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柳川家成员,透过媒体报导,我们得知赎金已备妥,且全是万圆旧钞。如此贴心周到,我们致上深深谢意。接下来将说明交付赎金的方法。相信不须再次提醒,当中任何一项,乃至所有细节,都不容许丝毫变更。若未依约行动,我们及刀自今后将不再与诸位联系。这封信便是最后的指示。”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如同以往,刀自亲笔写下这封长信的开场白。 首先是关于纸钞的处理方式。 第一,将各银行的现金箱集中在同一间房,由家属取出现金,放进塑胶袋。 该房间得位于屋顶有停机坪的建筑物内。 每袋只装四亿圆。 塑胶袋至少厚达一公厘,每袋套两层,袋口确实、密封。 装袋工作要依序进行,不能两袋同时动作。结束后,以直径八公厘以上的塑胶绳紧紧捆包,并绑上1至25的号码牌。这些号码牌须能防水,以免浸湿污损或流失。 全部捆装完毕后,顺序以电梯载上屋顶。 前述作业自十月一日下午三点开始,约四十分钟结束。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这是第一项。 “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刀自说明:“对照后面的媒体转播项目,你们自然会明白。这是为了确定袋里是真钞,且没放入其他可疑物品,如追踪发讯器之类。我家孩子大概动不上这种歪脑筋,但毕竟此案有太多专家介入,不知道会打什么鬼主意,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哦,要让电视转播装袋过程?”健次问。 “对,从头到尾。” “原来如此,塑胶袋是透明的,转播中绝对动不了手脚。可是,婆婆,我们没电视……啊,对方不晓得这点。” 刀自接着解释,如此装袋还有个好处。六十七箱实在太多,数起来不容易,减半分为二十五袋,目测即可得出总量。 确认完现金的处理方式,接着便是运送的方法。 “我知道,用直升机。”正义说。“看停机坪那段我就猜到了。” “不愧是正义兄,竟然知道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平太忍不住反讥。“能不能顺便说说,为什么非直升机不可?” “你这家伙,近来讲话总是酸溜溜的。理由很简单,直升机是最安全的选择。” “何以见得?” “这还要问?走地面危险,当然就飞上天喽。” “同样飞上天,飞机不是比直升机快得多?” “飞机虽快,但不一定好。对不对,婆婆?” “没错。”刀自开口帮正义解围,并补充理由。 以飞机接收赎金确实是不错的点子。某部法国犯罪小说中,歹徒在夜晚的草原上点一团火,指引飞机投下赎金。虽不记得书名及作者,不过那壮阔的场景及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记号,却在刀自心中留下鲜明的印象。因此这回她思考时,最先想到的便是这部经典之作。 “可是,我们不能依样画葫芦。二十五个大袋子从飞机上丢下,后果难以收拾。” 健次想起从前在战争电影中看到的画面。伞兵部队降落在敌人阵营中,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掉进井里,有的摔在屋顶上。 同样的道理,随便抛下塑胶袋,下场只会更惨。假如树枝或岩石扯破塑胶袋,纸钞濯出来,不知要回收到何年何月。健次不禁全身发抖,难怪谁都没实行过。这种情况下,明眼人都清楚,唯有直升机才是最好的选择。 “警方当然也预测得到这点,如何应付就靠我们的智慧。” 刀自的下一项指示特别严谨细密。 第二,由柳川家准备一架运送赎金用的直升机(以下称输送机),事先停在屋顶待命。 输送机须是和歌山航空公司的大型直升机,并挑选一名该公司技术最纯熟的驾驶员。 机上除驾驶员外不得乘坐其他人;除飞行必要的仪器及燃料外,不可搭载任何物品。 前述的赎金袋搬到屋顶后,立刻放上直升机。此乃大型机种应能全数装载,为以防万一,预先准备绳索及扣环,倘使放不下,就垂吊在机体下方。 只要积金袋有所缺漏,或因捆绑不当中途掉落,不论蓄意与否,我们都认定是违反指令,一切计划立即取消。我们要求的是一百亿,不是九十九亿,更不是九十六亿。 装载作业须在二十分钟内结束。 换言之,输送机得在下午四点完成出发准备。 以上为第二项。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这么一来,对方就无法派警用直升机搬运,或在机上暗藏警员。”刀自解释。“柳川家是这间航空公司的大股东,常借用他们的直升机喷洒消毒剂,所以驾驶员我全认识。要是敢偷换人,一上电视马上穿帮,虽然我们看不见,仍有吓阻效用。且警方很清楚,绑匪一定会要我确认驾驶员的身份,万一撒谎,后果不难想像。好,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下一项便是最重要的“赎金交付”,健次等人凝神聆听刀自的“指示”。 第三,输送机四点整从停机坪起飞。 飞行路线如随信地图上的黑线所示,输送机须确实依箭头方向前进。 我们会在适当时间,利用以下无线电频率及呼叫代号指引输送机着陆。 无线电频率:二七·〇〇兆赫 呼叫代号:CORRC 输送机起飞后,将FM收讯器调整至上述频率,绝不能漏听指令。指令只发出一次,不再重复。 接获指令后,输送机立即降落指定地点。 接下来的指示,改以口头下达,驾驶员同样务必遵守。 若输送机沿路线绕行一圈仍未收到指令,请按相同路线及方向继续飞行。为此至少得准备三圈分的燃料。据我们计算,绕行一圈约三百公里。 传送机须维持时速两百公里,对地面高度一千公尺。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以上是第三项。 三人听着,神情愈来愈紧张。 “婆婆,这不太妙。”健次开口,“虽然早知收取赎金是件危险的事,但这做法真的行不通。利用直升机运送赎金没问题,但何时何地降落可是大问题。我原以为婆婆有什么妙计,不料只是向驾驶打个招呼,实在不怎么高明。直升机一降落,等于是暴露我们的所在位置。不,搞不好根本不用等到那时候。画了路线的地图今晚便会送到柳川家,何况条子早猜到我们藏在奈良县东南方的山村内,恐怕天一亮,条子的直升机就找上门来。路线上离津谷村八十公里内的地点不多吧?” 