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舌呐喊的夜晚[日]逢坂刚【作者简介】 一九四三年生,本名中浩正,中央大学法学部毕业后一边从事广告工作一边创作。一九八○年以《刺客死于格拉那达》获得第十九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一九八七年以《卡迪斯红星》获得第九十六届直木奖、第四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与第五届日本冒险小说大奖。一九九七年辞去广告公司职务,专职写作。曾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作品风格惊险刺激、节奏紧凑,类型遍及心理悬疑、冒险、间谍与时代小说,著作甚丰。极度热爱西班牙、吉他与佛朗明哥舞,常将这些元素写入书中,被喻为日本最擅长描写西班牙的作家。【内容简介】 新宿街头发生一起炸弹爆炸案件,被卷入的死者竟是警察之妻。 一名身负重伤的男子在能登半岛的海岬处被发现,清醒之后却丧失了记忆,然而黑道派来的追兵锲而不舍,势将男子杀人灭口。 失忆男子就是名为百舌的杀手吗?他与爆炸案又有何关连? 公安警察与刑警暗地里冲突不断的惊人内幕 黑白两道间尔虞我诈的心理战 波澜万丈以血洗血 适合在失眠之夜一口气读完 冷透骨髓、魄力十足的悬疑冒险小说 周刊文春杰作推理小说排行榜 1986年第二名、二十世纪总结第十一名 日本Amazon网站读者五颗星一致好评 从萌生构想到完稿,花了三年半完成的精采佳作让你一拿起就舍不得放下! ——日本推理大师,永不坠落的熠熠星团 一九二三年,被誉为“日本推理之父”的江户川乱步推出《二分铜币》之后,日本现代推理小说正式宣告成立。若包含乱步之前的黎明期,此一文类经过了将近百年的漫长演化,至今已发展出其独步全球的特殊风格与特色,使日本成为最有实力的推理小说生产国之一,甚至在同类型漫画、电影与计算机游戏的推波助澜之下,日本著名畅销作家如桐野夏生、宫部美幸等也已跻进亚洲、欧美市场,在国际文坛上展露光芒,声誉扶摇直上。 我们不禁要问,在新一代推理作家于日本本国以及台湾甚或全球取得绝大成功的背后,有哪些强大力量的支持、经过哪些营养素的吸取与转化,能够在竞争激烈的国际舞台上挣得一席之地?在这些作家之前,曾有哪些重要的作家精耕此一文类、独领当时风骚,无论在形式的创新或销售实绩上都睥睨群雄、立下典范、影响至巨?而他们的努力对此一文类长期发展的贡献为何?此外,日本推理小说的体系是如何建立的?为何这番历史传承得以一代一又一代地开发出一批批忠心耿耿的读者,并因此吸引无数优秀的创作者倾注心血,人才辈出? 为尝试回答这个问题,独步文化在经过缜密的筹备和规划之后,于二〇〇六年年初推出全新书系“日本推理大师经典”系列,以曾经开创流派、对于后辈作家拥有莫大影响力的作家为中心,由本格推理大师、名侦探金田一耕助及由利麟太郎的创作者沟正史,以及社会派创始者、日本文坛巨匠松本清张领军,带领读者重新阅读并认识在日本推理史上留下重要足迹的作家,如森村诚一、阿刀田高、逢坂刚等不同创作风格的重量级巨星。 日本推理百年历史,从本格派到社会派,到新本格、新新本格的宣言及开创,众星云集,但跨越世代、拥有不朽魅力的巨匠们,永远宛如夜空中璀璨耀眼的星团熠熠发亮,炫目不坠。 独步文化编辑部期待能透过“日本推理大师经典”系列的出版,让所有热爱或即将亲近日本推理小说的读者,亲炙大师风采,不仅对于日本推理小说的历史渊源有全盘而深入的理解,更能从经典中读出门道、读出无穷无尽的趣味。 导 读 ——不因时光流逝而褪色的超一流娱乐小说 这本小说有着一九八六年“周刊文春推理小说BEST10”第二名、以及“周刊文春推理小说BEST10—二十世纪国内部门”第十一名,来自日本推理小说业界的强力背书。不过这样的背书以往都只是我脑中的排行榜数据而已。然而此次阖上书页后,本书竟成了近来最让我惊喜的阅读经验,大有相见恨晚的遗憾。我不禁开始怨恨过去的自己真是有眼无珠,竟会错过此等杰作,接着就是替往后的必读书单再加上“百舌系列”。 一九四三年出生的逢坂刚,小学起便开始接触福尔摩斯、亚森罗苹,乃至于欧美的古典本格推理小说。国三时初次阅读达许·汉密特的《马耳他之鹰》,受到了足以颠覆他过往小说观的冲击。高中时他除了冷硬派小说之外,也看了大量的美国西部电影和法国黑色电影。在大学毕业进入广告公司博报堂之际,因为迷上了佛朗明哥舞蹈,前往西班牙旅行,并以研究西班牙现代史为兴趣,这也令逢坂的作品和当时的作家相比多了一份异国情趣。一九七七年逢坂写出长达一千三百张稿纸的《卡迪斯红星》前身作品。为了能让本作出版,逢坂开始参加各种新人奖,在一九八〇年以《暗杀者死于格拉那达》获得第十九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出道,之后在一九八六年七月终于成功出版了《卡迪斯红星》,一举获得第九十六届直木奖、第四十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第五届日本冒险小说协会大奖,真正成了大受欢迎的第一线娱乐小说作家。 《百舌呐喊的夜晚》在一九八六年二月出版,到二〇〇五年的《鸳之巢》为止,“百舌系列”共有五作。和《卡迪斯红星》以西班牙为背景不同,本作则选择了日本国内,描写公安警察追查发生在闹区的过激派份子造成的爆炸案,但在这场惨案的背后,似乎有着更大的阴影蠢蠢欲动。