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教室》作者:[日]折原一 潘璐译 内容简介:肃清! 3A班教室的黑板上写着这么两个字,这让刚来到这所学校任职的年轻班主任,无端感到一阵恶意。不止是恶意,这个极度安静的班级,一个个空洞的面孔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们在密谋一个计划,他们想“肃清”我! 同学会邀请 几十年后,3A班同学再度聚首。想必各位同学都已经成为各界精英,过去的恩怨都过去了,让我们忘记过往,愉快地重聚吧! 然而,欺负人的人可以忘记,被欺负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忘记! 作者简介:折原一(Orihara Ichi)一九五一年出生于琦玉县,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系,以处女作《五口棺材》(后增补为《七口棺材》)开始作家生涯。作品风格独特,其中“倒错系列”日本销量破百万,“者”系列为其赢得大量粉丝,最终凭借《沉默的教室》斩获第四十八届推理作家协会奖。 折原一以善用“叙述性诡计”著称,被誉为”叙述性诡计之王”。他的作品结尾常常有多重逆转,不看到最后一页,绝对无法了解全局,读者们因此送他“魔力折原”的诨号。 目录 青叶丘初中概况 序幕 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二部 难忘的朋友啊 第三部 永别了,朋友 尾声 后记 青叶丘初中概况 ——乡土史研究者/片仓雄三郎(现居松井町) 虽然今天的青叶丘初中的教学楼,位于平地上;但是,因为该初中,原本坐落于本町西北部的青叶丘之上,所以,校名沿用至今。成立于明治时代①末期的青叶丘普通高等小学,在改称国民学校②两年后的昭和十八年(即一九四三年)六月,教学楼被大雨所造成的泥石流毀坏。由于在原址上很难重建,因此,学校就搬迁到了青叶丘的山脚下。 ①明治吋代为公元1868年至1912年。 ②国民学校指日本旧制初等普通教育机构。以国家主义教育为目的,于1941年对普通小学和高等小学进行改编。年限改为初小六年,高小两年。1947年废止。 现在的校址一带在战争时期,曾经修建了防空洞,明治时代以前,据说这里属于附近忠恩寺的墓地。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年),当“六三制①”实行之后,“青叶丘国民学校”更名为“青叶丘初中”(青叶丘小学在青叶站附近重新修建)。然而,八年后的昭和三十年(一九五五年),这里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故。由于防空洞崩塌。三名在初中校园里玩耍的学生,突然丧失了宝责的生命。 ①六三制,指小学六年加初中三年的九年义务教育制度。日本于一九四七年开始实施该教育制度。 (中略) 在昭和三十年代中期,因为婴儿潮①时期出生的孩子,都纷纷到达了上学年龄,入学人数有三百多名,达到历史的最高点。但是,由于人口逐年减少,在校生数量也呈递减趋势,现在已经不足百人了。 ①婴儿潮,这里指1947至1949年间,日本战后出现的生育高峰。 教学楼是一栋二层木结构建筑,有三间教室,每个年级有一个班。还特设有音乐教室、理科教室、手工教室等公用教室。另外,办公室、值班室、后勤室、广播室也都一应俱全。 (中略) 校门旁边的那座二宫金次郎①的塑像,也是在教学楼搬迁时,一并搬过来的。那座塑像原本是铜制的,现在则变成了石制的了。因为铜像在战争时期,被迫捐给了国家,熔解后制成了炮弹,结果夺去了很多宝贵的生命。 ①二宫金次郎,本名二宮醇德。出生于江户末年,自幼勤奋好学,孝敬父母。长大之后,成为推动农业复兴政策的农政家、思想家。日本各地的很多小学校,都特设有二宫金次郎的人物雕像。 思及这段历史,不管是谁,都会油然产生一种复杂的感情。外表略微磨揋、而表情依然安详的二宫金次郎,现在也正在一边读书,一边思考吧…… ——节选自《松井町史》 序幕 (过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惨叫一般的声音…… 这也许只是少年因为胆怯,而产生的幻觉而已,深夜,静悄悄的教学楼里,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一楼花坛旁边是手工教室,他伸手抓住教室的窗户,放学后扫除的时候,只有这里没有上锁,尽管如此,由于这扇窗户的窗框比较紧,打开的时候如果不注意的话,就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能让守夜人发觉。 少年谨慎地打开窗户,穿着鞋子,悄悄地进入了手工教室,桌子上有个人偶形状的黑影,窗外的月光照进屋里,但是人偶的脸部,却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这是一个黏土制成的人像——不用拿起来,他也知道,这是谁的人像。没错,这就是他自己的像。 轻轻碰触一下,泥像稍微有些潮湿,估计是今天下午刚刚做出来的。他把手伸向泥像的脖子,一拧,泥像的头就转了一个方向。他想起电影《驱魔人》①中的一个画面。