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所说的“语言”,我不大了解。 似乎和“认识”、“自我”的含意很类似,但又好像不大一样。 在温暖的羊水之海中,逐步往上飘游的,成群的业。 “当时,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包覆着我——”业说。 “和语言与语言含意之间的关系很类似。”业低语道。 “那时候我说的是不够完全的语言。就像树和叶子因风吹而相互摩擦,偶然发出语言的声音那样。” 在独觉仙人阿私陀传授语言的含意后,业才就此觉醒。 “当时我才成为像样的语言。” 业说:“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穿在身上的衣服是语言,是用来容纳“发光的透明螺旋之力”的容器——那就是语言。 “当我得到那股力量时,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我得以进入自己的体内一般。” 业以生硬的话语说道。 然而,业似乎无法说明清楚。我也不觉得自己已完全理解业说的这番话。 我和业都还不习惯说这里的语言。谈话的内容本身,需要极端高度的哲学思考。 某天,业突然萌生自我意识,或是类似的思想——这是我对它那番话的理解。 ——第六天的白天。 我发现业的身体泛黑。 皮肤颜色逐渐失去光泽。 也许是觉得身体哪里痒,它只要一看到倒地的树木或岩石,就会用背部摩擦。 “你怎么了?”我问。 “脱皮的时间近了。” 业抱着岩石,磨蹭着腹部和头部,如此应道。 它干燥的灰绿色皮肤起了毛边。 “就快要脱皮了吗?” “可能再十天左右吧。” “在那之前,不用先找个地方休息吗?” “没那个必要。在开始脱皮之前,我要继续往上走。” 业如此应道,就此离开它紧抱的岩石。 它竖起短短的尾巴,率先迈步前行。 看得到它尾巴下的肛门。 感觉就像和一只长得像癞虾蟆的狗一起同行。 业的体形一天天变化。虽然后脚还是比较大,但前脚开始愈来愈发达。 它的皮肤内有另一个肉体逐渐成形。身体泛黑的情况愈来愈严重。皮肤表面是干瘪的灰绿色,但内侧有个黑色的异物逐渐隆起。 皮肤与内侧的肉体正逐渐分离。 那天夜里—— 我已许久不会像这样烧柴火了。 白天时我发现一根大小适当的枯枝。虽称不上很完全,但算是根干燥的枯枝。它卡在鱼叉构得着的高处树枝上。似乎是断折的树枝从上头掉落时,就此卡在半途。 要在森林里找寻完全干燥的枯枝并不容易。掉落地面的树枝,会渗进地面的湿气。入夜后,离地面愈近的东西,愈容易结露珠。 潮湿的树枝无法生火。 我先把取得的树枝去除所有分枝。以鱼叉在树枝的根部刨出一道沟槽,放进鱼叉刨出的木层。然后对准沟槽,以一根前端浑圆的分枝加以摩擦。 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做出小火种。接着我将火种移向自己的头发和枯叶混合成的易燃物上头,让它燃烧。再加上细小的树枝,然后依序放进粗枝焚烧。 当黄色火焰浮现在暮色轻掩的黑暗中时,我手上已长出好几颗水泡。 许久不见的火焰,帮了我不少忙。 我以树枝将白天捕获的蜥蜴刺成一串,放在火上烤。 业不发一语地看我进行这项程序。 等肉烤好时,已完全天黑。 烤肉的芳香,在夜气中扩散开来。 巨大的老树树根长出地面之上。我和业就像被巨大的树木抱在怀中般,隔着柴火迎面而坐。我背抵着巨树粗糙的树干。风摇撼头顶的树梢。绿叶的气味浓浓地融进风中。 业蹲踞在草地上,只以视线投向我。 一个寂静的夜。不时会有不知名的夜兽,在黑暗中厉声长嚎。叫声在夜晚的森林中跳跃,像接力般,陆续传递给另一个叫声,犹如回音,就这样在林间逐渐远去。 我手握那根将蜥蜴刺成一串的树枝,朝业问道: “你要吃吗?” “不用了。”业摇头。 它趴在柴火对面的草地上,望着火焰。矮胖的身体表面,火焰的红光摇曳。 “阿私陀到了晚上,也会像这样生火……” “你讨厌火吗?” “说不上讨厌。不过,我不喜欢将食物烤来吃。” 业一面说,一面微微摇头。 它的额头裂开小缝,发出一声轻响。皮肤表面微微往上翻卷。 GUU…… 业发出低吼。 “喂——”我向业唤道。 “我知道。我开始脱皮了。” 业慢慢挪动身子,往突出地面的粗糙树根摩擦头部。 只听得一个细微的啪嚓声,它表皮的裂痕愈来愈大。 “呜……” 业发出含糊的叫声。 它发狂似地,从头到身体拼命往树根上摩擦。 我起身站到一半,就此停住动作。 业已浑然忘我。 它的动作时快时慢,忽而仰躺,倏而趴地,扭曲着身子,缠上树根不住磨蹭。 好诡异的光景。 在火光下,业蠢动的身体微微浮现在黑暗中。我像在看一出以树根为对象演出的淫魔活春宫。 它的表皮往上翻卷,就像要从头脱去一件旧衣般。全新的业,缓缓从底下现身。 头、胸、前脚、身躯,最后露出尾巴。 全裸的、淡淡青绿色的业,就站在我面前。它全身覆满轻柔的白色物体。 我直起身,注视着业。 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包裹住我。 业那硕大的红褐色双眼凝望着我。濡湿的表面鲜明地映着光火。 那已不是爬虫类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业以纳闷的眼神望着身体。 它像婴儿般,缓缓以前脚碰触覆满全身的白色物体。 它的前脚也有,仍潮湿未干。 “是毛——”我说。 覆满业全身的,是白色的体毛。 形位之四 随着太阳升起,业的体毛愈来愈浓密。 从白色转为茶黄色。体毛愈来愈多。一开始的淡绿色皮肤几乎已看不到。它的体毛变得又浓又粗,而且数量不断增加。 变化还不仅如此。 业的体形也缓缓在改变。 它的四肢变得修长,关节的位置和弯曲的弧度也渐显不同。 业刚开始脱皮时仍保有之前的样貌,但会几何时那样貌已消失无踪。头形也变得稍显纵长。眼睛的位置开始从两侧移往正面。 说话时的发音,也逐渐从原本“咻咻”的空气摩擦音,转为清楚的发音。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业脱皮,从那之后已过了数十天。 我已不再数日子。 在这漫长的行程中,数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植物和生物层,也随着登高而产生变化。 阔叶树不时会混杂在针叶树中。 虽然与胡桃树和榆树(注6)有几分相似,但这土地上的动植物全都一样,与我所知道的胡桃树和榆树有些许不同。叶片较细,且叶脉的数量也比少。 有时我会看见遨翔天际,模样像鸟一般的动物。 有时会从一旁的草丛里,飞出鸽子般大小、拥有蜥蜴脸和尾巴的鸟。翅膀前端长有清楚可见的钩爪。 每次看到这些生物,我胸中便满是奇异的雀跃。 虽然前进缓慢,但我们确实正一步步往上走——这个念头涌现脑中。 我还在旅途中。 前往山顶之旅。 阿尔哈玛德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含意? 真相与绝望……阿尔哈玛德临死前会这么说过。 但不管上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非去不可。 到上面去。 登上苏迷楼的顶端——驱策我踏上这无止境之旅的冲动,就像持续闷烧的火焰,在体内炙烧着我。 在业的体内,我也看到同样的火焰。 业已变成一只和狗一般大小的矮胖蜥蜴,全身长满兽毛。长有毛皮的爬虫类——这样的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随着我们愈走愈高,业的形体逐渐变化。 随着我们愈走愈高,这座山的生物层也随之变化。 我看出这两者之间有某个共通点。 我总觉得在我遥远的记忆中,有其答案。以前我理应知道的一句话。 我在记忆底层中搜寻,想找出那句话。 但始终遍寻不着。 感觉好像就快找着了,但它总是从我心灵的触手中溜走,消失在昏暗记忆的黑暗深渊中。 这份焦急与我朝上走的想望重叠,狂乱地烧炙我的肉体。 阿尔哈玛德与优哩婆湿。 雪拉与达孟。 还有业。 我…… 身为缘的我,同时也是业。 我是搜寻答案的问。 我是搜寻缘的业。 ——汝为何人? 那是搜寻我自身的旅程。 我隐隐约约觉得:为什么到上面去——以及我到底是谁,只要到上面去,全都能得到解答。 来到苏迷楼后,今天已是第五次看到上弦月了。 