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接着往下说,却激烈地咳了起来。 “真相与绝望?” “还有莫大的混沌……” 这时,我发现阿尔哈玛德右手握着某个东西。 是那张握成一团的褐色兽皮。 上头写有文字,并画有一个狮头人身,全身被蛇缠绕的人像。 阿尔哈玛德缓缓抬起右手。 “这是什么?” 我嘴唇凑向阿尔哈玛德耳边,大声问道。 (南无妙法莲华经) “问与……” 阿尔哈玛德望着空中低语。 他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答……” 阿尔哈玛德说。 (南无妙法莲华经!!)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这个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语毕,阿尔哈玛德又是一阵狂咳。 接着突然一动也不动。 阿尔哈玛德的呼吸停止。 “阿尔哈玛德?” 雪拉紧抱住阿尔哈玛德。 阿尔哈玛德再也不动弹了。 我听着雪拉的哭声,从阿尔哈玛德手中拿起那块兽皮。 将它摊开。 “那是……” 雪拉发现我手里的东西,向我问道。 “这上面写什么?”我问。 雪拉望着兽皮上的文字,接着望向我。 “上面写着:‘汝为何人?’” 雪拉眼中泛泪,低声说道。 注1〔编注〕音同Sumeru,即须弥山或妙高山,古印度神话中的世界中心。 注2〔编注〕发音同“阿伽陀”(agata),梵语,意为“来”。 螺旋问答 问 有哪个单一之物,包含有色、受、想、行、识此五蕴之一切,以及不属于这五蕴的一切吗? 答 有。 问 此物为何? 答 虽是单一之物,却包含有色、受、想、行、识此五蕴之一切,以及不属于这五蕴的一切,此为空。 问 空为何? 答 不是有,亦不是无,不是非有,亦不是非无。 问 再问。空为何? 答 有,为某物存在。无,为某物不存。空,乃是连不存也无的状态,是故亦有可能为万物之物。有、无、非有、非无,全是空所包含之现象。换言之,万物能存在空之中,也能不存于其中。 问 试问空的形状。 答 空能包含各种形体之物,故不具任何形状。它能包含所有巨大之物,故不属任何大小。 问 空是螺旋吗? 答 存在于空中的一切,皆为螺旋。 问 再问。空是螺旋吗? 答 所有螺旋皆存在于空中,但空即是空。并不意味着空即是螺旋,也不表示空不是螺旋。正因空即是空,独一无二,除此无他。是故空存在于所有比喻之外。我所能回答的,就只有什么不是空,什么在空里。空仅只是空。 问 请针对空里之物回答。 答 空里为虚空。 问 虚空为何? 答 空的中心,空的边界,空中所有场所的总体为虚空。最大的存在即是虚空。此外,最大的无,亦是虚空。 问 虚空中有什么? 答 虚空中飘浮着风轮。风轮中有水轮,水轮中有金轮。名唤有情的一切螺旋,皆生于金轮之上。 位于金轮中心的螺旋,名为须弥山。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四之螺旋 如云之一 巨大的森林。 高达数十公尺的大树,长满地表。 ——鳞木(注1)。 深绿色的树皮上,菱形的叶枕像鳞片般排列。宛如向天际生长的绿色荆棘之蛇。 某种腐坏的气味,浓浓地融入空气中,那是仿佛可以用布滤除的黏稠气味,但并不会让人间了不舒服。不论人还是野兽,闻了那个气味,全身肉体便会就此融化,陷入甜美的梦乡。 我和雪拉此时置身于过去一直在底下仰望的那座森林中。 我们已持续攀登了二十多天。 在攀登的第十天来到这座森林,然后又过了十多天。森林漫无边际。 我并不担心迷路,或是不知该往哪儿走。因为我们的目的就只是往上走。不管怎么走,终点都一样是山顶。 森林底部覆着一层青苔。 赤脚踩在青苔上,感觉格外柔软。 有种令全身打颤,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脚下踩的是森林的肉一样。 青苔吸收我们的脚步声。只听见悄悄从树林间吹过的风声。宛如一座耳朵听不见声音的无声世界。 大树枯朽倾倒,上面长出青苔,然后又有大树倒卧其上,接着上面又长出青苔。无数的时间在脚下重叠。时间吸去我们的脚步声。 