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躺在病榻上的“业”,是多么替对方着想呢? 可是,为什么红色鲜血不断涌出呢? 阿湿波低头望着“业”,紧搂着“业”。 “对不起。” “对不起。” 身为阿湿波的“缘”,向“业”说道。 一股寒气包覆“缘”的身体。 “业”的体温在他臂膀中急速流失。 阿湿波心生恐惧。 不能让她死。 从刚才就一直听到一个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阿湿波,换你了,接下来换你杀死达孟了——” 阿湿波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紧搂着“业”。 他把嘴唇凑向“业”耳边,就像以前对待那人一样,“缘”在“业”耳边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鼓足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喊。 “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时,“业”就像在点头般,微微喘息,睁开眼睛。 “缘……” 气业”说。 “业……” “缘”答。 在那一瞬间,他们明白彼此是谁。 他们彼此曾是对方的一部分,两人终于相遇。 传来尖声惨叫。 女人的惨叫。 是雪拉的惨叫。 “缘”抬起头。 雪拉全身是血,倒卧地上。 一脸恶鬼面相,握着染血长剑的达孟,站在她身旁。 恶鬼泪流满面。 是血泪。 已无处可去的悲伤恶鬼,矗立原地。 达孟呆立原地。那表情,仿佛已失去所有意识。 灵魂已完全从达孟的肉体中流失。 “缘”、拉芙蕾西亚、乌尔嘉,全都注视着达孟的脸。 达孟慢慢回神。 脸上是难过之色。 “阿湿波……”达孟说。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 达孟双手握住长剑,朝雪拉的腹部砍下。 白刃就此刺入雪拉腹中。 使劲挖刨。 达孟双膝跪地。 开始跪着吃了起来。 吃起雪拉的肉…… 他左手扯下雪拉的肉,张口啃食。 “雪拉……” “雪拉……” 哥哥一面啃食,一面叫唤妹妹的名字。 哥哥一面叫唤名字,一面啃食妹妹的肉。 达孟的嘴唇染血。 “这是谁的孩子?” 达孟扯着人肉,望向阿湿波。 “这可能是我的孩子。但雪拉说是你的孩子。” 达孟嚼着生肉。 一个没能变成恶鬼,眼神悲痛的人,正一面啃食人肉,一面痛哭。 达孟啖食人肉,但眼神却像在求救般,注视着阿湿波。 “阿湿波……”达孟说。“……救我。” 达孟站起身。 注视着“缘”。 “拜托你,救救我。阿湿波,快杀了我。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杀更多的人。” 达孟握着长剑踏步向前。 拉芙蕾西亚从地上捡起刚才“缘”从“业”胸口拔出丢弃的短剑。 达孟望向拉芙蕾西亚。 他笑了。 他迈步朝拉芙蕾西亚走去。 高举着长剑。 “住手,达孟!”乌尔嘉说。“你想将自己的两个姐妹都杀了吗?” “姐妹?” “拉芙蕾西亚是阿尔哈玛德在有楼生的女儿。”乌尔嘉说。 达孟望向拉芙蕾西亚。 眼神就像在凝望遥远的幻象。 他眼中栖宿着恍然大悟的光芒。 “原来是这么回事——” 达孟缓缓点头。 “刚才你说复仇,原来是指这件事啊——” 达孟微微一笑。 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微笑。 他抡起长剑。 纵声呐喊。 高喊着向前疾奔。 那不是言语。 虽然不是言语,但谁都能理解他这声叫喊的含意。 一个没有出路,也没退路的人,不仅被人舍弃,也被自己的肉体、心灵、所有的一切舍弃,为了找寻去路而疾奔…… 达孟停止咆吼。 就此停止动作。 高举的长剑迟迟未能挥下。 达孟自己投身撞向拉芙蕾西亚手中的短剑尖。 他就像倒在拉芙蕾西亚身上般,拉芙蕾西亚手中的短剑刺进他胸膛,直没至剑柄。 达孟就此往后仰倒。 他睁眼望着“缘”。 眼神就像在诉说。 他想说些什么。 但口中溢出的不是言语。 是鲜血。 