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看!”青扇拿起红茶杯,递给了我后,又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转头时,壁龛上的北斗七星挂轴已经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放了一尊约一尺来高的半身石膏像。半身像旁边盛开着庭院里的鸡冠花。少女用生锈的银盘挡住了已经羞红到耳根的脸,睁着一双大大的茶褐色眼睛,一直盯着他。青扇挥了挥手,避开了她的视线。“请看那尊半身像的额头,哎呀,搞脏了吗?真是没办法。”少女转过头去,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怎么回事?”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没什么,这是贞子以前的男人的半身像,也是她唯一的嫁妆,她时不时还会去亲它。”他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有点恶心。“觉得怪怪的吧?不过人生就是这样,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了。她每天都要换不同的花,实在是让人感动,昨天是大丽花,前天是鸭跖草,不对,好像是孤挺花,也可能是大波斯菊。”他又耍这种手段,如果再被他这样搞得晕乎乎的话,就会和以前一样,让希望再次落空。这次我提高了警惕,所以心里有些不悦,就没有再答理他了。“嗯,不过已经开始工作了吗?”“啊,那个呀……”他喝了一口红茶,“就要开始了,不过你大可放心哪,我可是个文学青年呢。”我找着可以放茶杯的地方,说道:“可是你这人实在是——怎么说呢,有点靠不住吧。真的——好像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呢。”“哎呀,说得我好心疼,这种事情上就不要深究了吧。我呢,曾经拜过森鸥外日本文学家,著有《舞姬》《雁》等。为师,知道吗?那篇小说里年轻的主人公就是我。”听到这我感到很意外,我在很早以前也读过这本小说,里面的浪漫主义色彩紧紧地吸引了我,久久不能散去。然而我还不知道书中的那位风流倜傥的主人公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原型。大概因为是老人脑子里想出来的青年,所以才潇洒得有些过头了吧。真实的原型是一位疑心重、工于心计而且郁郁寡欢的青年。这位让我有些不满的像水莲花一般的人,难道真是青扇吗?我内心虽然有些兴奋,但是马上又镇定起来。“是吗?我还第一次听说呢,不过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主角应该是一位更加落落大方的公子哥儿才对。”“这样说就太过分了。”青扇静静地拿过我的端得有些发麻的红茶杯子,和他的杯子一起放到沙发底下,“那个时候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是现在已经变成我这样子了,况且原型又不止我一个人。”我又看了看青扇。“那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对吧?”“不是这样的,”青扇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要不我好好说说我的故事?”我的内心又涌起了一阵怜悯之心。“哎,看来今天我还是先回去了吧,请您好好工作!”我走出他的家门,扔下了这句话。路上我还是不得不祈祷青扇成功,这是由于他关于青年的一席话已经渗透到我的心里了,并且让我开始感到惴惴不安起来。加之,我还是希望这次新婚能够给他带来幸福。思量再三,虽然这次也没有拿到房租,但是对我而言,生活并不会因此陷入困境,最多只是零花钱用着不爽罢了。不过为了那个不得志的老青年,我只有忍下去了。我这人有个弱点就是很容易被艺术家所吸引。特别是这个男人正为世间舆论所不容之时,更是使我怦然心动。倘若真是如他所说的一样,现在还是含苞待放的花蕾的话,那么就不能让他因为房租的事情分心。因此目前这件事先暂且不提为妙,等他出了名以后再说吧。想到这里,不禁脱口而出:彼身非复旧时身。(Heisnotwhathewas )心里也为之感到高兴。念中学的时候,在英语语法书里面见到这句话,让我感动不已。这句话也是我在经历了五年教育之后,唯一至今难忘的至理名言。每次拜访青扇家,都会让我有些新的惊奇和感慨,而他又恰恰使我想起了这本语法书里的例句,于是我开始对青扇有了新的期待。但是,我非常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的想法。