那张一副哭相的脸,凄惨地显露在月光下。 ①《驱魔人》美国恐怖片。威廉·弗莱德金导演,于一九七三年上映。电影讲述了一位牧师,为一个恶灵缠身的小女孩,进行驱魔仪式的故事。 “很精致嘛。还真有闲心做这种东西!”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于是便嘿嘿笑出声来。 关上窗户,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发出令人难受的咻咻声。走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好像又听到了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惨叫声。不过,这一定是窗户发出的声音。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向楼梯上方看去。再上七级台阶,就是楼梯平台了,墙上挂着一幅有点年头的大型肖像画。上面画着一位五十来岁、四方脸的男人,他紧紧地抿着嘴唇,好像有一点紧张的样子。他就是这所学校还叫“普通高等小学”时期的第一任校长。镜片背后,那双鹰一般锐利的双眼,就像修学旅行时,在日光的东照宫①里看到的鸣龙②一样,无论你身处何方,都无所遁形。就算是品行不端的坏学生,只要站在能看得见这幅画像的地方,都会乖乖地有所收敛, ①东照宫:供奉德川家康的神社,日本各地有多个东照宫,位于枥木县日光市的东照宫是本社。始建于一六一七年。 ②鸣龙,画在日光东照宫天花板上的龙型壁画,长十五米,宽六米,在壁画下面,敲击木头发出的声音,会与天花板产生共鸣,发出巨大的回音, 依稀有月光从窗外,照在首任校长画像的眼睛上,发出幽幽的白光。少年缩了缩脖子,不想看着校长的眼睛。闭上双眼,只要再上七级台阶,就可以走到楼梯平台了。所以,他紧紧地阖上眼睛,扶着栏杆慢慢向上走去, 二、三、四。五、六…… 再上一级台阶就是平台了,但是,他抬起腿一迈,前面却什么都没有,他踏空了一步,摔倒在地上。 “畜生!……不可能!……怎么只有六级台阶!” 一定是数错了吧。他揉了揉摔疼的膝盖,站起身来,从平台开始,继续向二楼前进,这一次肯定是七级台阶。 从下往上数,一共是十三级台阶。十三这个数字不太吉利。果然,正像班里的同学们所说的,这就是所谓的“幽灵楼梯”吧。学生中盛传着一个怪谈:如果深夜来到学校,数这个台阶的话,就是十三级。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大家都说得有模有样。 “不过,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这话一说出口,少年的心里就平静多了。 少年站在台阶上,回头望着楼梯平台。校长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不过,已经走到这一步,这些就只当是骗人的鬼把戏吧,他坚定地挺起胸膛,向自己的教室走去。 这一次,他听到了悠扬的钢琴声,是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①》。就好像是亡灵们知道他的死期将至,集合起来为他送行一样。他窥视了一下音乐教室,贝多芬的曲子从里面缓缓地流泻出来……他晃晃头,钢琴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动走廊窗户的声音。 ①《葬礼进行曲》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的第二乐章,表达了英雄之死,以及人们对英雄的追忆感情。 走过音乐教室的时候,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 “为什么我要害怕那种东西呢?……再有八个月,不就要毕业了吗?……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可以逃离这个学校了。” 他报考的高中,在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包括他在内,也只有两、三个人能够考上,这样看来,光明的未来,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深夜,独自一个人在学校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要不然就这样回去算了!……现在回去的话,明天依然是平常的一天。 然而,那些本该让他惧怕的魑魅魍魉,现在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勇气…… 就在他打算回去、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注意到教室的门是开着的,黑漆漆的门缝在召唤着他。 “我已经不怕了!……这个幽灵学校里的一切都是假象,我不会屈服于任何威胁的。” 为了向幽灵们,显示出自己强大的意志,他站住脚,有意识地转向教室的方向。为了获得免疫力,就需要让少许病原体,进入体内。那么,为了克服恐惧,就需要罝身于恐惧之中。 