我背倚在模样像榆树的大树树根处,环抱着立起的鱼叉,双眼凝望火焰。 业把头靠在我盘坐的腿上,正微微打鼾。 它的头很温暖。 火焰相当微弱,随时都会熄灭。 这时,我感到背后的草丛中有动静。 有东西在动。 我把业的头放向地面,悄悄站起。 手持鱼叉,往树干背后窥望。 除了幽暗的森林和草丛外,什么也看不见。 倾泄而下的月光,被头顶的树叶遮蔽,仅有些许月光照进森林底端。 也许是某种危险的野兽。 我屏息定睛凝视。 感觉到业从我背后站起身。 “喂……” 业才刚出声叫唤,便突然有东西发出振翅声,从眼前的黝黑草丛中飞出。 GSIII! 那东西飞降至我搁在火边,刚吃剩的蜥蜴肉上,接着又飞跃而起。 这次是朝我的脸飞来。 我全力以鱼又刺向那道黑影。 传来击中的触感,鱼叉为之一震。 那只生物被鱼叉贯穿,仍以惊人的力道想要逃离。力气好大。 鱼叉抖个不停。 我使劲将它压制在地面上。 它的翅膀激烈地拍打地面。 接着它突然不再动弹。 我借着旁边的火光仔细端详它。 它已经断气。 我之前看过,是蜥蜴外形的鸟。 但这东西比它们足足大上两圈。 头尾仍留有鳞片。 身体和翅膀长有羽毛。 突尖的嘴巴里,长有细小的牙齿。嘴里还叼着那块蜥蜴肉。 像炭火般的红色眼睛,凝望着黑暗。 ——始祖鸟?! 这念头猛然从我脑中掠过。 “原来如此。” 在我体内闷烧的某个东西,此刻终于化为言语。 我轮流望着业和那只蜥蜴外形的鸟。 持续变化的业。 以及苏迷楼。 业当初刚从幽暗大海爬上岸时的模样,浮现我脑海。 有脚的鱼。 以及如今在我面前的业—— 那明确指向某个方向。 “业,你……”我朝业低语道。 一股近似寒意的激动笼罩住我。 “怎么了,缘?”业以奇妙的眼神望着我。 “……你在‘演化’吗?”我说。 声音在颤抖。 注1〔编注〕梵名Asita。中印度迦昆罗卫国之仙人。佛陀降诞时,此仙为之占相,并预言其将成佛。 注2〔编注〕Tathagata,佛的十大称号之一。tatha是“如”,agata是“来”,“如来”意为“就像来了一样”、“就在这儿”。“如来”一词实在是指佛无处不在的真如法性,亦即法身佛或说佛的法身。 注3〔编注〕Tsuga siebold,日文名“栂”,松科(Pinaceae)常绿针叶树。 注4〔编注〕Larix kaempferi,日文名“唐松”,松科(Pinaceae)落叶针叶树,日本固有种。 注5〔编注〕Cryptomeria japonica,即日文中的“杉”,柏科(Cupressaceae)常绿乔木,日本特有种。 注6〔编注〕榆科(Ulmaceae)榆属(Ulmus)落叶树与半落叶树的统称。 阿吽 如同风摇撼莲池般,令汝之胎儿动起来吧。 待届满十月,便令其降生人世吧。 如同风、森林、大海动起来一般, 汝(胎儿)于届满十月时,连同胎衣一起来临吧。 ——《吠陀经赞歌》阿湿波双神之歌 六之螺旋 始坚之一 我做了个梦。 我站在一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奇妙房间里。 是一间和室。 但我弄不清楚这个房间到底有多大。 感觉像在某个公寓里,一间约四叠(注1)半大小的房间,也像是农家的大房间,仿佛天花板上会有泛黑的粗大横梁穿过。 也觉得头顶上方像是有银河和星云闪着亮光的黑暗天空,底下是向四方无限绵延的蓝白色榻榻米。 不论天花板是横梁还是星空,可以确定的是,这里似乎是一间和室。 有种气味。 有股依稀的腐肉气味送入鼻端。 消毒水的酒精气味,以及老旧房子的气味。 闻起来像是开满整片原野的小白花香味,但也像是人类肉体排泄出的屎尿味。 总是,这是个房间。 而且是和室。 房间中央铺有棉被,里头躺着一名女子。 棉被直盖到她下巴,只露出一张脸。女子白皙的瓜子脸就像朦胧的灯光般,浮现在微光的黑暗中。她的肌肤就像夜里的雪一样白净。 棉被的图案是“太极”的螺旋。 那螺旋在棉被上散发朦胧的磷光,像袅袅轻烟般摇曳。螺旋看起来不断在改变颜色,既像蓝白色,也像淡粉红,但似乎和其他颜色也有几分相似。 我站在房内某处,俯视那名女子。 我感觉像是站在女子脚前,也像是站在她头顶俯视着她。同时又像是位在遥远的天际,穿透天花板,俯瞰这个房间。 我望着女子,同时在内心一隅思忖:为什么棉被上的螺旋图案会转动?