这大概就是房东的本性吧,心想或许明天青扇就会把所有还没有缴清的房租全部返还。因此就在这种默默的期盼下,最终还是没有到他那里说别付房租之类的话。我认为这可能还会激励他奋进,换句话说,像现在这样对两方面都有好处。过完了七月,我又一次去拜访青扇,心里不知道这次会有些什么好结果,或者有些什么新的进展。结果到了一看,让我非常茫然,因为没有看到什么新的变化。那天,我从庭院绕到六叠房的回廊,只见他穿条裤衩盘腿坐在那里,两腿间放着一个大茶杯,用一根像芋头一样的短棒拼命地搅来搅去,我问他在干什么。“哎呀,在泡抹茶呢,你看,我还在搅,天气这么热,就喝这个最好了。怎么样?来一杯?”我注意到他讲话的方式有些变化了,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因为我得先喝了这杯茶。青扇将茶杯硬塞给我,接着又坐在我旁边,把脱下的有方格子的时髦单衣迅速穿了起来。我在走廊上坐下,无奈地品了品茶。刚一入口就有一种很舒服的苦味道,确实味道不错。“怎么样了?你过得还蛮滋润的呢,感觉喝这茶很优雅。”“也不是哪,这茶是因为味道不错才喝的。我正为写‘事实’而头痛不已呢。”“哎?”“还在写。”他扎起腰带,朝壁龛那边走去。壁龛放的石膏像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放了一个有牡丹花纹的袋子,里面好像装的是三弦琴。青扇到壁龛的角落一个竹制的书箱处翻了起来,然后拿了几张折起来的小纸片过来。“我想写这类东西,所以收集了一些资料。”我放下茶杯,收下了这两三张纸。这是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标题印着《四季的候鸟》。“怎样?这些照片不错吧?候鸟在海上由于浓雾而迷失方向,结果还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飞翔,最后撞上灯塔而死去。照片上的就是它们成千上万的尸体。候鸟实在是一种悲哀的鸟,旅行就是它们生活的全部,因为它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这就是它们的宿命。而我呢,就想对此做连续的描写。我是一只年轻的候鸟,从东到西,又由西往东在不断重复着旅程,最后在彷徨的过程中逐渐老去。朋友们一个一个死去,有被枪打下来的,有被巨浪吞噬的,有饿死的,有病死的,但是它们从来没有感受过鸟巢中的温暖,真是可悲。你应该听过一首歌叫《岸边海鸥闻潮音》,以前也给你讲过‘名人病’的事,比起杀人啦开飞机啦,还有更为轻松有趣的方法呢。而且流芳百世,那就是写出一本杰作来,就是这么回事。”我从他那滔滔不绝的声音里,又再次嗅到了他准备遮羞的意图。果不其然,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个脸色苍白、扎着日式发髻的少女偷偷朝着这边窥视,她长得很瘦,不是上次那个少女,又是个陌生人。“既然这样,那么你就好好写那本杰作吧。”“要回去了吗?再喝杯抹茶吧。”“不用了。”回家[福#哇@小&說下^載]途中我又烦恼起来,老是这样下去的话,肯定会酿成一场大灾难。世界上真有这种荒唐事?我现在已经越过了想痛骂他一顿的心情了,转而渐渐厌倦起来。不觉间我想起了候鸟的故事,猛然感到我跟他是那么的相似。并不是在某个具体的地方,而是有着某种相同的气质。一想起我们都是候鸟,我就不安起来。究竟是他影响了我还是我影响了他?不管哪一种说起来都是一件悲剧。无论哪方,总是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对方的内心对吧?我期待着他脱胎换骨时再去拜访他,这点被他看穿了,从而激励着他必须为变化而不懈努力不是吗?越想越觉得他和我心有戚戚焉,这更加速了我对他的回应。青扇现在大概在写着那篇杰作吧!我开始对他的小说产生浓厚的兴趣,这时候去了趟花店,让老板在青扇的玄关旁边种起了南天竹。八月时,我在房总附近的海岸边大约住了两个月,一直到九月底为止。回来当天的下午,我迫不及待地带着一些鲽鱼干之类的土产去拜访青扇。这次不仅想跟他保持和睦关系,而且这次我非常用心,想加深这层关系。我刚进庭院,青扇就笑嘻嘻地出来迎接我。他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比以前看上去更加年轻了,不过脸色有些不太好。他穿着藏青色碎白花纹的单衣,我也很想念他那消瘦的肩膀,走进了屋。房屋中间放着矮脚餐桌,桌上放有大约有一打啤酒和两个杯子。“真是不可思议。我确实感到今天你会来,哎呀,真的不可思议。所以一大早就张罗起来,恭候大驾,不可思议哪,好啦,请先坐下。”一会儿我们就开始优哉游哉地喝起了了啤酒。