他把手伸向门缝,把门彻底打开了…… 白晃晃的月光,洒满空无一人的教室,三十张桌子,讲台,打开的窗户,质地粗糙。颜色发黄、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的窗帘……嘿,你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胜利了,我蠃了那些家伙!……”喜悦涌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全身都充满了活力。 这时,他又听到惨叫一般的声音,然后,一种听起来如同指甲抓挠磨砂玻璃一般,令人不快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教学楼里有人!……并不是守夜人在巡视,而是某个怀有邪恶意志的人,正在靠近。不知什么时候,教室里被一种强烈的恶意所笼罩着。 被无法言喻的恐惧所震镊的少年,忽然回头看向黑板,黑板上写着很大的“肃清”两个宇,而且,那下面还写着他的名宇,散发着恶意的,正是这个文字!…… “肃清!……”他暗自嘟囔着。 从情绪高涨的颠峰状态,顷刻间跌入恐怖的谷底,这种冲击力巨大无比,所以,当听到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时,他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 “救……救……我!……”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混蛋,已经无路可逃了!……不对,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逃,那就是大大敞开的窗户。那里简直就像通往天国的大门,只要通过那里,就轻松了,就可以从一切苦难中解脱出来了。 “就轻松了!……” 少年步履蹒跚地走到窗户跟前,踩上窗沿。当他听到那个上楼的脚步声,到达楼梯顶端的时候,他在窗沿上坐下来,从二楼向下看去,正下方就是花坛。 “好了,跳吧!……” 跳下去就轻松了…… (现在) 深夜,那个人站在校园的角落里。二十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迅速掠过,心口一阵疼痛。 五棵樱花树,应该是在校门的左侧一带。虽然身处一片黑暗之中,那个人也能够清楚地看到,远处黑糊糊的影子!…… 那个人来到樱花树下,抚摸着树干,二十年前就已经相当粗壮的树干,现在好像长得更粗了;当年躲在树下啼哭的场景,仿佛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些家伙真是畜生!……” 不能原谅!……。 一般来说,孩提时代的心灵创伤,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愈合掉,甚至变成一段美好的回忆,但是,唯有这个人做不到这一点。那个人从高中到大学,乃至后来步入社会,虽然有无数崭新的记忆,不断积累,但初中时期所受到的精神创伤,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逐年加重,变成无法磨灭的伤痛!随着身体的成长,心中烙下的伤痕,也在相应地扩大着!…… 现在,那人的的手腕上,还留有一条浅浅的一宇形伤痕,那是那个人为了忘却在学校的痛苦,而在浴室里用刀割开的。幸好母亲发现事情不对劲,及时送去就医,最后才得以转危为安。每次看到那条和血管垂直的伤痕,在那个人的心里,就会想起那段不愿意碰触的过往,精神上的伤口,又会被撕裂一点。 “真想去杀了他们啊!……” 一月的寒风,吹透了那个人的身体,毫不留情地夺走了身体表面的热量。但是,那人心中的愤怒,却产生了更多的热量,熊熊怒火在体内燃烧,无法平息。 “混蛋,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人愤怒的大喊。 寒风夹杂着校园里的沙子,吹进了那个人的嘴里,带着尘土味道的微粒侵入了唇齿间,那个人闭上嘴,忍受着沙粒摩擦口腔的不快感觉。 那个人从樱花树下,缓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楼的窗户,被风吹得咣当咣当直响。那家伙用力踏过仍有残雪的花坛,用手摸索着窗户。窗户没有锁,但因为窗框很紧,很难打开。连这一点,都和二十年前,完全一样! 在窗户下方用劲一推,窗户就静悄悄地打开了。没错,这是有窍门的。那个人穿着鞋,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教室,又把窗户关上。 穿过教室,那个人来到走廊,抬头看着旁边的楼梯。楼梯平台处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画框。周围很黑,看不太清楚,不过,那个一定是首任校长的画像。黑影慢慢地登上楼梯,往二楼走去,走过全部七级台阶之后,就来到了平台上,又上了七级台阶,就到了二楼。 无意间好像听到了钢琴声,接着是“呜哇!”地惨叫一般。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有人在呼唤着那人,不过,黑影晃晃头,这些声音就全都消失了。