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次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感到浑身不对劲。 急性子的平太按捺不住,脱口问:“婆婆,你似乎不赞成?难道不该用公共电话?” 刀自对平太温柔一笑。“那倒不是。你们的方法很合常理,不过……” “不过什么?” “既然符合常理,代表警方也能轻易猜到,想必他们会在柳川家装设追踪装置,这点有些棘手。” “我早料到了。”健次无法继续保持沉默。“我才不会犯这么幼稚的错误。讲完重点立刻挂断电话,条子便来不及追踪。” “这样警方仍查得出打电话的地点,只要对方没挂上话筒,就会一直保持连线状态。更何况,赎金的交涉过程可不简单,很难一次达成协定。不管换几个地方,次数一多,警方便能推测出你们大致藏身何处。到时,这里也不再安全。另外……” “嗯?” “声音也是个问题,警方一定会录音。你们或许会含东西、以手帕掩嘴,想法子变音。但声纹是与生俱来的特征,关系到音域高低、发音和震动频率等,不是能轻易改变的。经专家分析,很快就可辨明,成为威胁你们的证据。还有……” “还、还有?” “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今这案子人尽皆知,柳川家肯定接到不少假勒索电话。打过去时,对方会要求你们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匪。这要求合情合理,你们无法拒绝。可是,怎么证明?凭你们的聪明才智,应该早有盘算吧?” “呃,唔。” “最理想的方法就是我讲几句话,但不能放录音带,因为录音带没办法证明我依然安好。这么一来,你们便得带我到公共电话前。只是,用机车载我在路上逛,简直像是宣传歹徒在此。当然也不能开马克Ⅱ,光停在公共电话旁就够引入侧目的。那把车停在稍远处再步行过去……这样更危险,毕竟你们戴着白口罩和墨镜,而我也不可能露脸,大概得挂个黑口罩,两个打扮怪异的人在街上蹓躂,不管村子再小,恐怕还没走到公共电话旁,周围便已挤满人群。” “我、我明白啦。”健次忍不住哀嚎,单是想像那情景,就全身冷汗直流。“打电话风险太大,我清楚得很。不如这样,别打电话,改成写信,这下没问题了吧?寄信只留有邮戳,不同于电话追踪,不会那么容易被查出藏身地点。” 刀自和蔼地点点头。“嗯,最好选大一点的邮局。然后,这信你们要怎么写?” “怎么写……啊,你在担心笔迹跟指纹吗?我们可不笨,拿信封和信纸时,一定会戴手套。至于笔迹嘛,方法多得是,例如每一笔划都用尺,或剪贴报纸上的印刷字。” “做起来很费事哪。利用报纸,可拿现在学生常用的荧光笔标记,就是那种涂在纸上,仍看得见底下文字的笔,黄色或许最醒目吧。不过,这跟打电话一样,得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绑匪,你们打算怎么办?放进我的东西吗?可惜我是在登山途中被绑来,身上什么也没带。” “唔,真绑匪的证据吗?” 健次陷入苦思,忽然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既然打电话时可藉由刀自发声,写信是不是也能如法炮制? 他手指一弹,“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信你来写吧。” “咦?”刀自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照我们的指示代写这封信。你就写,绑匪的要求是如何如何。这样便不需烦恼笔迹和指纹的问题,也不必动用尺、报纸或你的东西。凭你亲手写的信,就足以证明我们是货真价实的绑匪。这点子不赖吧?” “噢。”刀自发出赞叹。“原来如此,确实是条妙计。警方手上只会有我的亲笔信,得不到任何关你们的证物,可说是一箭三雕的做法。不愧是老大,脑筋真好。” “哪里,”健次在刀自的注视下不禁有些害臊,“多亏婆婆的提点。” 