因为这场惨案失去妻子的仓木尚武,无视上司阻止只身追查事件真相,并挺身和那道庞大的阴影对峙。因为仓木的性格所致,本作从头到尾都有着非常冷峻、宛如锋利的手术刀一般的气氛。而以多重视角推展开来的故事内容,除了展现出逢坂自由自在控制剧情进行的能力之外,也让剧情一开始便维持着一股极为紧绷的紧张感,以及牵引着读者一页一页往下读的悬疑感。因为登场人物众多,剧情在登场人物之间不停切换,乍看之下略显复杂,但是逢坂的笔力却丝毫不让此成为问题。他毫不勉强地将所有支线收束到一个最主要的点上,使得表面上看来毫不相关的所有事件,无论是爆炸案的真相、乃至于那个格局宏大的最终谜底,全部都有所关连,一气呵成,读来令人大呼过瘾。 虽然《百舌》的剧情已经相当精彩,但若无独具魅力的人物和其搭配,仍旧会失色不少。本作的中心人物分别为,在爆炸案中丧妻的警视厅公安部特务一课警部仓木尚武、因为素行不良的女儿头痛不已的警视厅搜查一课警部补大杉良太、和公安第三课巡查部长明星美希,三人对事件各怀迥异的心思,他们之间的互相角力和争斗,替原本就复杂的剧情更添诡谲。而透过剧情的进行,也逐渐让三人的身影愈发清晰,更加立体。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女警明星美希一角,以往的冷硬派小说,女性总是负责扮演楚楚可怜的被害者或是心怀不轨的蛇蝎美人。然而逢坂却赋予了美希一种完全不同的立场和性格,她性格剽悍、不让须眉,但偶尔又会流露出一些动摇和犹豫的模样,可以说是冷硬派小说中全新的女性形象。 逢坂曾表示在看电影时,比起主角,他更注意配角或是恶役。这或许能说明,这个以《百舌呐喊的夜晚》为首的公安警察系列作,为何会被称为“百舌系列”。百舌虽然是个冷静、残酷的职业杀手,但逢坂却让其性格在邪恶中隐含着不谙世故的天真无邪,让人难以全然的反派视之。甚至百舌之所以成为百舌的原因,都会令人不禁油然生起一股怜爱之意。本作以百舌出场开始、也以百舌退场结束,抢眼程度远远凌驾其余三人。 不论各位是想要享受捏着冒汗的手心解谜的乐趣,或是想一尝和欧美不同风味的冷硬派作品,甚至只是打算看一本好看的小说,这本逢坂刚的代表作绝对不会让各位感到失望。唯一要先提醒各位的是,千万不要抱着睡前打发时间的心态翻开书页,因为接下来各位势必无法从这段惊心动魄的悬疑旅程抽身,进入梦乡。 二〇〇六年七月三十日 张筱森,推理小说爱好者 序 章 百舌咬紧臼齿。 握着尖锥的右手在外套中湿汗涔涔。不是因为恐惧或紧张,如果动不动便为了那种小事发汗,就别想干这一行了。一切,都只因烦躁。 接下工作后即将届满一周。笕俊三在这段期间可说是铜墙铁壁、无隙可乘,戒心之深只能用完美来形容。笕将公寓的门窗锁得滴水不漏,外出时绝不会犯下独自走在无人处或暗处的错误,搭地下铁时电车没有完全停妥之前绝不靠近月台边缘。百舌毫无下手的机会。 以百舌的本领要跟踪笕而不让对方发觉并非难事,但百舌不能莽撞动手。不只要让对方毙命,百舌还得事先计算如何安全脱逃。 被盆栽隔开的另一端座席,笕正和女人头碰头密谈。置身大型咖啡厅的喧嚣中,百舌无法听见他们在谈什么。 大约二十分钟前,笕和女人在那个位子碰面。女人穿着黑大衣还戴墨镜,长发遮住了脸,看不出相貌与年龄。 笕突然站起来了。百舌握紧锥柄,松开交迭的腿,依照咖啡账单算好零钱放在桌上以便随时可以离开店里。 此时笕正向经过的女服务生询问厕所在哪里。 百舌的肩膀一松。妈的,原来是要上厕所。 但下一瞬间,百舌起身离席。看着笕沿着走道朝里走去的背影,百舌突然再也憋不住了。如果有机会,干脆趁现在动手了事,否则这样下去实在无法安心。 百舌尾随着笕,从后门来到店外走廊,笕走入走廊尽头男厕的背影在眼前倏然一闪。百舌停了一步,才踮着脚匆匆行过走廊。 潜入男厕后,百舌并未看到人影。百舌得意地暗笑,目光瞥向后方墙壁,那儿虽有用来采光的小窗,但一个大男人不可能钻得出去。 百舌站在洗手台前,边假装整理头发边看着隔间厕所的门。两间之中有一间的门是关着的,门板上可见使用中的红色标志。 看样子笕似乎拉肚子了。百舌皱起鼻子,凝视关着的门。现在笕应该处于最无防备的状态,但若百舌翻门侵入,他不可能乖乖蹲着等死。 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其不意地破门而入,一举打倒对方。门锁似乎很简陋,看得出来锁头已松。好,动手吧。 百舌右手抓紧尖锥,左肩朝着门,双脚岔开站稳。 这时外面走廊响起脚步声。百舌连忙把右手藏进大衣口袋,返身就走。百舌感到内脏发热。该死,差一点就能解决了。 半路杀出程咬金这也无可奈何,做这一行,懂得适时抽手也很重要。虽然满腹不悦,百舌只好等待下次机会。 百舌和看似上班族的年轻男人错身而过,走出厕所。那名脸上带着狐疑神色的痘疤脸男人闪过百舌眼角,百舌别开脸,沿着走廊朝店里走去。 一回到店里就看到那个女人正小跑步朝收银台冲去。是笕俊三的女伴。她每走一步,外形姣好的小腿肚便浮现肌肉线条,带来一股奇妙的紧张感。 百舌倏地伸手往自己桌上抄起账单和零钱。 去追女人——这个直觉驱使百舌行动。女人的样子似乎有些许异常,百舌预感到将能依此循线找出笕的弱点。反正百舌早已知道笕的窝身之处,如果查明这个女人的底细或许便能掌握契机,解开目前胶着的局面。 出乎意料地,墨镜女子出了咖啡厅后,在傍晚的烦嚣杂沓中匆匆走了不到一分钟便冲进后巷一栋小型综合大楼。那儿的门上挂着郡司大楼的牌子。 那栋大楼外观脏乱,连一个色情行业的招牌都没有。百舌检查楼梯下方的信箱,田边会计事务所、丸和广告公司、花菱金融公司、北新旅行社。 百舌在人行道的电话亭内,边假装打电话边等了十分钟。