森林时间流逝的方式,与底下不同。 起初我们沿着河流而上,但走进森林后,河流失去了踪影。那条河现在潜入我们脚下。河的源流是洞窟。洞窟在巨大的鳞木根部底下有个大开口,水就从那里头流出。 不过,水的事完全不必担心。只要剥下厚厚的青苔,用力压榨,就能取得略带浑浊的水。把水装进用来鱼的皮做成的袋子里,就足以供应一天的饮用。 进到森林后,大海就不用说了,就连延伸至天上的地平线也看不到。只能隔着鳞木挺出的枝桠,望见蓝天。 我与雪拉不发一语地走着。 转眼已经天黑。 我们从倒地的鳞木中找出枯枝,以山刀砍成适合的大小,当柴烧。 把一只天黑前抓到的螺旋虫倒吊着放在柴火上烤。 到处都是螺旋虫。 森林里蕨类植物丛生,从中搜寻后会发现洞穴,仔细搜找大多可以找到螺旋虫。 将螺旋虫在火中翻转了一会儿后,壳内突然伸出毛茸茸的触手。 在火的熏烤下,螺旋虫想逃离高热。它拼命向外伸长触手,我以鱼叉将它刺回壳内。如此一再反复后,螺旋虫已不再动弹。 不久,开口的壳内,鲜肉已开始沸腾。 烤肉的气味融入夜晚空气中。 红色烈焰熏烤着黑壳底部。 我面向火焰的腹部相当温热,但背部却很冰冷。我以冰冷的背部思索。 阿尔哈玛德与优哩婆湿的死状,仍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优哩婆湿那张被啃食得连肉都不剩的脸,看起来像在哭泣。失去眼珠的两个圆洞,里头积满了血泪。她没事很少跟我说话,但她对待我的态度,还算得上温柔。 当初她为何会和阿尔哈玛德一起从上面下来呢? 我和雪拉都不知道原因。 答案就在苏迷楼上。 将昏厥的达孟留在原地后,我和雪拉离开了小屋。 之后过了二十多天。 正确的天数我已记不得。 在旅途中,原本在那一家人当中个性最开朗的雪拉,变得沉默寡言。这也是当然的事。因为她突然父母双亡。而杀害她父母的人,竟是自己的哥哥。 那幅画幅现我脑中。 画在兽皮上的那幅画。 陈旧的图画。虽是彩色,但已褪色模糊。 画面左方站了个人。正确来说,那可能不是人。因为那个人有颗狮子头。狮头人身。有两条蛇从他的脚缠向身体。从左右肩膀昂起蛇头。 有另一人坐在那名狮头人前方。此人左膝跪地,右膝立起,抬头望着狮子的脸。 两人头上写有文字。 我不认识的文字。 “汝为何人?” 雪拉说,字面上是这个含意。 我初闻此言,体内一阵翻腾,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因为那是我对自己抱持的疑问。 “我是谁?” ——为什么我想到上面去? 这答案的所有秘密,就在上面。去到上面,就能找到答案。 那块兽皮折成小小一块,就放在我的腰布中。 一阵芳香送入我鼻端。 螺旋虫的肉已差不多煮熟。 我站起身。以鱼叉前端刨出肉来。螺旋虫包覆内脏的螺旋状尾部,在炽烈的火光照耀下,缓缓从壳中露出。像手臂一样粗的蓝黑色漩涡。这个部位最为可口。 热腾腾的蒸气直冒。 我以山刀将螺旋虫肉切成小块。 自从开始登山后,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这赵旅行的领头。 我用手拿起切下的肉,递给雪拉。 那是尾巴前端最可口的部位。 “煮熟了。” “谢谢。” 雪拉用手接过肉块,因为还很烫,她左右手交替着拿,把肉途进口中。 就此吃将起来。 “上面……” 我也一面啃着肉,一面喃喃自语道。 我并不是刻意说给雪拉听。 这句话就像叹息似的,从我口中流泄出来。 现场沉默了半晌。 静静传来火花迸裂的声音。 “那里到底有什么呢?” 雪拉就像想起刚才我说的话似的,悄声低语道。 好像是指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的事。 “阿尔哈玛德说过,那里只有真相与绝望。” “这种事……”雪拉低语一声后,不再言语。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不久,雪拉再度开口。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到上面去看看。那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模样,吃些什么东西,这一切我从小就很憧憬——” 雪拉微微摇了摇头,合上眼。 “可是,我现在愈来愈害怕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雪拉睁开睛,注视着我。 “阿湿波,你呢?” “我不怕。” 提到“我”的时候,我刻意加重几分力道。 “不,我不是问你怕不怕。我是问你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雪拉的眼神无比认真。 ——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对我来说,这就如同是在问我“为什么活着”。 同样的问题,我已反复问过自己多少回了呢? 我一再于心中反复思索雪拉的提问。心中还是找不到答案。 朝黑暗的天空延伸而去的螺旋影像浮现眼前。 不断往上延伸的螺旋。 “为了找出答案——”我说。 “你说的话,我都不大懂。我只知道你没说谎——” 雪拉那水亮双眸笔直注视着我。盘腿坐在苔藓上的双脚,映照着摇曳的红色火影。从布面可以看见她深邃的乳沟阴影。火光同样在那个部位摇曳。身材高大的雪拉,如同她的脸蛋一样,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 “雪拉……”我轻声叫唤她的名字。 这次换我发问了。 “刚才你说你害怕,难道你已不想到上面去了?” “才没有呢——” 雪拉低着头说道,不像是在对我说,反倒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你很在意对吧?”我问。 “在意?”雪拉抬头望向我。 “嗯。” “你是指什么?” 雪拉如此说道,但她的双眸透露出她明白我这个问题的含意。 “我指的是达孟。”我说出这个名字。 “……” “你很在意对吧?” 我知道她很在乎达孟。我想逼她自己亲口说。那是意外从我心里涌现,黑暗又黏稠的欲望。 雪拉以央求的眼神望着我。 “你坦白说吧。”我说。 雪拉低下头。 “你说的没错。”她应道。 “你很在乎对吧?” “嗯,我很在乎。” “在乎达孟的事?” “是的。” 有股分不清是快感还是嫉妒的蓝白色阴暗火焰,从我心中窜过。 雪拉紧咬嘴唇。 眼中噙着泪水。 看她这副模样,原本盘据心中的黏稠欲望突然就此萎缩。取而代之的,是缓缓涌现的懊悔。 我和雪拉默默注视彼此双眼。 只有火花迸裂的声响微微传来。 “对不起。”我低声道。 雪拉喉中发出一声低吟,突然紧紧抱住我。 我使劲搂住那温热的胴体。臂膀中感受到雪拉的心跳。 雪拉把手伸向我腰布底下。 “我想要你这个。” 我被雪拉柔软的手紧紧握住。 “拜托你给我。” 我隔着布面,狂野地一把握住雪拉的乳房,以此代替回答。 我将雪拉身上的布一把扯下。她柔韧的胴体不蔽一物。全身肌肤火热。我亟欲将包覆她柔嫩肉体的每一寸肌肤,全部细细品尝过一递。 我以厚实的苔藓当被褥,将雪拉压在地上。 “兄妹”之间,那难以修成正果的恋情—— 暗蓝色的修罗之火,在我体内燃起。 我想让雪拉背后沾满苔藓青绿的汁液。 如云之二 有动静。 是爪子搔抓某个坚硬之物的声音。 接着是略带潮湿的声音。是狗将脸埋进锅内啖食剩饭时发出的声音。 我微微睁眼。 那声音将我吵醒。雪拉蜷缩着身子,睡在我的臂弯中。 旭日照在头顶数十公尺高的鳞木枝头上。森林底端仍留有黑夜的余韵。 梦中听到的声音,现在还听得到。从我脚下传来。 我抬起头。 眼前有只奇怪的野兽。 是以前从没见过的野兽。体形和一只中型犬差不多大的青蛙……不,它长着青蛙所没有的尾巴。全身覆满绿色鳞片,背后有黑色的网状图案。 那头野兽以巨大的后脚站立,小小的前脚搭在螺旋虫的壳上,正在吃我们吃剩的肉。它的头有一半没入壳中,从壳内传出那个声音。 尾蛙抬起头来。它三角形的扁平头部两侧,是向外突出的大眼。嘴里长满了尖细的利牙。 长得吓人的舌头从它口中滑出,化为鲜红的肉棒,伸进壳中。发出湿答答的声音。舌头往上翻卷,消失在它口中。它下巴垂落的干瘪表皮,正恶心地晃动着。它正在吸食螺旋虫留在硬壳内的体液。 雪拉低吟一声,就此醒来。她发现我已起身,转头循着我的视线望去。 雪拉似乎相当惊讶,但她没叫出声。这是她从没见过的生物。 那头野兽发现我和雪拉的动静。 