刀自点点头说:“没错。” 健次等人一听,霎时瞪大双眼。 “意思是……啊,要引直升机降落在远处,而不是这附近吗?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二十五个大袋子,重达一吨三百公斤,靠马克Ⅱ慢慢搬,迟早会被逮住。” “照一般做法,确实如此。” “竟讲这种风凉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是打算拿到钱后,就换个据点吗?难道婆婆认识第二个阿椋?” “说什么傻话,世上还有像阿椋的人吗?何况上哪儿找没电视的巢穴?” “那该如何是好……” 不过,刀自却显得胸有成竹,看着茫然无语的三人莞尔道:“我继续读。” 下一项是关于电视与电台广播。 第四,柳川家须事先征得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的同意,转播上述一至三项的全部过程。 此项目的在于监视各位是否严格遵照指示动作,为本计划不可或缺之环节,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须彻底实行。 输送机起飞后,地面转播设备无法继续拍摄,改派电视台转播用直升机(以下称转播机)随行。为避免妨碍输送机的通讯,须采无声转播。机上除驾驶员及一名摄影师外,其他人员不得乘坐,亦不能携带武器。 输送机起飞一分钟后,转播机由同一停机坪升空,保持约一百公尺的距离追踪摄影。 我们对转播机的指示都透过输送机发出,转播机须确实遵从。如接到着陆命令,便得降落指定地点;接到停止追踪命令,便得放弃尾随。 负责转播的媒体,须一秒不漏地转播前述过程。 电视台、广播电台或转播机若有任何违反指示之举动,将视为柳川家背信,立刻中止本计划。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媒体相关项目到此为止。”刀自放下信纸,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哀嚎。 “婆婆,这样更糟。”健次抱怨:“转播打包到直升机起飞的情况倒还好,我们只要坐在家里监看……不,用收音机,所以是监听。总之,这点子不坏。但接下来安排转播机会不会太多余?转播机尾随输送机降落在附近,等于一路拍到卸下赎金的地方,这不等于告诉全日本绑匪在此吗?简直是找死,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主意。婆婆脑筋好,胆识过人,但有时得意忘形,便会有脱轨的举动,让我们跟着提心吊胆。上回的马克Ⅱ就是一例。你要我们把车身贴得五颜六色,说什么这才像彩虹童子的风格,反倒让警方推算到我们可能的躲藏处。听到他们发表的内容时,我差点没吓出冷汗。这回又要重蹈覆辙,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坚决反对。” 面对健次的抗议,刀自首先认错:“那个五彩色纸确实有些玩过头。”然而有关转播机,她仍坚持己见。“但转播机是绝对必要的,不是好玩而已。第一,这能保障输送机的安全,避免遭受不必要的侵扰。细节下一项会提到,总之有转播机,等于全世界都监视着运送过程,不管是警察或不法分子都无法动手脚。其次,这计划的成败关键之一,在于能否准确地对输送机发出着陆命令。虽然你们一副不擅长数学的样子,我还是要说给你们听。时速两百公里,相当于秒速五十五公尺。而你们的无线电通讯范围是一千五百公尺,你们认为以秒速五十五公尺通过一千公尺上空的直升机,多久能接收到我们发出的电波?算不出来吧,答案是大约四秒钟。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假使飞行路线偏了点,或高度不对,就只剩三秒,甚至两秒,一秒之差便会功亏一篑。一旦对方错过指示飞越而去,实际上根本没办法挽救。所以,我们有必要知道直升机在每个时间点的正确位置,待听见声音或看到机影才行动,根本来不及。声音远近会因风向不同而改变,机影也可能因路线偏离而难以目视。考量到这些状况,加上总不能持续放出呼叫代号,现下明白为何需要转播机了吧?” “唔,这计划真是要人命。”健次听得背脊发凉。“不过转播机随行的缺点怎么克服?难不成非用不可,就当缺点不存在?” “其实有没有转播机差异不大。反正大家都晓得输送机会降落,只差在有没有出现在电视上而已。” “只差在……,哎,我糊涂了。婆婆,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你别急着抱怨,让我把信读完。”刀自接着念出最后一项。 第五,为平安实施本计划,柳川家须向有关当局提出下列要求,并确保获得同意。 自十月一日下午四时起,至我们通知解除禁令的X时止,除输送机及转播机外,警用飞机、军用飞机或民间飞机等航空机具,不论国籍,一律禁止飞行于纪伊半岛上空。 另外,对可能违犯此禁令的所有航空基地(包含航空母舰)亦须提出郑重请求。 若此项要求遭拒,或出现任何违犯禁令的航空机具,我们将认定为计划难以执行,立即中止一切行动。届时,该国军队或政府最高负责人应承担全责。 我们与柳川家属一同期望相关当局能妥善处理此事,避免发生不幸状况。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以上是“安全保障”的内容。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项。”刀自严肃地说。“直升机毕竟与上次的转播车不同,即使路线保密,一旦起飞,全世界都知道直升机的行踪,无法预测会不会有胆大妄为的家伙跳出来搅局。信里虽没明白提出,但最危险的要属附近的自卫队、美国空军,及可能停留日本近海的美军舰队机动部队。一百亿日圆相当于五千万美金,载着这么大笔钱的直升机飞过眼前,就算有任何一方不顾一切发动攻击也不奇怪。万一出现这种心狠手辣的家伙,钱倒事小,只怕会牺牲无辜的驾驶员,这是我目前最担心的一点。不过,经我这番警告,那些指挥官考虑到自身的前途,应该会严格约束属下。” “我明白婆婆的担忧。”心中错愕的健次应道,其实他根本没顾虑到这层危险。“可是,我们在意的是能否顺利拿到钱。婆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最后一段。”刀自迳自念起信的结尾。 