这段期间有数人从大楼走出,可是没看到笕的女伴。 看样子女人似乎撇下笕先行开溜了。但她潜逃的场所未免太近,抑或她的上班地点就在这栋大楼内? 百舌再也忍不住,掉头步出电话亭,走进郡司大楼看着小型电梯,楼层指示灯停在一楼不动。干脆回咖啡厅的念头霎时闪过百舌脑海,但再想想,笕不见得还留在店里,遂缓缓迈步上楼。 楼梯上污痕斑斑,带着陈年霉菌的气味,不仅狭仄兼且陡峭,非常难爬。 百舌一直走到最顶层都没遇到任何人。电梯未曾启动,各楼层的走廊也不见人影,各间办公室的毛玻璃门内一片漆黑。整栋大楼死气沉沉,甚至令人对楼梯和走廊还亮着灯感到不可思议。 回过神时,百舌已倒卧在路边停放的车辆间。百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脚步踉跄地站起,一看到人行道便不禁猛吞了一口口水。 猛烈的沙尘与硝烟四处弥漫,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人体,呻吟声此起彼落。面向人行道的大楼玻璃窗被震碎,路上不断传来玻璃砸落碎裂的声音。 百舌反射性地伸手摸头。好端端的,没事。虽然手肘有点痛,除此之外似乎没受伤,看来自己运气不错。 救护车的呼啸声传来。糟了,万一被送进医院,受到警方侦讯就麻烦了。总之现在得先逃离此处。 百舌拖着微跛的脚钻出车辆之间,推开逐渐聚集而来的围观人群离开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时看电视新闻就知道了。 乡间道路在黑暗中蜿蜒不断。 赤井秀也点燃香烟,瞄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新谷和彦。新谷果然面带疲色,不过看起来似乎并未感到特别不安。 车子的速度不快。路面是柏油路,所以颠簸不大。负责开车的是手下木谷。 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能让新谷起疑心,万一失败了,自己将性命不保,再怎么提高警觉也绝不为过。 赤井开口了。“我说新谷,你就在这儿暂时避避风头,等你回到东京我打算让你接替我,把里维耶拉连锁企业全部交给你掌管。” 新谷兴味索然地靠着椅子说:“我哪有资格接替赤井部长,现在这家店我已经很满足了。” 赤井刻意开朗一笑后说:“不过,反正你还有别的工作,如果店务太繁忙也不方便就了。” 新谷没回答,却对着驾驶座的木谷那颗光头问话。“木谷先生,好像要很久是吧。” 木谷扭头往后看,“马上就到了。你累了吗?” “那当然,在火车上晃了十二个小时谁都会累。要是搭飞机,或是至少搭新干线,不是舒服多了。” 赤井插嘴道:“事出突然买不到票。倒是你,这次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手法怎么那么粗糙,竟然用上了炸弹。” “那个是……”新谷说到一半突然打住。赤井还在等他的下文,新谷却噤口不语。 赤井正想开口,车子突然剧烈弹跳。 “妈的,路况变坏了。” 木谷唾骂。看来是开进了泥土路。赤井念头一转,就此闭口。 车子终于驶离道路,开进了杂草丛生的小路。车头灯的光圈中浮现阴森的树丛,小树枝打在车身上发出剌耳的声音。新谷坐立不安地换个姿势坐好。 过了一阵子,车子冲进砂地停下。 赤井对木谷说:“喂,有手电筒吗?” “有,我向租车行买了。” 木谷关掉引擎,熄灭车灯,四周笼罩在黑暗中。赤井催促着新谷,打开车门走出车外。 新谷也下了车,狐疑问道:“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到别墅前面?” 赤井柔声回答:“前头道路正在施工,车开不过去。走几步路马上就到了。”新谷闭口不语。虽然周遭一片黑暗看不清楚,但他似乎起了疑心。赤井感到自己紧张得膝盖僵硬,偷偷伸手抹去额头冷汗。 刚下车的木谷正好在这时打开手电筒,照亮树丛中的蜿蜒小径。耳边隐隐传来浪涛声。 等木谷率先举步后,赤井推着新谷的背。 “就是那条路。走吧。” 三人沿路拨开树枝走了一阵子,浪涛声变得高亢了。 新谷停步,“不对吧,别墅怎会在这种地方……” 话还没说完,木谷突然转身以手电筒的光线对着他。新谷惊愕之下脚下一停,赤井的手枪已迅速抵在他脖子上。 “别动!否则轰掉你的脑袋。” 新谷措手不及,身体僵硬。赤井保持着这个姿势,目光迅速朝脚下一瞥。光线中,他看到地上有一块大小称手的石头。 赤井换个姿势牢牢握紧手枪,以脚尖将石头挪近,并压低声音说:“好,慢慢举起双手放到头上。” 新谷听命行事。赤井趁这个时候弯身捡起石头。 新谷质问道:“你把我带来这么远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企图?” “闭嘴往前走!” 新谷不肯动。赤井紧张到几乎喘不过气。如果能够不用手枪最好。 新谷以自嘲的口吻说:“如果打算杀我,选个近一点的地方不也一样。” “要杀你是很简单,但要是让人从尸体追查出身分可就麻烦了。在这动手就不怕警方循线找上我们。快,继续走!” 新谷往前走了一步,木谷也跟着退了一步。 “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里维耶拉的人会觉得奇怪。” “解决那种小问题的办法多得是。” “妹妹……,如果我妹妹向警方报案寻人呢?” “那就去报啊。少说废话,赶快给我走。” 就在赤井不耐烦地回话之际,新谷将脚往上一踢,脚下的砂子以飞砂走石之势袭向木谷。灯光晃动,木谷往后倒退。 