这大概是耳鸣或者幻听的缘故。 那个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怕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这个世上,没有任何让黑影子害怕的东西!…… 音乐教室空荡荡的。理科教室里摆放的人骨模型,朝黑影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没有活动的东西,全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老物件。全都是破烂儿。 然后,就是那个人曾经待过的教室……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所以,那个人一下子,就找到了原来的教室。教室门口还挂着写有“三年级A班”的牌子。那个人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打开了教室的大门,桌子摆成四排,一共二十八张。 黑板!…… 是的,当时看到黑板上,那些文宇时所体验到的惊恐,直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在那个人的记忆中。时至今日,那人有时还会从噩梦中惊醒。但现在黑板上,并没有“肃清”二字,只有右上角,写着值日生的名字, 那个人穿过教室,悄悄打开了窗户,看到了满天的星斗,远处城镇的灯火,以及环绕城镇的群山的轮廓。除了山顶的积雪以外,一切都和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 据说,这所初中今年三月底,就要废校了。人口减少的趋势,毫无例外地,也影响到了这个位于关东和信州①之间的地区,这所学校,要与市中心附近的一所初中合并,因此,再过不久,这所学校就不复存在了。 ①信州即长野县,古代称为信州。 这是好事,不过,即使学校消失了,那个人心里的学校,也不会消失的。 “只要我一天不死,一天不进棺材,我心里的学校,就一天不会消失!……没错,只要我不死……”那个人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下一秒,一个想法突然在那个人的脑中闪过。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绝妙主意。把全班同学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一个一个地死掉。除了这个人之外,其他的人全部死光! 这个点子,虽然是突发奇想,但并非不可能实现。再有几个月,就要召开同学会了,比起把他们一个一个地干掉,还不如把他们干脆一锅端了,更来得省事一些呢。 黑影撇嘴冷笑一声,转身缓步离开了教学楼。 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犯人的独白】 首先,我想先说明一点:我已经把那件事忘了!不,已经忘记,也许并不是正确的表达,我想努力忘记,于是就把那件事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了。 那么你要问了:为什么时隔二十年的今天,我要开始复仇了呢?这是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报道!这个报道,唤醒了我尘封多年的记忆,可以说是我决定复仇的导火索。 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虽然那群家伙们长着天真无邪的、孩童一样的脸蛋,但是,他们手段之残忍,连大人都望尘莫及。 一群鬼畜!…… 不过。我承认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坏蛋。其中也有人,是因为胆小怕事,不得不屈服于那些家伙的淫威。他们害怕得不得了,根本不敢反抗——当时班里笼罩着,一种肃杀的气氛,大家有话也不敢说出口。 但是。我并不能够锁定,主谋者究竟是谁。 因此,我想出了这个不通情理的计划:把所有人统统干掉。这么做的话,就一定可以杀死主谋者了,不管怎样,我都能杀死他们当中的核心人物。 当然,我要先在这里声明:我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追查到底谁是罪魁祸首。但是,尽管我努力了,最后还是没有能够查出来…… (现在) 雨势越来越大,三十分钟之前,还是淅淅沥沥的零星小雨,在开车的路程中,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最后终于变成了瓢泼大雨。 大颗的雨滴如同瀑布一样,顺着车子前窗滚落下来,雨刮器贴着车前窗的玻璃,疯狂地摆动着,拨开雨水,但是作用相当有限,大量的雨水在车前窗,形成了有褶皱的厚重水膜。 塚本由美子紧张地盯着被前灯照亮的路面,道路的能见度很差,前方十米以外就看不清楚了。 车里的电子表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十二分。