以野生动物来说,它算是反应相当迟钝。 它的左右眼珠交互移动,张开血盆大口。 RE…… 发出如上叫声。 螺旋虫的体液从它的嘴角滴落。 REG…… 它缓缓摇头。 RENG! 冷不防发出尖锐的叫声。 螺旋虫的硬壳倒落。 汁液洒落在灰烬上。 我以为会遭受袭击,急忙伸手握住山刀。 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它猛然翻身,以惊人的高度跃开。 RENG! RENG! RENG! 它只用两只后脚在青苔上蹦蹦跳跳,消失在森林深处。 “刚才那是什么?” 我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如此说道。 “我不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那种东西……” 雪拉注视着掉在地上的硬壳。从硬壳洒出的汁液,缓缓在白色的灰烬上晕开。 我们以变冷的螺旋虫肉块当早餐,再度启程沿着森林往上走。 走着走着,开始听见某处传来潺潺水声。好像有河流。 水声既没接近,也没远去,一直紧跟在我们身后。起初我不知道声音从哪里传来,但不久便发现是来自我们脚下。看来,我们位在河的上游。脚下有空洞,水从地底流经。 不知不觉间,植物层的样貌已开始微微改变。 苔藓底下冒出各式各样的荤类。有张开红色荤伞,貌似毒蝇伞(注2)的荤类,也有长得细细长长的蓝白色荤类。 有其他种类的成丛草株,混在蕨类植物中,特别显眼。有的植物叶脉平行,有的则是长有轮生叶。也许是因为看惯了蕨类植物,此刻有种新鲜的惊奇。 沿途还看到几只有如长了尾巴的青蛙的野兽,像早上遇见的那样。 我有种似会相识的感觉。在我残留的片断记忆中,仿佛常看到这类东西。对当中几种植物,我甚至能说出记忆中类似植物的名称。甚至有几乎和木贼(注3)、东北石松(注4)完全相同的植物。 我一一告诉雪拉这些植物的名称。 “你为什么知道?” 每次雪拉都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我。 “你果然是从上面来的啊?” 对此,我不置可否。 走着走着,雪拉突然向我唤道。 “你看!” 她指着某处。 那里有微微外露的泥土。 “那是什么?”雪拉问。 她指的是泥土上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什么。 “是花。”我说。 “花?” “没错。” 我来到花的旁边,朝它蹲下。 那是通体雪白的白花。茎也是白色,没有叶子,茎顶开着微微垂落的白花。那是种不透明的蜡白。 那是一种类似幽灵茸或水晶兰(注5)的一种小花。 这时,雪拉在我背后尖叫一声。 我回头一望。 是达孟,他从背后抱住雪拉。 “我可找到你了,阿湿波。” 达孟以极力压抑心中喜悦的颤抖声音说道。 他的厚唇痉挛般往上翻卷,露出一口白牙。 “原来是达孟。” 我下意识紧握鱼叉备战。 达孟的右手从背后抓住雪拉紧握鱼叉的右手腕。鱼叉从雪拉手中掉落。达孟将雪拉推开,缓缓拾起落地的鱼叉。 “你们做了几次?”达孟低声问。 他眼睛周围形成凹陷的黑眼圈,清楚诉说了他度过多少个狂乱难熬的夜。 那野兽般的目光令我震慑。 “几次?”我的声音略显沙哑。 “我在问你,你用你那个东西,戳进雪拉那里几次?” 他的声音低沉,蕴含黑暗之力。 我没回答,朝紧握鱼又的双手使劲。掌心微微出汗。 “数不清是吗?次数多到数不清是吧?” 就像有某个东西从达孟脸部深处爬出似的,他开始呈现凶恶的面相。就像换了张脸。仿如潜藏在达孟内里的野兽,咬破他的表皮现身一般。 达孟也在自己体内养着一头修罗恶鬼。 “我每天晚上都梦到我用棍棒把你的头敲扁,扯出你的肚肠,喂螺旋虫吃。” 他全身的肌肉像肉瘤般鼓起。 “达孟,别这样!” 雪拉尖叫的同时,达孟发出一声咆哮,朝我飞扑而来。 我口中发出窝囊的惨叫声。 我向后退却,脚跟误踩水晶兰,就此撞向鳞木的根,往后仰倒。 我因此捡回一条命。 达孟向前刺出的鱼叉,刺进鳞木的树干。这时我要是从下方刺出,或许可以刺穿达孟的心脏,但我来不及这么做。 我向一旁滚开,站起身。 达孟也马上站起,抡起鱼叉朝向我。 我的喉咙无比干渴。 达孟静止不动。 他那亟欲向我袭来的脸庞,严重扭曲歪斜。