男人抽了一口气,死盯着电视画面。电视毫无声音,也听不见枪声,但画面的晃动已如实传达给观者。 镜头带到不知是第几个俘虏时,观看的男人不禁发出呻吟。画面上的俘虏和之前那几个男人不同,是个肤色黄白的东方人。那个男人流着泪,不知大声叫着什么。恐惧令那个男人的脸颊凹陷,只有嘴巴不停开合的模样致使室内的空气也为之悚然。 画面中突然出现一把手枪,抵着东方人的太阳穴。那个男人原本呐喊的嘴就这么大张着,仿佛静止画面般冻结,双眼陷入疯狂般暴睁,然后两眼一翻露出眼白。 下一瞬间画面剧烈晃动,硝烟蒙蔽了视野,摄影机仿佛发了狂,上下左右来回摇动。数秒后,摄影机映出刚刚遭到处刑的俘虏,从脖子以上几乎都被轰掉了,只剩身体兀自垂挂在木桩上。持枪行刑者转身面对镜头,浅黑色的脸上浮现得意又残忍的笑容。 那个笑容如水面投石般旋即破碎,变成只有噪音的画面。 男人闷声呻吟,止不住的泪水濡湿双颊。 男人咬紧牙关在心中发誓,这笔血债一定要讨回来…… 炸 死1 ◇◇◇◇ 他无动于衷地回望着伫立眼前的女人。 女人还很年轻,很美;可是即使那样的美貌也无法打动他的感情。对他来说这女人只是个陌生人。 女人以可疑的戏剧化动作跪倒床边,拉起他的手。 “哥哥,是我呀,我是由美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女人双目含泪。他感到浑身不自在,连忙把被握住的手抽回来藏在被单下。 “哥哥,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你连自己妹妹的长相都不记得了吗?” 站在后方打扮体面的中年男人,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才好似地开口说:“新谷,我是赤井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赤井部长,是你的上司。” 他看着男人的脸,男人不安地眨眼。什么上司不上司他不清楚,总之他毫无印象。 女人恨恨地往床上一拍。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自杀这种傻事!也不把原因告诉妹妹我。” 自杀。对了,我是自杀未遂,医生这么说过。 “天底下没有人要自杀还解释那么多原因吧。” 他这么一说,女人惊讶得缩回身体。 站在一旁的主治医师插嘴说:“你们不可以责怪他失忆。如果硬要他回想起来,病情有可能更加恶化。我看,也只能耐心地等他恢复记忆了。” 女人看着医师。 “请问,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记忆吗?” “这种例子也有,因人而异吧。有些人一个月就治好了,也有人十年后才突然恢复记忆。总之最好慢慢治疗,不要焦急。” 医师看看手表,继续说:“呃,在接令兄出院前,麻烦你先跟刑警先生谈一下好吗?我请他在会客室等着。趁这段时间我去帮你们办出院手续。” 剩下他一人后,他定睛凝视天花板的渍痕。我到底是谁?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突然出现,自称是上司和妹妹就要把我带走,完全无视我的意愿。 如果我真的企图自杀,就该有让我那样做的理由。可是现在既然想不起来,纵使反抗也无济于事。 大约三周前,他在珠洲市(【注】:位于石川县,是能登半岛尖端的大城镇)中央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师和刑警轮番前来询问事情经过。但发生在他身上的遭遇固然不用说,就连住址、姓名、年龄他都想不起来。医生说这是典型的逆行性健忘,是失忆症的症状。 据说是当地的渔夫发现了他。三周多前,一个十月底的深夜,据说他在通往能登半岛顶端孤狼岬的泥土路上拖着斑斑血痕爬行。他的头部和脸颊受到重伤,小镇上的医生无法处理,只好转送到十几公里之外的珠洲市中央医院。 从珠洲分局的刑警口中,他得知以下的事件经过。 他被发现的翌晨,搜查员搜索现场附近,在孤狼岬断崖末端十几公尺下方的岩坡上发现触目惊心的血迹,岩坡上还散落着折断的松树枝。 岩坡的血迹与伤者的血型相同,显然他是基于某种理由从断崖坠落,幸亏有岩坡挡着才捡回一命。如果坠落一百公尺下方的海中,不仅毫无生还希望,恐怕就连尸体也找不到。除了后脑和右颊的严重挫伤,他只受到轻微的撞伤和擦伤,能够死里逃生几乎可说是奇迹。 知道他丧失记忆后警方就四处打听,试图查明他的身份。破掉的西装是随处可见的成衣,也没有写上名字。从他身上找不出任何月票、驾照、或信用卡之类足以证明身分的东西。从西装口袋里找出的只有装了五万三千圆的皮夹和一些零钱。 警方在当地调查过他的行踪,但是没有任何人看了伤痕累累的大头照后表示曾经见过他。同一时间警方也清查了通缉犯名单与离家、失踪人口名册,依然没有收获。此外,比对指纹后发现警察厅的计算机档案里也没有他的前科记录。一切调查都是徒劳。 既然没有犯罪迹象,站在警方的立场只能姑且当成一桩意外或自杀未遂事件处理。孤狼岬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自杀、殉情地点,如此看来,当成自杀未遂看待应是妥当的结论。他大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从崖上纵身一跳,却在半空中撞上茂密的松树丛弹了起来,再和折断的树枝一起落在岩坡上,然后在半昏迷的情况下爬回崖上。而岩坡上也确实留有往上爬的痕迹。 