个角落还装饰着极小、却很华丽的雕花牡丹。工作结束后,爷爷说了:「嘿,变成个美人儿了吧!」从此,守从老是一旁观望的情况,变成稍微能帮上忙的助手。自此以后,守对爷爷所做的事(下次并非只是去锈)真正产生了兴趣,而能踏出这半步真是美妙。有一次,守遗失了公寓钥匙无法进家门,当时离启子下班回来还有整整两小时。而头上三楼的房间窗户上,老早就该收的晾好的衣服随风飘动,天空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守跑去找爷爷。爷爷像变魔术似的才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家里的锁。然后,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守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不换更结实的锁不行喔。这个锁简直就像玩具。」隔天,爷爷来换公寓门前的锁。爷爷换好以后,守问:「我能学会做这样的锁吗?」爷爷定睛望着守问:「想试试吗?」「嗯!」「哦?」爷爷愉快似的说:「那就试试看吧。想做的话,没有做不到的事的。」就这样,守开始学打锁,起初是一步一步来,首先要记住锁的构造、种类。别说制造公司了,制渣国家不同,金库和锁的样子也不一样。从对号的小洋锁、自行车锁,到汽车门锁,然后是最普及的Pin Tumbro圆筒挂锁,以及使用两根铁丝的开锁工具。这个阶段的最后一关便是自己下工夫去打造开锁工具。也就是将没有刻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然后捕捉复制钥匙的感觉,如此反覆复制了几百支钥匙。插进并非完全吻合却类似的复制钥匙后,再费心地摸索最后解锁的方法,这和说服顽固的人很相似;最后再进入探索如何打开号码旋转锁的阶段。从两人相识直到爷爷去世的十年里,爷爷把他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全数传授给守。守偶尔回想起来,常觉得爷爷教了他许多非常奇怪的事,而守也都牢记着。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这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让守如此热中,而且是偶然接触后才开始的,但能够持续十年,仍然是因为觉得愉快的缘故。爷爷于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在枚川最后一片红叶掉落的同时,因心脏衰竭很快地撒手人寰。世界末日。守真的这么想。此时守手里的这套工具,正是爷爷去世前几天给的。后来回想,这也许是死亡预告。爷爷曾凝视着守,如此间道:「我说哪,守,你知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教你破解锁的技术?」受到崭新的工具吸引住了的守,不假思索地答道:「是我要求您教的吧?」爷爷大笑了,说道:「真老实。嗯,就是这样。」「您教我的是……大事业?」「倒也不是。不是告诉过你吗,有志者事竟成!」沉默了一会儿后,爷爷继续说道:「你,不曾跟爷爷提过你爸的事呢。」「不用说您也都知道。」守感到困惑了。「到现在,还有人说你爸的闲言闲语吗?」「有时候……,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喔。时间一过,世间的人就会把从前的事给忘了。」「我还不是也忘了我爸。」「守,学解锁的技术快乐吗?」「是啊。」「为什么?」守稍微想了一下,找到话后,他回答道:「学到了其他人不会的技术。」爷爷点了点头,盯着守的手看说:「有没有想过利用这门技术,去做些在哪里拿些什么东西、让人困扰这类的事?」「完全没有!」守睁大眼睛辩解:「爷爷,您认为我会做这种事吗?」「不,一次也没有。」爷爷断然地摇头后,一句一句、很慢地、彷如咀嚼似的说:「爷爷教你的已经是很旧的技术了。渐渐落伍了,不是吗?因为爷爷已经是落伍的人喽。现在,不管是钥匙或锁都在越来越新了。说不定这种形状的锁不久后就会消失了。」爷爷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可是,这并不表示你拥有的技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在一般的生活里,你的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你能看到人家想隐藏起来、想珍藏的东西,你也能进到不希望被进入的地方。