以上便是我们全部的指示。只要诸位展现诚意,确实遵守,我们以彩虹童子的名誉保证,刀自将于三天内,也就是十月四日的中午前返家。 时间上的延迟纯粹基于技术性理由,诸位不必忧虑。我们同样希望刀自能安然返回。 但盼此愿终能成真。 此致 柳川家家属 彩虹童子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全文到此结束。 “三天?”健次他们听完一愣。“为什么拿到钱不立即放人?” “这还要问?马上放走我,你们哪有时间收拾后续?” “可是多这三天好像也没啥不同。” “实际情形如何是一回事,只要让对方这么认为就行。好,信读完了。健次,拿出你买的纪伊半岛地图吧。” 之后,刀自要正义取来阿椋的尺,叫平太磨墨,在三人围绕下提起毛笔。 “你们刚刚抱怨连连,但看过直升机的飞行路线后就会安心,仔细瞧。” 刀自谨慎地将尺由地图中央斜向左上方,沾墨画出第一条线。接着,把在地图中央的另一端尺拉往正下方,画出第二条线。然后,以尺连接两线终点,画出第三条线。最后在几处加上箭头,移开尺。 “完成。” 眼前的地图上出现一个大三角形。上方的线以和歌山为起点,延伸至三重县松阪附近的平原入口处,右线以此为起点,通过尾鹫、新宫的左边,延伸到半岛南端的潮之岬;左线自潮之岬北上,在饭盛山附近与第一条线交会。形同环绕巨大的纪伊山地周边,绝大部分的山地都包覆其中。 而他们身处的纪宫村约位于三角形中央,离三条线都很远。津谷村则只有西边一角跨越最后一条线,其余多在线内。 “飞行路线没通过我们头上?” “那当然。” “离婆婆的大本营津谷村也颇远。” “那当然。” “从这路线来看,距这里最近的通过点,直线距离有四十公里,远的可达八十公里,且到处是山,恐怕没一条像样的路能通行。” “那当然。” “收了赎金,接下来怎么办?要运回这里,山路一定走不通,只能从海岸绕一大圈。” “那当然。” 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齐声抱怨:“老说‘那当然’,算什么回答?我们是绑匪,总不能连自己在做啥都搞不清楚,好歹也讲明白。” 在三人的逼问下,刀自开口:“这不就是答案吗?” “啊?” “你们刚才的话,正是我的目的。” “……” “还是不懂?嗯,很好。你们一头雾水,想必警方更摸不着头绪。” 刀自望向远处,眼中闪烁着斗志。“不过,井狩先生大概会一眼看穿我的用意,到时便是真正的对决。” 这就是四人于三十日下午,聚在昏暗房间里所做的最后商议。七、八小时后,健次骑着机车,将附着地图的信投进柳川家的邮箱。 6 清晨六点半,井狩在和歌山郊外的自家小宅接到紧急联络,此时离串田在新太口袋发现信不过十五分钟。 “是嘛,这么快就送来?” 第一句话大声到连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妻子也不禁回头,但井狩很快恢复平常的沉稳。 他边确认内容,边以铅笔在便条纸上记重点,直到听完全文。 “什么?鎌田为太晚发现信感到抱歉?不,这样的内容昨晚得知跟今早得知,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告诉鎌田,立刻带柳川家属回总部,别忘记信和地图,我们马上召开作战会议。” 交代完负责联络的总部干员后,井狩拿着便条纸坐在窄廊的藤椅上。 井狩的目光茫然,既非惊惶也无迷惘,而是正专心思索某事。平常人事烦忙,几乎没有独处时间的井狩,十分珍惜这段不受打扰的清晨时光。 妻子端着茶具走近。 “彩虹童子有消息了?” 妻子冲着茶问道。厨房以外,这屋子只有两间房,讲电话的声音自然也传进她耳中。 “嗯。” “对方怎么说?” “叫我们用直升机运送现金。” “那不跟你的预期一样?” “没错,可恨的是他们竟指定和歌山航空的大型直升机。那里确实有架专门运货的旧型塞考斯基(注:Sikorsky的,美国著名的直升机制造公司。)式直升机,越战初期美军曾用来输送军队,一次可载十至十二个武装士兵,当然装得下百亿圆,没想到绑匪调查得这么清楚。” “哦?” “他们还要求把钞票放进塑胶袋,且从装袋、搬上直升机到卸下,全程都在电视上播放。” “哇。” “外行人也许会认为这么做很愚蠢,其实不然。绑匪可监视赎金的运送过程,好比胁持人质躲在屋内的暴徒,藉电视报导了解外界动向并研拟对策。歹徒搞不好便是由此获得灵感。不过,他们是头一个把电视运用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罪犯。不管是这次,或是上次的‘电视对谈’,都足以证明他们是善用媒体的高手。” “但这种事强迫不来,电视台若拒绝合作,他们不也没辙?” “电视台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推拒?支付赎金的实况转播,平时可是想拍也拍不到。这消息一传出,没有一家电视台不心动。” “绑匪这次同样指名和歌山电视台?” “他们并未指定电视台,这点倒与上次不同。这下不仅民营电视台,大概连NHK都会加入转播权的争夺战。何况这是国际级的大案子,过程一定会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权利金恐怕不是笔小数目。嗯,说不定绑匪是想补偿柳川家吧。但遭榨走百亿,就算拿回一千万左右的权利金,离扯平仍差得远。” 乍看之下两人似乎在对答,实际上井狩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妻子从旁担任搭话的角色,协助丈夫整理思绪。井狩愣愣望着庭院里的萎靡菊花,几乎是下意识地喝着妻子倒的茶。 “最重要的直升机飞行路线也预先告知?” “唔,一般而言,歹徒为避免警方提防,多半在最后一刻才公布,这些家伙居然在十几个小时前便投递路线图,且将日本最大的纪伊半岛绕了一圈。” “这么长?现下立刻调度,来得及布署警力吗?” “来不及。这路线一圈是三百一十六公里,加上绝大部分是杳无人烟的山岳地带,以地表实际距离计算,恐怕不止六百公里。每公里配置一人,便要六百人;每一百公尺配置一人,则要六千人。若能指挥近畿六府县的全部警察,或许还可勉强应付,如今即使取得奈良和三重县的最大支援,顶多只有两千人力。别说是半天,即使绑匪给满一整天,也不可能完成准备。” “那么……”担任搭话角色的妻子也不禁烦恼起来。“绑匪岂不会再次逃走?