两人互相吹捧,刀自趁机建议:“对了,你们何不取个名号?” “名号?” “是啊,老唤你们歹徒怪别扭的,叫绑匪又很难听。虽不是要模仿那些恐怖组织,但有个响亮的名号不是比较方便吗?” “这倒是,你信里也需要给我们一个适当的称呼。”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为什么老大的代号是雷,正义是风,平太是雨?” “等等!”健次大吃一惊,睇着平太问:“雨!你啥时也泄漏了本名?” “呃,这个,”平太慌忙解释:“我原本要告诉大哥的,昨晚你们回仓库后,婆婆怕我寂寞,过来陪我聊很多生平往事……” “你别见怪。”刀自打圆场道:“我并非刻意打探,何况我连阿椋也不会说,放心。倒是代号究竟怎么起的?” “好吧,讲都讲了,骂也没用。”健次无奈妥协。“没什么大不了的典故,前阵子我到大阪某家百货公司买行动所需的物品,遇上某画家在举办个展。我随便逛逛,恰好瞥见一幅雷、风、雨三童子乘乌云从天而降的画。雷童子扛大鼓,风童子持团扇,两童子提水桶,感觉挺有气势。我当时在想代号,看童子是三人,我们也是三人,就这么定下,没特别的理由。” “原来如此,这算是种缘分吧。三童子吗?有意思,能不能从中想出什么好名字呢?” 刀自沉吟片刻,往膝上一拍。“有了,叫彩虹童子如何?雷风雨三童子召唤暴风雨,一旦雨过天晴,便会出现美丽的彩虹。这意境多美,听起来又有魄力,应该很适合你们。” “彩虹童子、彩虹童子……”健次默念数遍后,忍不住灿然一笑。“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很喜欢,不愧是婆婆。平太,你看如何?” 平太也喜孜孜地点头附和:“不错,自己好像变得不同凡响。” 刀自开心地接着说:“既然你们都赞成,想必正义也不会反对。来,借一下手。” 三人欢喜地举起双手,击掌数次。气氛一片和乐融融,谁都没料到局面将有惊人变化。 事情起于刀自接下来的这句话: “称号决定好,只剩动手写信。刚刚没问清楚,你们打算要多少赎金?” “就这么多。”健次摊开一只手。 “同样是五根指头,能代表不同的金额。你一指值多少?” “千万,五根五千万,这是早决定好的。” 健次话一出口,场面登时风云变色。 刀自瞬间胀红脸,娇小身躯僵硬如石,慈祥的神情消失无踪,两眼迸射从未见过的异样光芒。 “你说多少?”刀自的声音冰冷得不像出自她口中,教人不寒而栗。 (她终于露出本性。) 健次神经紧绷起来,不管彼此有多信任,毕竟是敌非友。即使她勃然大怒,也得站稳脚步,坚守金额的防线。 健次咬紧牙根,倾身向前强调:“五千万就是五千万,虽然承蒙婆婆多方照顾,但这是两回事。五千万,一毛也不能少。” 下一刹那,巨大的冲击劈头袭来。 刀自对健次的话恍若未闻,语气几乎要冻结一切:“你以为我是谁?我再老也是堂堂柳川家的当家,别看扁我。我可没那么廉价。” “咦?” “懒得跟你讨价还价,掐头去尾,就拿个整数一百亿吧。低于这数字,我可没脸见柳川家的子子孙孙。一百亿,少一毛都不行。” 刀自说完倏地起身,朝茫然若失的两人冷冷一瞥,便转身走进房间,砰地拉上纸门。 4 三人之中,唯独正义依然态度悠哉。 下午四点钟左右,他与阿椋及那名叫邦子的女孩有说有笑地回来后,便待在主屋,直到晚上七点多才进仓库。 “我回来啦。”正义往角落轻轻一坐,身上传出阵阵酒味。“不好意思,我先吃过饭,也已洗完澡。阿姨拿出酒,说是慰劳我一天的辛苦,我忍不住多喝几口。讲真的,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工作,不用戴口罩或墨镜那些劳什子的感觉实在不坏,寿命仿佛延长一年。对了,我不在,你们肯定忙到翻吧?事情顺利吗?” 正义望向两人,由于仓库二楼只有一把车内紧急用的手电筒照明,且为避免外人起疑,上头还罩块布,所以只能瞧见两条黑影。 “一点都不顺利,我们遇上大麻烦。” 健次沉默不语,开口说话的是平太。 “哦?怎样的大麻烦?” “还不就是赎金的事。婆婆一听到五千万,气得暴跳如雷。” “是喔,其实我也觉得五千万太过分。