即使听到这样的经过,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清醒后的这三周,他脸颊上的伤几乎全好了,但后脑的挫伤却留下后遗症,即便伤口愈合了记忆终究还是没恢复。 大约一周前,石川县内某大报对这件事产生兴趣,慢半拍地刊出珠洲市特派员撰写的报导和照片。他把希望寄托在这篇报导上,但县内并未出现任何反应。 可是东京有对男女凑巧看到地方报纸的描述而得知此事,一起赶赴当地表明要接他回去。女人自称是新谷由美子,断言他绝对是她的哥哥和彦。男人拿出的名片上印着丰明企业企画部部长赤井秀也,确认他是部下新谷和彦。警方早已将破掉的西装扔掉,但显然已用不着给他们看那样的东西做确认。 根据两人的说法,这一年来他罹患原因不明的精神衰弱,已有三次突然消失两、三周的纪录。 警方与医院都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家属接走一个和犯罪无关的自杀未遂者。就在无关乎他个人意愿的情况下,他被交到这两人的手里。 车子已经持续行走了两个小时。赤井开车,由美子坐在副驾驶座。他一个人占据后座,一打瞌睡就做恶梦,然后惊醒,如此再三重复,每当他惊醒之际恶梦便从记忆中消失。他毛躁地换个姿势坐好。医院好意送他的旧西服不合身,总觉得很不自在。 新谷和彦。这个名字也无法唤起他任何情绪,甚至不如窗外闪过的招牌带给他的感慨。失去自己的过去虽有不安,但目前他毫无试图找回的气力,只想顺其自然。 初次看到镜子时感到的困惑至今仍残留不去。就一般标准来说算是俊美的脸上,丑陋的伤疤破坏了和谐。然而对此他既不悲伤也不愤怒,甚至不觉羞耻。仿佛在观看他人面孔的漠然视线从镜中回看着他。 主治医师做的种种测试,他都成绩优异。加法、减法、背诵五十音、如何看时钟、如何打电话、电视该如何转台、倒背数字、暗记对方提示的物品……等等,一切都及格。失去的只有自己的历史。 他又做了一个恶梦,瞿然惊醒。这次他记得梦境内容。无数只小鸟无声地拍翅向他袭来,体型虽小却目光锐利,还有凶暴的尖喙。那些尖喙反复啄遍他全身。 “你怎么了?” 女人的声音从副驾驶座传来。 “没什么。”他回答,在位子上坐正。他发觉冷汗浸湿了身体。皮肤表面似乎隐隐剌痛。 刚才那是什么鸟呢?那样的大小应该是麻雀吧,不,麻雀应该还要小一点,目光也没有那么锐利。那么应该是……,不行,想不起来。他似乎对那种鸟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鸟名。 车子在黑暗中晃动剧烈地奔驰着,看来是路况很差的乡间小路。 “请问我们就这样一路开去东京吗?” 他问赤井。既然是他的上司,语气只好客气一点。 赤井没回答,又开了一分钟后停下车子,关掉引擎。 “好了,已经到了。” 听到赤井这么说,他直起上半身。车头灯已熄,四下一片漆黑,隐约传来浪涛声。 “这是哪里?” 话声方落,手电筒的光就朝他直射而来,他不由得后仰回避。 “下车!慢慢来。”赤井的音调变了。光线中伸出一只手持枪对着他。他茫然凝视着那只手,思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体内深处似乎啪地燃起烈焰。 “你想杀我吗?” “只是请你重新自杀一次罢了。快,下车。” 他舔着唇。炽热的块垒一点一点地在心中膨胀。那既非不安亦非恐惧,纯粹是愤怒。 “由美子,你对自己的哥哥见死不救吗?” “我才不是你妹妹。” 女人的声调也变了,连一丝亲密也不剩。 他缓缓下车,浊黑的怒火在腹中盘旋。 赤井绕到他背后命令道:“走那边的小路。” 他往对方命令的方向举步。强风将树丛吹拂得哗哗作响,从某处下方传来浪涛拍岸的声音。 他一边拂开甩到脸上的细枝,一边走进小路。自己的影子在树丛掩映下宛如光头巨怪般晃动。 他深吸一口气。直觉告诉他,这里一定就是据说我企图在此自杀的孤狼岬。◇◇◇◇ 2 “警察干久了还真是大开眼界啊。” 大杉良太说着,把警察手册丢还给女人。警视厅公安部(注一)第三课第六组,巡查部长(注二),明星美希。 “我在搜查一课待了十六年,做梦也没想过樱田门(注三)居然有宝冢歌剧团(注四)出身的大明星。” 明星美希以那双眨眼次数少得极端的眼睛回看大杉,就像看墙上的时钟一样,眼神中不带丝毫感情。 大杉有点心虚地说:“怎么了?我个人倒觉得我说的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难不成公安警察连笑都得经过上级批准吗?” “对警部补来说我的名字或许很稀奇,但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开过同样的玩笑了。” 大杉脸色难看地点燃香烟。这女人真不可爱。他本来就看便服女刑警不顺眼,女警就该像个女警,乖乖在马路上用粉笔画线取缔违规车辆就行了。 “看来你好像挺受欢迎的嘛,警察大人。对了,你的伤势怎么样?” 大杉突然将话题一转,似乎令美希有点狼狈。她反射性地碰触左手的绷带。 大杉不耐烦地搓指打响。 “怎么了?以前从来没人跟你说过贴心的体己话吗?” 美希的嘴角微微放松。 “只是一点小擦伤,已经好多了。我倒是想请教,警部补向来都是这样侦讯嫌犯吗?” “不行吗?我最爱看电视上播的刑警剧场了。” 新宿中央分局整栋建筑都被这场混乱撼动了,这桩继圣诞树炸弹案之后少见的大惨案令局内全员绷紧了脸。两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在闹区发生爆炸案却只有这种程度的死伤,毋宁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注一:公安警察前身为战前的特别高等警察,俗称特高。