它理应不会动,但棉被上的图案貭的在动,所以这应该是梦——我如此暗忖。 女子没有呼吸。 她死了。我明白这点。 她的长相似曾相识。 那是我很熟悉的一张脸。 我却想不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这女人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对她有股亲爱之情。 她是我很珍惜的人——体内另一个清醒的我如此暗忖。 就像有个灼热的熔铁在我胃内似的,焦急和疼惜之情不断涌现。 我觉得她的名字像是叫敏子,又像是凉子。也好像两者皆是。 “别开枪……” 那女子白皙的脸庞,看起来像是个跌倒哭泣的小女孩,也像是用悲痛的眼神仰望我的少年。 似乎两者皆是。 但事实上我也觉得:棉被上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我内心动静的投射,让它看起来呈现各种样貌。 也许我一直凝视着自己内心的动静。 我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不清楚,而对此感到不安,同时也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正因为不清楚,所以才是梦,既然是梦,不管发生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我不知道这名女子是谁,令我深感懊恼。 “你到底是谁?” 我想叫唤那名已死的女子,向她问个清楚。 我觉得只要这么做,她可能就会马上睁开眼睛,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为之踌躇。我心里确信,只要我这么问,那理应已成为尸体的女子,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 只要那女子回答,我一定就会想起。她一定会引出我意识层面理应遗忘的痛苦记忆。 我害怕这种结果。 我将自己对女子的记忆,连同痛苦的记忆一起封进意识深处。对我来说,忆起那名女子,将会连带想起昔日痛苦难耐的回忆。 我心知肚明。 但我觉得那名仰躺的死亡女子无比迷人,这份心情没半点虚假。 望着她,令我感到胸口疼痛,呼吸困难。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我再也无法按捺,向她问道: “你是谁?” 这时,女子那苍白的眼皮表面,就像激起细微的波纹般,微微颤动。 她倏然睁眼,以一点都不像死者的乌黑水亮双眸望着我。 她发白的嘴唇也变得微带朱红。 听不见她的心跳声。 当然也没呼吸。 女子的双眸静静凝睇着我。 昏暗的房内,静静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我是你过去遇见的大悲哀。”她说。 “我是问。”她说。 “我是答。”她说。 语毕,她不再言语。 只有那黑色水翦双眸注视着我。 我体内有股狂热之物涌现。 它充斥我体内,从我全身所有的毛孔化为无数螺旋,往体外喷发。 ORA ORADE SHITORI EGUMO…… 我已想起。 想起那名女子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呼唤着她的名字。 女子微微颔首。 她眼中含着豆大的泪珠。 我再也无法忍耐。 虽然不清楚无法忍耐的是什么,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伸手搭向女子盖在身上的棉被边缘,使劲将它掀开。棉被上无数的螺旋图案,发出闪耀的亮光,散向幽暗的天际。 杨杨米、房间,全都消失无踪,只有躺在垫被上的女子和我飘浮在深邃的黑暗深渊宇宙中。 垫被上——有螺旋。 女子全身不蔽一物。 女子纤细的双臂,交缠放在白皙的乳房上。 但女子只有头到胸部拥有女人的身体。她的肚脐以下,是布满鳞片、盘绕成螺旋状的白蛇。女子白皙的双臂,将那螺旋尾部的尾巴前端抱在胸前。 