生者究竟能对将逝者做些什么? “南无妙法莲华经!” 从“缘”的唇间流泄出这句祈祷词。 不知达孟是否听见。 只见他圆睁着双眼就此断气。 现场沉默良久。 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声的沉默,笼罩整个房内。 是“缘”率先打破沉默。 “拜托你们……”“缘”说道。 他抱着“业”的身躯站起身。 “拜托你们,在业死之前,让她进入奥永吧——” 他以央求的眼神对乌尔嘉说。 乌尔嘉默默注视着“缘”和“业”。 “请让他们去吧——”拉芙蕾西亚对乌尔嘉说。 乌尔嘉望向拉芙蕾西亚,接着又注视着“缘”和“业”,静静长叹一声。 品尝过螺旋果实甘甜的人啊 解其美味的人啊 汝名为如来 乌尔嘉浮现皱纹的双唇震颤,喃喃说着《狮子之书》如来篇第三节的诗句。 他泛黄的双眼有光芒闪动。 “我知道了……” 乌尔嘉吁出沉积在体内的淤气,如此低语道。 “你去吧,阿湿波。你应该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 乌尔嘉目光未曾从“缘”和“业”身上移开。 “或许我们也会因此明白自己的命运……” “你的意思是,苏迷楼也许会就此灭亡吗?” “这就非我所能知了。” 乌尔嘉的视线转向比天花板更高的虚空。 “我在听过你和‘树’的对谈后,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所谓的秩序,还有这座苏迷楼,会不会都只是混沌的一部分呢?” “……” “万物的形体、色、受、想、行、识——不论是否为有情,到头来,都只是混沌暂时改变其形态,存在于该时该地罢了。” 乌尔嘉叹气似地说道。 “缘”抱着“业”,聆听乌尔嘉说的话。 乌尔嘉将视线移两人身上。 “得赶快去才行。” 乌尔嘉迈步向前,伸手搭在门上。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跟我来——” 他打开门。 他们走在昏暗的石板地走廊上,来到外头。 旋即有数名士兵聚集而来。 “乌尔嘉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手持火把的士兵,向怀里抱着“业”的“缘”,投以警戒的目光。 “祭祀堂里有尸体,你们去处理一下。” “尸体?” “卡曼、达孟、雪拉,还有一具原人的尸体。” “卡曼大人的尸体?” “详情待会儿再说,你拿着火把当我们的前导吧。” “遵命。” 士兵颔首。 那名士兵手持火把留在原地,其他士兵则是前往祭祀堂,身上的武具铿锵作响,就此看不见人影。 “到‘树’那里去。”乌尔嘉说。 手持火把的士兵担任前导,乌尔嘉、拉芙蕾西亚、抱着“业”的“缘”紧跟在后。 ——千万别死啊。 “缘”抱着“业”,在心里呐喊。 ——别死啊,业。 血流不止。 他明白“业”的生命正随着温热的鲜血不断从体内流失。他双脚打颤,几乎快要腿软,无法行走。 拉芙蕾西亚紧挨着他的身体而行。 她的体温传向了“缘”。 还有另一个从“缘”的臂膀中不断流失的温度—— “缘”在夜气中感受着这两个温度,朝奥永走去。 双人阿湿波,一个人体内有两个不同的存在。 一位是螺旋收藏家。 一位是IHATOV(注5)的诗人。 这两个人格,如今以“缘”和“业”的身分,正前往苏迷楼的顶点——混沌。 就这样,“缘”再次与“树”碰面。 美丽的上弦月高挂天顶。 “树”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水亮地矗立在蓝色的幽暗中。 “树”与“缘”在月光下面对面。 这里已无士兵把守。 那名手持火把的士兵,也在乌尔嘉的吩咐下离开现场。 “可能有士兵去通报其他螺旋师了。如果要进入奥永,只有眼下的机会。”乌尔嘉说。 “我进入奥永后,你会怎样?” “不会怎样,可能会从长老的位子上被拉下来吧——” “谢谢您。” “缘”抱着“业”,走进包围“树”的螺旋内侧。 “哦……” “树l说。 “你来啦,阿湿波。存在于一个阿伽陀内的双人啊——” “是的。”“缘”答。 “你是为了与自己的命运相遇,才来这里对吧?” “是的。是一株菩提树,同时也是阿伽陀的圆生树啊。”