电视对谈时眼睁睁看他们逃跑,这次要是历史重演,恐怕不是一句‘人力不足’便可获得大家谅解。” “这就是对方打的主意。” “咦?” “歹徒希望我们这么想。” 井狩浑然忘我地陷入沉思,两手下意识地转动空茶杯。 “鎌田看到路线图也不禁叹气,这种情况根本难以防备。尽管早猜到绑匪不可能让直升机飞往藏身地点,却没料到路线竟超乎预期地长。连鎌田都这样认为,常理推断亦确实如此,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一旦担心起人力不足,便已中计,这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拿手好戏?” “每个人的思考模式都有特征,这些绑匪虽然聪明,其思路也有脉络可循。他们惯用声东击西战术,上回的电视对谈就是最佳的例子。先是故意将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第一辆转播车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指派二号车。这次无法故伎重施,所以指定一条长得吓人的路线。” “…………” “刚听报告时,我便直觉认定绑匪想引诱我们到此路线上,可见这只是幌子。从字里行间也可得到印证,绑匪只写会沿途发出指令,直升机接获后,便要马上降落。一般读到这里,都会以为绑匪将在此地取钱,但事实上信中只说‘接下来将口头指示’,对赎金未提只字片语。于是,我猜测绑匪在耍花样。直升机降落不是要付款,而是为了接受新的指示,继续飞往真正交易的场所。换句话说,绑匪会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取走赎金,与事先告知的路线毫无关系。” “可是,”妻子忍不住问:“绑匪写信会这么老实吗?” “他们可不老实,这些是我猜出来的。不过确实有些奇怪,身为绑匪,他们做事倒挺有原则,虽会在信中玩文字游戏,但从不撒谎。像上次的电视对谈,尽管详细规定转播车的行动,却完全没提到老夫人将出现在转播车前,只是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罢了,绑匪搞不好还会说,一切都是我们的误解。这次的指示也一样,没写的恐怕比写上的事情重要。” “这就叫尔虞我诈吧……”妻子发现丈夫茶杯空了,便细心接过,并递上他喜欢的糕点。“我不是很懂,即使你真的说中,绑匪取走赎金的地点不在飞行路线上,但这么一来,需警戒的区域不就变得更广,更防不胜防?” 妻子虽是外行人,问题却直指关键。放下话筒后,井狩心中不断盘算的正是这点。 “所以昨晚的事格外重要。这次的信,绑匪并未如往常透过和歌山邮局递送,而是亲自投到柳川家信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鎌田认为,这代表绑匪承认我们对藏匿地点的推测,于是干脆不再玩小把戏。果真如此,问题反而简单。只要派两千名警力,以奈良东南部为准,沿津谷村前后八十公里的山村进行地楼式搜索即可。凭如此绵密的警备网,十之八九,不,百分之九十九能直取绑匪的巢穴。可是,我担心事情没那么单纯。” “你的意思是?” “我是指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成果。绑匪若真躲在这个区域,我们早该揪出来。这四天,每天三百人,总计一千两百名员警挨山挨村地搜查,何况是鎌田负责指挥,在流程和精确度上绝不会有瑕疵。然而,直到现在仍毫无所获。” 严格来说,情报是有的。不久前,井狩曾接到这样的报告: “纪宫村有户民宅十分符合藏匿条件,其周围四公里内没有邻居,夜晚进出不会引人注目,且住的是一名出身津谷村的妇女,可惜她家没有电视。由于地处山区,室内天线无法收讯,除非在高处架设天线,否则无法收看节目。经过详细勘查,她家附近确实没有天线或类似设备。假如有电视,情况便完全相符。” 一问该妇人的姓名,井狩不禁失笑。 “中村椋,那不就是阿椋?难道你没读外国记者采访可奈子小姐的报导?她是从前柳川家的仆佣长,对老夫人忠心耿耿,不管有没有电视都怀疑不到她头上。对了,她最近过得如何?” “据附近居民表示,这阵子曾看到她和一对年轻男女下田耕作,据说男的是她远房亲戚,女的则是邻村的姑娘。” “哦,原来阿椋还有亲戚。我以为她自丈夫死后就无依无靠,一直很为她难过,这样也好。看情况,阿椋确实没问题。绑匪哪有闲暇跟邻村的少女一起帮忙种田?”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外在条件太吻合,才忍不住……真抱歉。” 虽然这个报告最后被井狩一笑置之,但由此可证明警方的搜查有多严密。然而,努力到这种地步,依旧没有任何斩获…… “不是绑匪太会躲,就是我们的想法有极大盲点,以致推估的方向出差错。” 井狩边说边吃点心,又喝了杯茶,但他完全没有自觉。 “那么,直接送信来,也是声东击西?” “没错,或许绑匪是藉此诱骗,让我们误以为他们真的藏在附近。倘若这推论成立,警戒网的布署便得跟着改变。即使重点仍须放在我们称为R地区的奈良东南部,其他区域亦不能完全不理会。此外,还有一点得列入考量。” “还有?” “绑匪不见得会在藏身处收取赎金。他们只要拿到钱就好,所以当然该选择最容易逃、最接近退路的安全地点。尤其他们若真躲在危险的R地区,更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此想来,重点放在R地区便大错特错,可能会重蹈电视对谈的覆辙,当我们凝神倾听时,对方早溜之大吉。假如发生这种事,我们的脸可丢大了。” “逃到哪才安全?” “应该是海上吧。一百亿在陆地是沉重的负担,在海上只要一艘小渔船便能承载。何况是纪伊半岛,这次三百多公里的飞行路线,外侧尽是海洋。就算向海上保安厅寻求协助,他们同样经费拮据,加上任务繁忙,顶多派出两、三艘巡视艇支援。我不太清楚海警的作业方式,不过靠一艘巡视艇在一百公里的警戒水域内找只小渔船,大概跟大海捞针没两样。偏偏我们县警根本没余力进行海上巡逻,等等,我这想法搞不好正中绑匪的诡计。” “老公,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妻子忍不住大声询问,井狩骤然回过神。他愕然看着妻子,转头望向窗外。 “今天真是好天气,很适合和绑匪对决……” 他喃喃自语,视线又移回妻子身上。 “这次的信,有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特征,那就是通篇皆以柳川家属为诉求对象,强调一切将由柳川家负起责任。电视转播姑且不谈,连禁止各国飞机,甚至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进入半岛上空,这种柳川家根本无能为力的事也不例外。恐怕这是反映老夫人的想法,从电视对谈结束前的那番话,可看出她不想给警察添麻烦,想必绑匪亦体谅她的心情。当然,我们不可能因此置身事外。即使老夫人是一番好意,但只要这封信对外公布,社会大众肯定跟你刚刚一样,只想知道警方将如何接招。” 井狩停顿一下,接着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只能尽力而为。” 7 之后的数小时都像火烧马屁股般地飞奔而逝。 上午八点,井狩与县知事等高层讨论信中的“安全保障”事宜。 知事虽是保守派,却是据传有着“双刚”性格的人物,也就是刚强(字典解释:意志坚定、不畏艰难)及刚愎(字典解释:固执己见、冥顽不灵)。 “什么?由三县知事联名向航空局及自卫队提出禁航要求?为什么我要听绑匪的话?” 他的刚愎性格从一开始便显露无遗。 “这不是听从绑匪指示,而是基于搜查上的必要,也就是说,本次胜负的关键,在于能否确寊追踪到绑匪真正的目的地。但纪伊半岛上超过一千公尺的高山比比皆是,无法使用雷达,只能靠地面警力,意即肉眼、双耳,及侦音器、望远镜。由于直升机降落时很可能已是晚上,所以听觉尤其重要。到时空中若有其他飞行物体,难免造成干扰。总之,希望天上只要出现飞机引擎的声响,一定是敌人的直升机,否则根本无法跟踪。绑匪或许害怕赎金遭横夺,但对警方而言,亦有必要排除任何妨碍办案的飞机和直升机。” 经井狩的恳切解释,知事展现刚强的一面。 “听说绑匪强调,假如我们不同意这个要求,就要中止计划,且不保证刀自的生命安全?看来不只是基于侦查需要,光考虑到尊重生命,都必须配合。好吧,我负责与航空局及防卫厅交涉,你们只要全心搜查即可。” 知事大拍胸脯承诺,可是听到禁令的对象包含驻日美军及第七舰队后,他竟又退缩。 “喂,这不是闹着玩的。透过防卫厅约束驻日美军应该不难,毕竟日本或美国的飞机都会妨碍搜索,何况他们的机种还吵得多。但航空母舰不同,那等于是认定对方会来抢赎金,弄不好会引发国际问题。况且我们连空母目前在哪都不清楚。” “这正是最危险的一环。”井狩不死心地继续说:“我也不晓得第七舰队的所在位置,但总是在太平洋上。不管在菲律宾海域或萨摩亚外海,日本在他们眼中都近在咫尺,载着五千万美金的老旧直升机等于在鼻尖摇晃。在看好戏、贪婪与血气方刚等心态下,一个日本老妇的生死,和一只蚊子有何差别?我觉得他们才是潜藏的最大危机,不得不佩服歹徒特别提及空母的总密心思。您刚说这要求会引发国际问题,其实舰上的数百名空军中,有一个想当唐吉诃德,情况才更严重。知事,我晓得您不能直接打电报向美国国防部提出要求,但诚挚希望您想想办法。” 县知事沉思片刻后说:“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任内,真倒霉。”停顿半晌,又说:“不过比县警本部部长幸运多了。”最后刚强性格再次复活,“交给我吧,好好看着,日本男子汉可不是会任金毛碧眼的野人夺走赎金的懦夫。” 上午九点,柳川家属及鎌田抵达总部,召开作战会议。 井狩首先注意到地图上所画的墨线。宛如名工匠切割出的美丽直线,笔直清晰、粗细一致。整张地图上依然只有刀自的指纹。 “这些家伙连画线也要老夫人代劳,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吧?消除指纹应该不难才对。” 但此时的井狩根本没时间细想。会议从一开始便吵得火热,台上台下互相激辩,场面几乎难以控制。 包含鎌田在内的所有部属,皆反对井狩提出的全员集结R地区方案。 理由一,既然到目前为止毫无斩获,绑匪的藏身地可能根本不在R地区。 理由二,就算绑匪的藏身地真的在R地区,说不定昨晚已移动到其他便于逃走的地点。 这两点井狩都不得不承认,所以无法运用总指挥官的权限强制执行。但他为贯彻自己的想法尽了最大努力。 绝大部分的搜查干员都认定,飞行路线上的某处就是实际的赎金交易地点。 然而,飞行路线光是通过国道、县道上空的交会点便有三十四处,假如算进其他小路,更多达三百处以上。 经详细分析,其中约有一半是非防堵不可的重要地点,总计一百六十一处。倘使每处配置一辆警车及十名员警,便需千六百名人力。可是井狩只分派一千人。 “一千六百人已够少,只能勉强构成一张薄弱的戒备网,万一绑匪想出方法突破这道防线,一切都完了。本部长,到时您要负全责吗?” 属下拍着桌子提出抗议,井狩却丝毫不为所动。 “总人力只有两千,分出一半是极限。幸好最近没别的大案子……其他罪犯大概是等着看好戏,总之奈良县和三重县皆提供最大支援,才有这样的人力。听着,就一千人,多一人也不行。” 此外,不少搜查干员认为绑匪会从海上逃走,于是疾呼:“加强路线沿海的巡逻,才是最重要的对策。人力再怎么不足,至少要给我们两百辆警车、一千名员警。” 但井狩只答应派五百人及一百辆警车。 “这种破绽百出的巡逻网,根本无法发挥效用。实际海岸线超过三百公里,才安排五百人,等于一个人得守一公里半,简直太强人所难!” 面对部属的苦苦哀求,井狩充耳不闻,最后总算为他坚持的R地区留下五百人。 R地区东西宽三十余公里,南北长六十余公里,总面积约两千平方公里,几乎是津谷村的三倍。 “要是投入所有人力,绝对能抓到绑匪,派一千人,机率大概不到三分之一。如今只有五百人,就算加上当地居民协助,逮捕率也只剩百分之十。作战成败与否端赖兵力多寡……不过,没办法,只能祈祷每个员警都是千里眼、顺风耳。”会议结束后,井狩不禁对鎌田感叹道。 鎌田自愿担任R地区的坐镇指挥官。虽然见解不同,但井狩的坚定意志终究打动了他。 上午十一点,举行记者会。除了飞行路线、呼叫代号及安全保障条款外,信中内容都一五一十地公诸于世。 本次记者会和以往不同,由柳川家主导,警方只是作陪。井狩指派刑事部长代为列席,自公室看电视转播。 面对满心疑惑的记者团,国二郎解释: “不久前的电视对谈中,家母曾说,本案基本上是柳川家的私事,所以我们趁此机会表态。众所周知,我们的做法引起上自首相,下至各界的批评,甚至有人警告我们如此将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但为了家母的安危,我们甘愿承担全责。