“怎么样?大作完成了?”“那个不行了,百日红上面的蝉子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烦得要死。”我不禁笑出声来。“这是真的呀。实在没办法,才去把头发剪得这么短,烦心的事还真是不少。不过,今天你能来简直太好了!”他故意搞怪地撅起黑黑的嘴唇,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你一直都留在这里的吗?”我将嘴边的酒杯放下。杯子里浮着一只蚊子一样的小虫,在泡沫里挣扎不停。“嗯。”青扇两手支着桌子,将杯子举得眼睛一样高,茫然凝视涨起来的泡沫,认真地说,“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啊,我买了些土特产。”“感激不尽。”他似乎还在想什么,没有看我带的鱼干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的杯子发呆,眼神发直,好像是已经喝醉了。我用小指尖把泡沫上的小虫挑起来以后,一声不响地把酒喝个干净。“有句话说得好:贫则贪。”他在那里唠叨个不停,“说得太对了,有了钱的话,清贫算什么东西!”“怎么了?有什么操心事吗?”我岔开腿,故意把目光移向庭院,心想真没法子操心他的琐事。“百日红还开着花吧?真是令人讨厌的花,都已经开了三个月了,想让它凋谢都谢不了,一点儿都不通人情。”我假装没有听见,拿起桌上的团扇,开始扇了起来。“听着,我又成了一个人了。”我转过头,他自己倒着啤酒,独自喝着闷酒。“我早就想问你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了外遇?”“不是,是所有人都跑掉了,真是没办法。”“是不是被你骂跑的?你大概说错什么话了吧?这样说很不礼貌,不过你不是一直靠着女人的钱活着的吗?”“那全是假话。”他从桌子下面的香烟盒子里夹起一根烟,冷静地抽了起来,“真实情况是老家寄钱给我的,不过我常常换老婆倒是真的。瞧,从衣架到梳妆台,全都是我的家具,老婆从来是孑然一身地住到我这,像这样她们随时都可以离去,而不用担心从我这拿什么东西走。这可是我的发明哟。”“笨蛋!”我觉得有些悲哀,又喝下一大口酒来。“如果有钱的话就好了,我现在很想有钱,因为我的身体已经腐烂了,好想让五六丈的瀑布将我冲刷干净。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放开来和你这种好人交上朋友了。”“不用在意那些事情。”虽说我已经根本不奢望从他那里拿到房租了,但这事却没说得出来。因为他抽的是“希望”牌香烟,我想他不是没有钱。青扇发现我的视线停在他的烟上面,立刻全都明白了。“‘希望’这个牌子还不错,烟味既不太甜也不太辣,就是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所以我很喜欢。首先名字就起得不错,对不对?”他自己辩解了一番,然后又换了个语气说,“我已经开始动手写小说了,才写了十页,接着就写不下去了。”他指尖夹着烟,揩了揩鼻翼上冒出的油,“主要是因为写东西必须要有刺激,所以我拼命地存钱,等到有了十二三元了的时候,跑到咖啡厅去,好好挥霍一番,这样就可以用悔恨之情来刺激自己写作了。”“结果写出来了吗?”“还是不行。”我笑了出来,他也笑了起来,把烟扔到了院子里。“小说真是个无聊的东西,无论写得多么精彩,百年之前早有更加优秀的作品摆在那儿了,更新更时髦的作品其实百年之前就有人写过了,现在最多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怎么可能!我觉得后面的人才越写越好。”“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自信?不要妄下结论,你怎么能确定是这样的?好的作家都有自己的独特个性对吧,因为他要创造一种清高的气氛,可是候鸟就无法做到。”天渐渐黑了起来,青扇不停地扇着扇子驱赶小腿上的蚊子,因为旁边就是草丛,所以蚊子非常多。“但是有人说没有性格才是天才的特质呢!”我试探着这样说道,虽然他不高兴地撅起了嘴,但是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我发现这点后顿时酒就醒了。果然如此!肯定是照我学的,以前我跟他最早的那位太太讲过天才的荒唐事,青扇也一定听过,刚才我那句话不过是想暗示他继续努力不要放弃。迄今为止,青扇这种异于常人的生活态度,完全有悖于我装成若无其事说话时对他的期望。这个男人竟然下意识地向我示弱起来,莫非下一步就是准备对我溜须拍马了吗?“你又不是小孩子了,做傻事也得有个分寸对吧?我也不能让这间房子闲置起来,地租从上个月起涨了一些,而且税、保险费和修缮费用也都是一笔大开支。