她移动双手,以纤纤玉指拿起螺旋的尾端。 手指将蛇尾放进自己唇中。 她以水亮的双眸凝望着我,口中含着螺旋,一口贝齿咬得喀滋作响。 我的肉体全然迸裂,化为螺旋。 透明的黑暗虚空,有两个螺旋相互扭曲交缠。 我的意识交错纠葛,散向四方空间。 我是无数的螺旋。 我是我。 我是我。 我是我也是我,溶入虚空,成了业。 成了缘。 业与缘合而为一,在因果之轮中,轮回着时间。 虚空的黑暗包覆着我。 虚空之黑暗包覆于我。 我听见声音。 我听见声音。 笛声。 钟声。 鼓声。 祭典乐声。 是某个乡间的祭典。 是我故乡祭典。 人们喧闹、摇摆,脸上带着欢笑前行。 人们喧哗、摇曳,面容满湓欢笑,行走过去。 是丰收祭。 是丰收祭。 我看人们跳舞。 我观看人群舞蹈。 多么和谐、怀念的风景。 多么和谐、怀念的景致啊。 那祭典的队伍令我看得无比陶醉。 那祭典队伍令我看得淘然无比。 迷人的人潮。 迷人的人类螺旋。 黄昏时的透明薄暮。 向晚时的丰收薄暮。 风。 云。 我默默注视这场祭典队伍。 我身体发烧微喘,有股至为满足之感。 我的双眼很自然地流下泪来。 我的双眼自然而然泪水满盈。 这时—— 此时—— 我才发现。 我才察觉。 我前面站着那个人。 我身后站着那人。 我凝视着那个人。 我凝望那人。 我朝那个人叫唤。 那人朝我叫唤。 “这祭典真棒。”我说。 “这祭典真棒。”我答。 “看起来很快乐——” “花卷村今年秋收甚丰。” 人们的游行队伍。 祭典乐声。 我沉默。 我沉默。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已无比满足,再也不需任何言语。 我蓦然发现。 我发现我的目光投向我的右手。 我察觉我右手紧握的东西。 “那是称穗对吧?” “是的。” “很棒的稻子。” “这稻子会再次落土,结出新稻。” “是啊。” “我也想成为落土后还能结出新稻的稻谷。”我说。 “真不错……”我说。“可以分一点稻子给我吗?” “好啊。” 我从稻穗里取出稻子,放在手中递向前给我。 我从我手里接过它。 神轿的喧闹,缓缓朝前方远去。 神轿的喧闹,渐行渐远。 就像往自己内部远去般,我与我竖耳细听。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喜是悲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不久,某个难以言喻,分不清是悲是喜的情感,涌上我心头。 “非走不可……” “非往上走不可……” 当这个念头贯穿我与我时,我对我唤道。 “可以问个问题吗?”我说。 “可以。” 我战战兢兢,吞吞吐吐,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开口问。 “人……”我问。 “人?”我注视着我。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问。 我注视着我,吞吞吐吐,接着将盈满我心中的喜悦和哀伤均等地融入话语中。 我与我突然热泪盈眶。 “哦,也是从那漫长的修罗之路走来吗?” 我们不约而同地颔首。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我再次问道。 这时,我回答我。 我自然地,却也清楚确定地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我说的话,是否清楚地传达出去。我望着我的脸,莞尔一笑。 我朝我颔首。 祭典的乐声缓缓远去。 熟悉的风景缓缓远去。 业与缘重叠,因果的螺旋交缠…… 那人在虚空中。 那人与时间同在。 始坚之二 濡湿的草尖碰触脸颊。 阿湿波因微微的刺痛和寒意而醒来。 全身沾上薄薄一层夜露。通体冰凉。 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耳内仍留有梦中听到的声音——就像某个乐音。 像祭典乐声般的熟悉声音…… 不,不是。 这是现实世界的声音。 是虫声和火焰的轻微迸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