当然,我们的决定与警方执行公权力并无冲突,不能混为一谈。” 井狩看得出,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国二郎已从平凡的地方仕绅,蜕变成忠于自身信念的堂堂伟男子。两旁的可奈子及大作,亦找不出奢华贵妇和纨绔子弟的影子。 “即使歹徒真夺走一百亿,柳川家也非一无所获。”井狩忍不住喃喃低语。 这场记者会引起的骚动,某外国记者形容得相当贴切:“就像世界杯足球赛风靡全阿根廷一样,彩虹童子让日本陷入疯狂。” 记者会上的热度延烧到街头巷尾。新闻时间一到,电视机前挤满人群。刊载信件内容的报纸一发行,随即被抢购一空。 其中最狂热的一群人,要属电视台相关人士。 如同井狩的预期,转播权的争夺战异常激烈,柳川家夹在中间几乎不知所措,最后决定由NHK与本地的和歌山电视台联播。虽然对外宣称是不希望任何一家电视台独占转播权,其实是各台想从看不到尽头的权利金竞赛中获得解脱。英子事后悄悄透露,光权利金便收到一亿两千万,是井狩估计的十二倍。 转播权问题解决后,KDD(国际电信电话公司)宣布此节目将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 至于井狩等人,根本无暇理会外界的骚动。 他们忙着设置三县联合搜查总部,统一作战方针(共同会议上,和歌山县警提出的人力调配方案获得认可),配置部队,保护各金融机构(根据情报,来自阪神地区的众多黑道分子不断潜入本地),与有关当局进行联络协调……午餐没时间吃,烟没时间抽,转眼已是下午三点,转播即将开始。 事前的准备终于大致底定,未完成的部分也仅差临门一脚。 在三县知事联名请求下,大阪航空局同意在下午四点后,对辖下机场、飞行场发出禁止飞经纪伊半岛上空的命令。定期航班绕道,其他飞机及直升机则禁止起飞。 各空军基地于同时段中止飞行计划,经防卫厅交涉,美国空军亦允诺配合。 和歌山航空公司一大早便忙着整修塞考斯基式直升机。最近两年完全没接到合适任务,这架上个世纪的遗产一直沉睡在仓库角落,灰尘满布。幸好在维修人员的努力下,应该来得及抢修完毕。 警备的布署也大致结束。中途虽少不了传错指令、车辆故障等意外状况,但这样的混乱场面对员警已是家常便饭。 装送赎金的场所选在县警本部。这点当然没对外公布,但瞧见埋伏于本部周围的机动部队手上的闪亮盾牌,及正午过后陆续抵达的运钞车和护送警车,大部分的人都心里有数。 下午一点,所有赎金安全抵达,金属现金箱在会议室里堆成小山。 下午两点五十分,井狩接到知事亲自打来的电话。 “驻日美军提出一个你会感兴趣的建议。” “什么建议?” “空中雷达。你不是说过有山阻隔,地面雷达很难侦测直升机动向吗?对方愿意提供配有雷达的E2C预警机。军用侦察机考量到隐密性,通常是高空飞行,除非绑匪也有雷达,否则绝对无法发现。这么先进的仪器,一定能精准追踪升机。如何,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吧?” 井狩兴奋地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忍下。 “听来确实诱人,等一下会和部属讨论,但我个人不太赞成这么做。一方面是觉得,我国内部的犯罪搜查行动不需借美军之力,另一方面是担心会带来更大的危险。侦察机获得的情报一定是传回美国空军,再转到我们手上,如此等于随时都有许多外人知晓直升机的动静。对警方而言,为顺利救出老夫人,并循线逮捕绑匪,得先将赎金平安送达绑匪手上。在此之前,必须极力避免情报外流,这不单指美军,也包括一般民众。直升机一旦起飞,便无法预测何路人马会从中作梗。所以,我并不是说美军里一定会有人起贪念,而是考量实际情况,不该采取任何可能外泄机密的行动,请您谅解。” 知事沉默片刻后开口:“你们背后怎么说我,我心知肚明,不过你简直比我还刚愎……也罢,提防航空母舰,却接受美军援助,的确有些矛盾。你既然敢拒绝,应该挺有把握吧?不用侦察机也能达成任务?” “我相信两千名人身侦音器,目前我只能这么说。” “顽固的家伙,算我服了你。” 知事也不生气,淡淡挂断电话。 以上就是在最后一刻发生的小波折。不久,决战时刻到来,只是依然未接获企业号航空母舰的消息。 8 下午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公司、工厂和学校都停班停课。 电力消费计的指针骤然升起,全国上下一起打开电视。家庭主妇不用说,连平常对庸俗电视节目不屑一顾的学者大师也抱着书走出书房,端坐在电视机前。 整点报时响起,画面上出现“特别报导节目”字样,镜头移至播报员。扛起播报重任的是和歌山电视台的主播。 “全国的观众朋友……” 这句开场白顺口到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接着他更把握毕生唯一的机会,来段空前绝后的戏剧性呼吁。 “以及全世界的观众朋友。目前时刻为日本下午三点,东南亚约中午十二点,欧洲早上七点,美国东岸凌晨一点,西岸晚上十点。现在起,由NHK及和歌山电视台合作转播的百亿圆绑架案,也就是‘彩虹童子’一案的赎金运送实况,将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正式开始前,先来看看被害人柳川敏子刀自与绑匪的照片。这是和歌山电视台在九月二十七日的‘电视对谈’中拍下的影像。” 画面中,刀自站在中央,三个戴着肉色、黑色和白色面罩的绑匪分据两旁。而后镜头拉近,锁定手持麦克风的刀自。 “柳川家的家属已来到现场。”主播的话声插入,“谨代表观众向各位请教两个问题。” 镜头转到四张略显紧张的面孔上。 主播问:“从包装到运送赎金,歹徒都有详尽的指示,其中似乎包括未公开的条件,各位是否打算全面遵守?” 国二郎代表家属回答:“是的,一切细节都按绑匪的指示执行。当中有些要求,并非我们能力所及,幸好在有关当局的协助下都已实现。我们在此向和歌山县警及各相关单位致上最深的谢意。” 主播提出第二问:“绑匪承诺,只要柳川家依约行事,三天内刀自便能平安返家。各位相信对方的话吗?会不会担心这三天情况生变?” 国二郎应道:“绑匪一定会守信。三天的期限确实让我们感到不安,希望最好能在付赎金后立刻见到母亲。可是,我们宁愿相信这是基于技术上的理由,毕竟处理一百亿不容易。” 