如果听音乐的话,会让人困倦的,所以,车内的立体声音响,现在已经关掉了;不过即使打开,雨水敲打车体的声音,也会把音乐声音给掩盖掉的。 两个小时之前喝下的酒,麻痹了她的大脑中枢神经,而且,这种麻痹感正在逐渐从大脑,向身体的各个部分蔓延着。塚本由美子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揉揉眼睛,但是睡意仍在;她咬紧牙关继续开车,也许是用力握住方向盘的缘故,手背上血管都浮现出来,在仪表盘那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今天——正确地说是昨天晚上——的班级聚会非常隆重。高三的同班同学来了三十二人。隆冬二月,本来并不是什么聚会的好时节,但八成以上的同学,都出席了这次同班同学的大聚会,这大概与会场设在横滨大有关系。她当年就读的私立女子高中,位置设在东京都内,同学们也基本住在东京近郊地区,大家这次都是特意赶到横滨来的,会场设在唐人街的一家餐厅里,正式聚会结束之后,大家又转战山下公园对面的城市酒店,里面有一家俱乐部,一众同学们在这里接着庆祝。 髙中毕业已经将近八年了,本来以为和大学同学相比,高中同学之间的感情,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疏远,没想到一见面,大家立刻毫无罅隙地,融入了女子高中时代的特殊氛围中。 塚本由美子当初读高中的时候,曾经憧憬过男女同校,不过,和当年的同学见面之后,她就发现,女子高中也有其独有的乐趣。抽出时间来参加聚会,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除了当年的往事,结婚。恋爱、工作等等,也都是聊天中少不了的话题。将近半数的人已经结婚了,其中有孩子的又占到一半,结婚的人里面,有婚后继续工作的,也有当家庭主妇的,情况各异。 塚本由美子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她崇尚独身生活,不过,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她也会有种“赶快结婚也不错”的模糊想法。在大学时代,她曾经谈过一次恋爱,男朋友是合唱俱乐部里的二年级学长,可是,那时候他实在太年轻了,没有办法当成结婚对象对待,而她自己也没有结婚的打算。毕业之后,她就和这位学长渐渐疏远了,据说他现在已经结婚了。 在这次高中同学聚会上,塚本由美子与和她有着同样烦恼的同学,聊得十分投机,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不过,由美子不用发愁啊。你父亲是医生,所以,好对象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她最好的朋友三田村优子,带着艳羡的口气说道。 “想得倒美,我在家排行老三,父母对我的事情,根本不怎么上心呢。” 毕业于医学院的大姐和医生相了亲,又在父亲开的医院工作,觉得家业后继有人而心满意足的父亲,对于最小的女儿由美子,就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给她在杉并区买了一套IDK①的公寓之后,就基本不再过问她的生活了。 ①IDK是泛指包含厨房和卫生间的一居室。 “这种才是最适合我的生活方式。” 她现在一边打点儿零工,一边过着悠闲的日子。说到底,在她的下意识里,还是存在着如果有困难,就去寻求父亲庇护的偷懒想法。虽说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的确是事实。 塚本由美子和其他几个说得来的独身同学,续摊后又小聚了一会儿,当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其中有几个人,打算在横滨喝到天亮,也拉由美子一起,不过她实在没精力奉陪了。 坐进车里、手握着方向盘的时候,她感到醉意朦胧,有些犹豫要不要开车,但转念一想,半夜应该不会有警察查问,干脆就这样开回去好了。那时候刚开始下小雨,根本没想到雨会这么大。 一路上到处都是情人酒店,“有空房”的醒目招牌对她来说是个诱惑。可一个女人去这种地方,还是有些犹豫,而且,回家的路程已经走完一多半了,她也不想现在停下来。由于酒精的缘故,大脑中枢神经有些轻微的麻痹,她一边与睡魔搏斗着,一边集中注意力,看前面的路况, 车子从高圆寺路桥七号环线,进入青梅街道,走到这里的话,离家就只有五分钟车程了,到了这里就像到自家院子一样。雨势依然不见小,但终于能够松口气了,她靠在椅子上,放松了握住方向盘的手。 在下一个路口左拐,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公寓了。这里有个平缓的弯道,同时稍微有些上坡。 没有被警察查出酒后驾车而吊销驾驶执照,让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打开车栽音响开关,维瓦尔第①的《四季协奏曲》之《夏》乐章的狂暴旋律,立刻充斥车厢。去横滨的时候,她听到《春》乐章结束,这是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②的小提琴家皮那·卡米莱③利演奏的曲子,这首描述夏日暴雨的激昂乐曲,与隆冬时节突如其来的大雨非常合拍,由美子听着听着,情绪也髙涨起来。 ①安东尼奥·維瓦尔第(Antonio Vivaldi,约1675~1741)巴洛克时期意大利的小提琴家、作曲家,小提琴协奏曲《四季》,是他最有名的音乐作品,至今长盛不衰。 ②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是一支国际著名的室内乐团,成立于一九五二年,由十二位意大利音乐家组成。他们演绎的《四季》,被认为是该音乐作品最好的版本之一。 ③皮那·卡米莱利(Pina Carmirelli,1914~1993)意大利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一九七三年至―九八六年,担任意大利音乐家合奏团的首席小提琴手。 塚本由美子和着节奏,缓缓晃动着身体。嘴里哼着曲子的旋律。打在车前窗的雨点、对面车上的灯光,一切都仿佛存在于幻想世界之中。她自然而然地加大了油门,车子的速度加快了。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那个人没有走人行横道,而是越过护栏,打算强行穿过马路。她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危险,但脚不听话,没能踩下刹车。 那道人影迅速从车前掠过,正当她以为能够勉强避开时,右侧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然后人影猛地朝前飞去。 她回过神来,踩下刹车。尖锐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所吞噬,车子向左打滑,轻轻撞上护栏之后停住了。她打开车门,向人影倒下的方向走去。醉意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怎么办?会被吊销驾驶执照的!”她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 塚本由美子走到趴在中心线旁边的那个人身边,碰了碰他的脸。全身湿透的男人,“嗯”地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没事了,请撑一会儿。”塚本由美子一边鼓励他,一边趁没有车辆经过的时候,把手伸到穿着大衣的男人腋下,想扶他坐起来。男人很快用手撑着路面站了起来,并在她的搀扶下走了几步路。由美子用余光瞥到男人带的伞,被风吹到车道对面去了,她的车碰到的,好像是这把伞。 太好了,他似乎没受什么伤。 “没事吧?” “只是摔倒了而已!……” 男人坐上车,借着车内的灯光,塚本由美子看到了他的脸。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雨滴顺着鼻尖,滴答滴答地滚落。他大概三十来岁,并不像坏人。男人艰难地脱掉外套,用手帕擦着头上的雨水。 由美子此时和他一样,全身都湿透了,刚才没穿外套就出去了,所以,现在从毛衣到内衣都是湿的,身体也快冻僵了。头发上不停有水珠滚落下来。 “你不冷吗?……”话一出口,她就打了个大喷嚏。由美子把空调调到最高,又向后座看去。车里的灯还开着,维瓦尔第的《四季》从《秋》变成了《冬》,和现在的状况正好吻合。 太糟糕了!…… 她觉得目前的场合不适合听音乐,于是关掉了音响。车内安静下来之后,大雨敲打路面的声音就传了进来。 “伤势如何?” “好像没事。”男人用手帕擦拭头发上的水,擦到额头的时候,有血渗了出来。 “真的没关系。你看,哪儿都没事。”他笑者说道,还把头使劲晃来晃去,“啊,这里有点儿疼。” 塚本由美子看着男人用手揉着的地方,脑门上有个大包,恨不得要把粘在额头的头发顶起来了。 “要去医院吗?”由美子担心地问道。 “不用……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我知道了。那我开车送你回家好了。” 她就让男人坐在后座上,发动了车子,虽然他突然跑出来也有错,但是作为造成事故的当事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个男人送到目的地。 “那我们去哪里呢?” “这个……”男人支吾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她奇怪地从后视镜看去,男人用手按着太阳穴,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 “嗯,我好像感觉有点儿奇怪。”他一脸迷茫地说,仿佛在向由美子寻求帮助。 “是头疼吗?” “头是挺疼的。”男人用手慢慢按摩着脖子,好像琉通血液流动,能够帮助正常思考一样, “还有哪儿疼吗?”由美子怀疑男人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异样,有些不安起来。不过,男人脱口而出的回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冒着雨要去哪里了。”