不断给别人造成麻烦却又装成毫不在乎的样子,这种世上难得一见的无赖汉,难道不是和要饭的一个样吗?要想耍赖的话,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说完就站了起来。“啊,今天晚上好像要吹笛子了。”他低声说着,把我送到了走廊边。我走到庭院前边的时候,因为太暗了,结果没找到木屐。“房东先生,停电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木屐,穿上后偷偷瞥了他一眼。青扇站在走廊前,茫然地望着清澈夜空下灯火通明的新宿。我想起来了,刚开始对他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终于想起来了。他长得不是像普希金,而是我以前的房客,啤酒师傅家那位满头短短银发的婆婆。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三个月之间我都没有再去青扇那里,当然他更不可能到我这来,只有有一次在澡堂碰到过他。那时将近晚上十二点了,澡堂都要关门了,他全身赤裸,疲倦地坐在更衣室的榻榻米上剪着脚指甲。似乎才从热水中起来不久,消瘦的肩膀上还冒着热乎乎的蒸汽,他看到我并没有太吃惊:“据说在晚上剪趾甲的时候就会有人死掉,这个澡堂里不知谁又去世了。房东先生,最近我的趾甲和头发长得很快。”他笑嘻嘻地边说边把趾甲剪得咔嚓咔嚓的,剪完之后突然慌慌张张地穿起了衣服,也没有看镜子就迅速地溜回家[福#哇@小&說下^載]。我感到这个人真是太无耻了,而且心中更加瞧不起这人。今年正月,我要到附近去拜年,顺便走到青扇那里瞧瞧。刚刚开门的时候,冷不防一只黄褐色瘦长的狗对我狂吠不已,真是吓了我一跳。他穿着鸡蛋黄色的儿童样式的套装,戴着个睡帽,好像返老还童了一样,按住狗脑袋说:“这只狗是年底时迷了路跑来的,我喂了它两三天,结果就对我非常忠心,见到陌生人就乱叫,过段时间我就准备带它到别处去,然后扔掉。”他迎面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大概又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他忙着制止那条狗,我没有管他,转身就走。不过青扇从后面追了上来。“房东先生,大过年的说这种话真是难以启齿,我这人真是快疯掉了,家里客厅跑了好多小蜘蛛出来真是让我头痛不已。前几天,我这人闲着无聊时想把弯弯的火钳弄直,结果就用它在火盆边上敲呀敲。内人叫住了我,然后她放下手中洗的东西跑到了我房里来,诧异地望着我说她以为我发疯了。搞得我反而吓了一跳,对了,你有钱吗?……算了,没什么。这两天简直郁闷得要死,过年家里也没有特意张罗什么,你特意过来一趟,真是抱歉得很哪,没能好好招待。”“又有了新老婆吗?”我尽可能用不爽的语气说。“嗯。”他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害羞起来。估计又和一些神经兮兮的女人同居了吧。不久在二月初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一天深夜,有一位不速之客来找我。我出门一看,原来是青扇的第一个妻子,围着黑毛围巾,身穿粗糙的碎白花纹的外套。原本白净的脸颊显得更加苍白,她说想跟我说些话,一起到外面走走。我连风衣都没有披,就和她一起出去了,正值霜降时节,冷冷的夜空里挂着一轮满月,轮廓清晰可见,我们一直就这样默默地走着。“去年年底,我又回来过。”她愤愤地望着前方说。“这……”我不想再讲些别的事了。“是我忘不了他。”她坦诚地低声嘟囔着。我缄默不语,我们缓缓地朝着杉树林子里走去。“木下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真是很对不起。”她戴着蓝色毛线手套,两手放在了膝盖上面。“真是伤脑筋,最近才跟他吵了架,他现在究竟在干些什么呢?”“他简直不行了,就像疯了一样。”我微微一笑,又回想起弯弯火钳那件事。这样说起来,他说的那位神经过敏的老婆不就是眼前这位吗?“不过他好像在想什么问题。”我想先反驳一下。她吃吃笑着回答说:“嗯,他想先当上华族有爵位的知名人士。,再成为有钱人。”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加快了步伐。每走一步,被霜冻裂的土地不时传来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响声,听上去仿佛和鹌鹑或是猫头鹰之类的低鸣一样。“呀,”我故意笑了起来,“除了这种事外,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要去工作吗?”