主播追问:“各位相信绑匪的理由是什么?” 国二郎答覆:“是母亲。不是我们自夸,家母非常聪明,世上再高明的骗子也骗不了她。何况这事攸关性命,她更不可能掉以轻心。愿意付出柳川家的全部财产,表示她认为绑匪绝非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只要付钱,一定会释放她。家母的判断就是我们的判断,此外不需任何理由。” 画面再度转回主播身上。 “本次转播是顾及公共权利,并非单纯服务绑匪。不过,既然绑匪主动要求,现下想必在某处看着本节目。身为负责转播的单位,我们想劝告绑匪,柳川家不惜牺牲一切迎合你们,你们有义务拿出男子汉一诺千金的气魄,让刀自平安归来。万一,不,是千万分之一……你们背信,就是比畜牲还不如的全民公敌,绝对逃不过法律的制裁,请牢记在心。这是全日本,也是全世界给你们的警告。那么,画面转到现场,首先进行的是赎金的装袋与捆包。” 开场白结束,好戏正式上场。 堆积如山的六十七个金属现金箱出现在画面上。 由于箱子表面光滑,只堆了三层。每层都是五排乘五列的方阵,整整齐齐放在会议室中央的地板上。 箱子在镁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宛如庞大的银块,又像是巨人的积木玩具。 “这就是一百亿!” 电视机前的观众同声赞叹,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是头一次目睹一百亿现金的模样。 “这里是和歌山市内某大楼的房间,详细位置恕不能透露,理由……相信不用我多做说明。”主播语带诙谐。 “柳川家属负责将纸钞装袋,仆佣负责捆扎。整间房里只有柳川家的人,没有任何警察或银行职员的身影。现在请开始作业。” 这令人垂涎三尺的梦幻景象,深深烙印在世人心中。 每个箱子都塞满万圆钞。国二郎和大作双手各取一叠,互相摩擦证明都是真钞后,迅速丢进袋中。 “好可惜,简直把钱当垃圾。” 电视机前的观众忍不住发出责备,但这也无可奈何。国二郎他们事前演练过,若一叠一叠小心放,装一箱要两分钟以上。由于时间限定四十分钟,每箱只能花三十秒。而平均一箱可容二百六十叠纸钞,等于一秒至少需处理五叠,根本没工夫慢慢来,连计算的方式都是两个一数“二四六八十、二四六八十……这样是一百……”,简直像小学生在运动会上比赛投球。 可奈子及英子负责拉开袋口。两人已抓到诀窍,接到纸钞不急着往里推,一定等累积三、四十叠后才一口气提起袋子,让钞票落底。顾不得是否排得横七竖八,打包方法当然更显粗鲁。 “刚好四百。” 串田总管确认后,两名健壮的小伙子接过她们手中的塑胶袋,像抬谷物般在地上弹一弹,减少钞票间的缝隙,然后束起袋口,绕上绳索,边踢转袋身边牢牢捆紧。 “这些钱真可怜……” 有的主妇看到纸钞在透明袋里遭挤压、折损、扭曲变形的惨样,竟忍不住泪眼汪汪。 但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纸钞毕竟是纸钞,在强烈灯光照射下闪动着奇异光芒,散发强烈的存在感,装袋流程犹如一场无止境的虹彩游行。 紧接着便要把塑胶袋搬上直升机。画面移到屋顶上,由NHK分局播报员接手播送。 “四十分钟转眼即逝,百亿赎金如期捆装完毕,正藉电梯陆续搬上屋顶。趁这时候,先介绍今天的主角,负责输送机的驾驶员,和歌山航空公司的高野先生。” 画面停在驾驶员身上,映出他年逾四十的温厚面孔。 访谈开始。 播报员:“有劳您执行今天的重要任务。容我请教一个外行的问题,不少人担心直升机载不动一百亿,真有这么重吗?” 驾驶员:“当然,况且机上还载着够飞九百公里的燃料,不过……” 播报员:“不过?” 驾驶员:“这都比不上心理压力的沉重。柳川老夫人是我的大恩人,没有她,我大概早变成流截强盗,惨死街头。想到今天的任务关系到老夫人的性命,便觉得好沉重……几乎快无法负荷:” 播报员:“原来如此,我虽不清楚您与老夫人的渊源,但能体会您的心情。那么,您已猜到会被选为输送机的驾驶?” 驾驶员:“是啊,毕竟我的资历最老。假如公司基于安全考量而剔除我,我也打算毛遂自荐。总不能把危险的工作交给年轻人,何况这附近的地势与气象我最熟悉。” 播报员:“会有危险吗?” 驾驶员:“光飞行本身便很危险。下午四点才出发,夜间飞行应该是避免不了的。除地形因素外,不晓得绑匪会下什么指令,加以在这件事上我是重要证人……我还担心第三者妨碍,载着这么大笔钱,遇上半路打劫根本无法逃走,机上没有武器,只能抱着与赎金同归于尽的觉悟……老实说,若不是为了老夫人,我也不敢接下这个任务。” 播报员:“意思是,万一碰到这种情况,您会选择自爆?” 驾驶员:“机上堆那么多燃料,想不爆炸也难……既然是逼不得已,相信老夫人能谅解。” 播报员:“对害您得接下如此危险任务的绑匪,您有什么想法?” 驾驶员:“说不上来……恐怕他们是别无选择。不过,他们考虑得挺周延,规定飞行高度一千公尺,从地面看机体只有豆般大,不但枪打不到,飞行山岳地区也较安全。” 播报员:“飞行路线并未对外公开,您是否已收到资料?” 驾驶员:“还没。起飞前,柳川家会交给我一个信封,等起飞后五分钟才能开启。” 播报员:“那您连要飞到哪都不清处喽?您接下这危险任务的勇气与决心,我们深感佩服,祝您顺利成功。” 驾驶员:“谢谢。” (录入注:以上访谈内容为楷体。) 一般民众多未料到这趟飞行竟潜藏着这么大的危险性。驾驶员虽语气木纳、态度平静,却流露出一股异常的紧张感。 播报员接着介绍转播机上的NHK驾驶员及摄影师。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见刚刚的访谈,脸色有些惨白。 播报员提问:“方才高野驾驶说,可能会遭遇空中抢劫。要是真发生这种状况,两位将如何应对?” 两人回答:“假如在转播中,只好和输送机一起听天由命。即使想单独逃走,敌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们。不过遭击落前,我们一定会把对方的机影确实拍下,敢在全世界的眼皮下打劫就试试看。至于我们,请多发点抚恤金吧。” 访谈过程中,现金袋不断从电梯搬出,沙袋般积在直升机周围。 塞考斯基式直升机有着圆滚大肚,宛如伊索寓言里那只吸饱空气的青蛙。柳川家的仆佣在高野的指挥下,由中央出入口堆起。习惯搬运木材的他们,配合着呼吸,动作干净俐落。直升机内外分站三个人,在吆喝声中,二十五袋赎金接连放入。全部装载完,机门差点因塞满的袋子关不起来。