不过再怎么说,那一定要你自己想这么做才行。」爷爷看着守的眼睛,说道:「到现在为止,其实你想做就能做到,但是你没做,也不曾动过这个念头。爷爷相信你,所以才会教你。守,钥匙这玩意儿啊,不是别的,只不过是守护人心的东西罢了。」「你父亲……」爷爷悲伤地说:「他并不是能解锁的人,也不是能复制钥匙的人,可是竟做了不该做的事,侵占别人的钱。这是把很多人寄存在心里的锁——也有人称它为『信用』——擅自打开来。从现在起到你长大成人,难免会几度悲哀地厌恶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会怨恨。可是啊,守,爷爷觉得可怕的还不是这个,你爸不是个坏人,只是软弱而已,软弱得让人觉得可悲。所以,当你察觉自己内心也出现那种软弱时,会想,啊,我跟爸一样呢。说不定,有时还会想,爸有他的苦衷也是很无奈的呀。可是,世间的人却不负责任地数落着『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什么的,那才是爷爷觉得最可怕的。」「爷爷认为人有两种。一种是即使会做,但不想做时就不做的人。另一种是即使做不到,一旦决定了就彻底做完的人。不能说哪种好、哪种不好。最糟的是,依自己的意思却为做或不做找借口发牢骚。守,父亲的事不能成为你的藉口。不能为任何事情找藉口。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你会了解父亲的软弱和他的悲哀之处。……」说完,和最初教他握工具时所做一样的,爷爷紧握住守的手。爷爷的手是干燥而滑溜,令人吃惊、很有力的手。要不要这么做?——在营野洋子房间门前,守首先考虑的是这个。在这儿动手并不需要照明,走廊的日光灯就很足够了。反正都无法看到锁的内部。相隔壁两旁的门锁比起来,这个门锁构造很简单。虽然使用的圆筒型结构的锁和公营、都营公寓一一样,但却低了一级。幸好不是单锁(若是单锁,旧了变松之后,只要在门缝中插入硬而平的东西再强压下去,门就会开了),但也并不是让独居年轻女性能安心无虞、值得信赖的锁。只要看锁,就能知道建筑物施工者的想法。守心想,这栋公寓墙上也是在该打三根铆钉处仅钉两根而已。所谓Pin Tumbto、圆筒型挂锁,是以无数扣针组合而成。以一支特定的钥匙插进圆筒状的锁俊就可以转动打开,这是因为钥匙的刻纹和扣针所构成的凹凸处完全吻合的关系。由于拟似钥匙的那一捆配钥重而且体积大,守并没带来。此刻到现场一看,守不禁直叹如果带来就好了。好!那就当场制作一个配钥吧。守凭着直觉决定这么做。说不定这次潜进屋里找到的东西还有归还的必要。到时候,就算用开锁用工具也要花些时间。守就在走廊上单膝跪着,从整理成小盒的工具箱(略似稍厚而较短的笔盒)里,取出一支仅刻着一条沟纹的全新钥匙。爷爷传授时是沾了煤粉后插进钥匙孔里,但守使用的是发酵粉。这种粉到处都能买到而且又简单。这次他带来的是真纪烤蛋糕时用的发酵粉。他很谨慎地把涂了白粉的钥匙插进孔里,这时,最干扰的是自己心脏的鼓动。心脏动得太陕,声音体内作响,直震到指尖。他取出钥匙,白粉上有淡淡的线条,那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线条。这原理和只有音乐狂热者的耳朵才能分辨出声音的曲折是一样。这淡淡的线是这只锁的侧面。他取出薄薄的锉刀,沿线画刻纹,制作锁的整张脸。他一遍又一遍地试着去对照,不勉强、不慌不忙、制作钥匙的关键在于优雅地慢慢打造。锁,是个矜持的淑女。试了第四次以后,刻在钥匙上的五个刻痕,发出咬住了圆筒内部的声音。他慢慢地旋转,锁的圆筒转了一次,发出解开金属勾尺,令人舒畅的声音。如此大约花了十二分钟。他把临时打造的配钥放进口袋,向钥匙孔吹了一口气……,尽管没人会察觉,但为慎重起见……等发酵汾的痕迹消失了以后,守站起来,打开门。关上门,守站在不同于黑夜的阴暗处。在这新的黑暗中,有微微的甜香味。没有主人的房间里,量留着死去女主人的香水味。守以不动的姿态持续站着,他取出在秋叶原找到的笔型手电筒,打开开关,调到最亮,以便能看清楚自己的所在。他所站的地方与其说是玄关,不如说是个小小的脱鞋空间而已。右手边是浅浅的、放拖鞋的鞋柜,上面是个空花瓶。后面墙壁上挂着小幅的玛莉·罗兰沙(注)的复制品。被那白皙的少女俯视着,守不禁一吓。真纪也喜欢这个女画家,也拥有一套画册。画面的色调虽然浪漫,却不适合在暗处鉴赏。守心想,就这点讨厌。他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边,心想,没乱动是正确的,金属制的伞插就近在右脚边。若没留神就那么踏出去,势必发出声响,惊扰隔邻酣睡中的房客。回转绕了一圈后进到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很小的厨房兼餐厅。