以维持政治秩序安定为目的,专门侦查思想犯、恐怖份子、间谍与组织性犯罪等特殊对象,在东京都警视厅内独立成部,其余都道府县的公安警察则是隶属于警备部之下。与一般刑警相比,公安警察的地位较高。 注二: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前四等属于国家公务员一般职,由国家给付薪水。自警视之下,属于地方警察职员,由各都道府县地方政府给付薪水。 注三:昔日江户城的外门古迹,邻近东京都警视厅。日本人多以樱田门暗指警视厅。 注四:宝冢歌剧团(TakarazukaRevueCompany),只招收女牲成员的音乐剧团,由小林一三手创办,主要据点在兵库县宝冢市。前身为宝冢少女歌唱队,一九四六年改名为宝冢音乐学校。当年小林一三引进欧美的舞台秀风格,华丽的演出风靡一时,团中的女明星如越路吹雪、八千草熏等人退团后更是进入电影界成为重要的女演员。 根据现场搜证的结果,炸弹放在死亡男子的波士顿旅行袋中,分析应是在某种意外下引爆。炸弹是自制的小型定时炸弹,虽然无法确定是否设定了爆炸时间,但视为意外引爆应是适当的。 大杉将烟蒂往水泥地上一扔,用鞋跟踩熄。“好了,也差不多该言归正传了吧。那个炸弹客到底是什么人?” 美希笔直回视大杉说:“我不知道,也毫无头绪。” 大杉眯细了眼。 “我看自家人就别打马虎眼了。就连菜鸟警察都猜得出来,那家伙八成是什么极左派炸弹狂,你当时正在跟踪他吧。怎么,难道你想说那家伙只是个卖闹钟的推销员,而你只是闲着无聊正在数那条步道上有几颗石子吗?” “就算那个男人真的是极左派份子也跟我无关。想必警部补也知道,公安三课负责监管的是右派组织【注】。” “那家伙是左是右都不重要,总之你是在跟踪他吧。如果跟踪当时你明知他带着炸弹,这将是你的重大过失。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并非在跟踪那个男人。” “那你在跟踪谁?” “谁也没跟。我正要前往公安三课的分办公室。” “分办公室?在哪里?” “就在案发现场附近,具体地点恕我不能奉告,这是公安机密。” 大杉抿紧了唇,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刑警。真是个难缠的女人。脸蛋虽然长得不错却欠缺娇媚。即使不提长相,她根本连个表情都没有。她身穿印花衬衫、老气的米色裙子,缺乏女人味的程度简直跟毛被剃光的卷毛狮子狗有得比。 大杉把手肘往桌上一撑,手背托腮。 “原来如此。看来要打开你的嘴巴,需要警视总监亲笔下令才行啰?” 话声方落,他便将宛如滑雪手套般的巨掌往桌上用力一拍。 “不能奉告?公安机密?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你听好,就算那个炸弹客是自作自受,可是还有一个无辜的女人被炸得手脚四分五裂而死。另外还有许多受害者,不是失明就是耳膜震破,甚至有人少了一条胳臂,你居然还好意思一脸悠哉坐在椅子上。我可以告你怠忽职守、违反义务或是有共犯嫌疑都行,总之开除你的理由多得是。” 【注】:警视厅公安部内依监视对象划分为公安与外事两类,公安总务课负责侦视日本共产党、奥姆真理教,公安一课侦视极左派暴力集团,公安二课侦视劳工团体、新左派团体革命马克思派,公安三课侦视右派组织,公安四课负责资料管理,外事一课侦视俄罗斯、东欧等国的间谍,外事二课侦视东亚各国间谍,外事三课侦视中东地区的间谍与跨国性的恐怖份子集团,另外尚有恐怖份子对策部队、公安机动搜查队、外事特别搜查队等特殊部队。 美希的反应只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对大杉的恫吓不为所动。 “警部补既然对我不满意,那就请您自己看着办吧。” 大杉提脚往桌上一踩,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我最讨厌女警和公安了,你偏偏两者兼俱。我真是倒霉透顶。” “不过对警方来说这两者都是必要的,不是吗?” “女警还好一点,至少还能去当铺查赃物之类的跑跑腿。可是公安根本不是警察。当我们这些办案人员自掏腰包吃拉面的时候,公安却举着机要费用的旗号拿公家的钱极尽奢华能事。警方预算有一大半都落到公安的口袋,我们只能捡筛子里漏出的一点零头小钱。而且公安在私底下鬼鬼祟祟的行动害得警察形象每下愈况。坦白说,公安的存在只会给警察带来麻烦,还不如趁这机会把刑警和公安在组织上清楚划分,公安最好改由目前歇业中的公安调查厅【注】来统合。” 美希微微缩起下颚,“您的意见可真大胆。” “是啊。因为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就算你再厉害也来不及在我这张桌子底下装隐藏式麦克风。” 美希的脸上微微泛红。 “警部补既然有这等高见,何不写在升级考试的论文当中?” “就是因为写了才会这把年纪还蹲在这里当警部补。” 大杉大剌剌地放话。这是事实。仔细想想,反而该为他至今还能保住警部补的职位感到不可思议。 美希耸耸肩,在椅子上坐正。 “总而言之,我对那个男人毫无所知。如果您指责我身为公安刑警有疏失,那我无话可说。” 大杉叹了口气,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双臂交抱正要开口,突然响起仓皇敲门声,一个年轻刑警探头进来。 “主任,请你来一下。” 大杉在十五分钟后回到侦讯室。刚才接获的消息令他大受打击,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他两手撑着桌子,一边凝视美希一边缓缓坐下。 “死者的身分已经查明了。那个炸弹客是个名叫笕俊三的自由写作者,至少残余可辨识的名片上是这么印的。你对这个名字没印象吗?” 【注】:公安调查厅隶属法务省,基于“破坏活动防止法”与“无差别大量杀人集团相关法律”进行调查与情报收集、分析之后提供给相关机构。 “很遗憾,没有。不过既然是过激派成员,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数据吧。虽说是自由写作者,如果他专写揭发政坛内幕的报导,或许会列名在四课的搜查名单上。” “真是谢谢你的宝贵意见喔。可惜有同样意见的人太多了,真是无趣的建议。”大杉这下子才甘心,再次交抱双臂。他暗忖,就算跟一个女人针锋相对也没用,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件事非问她不可。要提那件事令他有点忧郁,但又有几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会做何表情。 “还有,另一名女性死者的身分也查明了。她和两名高中时代的女性朋友约在咖啡厅碰面,出了咖啡厅正打算去用餐就被游民缠上,正当她们惊惶失措想要逃走之际,一名男子跑过来替她们解围。没想到下一瞬间就轰然爆炸。三名女子之中只有一人死亡,不过另外二人的精神都陷入了半错乱状态。” 美希微微露出焦躁的神情。 “那么,死亡的女性是什么人?” “据她朋友表示,她名叫仓木珠枝。她先生好像是警视厅的刑警。” 美希瞪大了眼。 “您说仓木?” “没错。根据调查,本厅公安部一课有一名警部叫仓木尚武。看你这副表情,显然不用再问你认不认识了。”3 ◇◇◇◇ 他听到浪涛声。 风吹得愈来愈狂乱。他凝视自己被手电筒照出的影子,默默走在小路上。 持枪尾随在后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自称是什么丰明企业公司的部长,那到底是做哪一行的公司?专门协助别人自杀吗? 总之目前的先决要务是如何逃出眼前的危机。此刻他依旧不觉得恐惧,只有一把静静的怒火在胃底闷烧,他可不想乖乖听从赤井的话重演一次自杀;即便他真的有非自杀不可的理由。 小路前方的左手边可看到一片茂密的野生斑竹丛,他立刻下定决心。他在斑竹丛前伫足,旁边是棵直径约二十公分的树。 “不准停!” 赤井尖声叫道。他毫不理会,缓缓转身,正对着强光令他眼花了一会儿。 他伸出右手遮眼,开口说:“喂,你应该不会对我开枪吧?” “胡说,我刚才差点就要扣板机了。” “可是我的尸体上如果验出枪子儿,警方首先怀疑的就是把我带出医院的你们,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赤井发出剌耳的笑声。 “那也得看你的尸体能否被找到。这次我一定会完美地送你上西天。” 他悄悄握紧拳头。怒火从胃底窜起,他感到喉头发热。 “果然。我根本不是自杀未遂,是你杀人未遂。” 凝重的沉默流过。 “为什么?你为何非杀我不可?告诉我理由。” “就是怕你想起那个理由才要杀你。快,面向前方继续走,或者你想就在这里挨枪子儿?” 他静静叹了一口气,突地指着赤井身旁暗处大吼。 “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呢!” 霎时灯光晃动。他没放过这个机会,用尽全力纵身跃入斑竹丛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响起两发枪声,接着是赤井的斥骂声。 他手脚并用,不断往斑竹丛更深处爬行。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头上来回扫射。万一被照到就完了。只要能逃到光圈外,立场将反过来。敌明我暗,他便可以占上风。 有那么几分钟他一直埋头逃窜,手脸留下了无数道刮伤,但他几乎不觉得痛。他终于喘不过气无法再动弹,遂把脸埋在堆满腐烂叶片的地上。腐臭扑鼻而来,差点让他呕吐。 枪声只有两发就停了。看来赤井多少还有一点头脑,起码知道该避免无谓的滥射。斥骂声也已静止,他扭着脖子窥探背后那片黑暗,看不到光。 这样下去要趁黑逃走应该很简单,可是这么做无法解决事情。他们大概会继续四处寻找,想杀了自己吧。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遭人追杀,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在这里做个了断。 他调整呼吸,静静直起身体。 女人浑身僵硬地凝望左手边那片黑暗。关得密不透风的车中,风声和浪涛声似乎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的;然而,刚才传入耳中的应该是枪声吧。 如果是赤井开枪射击那个男人,表示男人果然不肯乖乖任由赤井把他推下去。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天底下哪有人会听命行事,傻傻地从断崖跳下去。 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下手的是赤井,不是我。 