隔着机窗能窥见袋中的一叠叠钞票。 看到这一幕,绑匪想必能一扫心中对警方或家属耍花招的疑虑。 就算想在拍完装袋过程后,将另外准备的假袋子搬上直升机,在一贯的流程下,要调包绝非易事。何况参与作业者都不是专业演员,再高明的导演也无法让所有人的表情及动作都那么自然。观众十分清楚,机上的赎金袋货真价实,且没多余空间躲藏警察。 终于到出发的时刻。高野从国二郎手中接过信封,举手敬礼后钻进直升机。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发出的声音意外地小。风吹得柳川家众人头发和衣服飒飒作响。时间正好是预定的下午四点钟。 隔着窗户,驾驶员再度举手致意。 “全靠你了。”“加油。” 家属的声援夹杂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断续传入观众耳里。 输送机起飞。一分钟后,体积只有输送机一半的转播机跟着离陆。大小机影缓缓攀升,成为蓝天中的两个小点。 此时,不少观众嗅出情况不太对劲。自装袋作业以来,包含井狩在内的警方人员便从荧光幕上消失无踪。 刀自、健次和平太透过马克Ⅱ的车内收音机,听着直升机起飞的广播。 “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听见高野担心空中劫机的话时,平太说。 “只有我们没想到。”健次接着问刀自:“拟计划时,婆婆就顾虑到直升机遭枪击的可能性?” “你是指规定高度维持一千公尺吗?当然,身价百亿的鸟飞过眼前,哪个猎人不会开枪?不过,或许这也是悲哀的猜疑心作祟吧。” 之后大家不再交谈,只默默地注意时钟和聆听广播。 纪宫村的一处梯田,正义与两个阿椋在割稻。 “正义愈来愈顺手,快能靠这行吃饭了。”中年阿椋说。 “可惜刚做熟便要离开。”年轻阿椋,也就是邦子接话。“正义哥,你真的收割完就要回去?” “嗯,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正义思索着答道。“即使想待下来,阿姨也不见得肯收留老是犯错的家伙。” “别这么说,”邦子安慰他,“初学者谁不曾混着白米和糯米打谷、不曾吊错芝麻秆方向让芝麻掉满地?你若能留下,阿姨不知会多开心。你来这儿后,她精神好上许多。” “姨,真的吗?哎呀,好痛!”正义惊喜地望向邦子,手上镰刀一滑。 在前方的阿椋回头说:“又割伤手?这小子真是夸不得。” “不是啦,他还没做惯。”邦子替正义辩护。“啊,别直甩手。等等,我帮你包扎。”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那可不行,你看流这么多血。” 邦子迅速撕开手帕,裹住正义的手指。正义腼腆地别过头,仍乖乖地伸出手。阿椋捶着腰,边注视两人。 蓝天洒下耀眼的阳光,照得三人额上汗珠闪闪发亮。割稻工作逐渐接近尾声。 美军第七舰队的旗舰,“企业号”核动力航空母舰目前不在萨摩亚外海,也不在菲律宾海域,而是在更接近日本的小笠原诸岛东方,朝夏威夷航行中。比纪宫村明亮数倍的阳光,闪闪照耀在这片南方的蔚蓝海面上。 司令官汉德森中将在舰桥接过通信兵呈上的电报。这是他先前指示过,收到须立即上报的共同通信社海外新闻稿。电报内容很简单: “东京(共同)和歌山分局最新消息,载着五千万美金的直升机已按预定计划于日本时间下午四点自和歌山市出发,NHK转播机随行,路线不详。” (录入注:以上电报内容为楷体。) 他将电报交给身旁的金恩舰长,舰长读完后揉成一团。两人面色铁青,脑中想着相同的事情。实际上,企业号今天下午已连续两次接到来自东京的电报。 “东京(共同)和歌山分局最新消息,和歌山县知事三须特别会见星条旗报(美国军方报)的记者,表示在彩虹童子案的赎金运送过程中,最担心的便是强盗机的出现。知事声明,为遏止此事态发生,已郑重知会防卫厅并取得共识,禁止任何国家的飞机以任何理由在下午四点后接近纪伊半岛上空。若有犯者,防卫部队将采取强硬手段驱离。他更进一步表示,若行动因强盗机妨碍而受挫,不但将危及人质的生命安全,亦会引发日本与该强盗机所属国家间的严重国际纷争。” (录入注:以上电报内容为楷体。) 两人同时俯视眼下的飞航甲板。十八架战斗轰炸机正待命起飞,如猛兽锐牙般闪着银光的机翼、鲜艳的星型标志……这是美国海军最引以为傲的新精锐部队,更是重要的核心战力。 这些飞机要飞到八百海里(接近一千三百公里)外的纪伊半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两人也清楚,从早上开始,舰上官兵便陷入狂热的赌局,目前赌彩虹童子成功的下注率,军官是三比七,士官是五比五,士兵是七比三。 赌博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愿望,连非社会心理学的专家也认同。士兵中十个有七个希望彩虹童子成功,或许暗示他们心底隐藏着另一种愿望,不,绝不会有这种事……应该不会…… 汉德森忍不住咒骂:“下地狱吧!那个该死的三须。不,这种混蛋,搞不好地狱都不收。” “没错。”金恩附和。“那篇报导里他提到三次‘强盗机’,光这点就得下三次地狱。这附近难道有其他可能抢劫的飞机吗?” 汉德森忿忿不平。“当然,那小子不敢指名道姓,不过他的罪没因此减轻。狗娘养的王八蛋!” “真是恶魔之子!”金恩配合骂几句,接着问:“那怎么办?我们的行程表,尤其是十八架战斗机的……” 汉德森义正辞严:“即使只是日常飞行训练,也是企业号的神圣任务,没理由为那些胡言乱语变更。” “有道理。” “从前占领日本的司令官……艾克尔伯格还是谁来着,说过一桶里总有一、两个烂苹果,但眼前我们根本不必在乎这句话。” “我深有同感。” “不过,唔,经连日的密集训练,舰上官兵似乎都十分疲惫,干脆放慢脚步,暂停今天的飞行计划,说不定休息能提高士气。你觉得呢?” “完全赞成。”金恩舰长松了口气回答。 9 特别搜查总部自直升机起飞后,气氛更加紧绷,犹如野战司令部般剑拔弩张。 井狩端坐在正前方的座位,左手边的黑板上写着输送机陆续传来的消息。 (录入注:以下消息皆为楷体。) 一六〇 五引擎正常,目前位于停机坪上空,对地高度一千,风速北北西每秒十五公尺,云量零。开启指令信封,确认飞行路线。目视确定转播机起飞及攀升。待其接近,将通知飞行路线,朝预定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