不是因为僧恨,而是因为惊诧。他目光投向我背后。 SEEEEEEEEE! 我头上传来可怕的叫声。 我转身一望,却再次跌倒在青苔上。 我背后有个奇怪的巨兽以后脚站立。身高足足是达孟的三倍大。远比早上看到的那只像青蛙的野兽还大得多。 有绿色的鳞片和利爪。 GERU! GERU! 它放声大叫。 一张血盆大口,周围满是罗列的森森白牙。 正低头朝我靠近。 我放声大叫。 这时,我身体突然失重。我从青苔上滑过,接着岩石擦向我的肌肤。当我看到头顶有个布满青苔的明亮坑洞时,它马上转了一圈,从我眼界中消失。 我的身子一面旋转,一面落入黑暗中。穿过青苔底端。 紧接着下个瞬间,水面重重打向我。我全身被冰冷的水包覆,水正以惊人的速度流动。 我沉入水中的身体,顺着水势漂流。头浮出水面。我张口吸气,连带吞进一大口水,喘不过气来。我挥动手脚,努力保持身体平衡。 我右手还奇迹似地紧握着那把鱼叉。 隆隆水声在我耳畔作响。 如云之三 我走在深度及膝的冰冷水中。 膝盖以下正逐渐麻痹失去知觉。每次溯流迈出一步,体力便多消耗一分。我不知道水何时会变深,只好用脚和鱼叉往前试探,如此行走。而且脚下相当容易打滑。 水底并不平坦,到处都有岩石和裂缝。精神持续紧绷,令人疲劳感倍增。当然,水深不一而异。深处比人还高,浅处则只到脚踝。在某些开阔的场所,甚至不是处在水中,而是可以走在河岸的岩地或沙地上。 我不知道自己落入这里已经过了多久。 不知道是三天还是四天,也许已长达十多天。根本无从得知已过了多少时日。 所幸还有微弱的光线。 露出水面的岩石,以及两侧的岩壁,都覆着一层散发萤色微光的青苔。亮度就像隔着厚厚云层隐隐透射的朦胧月光。借着这些微光,我勉强可以看出附近物体的形状。 想到先前掉落这里时的情景,我那麻痹的双脚内侧到臀部一带顿时一阵鸡皮疙瘩直冒,就像有蜘蛛爬过似的。 当时被水冲走的我,紧抓着伸手碰触到的岩石,就此爬上岸。我站起身后,全身寒毛倒竖,再次紧抓着那块岩石。 岩石下游形成一座瀑布,水声隆隆,就此往下落,冲向那张着大口的无边黑暗。猜不出它究竟有多深。从遥远的黑暗底下,传来类似远方地鸣般的低响,掺杂在落水口的隆隆水声中。经过岩壁回响,听起来像是野兽的低吼。 当时我要是没抓住那块岩石,肯定早已一命呜乎。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思考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坠落、漂流了多远。上方已看不到像是我刚才掉落的洞穴入口。我坐在岩石上,想确认先前跌落时摩擦过岩石造成的擦伤,这才发现里头有微弱的光线。因为隐隐可以确认周遭的事物,所以我应该马上发现才对,但是在我想查看伤势之前,一直都没留意。 我所在位置的岩石前方,有另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可以看见再过去不远就是河岸。我与前方那块岩石的距离,正好趋近我跳跃力的极限。 当时犹豫了很久,最后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跳跃,那时感受到的恐惧,现在回想起来,肛门一带仍隐隐作痒。每次想到当时情景,我双腿内侧便忍不住发毛,犹如蜘蛛爬过般。 我无法顺着瀑布往下走。不,就算有方法往下走也一样,只要还能往上爬,就算我人在地底下,我也要往上走。 我开始顺着河流向上攀爬。 我边走边攀爬。这里不像洞窟,反倒像是山谷。因为这是巨大的岩石裂缝。水从裂缝底部流经。原本上方应该能看到细长的天空才对,但上面似乎被厚厚的青苔所覆盖。 在许久以前,腐朽的鳞木在裂缝上搭成一座桥,上头长满青苔,后来鳞木倒了,经历漫长的时间,青苔就此完全覆盖在裂缝之上。 我就是穿过了那“天顶”较薄的部分。 后来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呢?雪拉和达孟还活着吗?还是…… 这念头多次从我脑中掠过。但我无从得知。 我连自己接下来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勉强有食物可吃。 这里头栖息着几种生物。