“缘”说。 “阿伽陀啊。你怀里抱着的,不就是你的‘业’吗?” “‘树’啊。这是我的一部分。我与‘业’本是同一人。l “你说的我明白。” “能再次和你见面,我很高兴。可是……” “我明白。你已没时间了。能再次和你见面,我也很高兴。不过,你得赶快才行……” “是。” “你去吧。名为阿湿波的‘缘’啊。我后方就是奥永的大门。打开那扇门,去与你的命运相遇吧。” “‘树’啊,我还能再和你见面吗?” “那得问你的命运了。阿湿波,还记得那天晚上的约定吗?” “记得。” “倘若你答出狮子宫的两个问,还有机会和我见面,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我会牢记在心。就算今晚的记忆从我心中消失,我也会在你这株树下想起答案。” “树”在月光下,朝“缘”摇动它身上繁茂的树叶,无限欢喜。 接着“缘”背对“树”,静静迈步前行,站在大门前。 大门旁的砖墙上,画有一幅狮头人身的图画。 图画旁写有文字。 汝为何人—— 奥永的第一个问。 “缘”一看到那个问,顿感有股近乎战栗的灼热颤抖窜过背脊。 有东西卡在他的腹部、胸口、喉头。 那灼热之物几欲从“缘”口中满溢而出。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在他身后唤道。 “缘”回身而望。 与拉芙蕾西亚四目交接。 “我是路标。我会持续向你传送讯号。你要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拉芙蕾西亚说。 “缘”缓缓地摇头。 他咳嗽。 咳中带血。 胸中有一股暴风。 还有胃痛。 “不论我能否答得出问,找都不打算回来。所以你没必要持续向我传送意志的讯号。” “缘”抱着“业”,望着拉芙蕾西亚的双眸说道。 “缘”意识到精疲力竭的自己。 他胸中有股暴风。胃里有硬块。 他自己也和“业”一样,不久于人世。 他不打算回去。 “就算只有一下子也好,让我和你一起待在奥永里吧……”拉芙蕾西亚说。 “好吧。” “缘”颔首,望向乌尔嘉。 “谢谢您的照顾。” 他低头行了一礼,就此转身。 拉芙蕾西亚缓缓推开沉重的木门。 身为阿伽陀,同时也是阿湿波的“缘”,和“业”一起穿过木门,走向命运。 螺旋收藏家登上螺旋阶梯,踏上最后一阶。 岩手的诗人,抵达鹦鹉螺对数螺旋的尽头。 望之犭觉 我走在无限延伸的螺旋中。 我被吸进无限延伸的螺旋深处。 曾几何时,我似乎不再是我,逐渐化为纯粹的存在结晶体。 会几何时,我似乎不再是我,逐渐化为纯粹的祈祷结晶体。 内心结晶,肉体变得透明—— 肉体结晶,内心变得透明—— 就像被强大的力量所吸引,迈步而行。 就像被温柔的力量所诱惑,移步向前。 上行, 下潜, 穿过门扉,往前走去。 踩过草地。 拥抱着业。 被缘拥抱。 透明的力量走在我身旁。 透明的力量靠向因果而行,呈现女子形体。 那名女子在途中停步,脸上泛起无比温柔的微笑,望着因果。 因果望向那担任路标的女子。 这时,眼前只有一朵白色的小野花,就像讯号般,花中仍留有温柔的微笑。 那朵呈现微笑姿态的白花,只是静静凝望着因果。 因果继续往前走。 不,已分不清是否在行走。 也分不清哪边是前,哪边是后。 哪边是上,哪边是下。 丧失前后的感觉。 丧失上下的感觉。 双脚失去感觉。 也没有肉体的感觉。 只感觉到呈螺旋状前进。 身为因果一部分的缘,已没抱着业。 身为因果一部分的业,已没被缘抱着。 缘和业合而为一。 在混沌内,意志拥有形体,形体化为意志。 因果明白自己是何人。 是螺旋收藏家。 是岩手的诗人。 是阿伽陀,是阿湿波,是业,是缘和业。 这是一开始得到的感觉。 因果宛如漂浮在混沌的大海中。 漂着浮着,往某个方向前进。 到底前进多远了呢? 因果就此停止动作。 因果发现,在这混沌内,前进这种行为几乎没任何意义。 自己的肉体遍布在混沌内。 自己的灵魂遍布在混沌内。 在因果驻足的瞬间,因果明白自己的所在地。 因果站在虚空的顶端。 脚下是山顶。 从宇宙底端往虚空延伸而去的山顶。 透明的黑暗。 周围是一片星海。 从未见过的无数星辰。 一颗颗晶亮灿然,仿佛伸手可及。 在因果眼前的空间中,飘浮着一个巨大的螺旋。 是上弦月。 