不过话说回来,枪声响起至今已过了快五分钟,照理说赤井早该回来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改坐到驾驶座上的女人突感一阵窒闷,她叹了一口大气,将车窗稍微摇下来一点,穿过树林的风声随着带有潮水味的新鲜空气一起流淌进车内。四下一片漆黑,令人格外不安。 正当她摸索手提包想要抽支烟时,附近突然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女人吓得猛然挺直腰杆,连忙摇上车窗。车内虽然再次恢复寂静,女人的耳内却灌满自己心脏猛烈奏出的声响。 车外有个黑影在动,而且弯着身体朝驾驶座这一侧的窗口贴近。女人屏息把身体紧贴在椅背上。◇◇◇◇ 4 “仓木怎么这么慢。” 松江光男这么一说,室井玄皱起眉头。 对公安部一课课长松江来说,公安部长室井露出这么苦恼的神色是很少见的事。正因为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松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 室井抬手抚着半白的头发,低声道:“真希望可以干脆不要说。” 室井年约五十身材高挑,位居警视长,在号称专业的警政菁英官僚中,是被公认可望坐上警视总监宝座的厉害人物。 室井满脸苦涩的表情令松江无法正视。当他感到应该说点什么,正要开口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立刻挺直了背,室井轻咳一下,出声请对方进来。门一开,仓木尚武走了进来。 看到两人起身相迎,仓木向来不带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困惑。松江不敢与他正视,自然而然垂下眼。 仓木面对室井,和松江并肩在沙发坐下。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为跑外务耽搁了一点时间。” 室井倾身向前,双手手指在嘴唇前迭握,一脸勉强地说:“那倒是没关系,老实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听说六点左右在新宿发生的爆炸事件。” “对,是什么组织干的吗?”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是一起误爆事件,一枚定时炸弹被放在随身携带的波士顿旅行袋里,在意外下不慎引爆。” 仓木眉头一挑。 “那个闯祸的家伙是什么人?” 松江开口说:“根据四课的报告,好像是个名叫笕俊三的自由写作者,有时会为新左派的杂志写稿,但是否隶属于特定组织还待确认。” “在傍晚的新宿街头爆炸,想必死伤惨重吧?” 松江取出手帕,抹去额头的汗。“是的,很严重,有两人死亡。一个是笕自己……” 说到这里,松江再也撑不住,将话又吞回肚子里。 室内流过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仓木略带不耐的目光逼视下,松江不由得垂下眼。室井咳了一声,双臂交抱。“另一个是女性。” 仓木将目光转向室井,“那又怎么样?” 室井挺直腰杆,“仓木,到了这个节骨眼我就老实说吧。那位死亡的女性好像是你太太。” 仓木叼着烟找打火机的动作霎时停止。 室井和仓木互相凝视。室井咬紧牙关,脸颊微微抽搐。 仓木慢吞吞地将手从口袋抽出,摘下叼着的烟,失焦的双眼在下一瞬间发出异样的光芒。 室井松开手臂,用双手撑着膝盖。“你先冷静听我说。在笕身旁遭受波及的人群中有三名结伴的家庭主妇,其中两人保住性命,一人却不幸受到炸弹直击当场死亡。幸存的那两名主妇恢复清醒后说出了那位不幸女性的名字,仓木珠枝,也就是你太太的名字。” 仓木的视线落到桌上,开始用指尖搓起香烟。“她的随身物品都拿回来了吗?”这个问题是松江开口回答。“不,还没整理完毕。别说是随身物品了,连遗体都还……我是说,呃,还处于未确认的状态。” 话一说完,他又抹起额头的汗。 仓木直着眼凝视桌面,继续搓弄香烟。“生还的主妇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松江连忙翻阅记事本,“知道。池岛信子和中冢保代。你认识吗?” 仓木垂下头,“两位都是内人的朋友。” 松江将目光避开仓木,瞥了室井一眼。 室井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手,“事出突然,老实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也很希望是弄错了,实在是令人同情。一想到你的心情,我也感到五脏俱焚般疼痛。什么人不好挑,偏偏是你的……” 他说到这里,仓木突然仰起脸打断他的话。“我要去监察医务院【注】一趟。”室井惊讶地抬起头。 “这么突然?” “支离破碎的遗骸收集之后,应该会被送去那里吧?能够认尸的只有我。” “可是那也不急于一时……” 【注】:日本依照“尸体解剖保存法”在五大都市(东京都、大阪市、名古屋市、横滨市、神户市)实行监察医制度,被指定担任监察医的医师需协助对因传染病、中毒或不明原因死亡的尸体执行行政解剖,而涉及刑事案件的司法解剖则交由大学医学部的法医学者执行。但东京都监察医务院例外,行政解剖与司法解剖都可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