有类似山椒鱼的生物,类似螃蟹的节肢动物、鱼、昆虫…… 但它们大多没有颜色,体表雪白湿滑。 我不时会捕捉螃蟹和山椒鱼,直接生吃,以此延命。 但这条幽暗的河流没有尽头。 我的内心逐渐被不安侵蚀。 我害怕早晚前方会遭遇岩壁,就此断了去路。 覆盖这条河流天顶的,也许不是鳞木或青苔的堆积物,而是厚实的岩盘。我掉落的地方,或许刚好是岩盘问的坑洞,我现在正走在洞窟内。 我如此暗忖。 至少我不认为这上游会有出口。在黑暗中捕获到的生物,外表几乎都是雪白的,表示这条河流从水源处到这里,都被岩盘所封闭。 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不久,我来到了支流处。 分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河流,在此合而为一。我犹豫了一会儿,后来决定往左走。 之后不知走了多久。 三天……不,也许一路往上走了五天。接着遇上我之前就在害怕的事。 一面巨大的岩壁阻挡了我的去路。 水从岩石底下流出。水流出的洞口完全位于水面下。那地方的水深没顶。猜不出它究竟有多深,也没有方法可以确认。 我重复那令人厌烦的行程,好不容易才又回到左右两条河流汇聚之处。 我已身心俱疲。完全提不起斗志,连一步都不想走。 但我的双脚还是很自然地朝右边水流的方向迈出一步。身体就像被某种执著意念附身般,一再进行同样的动作。 感觉就像在不远的过去……不,也许是在遥远的过去,我也曾像这样往前迈步,往某个高处攀登。 没有尽头的攀登记忆—— 螺旋的图案突然浮现我脑中。 透明的黑暗中,有条细细的螺旋无限延伸。在黑暗的宇宙中,我每迈出一步,螺旋的缎带便多解开一分…… 右侧的水流略显温热。 愈往上走,温度愈高。我应该也知道这种螺旋。在螺旋内部,逐渐钻往温热方向的,肉体的甜美记忆。桃红色的皱襞。乳房与血的气味—— 这是我疲惫的肉体所呈现的幻相i吗? 我的肉体仿佛逐渐融入水流中。现实的肉体感觉消失,我的肉体回味着脑中的记忆,就像品尝甘露般。我潜进自己内部,逐步往上攀升。 到底过了多少时日? 我一再喝水,肚子饿了,就捕捉白蟹和虫子充饥。连进食的次数也都记不清了。 因为水跑进气管,我一阵剧烈咳嗽,抬起头来。 我在不知不觉间昏倒在高度及膝的水中,头部栽进水里,就此误吸了一大口水。之前我可能是爬着走的吧。 每次呛到咳嗽,肺部便感到一阵绞痛,痛得流下泪来。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 咳嗽平息后,我这才站起身。 右手还握着鱼叉,命我深感不可思议。 虽然觉得很难受,但也因为这样而清醒过来。 眼前是一大片幽暗、平静的水面。河面变得宽敞,流速也变得极为缓慢。看不到远方。 就像力量已从全身的细胞流失殆尽般,我浑身倦怠无力,拖着沉重的身躯,往水流的方向前进。 水量逐渐增多。 水愈来愈深,水面一路从我的膝盖升至腰间、腹部、胸口。 我双脚踩着水底湿滑的泥泞。 我踮脚站立,当水面抵达我下巴时,我就此投身水中。 身体浮在水面。 我开始左手握着鱼叉游泳。虽然尖端是铁器,但握柄是木制。比水还轻。 我茫然地在脑中暗忖,如果不趁还有体力时前往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恐将命丧于此。 倘若力气用尽,就只会被水流冲回。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被往回冲,我应该就再也没力气重来一次了。 我一度陷入错觉,以为自己在海上游泳。环顾四方,什么也看不到。左右的岩壁逐渐远去,苔藓的微光已照不到这里。 我不知已游了多久。 蓦地,脚下碰到某个东西。 那是一种湿滑、可怕骇人的触感。既非土地,也非泥巴。而且还会动。 那东西一度离开,接着又一次碰触我的双脚。钻进我在水中张开的两腿中间。 我就像跨坐在水面下飘来的一根大小足以环抱的圆木上。但那绝不是圆木。那骇人的湿滑感,从我大腿内侧的皮肤往前滑过。就像一尾巨蛇从我胯下钻过,往前游去。但这种触感不像是蛇。它更为柔软、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