甚至可清楚细数上头的撞击坑。 象征所有螺旋的螺旋之王。 亮丽耀眼的天空果实—— 成熟的月亮。 地面上没有可以如此近距离观看月亮的地方。 因果心想:此刻我位在不属于地上的场所。 无数的星辰中,燃起红色烈焰。 火焰炽烈地燃烧,比红宝石还要鲜红透明,比锂还要美丽,令人陶醉。 “那是什么火?要燃烧什么东西,才能烧出如此火红亮丽的火焰?”乔凡尼说。 “是蝎子之火吧。”刚潘内拉埋首地图中,如此回答。 “我知道蝎子之火哦。” “蝎子之火是什么?”乔凡尼问。 “是焚烧而死的蝎子。我常听我父亲说,蝎子之火至今仍在燃烧。” “蝎子是虫子吧?” “没错,蝎子是虫子。但它是好虫子。” 因果坐在车窗附近,望着宇宙,自言自语。 (干枯的一整排电线杆, 似乎正在急促地迁徙。 火车是银河系的玲珑镜片, 奔驰在巨大的氢气苹果中。) 在因果的意识中出现话语,源源不绝。 那是过去从他自己的灵魂中创造出的话语。 昔日他自己亲眼见过的言辞之群。 火车的逆行是希望同时的相反性 我得早点从如此落寞的幻想中浮出 那里满是蓝色的孔雀羽毛 充满黄铜那引人入眠的脂肪酸 车厢里的五颗灯泡 即将冷却液化 意识中,这些话源源而生,不断增生。 就像音乐般,语言的旋律接连出现。 大家都说敏子生命将尽 若是照着这条路走 不知接下来她将去往何方 那不是我们的空间方向所能量测 想要感应那感觉不出的方向时 每个人都会晕头转向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因果热泪盈眶。 已没有实体的双人、缘、业,如今是因果,他泪眼涟涟。 她突然停止呼吸,失去脉搏 接着就在我疾奔而去时 那美丽的双眸 空虚地游移,好似在搜寻什么 她已再也看不到我们所处的空间 接下来她会感觉到什么呢? 她还能看见我们这世界的幻象 听见我们这世界的幻听吗? 我靠向她耳畔 从远处取来声音 声嘶力竭地叫唤 叫唤天空、爱、苹果、风,一切势力的愉悦泉源 用尽一切一切力量呼唤着 那万象同归的生物之名时 她点头似地喘息 白皙尖削的下巴和脸颊摇晃 就像小时候调皮那般 那偶然的表情,看起来像极了 但她确实是在点头 (海克尔博士! 我愿负此重责, 为那值得感谢的真相做见证) 妹妹敏子死时,我写出这段话。 我将敏子临死前的种种,写成诗句。 请原谅。 我多次想侵犯我可爱妹妹柔软的肉体。我真的很爱慕自己的妹妹,将妹妹的死写成诗句。 别开枪! 那孩子如此叫唤时,我竟然想按下快门。 啊,我不会将当时心里的念头告诉过任何人。我一直将这份罪业藏在心中,继续活下去。它化为坚硬的异形细胞,在我胃中凝结。 难以承受之物,折磨着我的肉体。 理应不存在的肉体被撕扯,内脏扭曲,骨头挤压,眼珠外突,嘴唇破裂,比身心都还要巨大之物,就像一头盲目的野兽,从我肉体深处钻出。 我再也无法忍受。 “南无妙法莲华经!” 因果放声呐喊。 猛然回神,因果发现自己站在虚空中。 全裸,站在虚空中,身为双人的因果,双眼泪如泉涌。 虚空中飘浮着一个巨大的螺旋。 那是从虚空的这处尽头到另一处尽头,围成一个圆的蛇。 色。 受。 想。 行。 识。 这螺旋拥有构成宇宙的五蕴所组成的鳞片——轮回之蛇。 它是咬住自己尾巴的无限螺旋之蛇——衔尾蛇。 因果静静望着那条蛇。 蕴含着和宇宙同等质量、同等距离、同等时间的蛇。 因果静静与那条蛇对峙。 仿佛自己体内也有与那条蛇同等的质量、同等的距离、同等的时间。 “我是混沌。”无限螺旋的衔尾蛇说道。 “我也是咬住空间的时间。”混沌说。 “我也是咬住时间的空间。”咬住空间的时间说。 “我也是咬住答的问。”咬住时间的空间说。 “我也是咬住问的答。”咬住答的问说。 “我也是咬住业的缘。”咬住问的答说。 “我也是咬住缘的业。”咬住业的缘说。 “我也是守护智慧果实的蛇神弗栗多(注6)。”咬住缘的业说。 “我也是进化力军茶利。”守护智慧果实的蛇神弗栗多说。 “而且,双人啊,我是你自己。”进化力军荼利说。 “现在你看到的我,是你自己。”身为自己的衔尾蛇说。 身为双人的因果,抬头望向自己。 因果体内卡着一个巨大之物。 不是语言之物。 是问,同时也是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