厨房流理台上搁着扣着的两组咖啡杯和盘子。他摸了摸,已经完全干了。白色餐桌和两张椅子。电灯垂得很低套着红色灯罩,一不小心,头就会撞上去。单身用的小型电冰箱,上面放着烤面包机。家具都是白色的,旁边的橱柜也是白色。再旁边还有门,他用手电简一照,贴着「浴室」的标签。守蹑足走进去,打开那扇门,用手电筒照了内部一圈,确定没有窗子后,伸手找寻灯的开关,日光灯不情不愿似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亮起来。菅野洋子小姐很爱干净,似乎偏爱粉红和白色。在全白的全套卫浴设备和厕所中,毛巾、化妆品和拖鞋清一色是淡粉红色。连才用了一点的肥皂也是粉红色的。守发现澡盆边缘掉了一根长头发。是洋子小姐的吧,守突然连想到她蓄长发。连营野小姐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发型、身高也都不知道。没参加丧礼,连报纸都没刊登相片。不知道大造记不记得她的脸?车祸是在瞬间发生的。这是一度让他觉得受挫的发现。什么「只要稍作调查」嘛。他往后退,走出了浴室,让灯光亮着,浴室门半阖。这样,灯光既不会外泄,又能照亮整个室内。厨房对面还有一个房间,加上这个房间就算是公寓全景了。地板上铺着木板,约有十帖榻榻米大。钢管制的床和长形柜置放其中。窗边有学生式的木造书桌和椅子。地板中央铺着地毯,有个色调很搭配的组合式塑胶衣橱,衣橱拉链半开着。莫非是听到紧急消息后飞奔而来的母亲,手忙脚乱地选了要放在女儿棺木里的衣服吗?他靠近过去,闾到了香味。从何处着手?原已想妥的是,找日记之类的东西,但是,守临时改变方针,总之,先看看有没有相簿。无论自己想跟谁接触,若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话,那就太失礼了。在高高的书架最下层,仅有一本相簿竖在那里。守翻开一看,里头有很多相片,多半是女性,很可能是旅行拍的纪念照,其中也有以瀑布为背景,像是登山团的一群人对着相机做出V字形手势。相簿中频繁出现一名白皙、身材高挑,直直的长发垂在背后的女性,守心想,这应该就是菅野洋子吧。还有几张和相貌相似的年轻女性两人穿和服的合照,应该是今年过年休假返家时和妹妹拍摄的。守正要把相簿归回原处时,从封面里的袋子掉出一张像小卡片的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一张旧学生证。大概是上补习班时代拍的,看到这张大头照,证明了守的推测没错。高野小姐是个逼兄的女孩,不是那种走在街上就能随口向她问路的类型,但如果担任事务机器展示员的话倒很合适。初次见面,你好,还有,很抱歉,擅自闯进你房间,守在内心里悄声说着。书架上几乎没有空隙,有推理小说文库本和恋爱小说,但最多的还是语言类的专业书。从排列着的字典来看,好像学的是英语和法语,也有《通过一级英检之路》、《要成为口译,必要的资格和其对策》、《临时住宿指引》之类的书。没看到日记本,也许她没写日记的习惯。也没有地址簿、记事本之类的本子。那样的东西在发生车祸时带在身上了吗?床头有软木床头柜,信插就挂在旁边。只有寥寥几封。最近人们都用电话连络,很少写信了。守自己最近几年也没写过信。信插里有寄自美容院的宣传通知明信片、像是朋友寄自国外的明信片(你好吗?在这里好快乐……)、英语会话学校的型录。只有一封是有信封的信。寄信人是「菅野由纪子」,在花卉图案的信纸上,用小而圆型的字体写的简短的信。写的是家里人都好、工作已决定了、九月连续休假回家就能看到绫子小姐的婴儿……,最后,还写着:上回电话里的声音没什么精神,姊姊是不是累了?我很担心。不愧是妹妹。边折信,守感到自己胃的附近沉甸甸的。只要稍作调杳就马上可以知道。什么嘛。那种电话还是不要接的好。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以为她会遗留下告白书吗?调查一个人作息的房间以后,就能完全了解这个人的生活全貌吗?假设,有人进来我的房间后发现了开锁用的工具,会怎么想?守想到这一点。自己可能会被想成是个职业小偷,但那是不正确的。他叹了口气,坐在地板上,环顾房间。很朴素。这是第一印象。和同龄的真纪的房间一比较就知道。这个房间里的电视机、收音机,都是老式机种。说不定购买的时候就是中古货。既没有录影机,连电灯罩都是拙拙的旧式样。这陈公寓本身就很老旧,墙上至少浮现两处漏水的痕迹。厨房的水龙头和浴室的附属装置也是旧式的旋转式水龙头。地板上则是坑坑洞洞的。房租多少呢?家里寄钱,一定也打工,生活绝不轻松。看来女大学生并非每个人都穿着流行服饰四处游玩。对了,钱。脑子里虽然厌恶想这档子事,但守尽量整理自己的思绪。经济状况如何呢?