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难道说……”这个男人头部受到撞击,出毛病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失忆了!混蛋,我到底是什么人啊?” 男人说完,就双手抱头靠在座位上了。 在塚本由美子公寓的起居室里,那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由美子低头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刚才男人说失忆了之后,她想在附近找个公用电话,去叫救护车来,但到处都没有找到,没办法,只能先把他带回公寓再打电话了。 在从公寓停车场,到塚本由美子房间的路上,男人的左腿,表现出稍微有些不灵便的样子,不过精神倒还好,他一进屋里,就好像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立刻昏睡了过去, 由美子摸摸男人的额头,并不发烧。前额上有个大包,大概就是撞到这个地方,导致了暂时失忆的,他的右手有些擦伤,微微有血渗出来,但并不严重。裤子的左膝部分撕破了,不过腿部没有受伤。 幸好男人穿着外套,身体并没有淋湿,只是鞋和袜子都湿透了。塚本由美子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帮助他脱掉了。然后,由美子就让男人一直躺在沙发上,还给他盖了一条毯子。 她摸摸他的手腕,脉搏正常,呼吸也没有紊乱的迹象。他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如果叫救护车来,大夫肯定要絮絮叨叨地询问,这个男人是怎么受的伤。加上以前那几次违规记录,她这次肯定要被吊销驾驶执照了。但毕竞事关人命,知情不报的话就是犯罪吧,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切就都是她的责任了! 这时,塚本由美子注意到,有个东西掉在了沙发上。拿起来一看,是个黑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肯定是从男人衣袋里掉出来的,接着她又翻了翻男人的口袋,找出一个黑色皮革制的小型钱包,里面有三张―万日元的纸币和一把钥匙。 塚本由美子想,也许笔记本里面,会写着男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于是翻开了本子,笔记本被水浸湿了,变得沉甸甸的,她把本子放在桌上,先拿出夹在里面的几张剪报,平摊在毛巾上。然后,她翻开了笔记本首页。 杀人计划?……混蛋,这是什么?!…… 第一页最开始的内容,就把她给吓傻了,不由得从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呻吟,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再看那个男人,仍像昏睡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钢笔字被水洇开了,但是,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出是“杀人计划”这几个宇。她手指颤抖地翻阅着本子。 青叶丘初中三年级A班同学会杀人计划 她能看懂的只有这些。后面列出一些用化学符号标记的内容,大概是药品;还有一些经常能在药物说明书上,看到的分子式,不过,由于被水浸湿了,变成一些像暗号一般、无法解读的东西。即使拿给化学达人看,也不一定能够看明白。 再往后翻,剩下的页面,基本都是空白的。在最后的通讯录里,记录着十六个男人和十四个女人的名字,但住址和电话都没有写。 塚本由美子感觉,自己似乎和什么不得了的人物,扯上了异常的关系。男人还在安静地熟睡着。 她把摊在桌上的剪报拿起来,上面有一部分用红笔圈了起来,看来是重要的报道,但因为用的是水笔,已经被雨水浸得模糊不清了,尽管如此,还是能分辨出,这则报道,说的是在大阪银行,发现万元伪钞的事。虽然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很少,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这个男人,或者他身边的某人,正在策划一起青叶丘初中同学会杀人事件,他是名单上的某个人,打算利用同学会的机会,把同班同学都统统杀掉。可是,同学会杀人计划和伪钞事件有什么关系呢?…… 屋外的风雨,依然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打在窗户上的雨滴,飞快地向斜下方滚落。屋里因为暖气开得太强,而变得热起来。塚本由美子一直没有脱掉的湿衣服已经渐渐干了。晾干的剪报,被空调吹出的暧风吹落到地毯上。 “啊!……”塚本由美子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是因为看到了剪报的背面,被红色的笔记圈起来的,并不是伪钞事件,而是背面的内容—— “同学会名册制作”…… 可惜,关键的学校名,正好被压在折痕里了,只能勉强看出“青叶”两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