“这人真是懒到骨子里去了。”她回答得斩钉截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抱歉地问一句,这个人究竟多大?他说他是四十二岁对吗?”“这个呀……”这次她没有笑了,“估计还不到三十岁,还相当年轻。因为一直都在变化,所以具体多少岁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有什么打算呢?好像又没有在读书,他也会读书吗?”“哪里,不过是翻翻新闻而已,而且只对三种新闻感兴趣,碰到了才会好好去读。特别是政治方面的新闻,每次不知道他要读多少遍。”我们走到了空地上,地上霜白如洗,由于月光之故,石块、竹叶、木桩甚至连垃圾都隐隐泛着白光。“好像他也没有什么朋友。”“是啊,因为对大家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好像都没怎么来往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一来想到了钱。“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不过肯定是他的不对,他这人连好坏都分不清。”“原来如此,说得太对了,善恶颠倒。”“也不是这样的,”她将下巴在围巾里埋得更深了,摇了摇头,“如果真是善恶倒置那倒好了。但是这个人却是乱搞一气,所以总是让我不安,结果最后我还是跑掉了,而这人还自认为是对我好。对了,听说在我后面又来了两个人?”“嗯。”我其实没怎么听她讲话。“就像季节变化一样快,他该不会是在仿效某类人吧?”“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是说仿效。这人哪有什么主见!全是受女人的影响。跟文学少女谈文学,跟商人在一起就装自己很时髦。我对这人算是看透了。”“不会吧,听上去感觉跟契诃夫一样。”我说完就笑起来了,不过心中却感慨万分。如果现在青扇先生在的话,还是想抱抱他那瘦弱肩膀的。“这么说起来,现在木下这种懒入骨髓的样子,难道是从你那学到的?”说完后我走起路来晃悠悠的。“是呀,我就是喜欢这种男人,要是能再早些认识就好了。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作为报应,他已经不再信任我了。”她微笑着坦露心迹。我踢开了脚下的土块,抬头一看,在灌木丛下面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身上穿着和式棉袍,头发又留得和以前一样长。我们同时认出了他的身影,我松开了手,走开了。“我是来接你的。”青扇虽然说得很小声,但周围非常安静,结果听上去却显得大得刺耳。他似乎嫌月光有些晃眼睛,于是皱紧眉头惴惴不安地望着我们。我说了声晚安。“晚安,房东。”他和蔼地说道。我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在做些什么?”“你别管我了,除了这好像就没有什么别的话了。”这次却一反常态,回答得凶巴巴的,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用耍无赖的口吻说道,“我最近都在看手相,你看,我手上都能看到太阳线了,瞧,对吧?这预示着我要转运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左手,在月光下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掌心的太阳线。转运算什么东西!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和青扇见面了,发疯也好,自杀也好,让他自己随意好了。我这一年以来,也饱受他的骚扰,内心的宁静已被他打乱。虽说靠着祖上遗产荫庇而过着安稳的日子,但却不太富裕,因此还是受到了影响。如今回想起来,生活非常无趣而且还更加令人沉闷。说到底这件事不过是在凡夫俗子身上灌注自己的希望,然后生活在想象之中罢了。难道这世上竟然真的就没有什么黑马吗?也没有什么麒麟儿吗?我已经完全不敢奢望这种事情了。还是一往如旧的他,也只是随着日复一日的潮流变化,不断改变身上的保护色而已。哎,你瞧,青扇正在散步呢,就在那片风筝漫天的空地上,他身上穿的是横杠条纹棉衣,正慢悠悠地漫步。你为什么一直笑个不停呢?这样呀,你说我跟他很像?——好,那我问你,那个有时抬头望着天空,有时摇晃着肩膀,有时又低头沉思,有时又扯下树叶,悠闲踱步的他,和在你面前的我,究竟有哪一点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