总之,得把必须做的事做完才能回家,否则偷偷闯进也会变得毫无意义。守在无人的房间里,歉疚地缩起肩膀,边打开抽屉寻找蛛丝马迹。在整理得很整齐的第二层抽屉最里面,一叠收据和简单的家计簿放在一起,还收放着两本存摺。其中一本盖着「换发存招」的印章。他打开新的那一本存摺。每个月的余额中,一度只剩三位数字,应该很节俭。月底各有「汇入」金额八万日圆,应该是老家寄来的钱吧。在大约相同的日期上,有「薪资」。上月份的金额有十万三千五百四十一日圆,像是打工的收入。再往前看前面的月份,九月、八月、七月,然后到四月为止,情况陟然一变,金额变多了。二十五万、四十万……甚至连六十万的进帐都有。从既非「汇入」亦非「薪资」看来,可能是现金收入。细目支出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有一次余额在约五十万时曾提领出来过。这是为什么?守边想,翻页看看定期存款那一栏。守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五十万前后的定期存款有七笔,其中一笔虽在今年四月解约,但仍剩三百万日圆以上。守重新环顾房间,心想,过这种日子还能存下三百万圆?再把「换发存摺」的那本存招翻开来看,这本存摺最后的余额数目也很大。看前面的月份,位数不同的数字始于去年二月。从去年二月开始到今年四月为止的十五个月当中,菅野洋子的经济状况可说相当良好。她积极地存钱。为了什么?用来做什么?守翻开家计簿,如同以子所记的那般,是每个月琐碎的支出纪录。其中,记着今年四月十二日的「搬家费用」和「押金、礼金」。解了约的定期存款用在这方面吧。营野洋子搬到这里才约莫半年。十五个月之间,处在不知为何所得如此之高的状态,就在结束的同时,住所也变了。就像唱针跳针一直重复那样,守反覆着这个想法。「那家伙干了死了活该的事!」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把存摺放回原处,盘起手臂陷入思考。没有其他必须调查的地方了吗?调查哪里好呢?他注意到,在浴室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红色的光线亮着。是电话答录机。红色的灯光是电源开着的讯号。守稍微犹豫了一下以后,走近电话。掀开覆盖在电话上的盖子,看到里头的小录音带。也许有留下什么。守用小手电筒照明,按下倒带键,让录音带回转后重头开始播放。「我是森本,因为突然决定去旅行,所以没办法出席明天的专题讨论课。等我回来以后,笔记借我看喔。我会带土产回来。」哔。下一个声音。「喂,我是由纪子,我会再打来。你最近常不在家呢。」哔。又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这一次是男性。「我是桥田升学补习班的阪本。前几天感谢你参加工读讲师的应征。思,我们已决定录用你,希望从下星期开始上班。请你回家后回电。」哔。又是男性的声音,很明朗的语气:「你换电话号码啦?」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没错!谢谢为我干掉了营野洋子。是那个人的声音。守吃了一惊,侧耳倾听。「很累吧。不过,地址、电话号码之类的,只要有心就查得到。辛苦喽。对了,最近,又在旧书店发现一本《情报频道》。真可怜,你拚命逃也没用的啦,好吧,再见!」毕。录音在此处结束。是那家伙。守走到街上,慢慢踱回十字路口。他的脑子里,反覆地响着那电话里男子的声音。的确是他,打电话到家里的男人也打电话给菅野洋子小姐。那是什么时候打的?在她死去之前的什么时刻?是不是她死了,所以现在开始打到浅野家里来?拚命逃也没用的啦。搬家。电话号码似乎也换了。说是拚命逃……《情报频道》是什么?那和高所得有关吗?就像一只脚被钉在地板上一样,脑中的念头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今晚就先到此打住。总之,线索也出现了。那电话里的男人所说的话,隐藏着什么涵义。途中,守的运动鞋鞋带松开了,也许是因为下楼梯时慌张地绑上而松脱了。守蹲下重新绑好,一抬头只见一辆银灰色汽车慢慢驶向十字路,在儿童公园前停下。车门开了,有人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守的内心涌起一股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躲到路边去。是个男人。穿着西装的肩膀很宽。虽然背对着看不到脸,但知道不太年轻。紫色的烟从从脸部周围冒上来。他在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