她希望降多少?” “恰好相反,她嫌太少,硬要我们提高价码。那种身份的老夫人,见识果然不同。” “咦,人质要求增加赎金?真是天下奇闻。那你们抬高到多少?一亿吗?” “不不,她说身为柳川家的当家,身价太低会成为世世代代的耻辱。” “这样啊,我猜你们狮子大开口,跟她讨每人一亿。等等,一亿不就是一千万的十倍?这可是笔大数目,要花完恐怕也不容易。一亿的三倍,听到这金额,婆婆想必吓一跳。” “不对、不对。” “什么?难道更多?不可能吧?” “没错。” “比三亿多?四亿吗?” “不是、不是。” “喂,你把我当傻子吗?大哥,到底是多少?” “…………” “唔,大哥不说话,看来是真的。喂,平太,别卖关子,快报金额。” “好吧,再猜下去天都要亮了。答案是一百亿。” “什、什么?一百的后面是?” “亿。” “亿?一百亿?一百……混蛋,你在耍我吗?” 正义气冲冲地想站起,健次插嘴道: “他没耍你,真的是一百亿。” “咦?真、真的……” “对,一百亿。” “简、简直荒唐。”正义茫然地一屁股坐回地上。“大哥,这金额怎么说都太离谱。” “我们也这么想。” “那你们接受了吗?” “当然没有,咱们哪吃得下这么大笔钱。正义,你晓不晓得一百亿有多少?” “这个嘛,一亿是一千万的十倍,所以一百亿就是一千万的十倍的……一百倍……是多少啊?” “别想了。”平太制止他,“再想下去,脑袋都要变浆糊。” “不想不行。”健次叹气,“婆婆动动嘴说一百亿很简单,取款的可是我们哪。五千万一个公事箱就够装,即使不拿箱子,分一分也能带在身上,但换成一百亿便没那么容易。我在电视上看过,国税局向九州某间传销公司追讨三十七亿圆的税金,银行把钞票塞进附铁片固定的大现金箱,再放上运钞车。据说一箱能放两亿圆,一百亿便需五十箱。数量如此庞大,我们怎么搬?要搬到哪里?何况还得躲避条子的追踪,婆婆真是出了个大难题。” “不如跟婆婆摊开来讲?” “早讲过啦。起初听到一百亿,我们跟你一样当场傻住,脑袋根本无法运转。后来我们私下商量,认为实在太离谱,又回去找婆婆谈判,请她想个合理点的金额。” “婆婆怎么说?” “她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激励我们,做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没什么好骄傲,敢于挑战极限才是男子汉。既然有胆子绑架她,连这种小困难都无法克服吗?” “哦?” “她还说,我们以自己的生活水准思考,才觉得一百亿是笔大钱,稍微改变一下想法,便会发现一百亿不过如此。” “怎么改变?” “我们也这么问,她回答,想像一百亿买得到的东西就行了。” “一百亿能买什么?超市的泡面一包四十三圆,呃,买一百亿……” “笨蛋,谁叫你用泡面当基准,婆婆说要用更贵的东西,好比洛克希德航空公司的三星巨无霸客机。” “三星……” “就是前阵子在日本引起话题的喷射客机。一架本体价格是五十五亿,倘使加上备用引擎等配件,价格不下六十亿。而军机更贵,例如目前自卫队里最红的E2C空中预警机,一架便值九十四亿。瞧,一百亿连两架三星客机都买不到,只能勉强买一架E2C空中预警机。当时婆婆这么告诉我。” “等等,大哥,我再有钱也不会去买那些玩意,何况也没地方放。” “这是打个比方而已。婆婆的意思是,把一百亿换成物品,其实只是这样。我们原本提出的五千万顶多够买飞机尾巴,三个大男人竟为那点小钱赌上性命,真是何苦。” “唔,三星客机的尾巴吗……” 事实上,刀自讲这番话时,健次眼前鲜明地浮现电视上曾出现的银光闪耀客机。 那飞机非常巨大,尤其是高耸挺立的尾翼更令人咋舌。人类竟做得出这种东西,实在很不可思议。 但不管再巨大,尾翼毕竟仅是尾翼,和放大后的模型飞机没什么差别,说到底只是冰冷的金属块。 没错,人类眼中的庞然大物,在比人类高大数百倍的巨人眼中,不过是粒微尘。目前,成田机场每天都有几十架相同的飞机起降,所谓上百亿、上千亿的金钱,价值也就是如此。 那幻影一闪即逝。健次回过神,察觉刀自正温柔地望着自己。 “如何?试着以三星客机为单位思考了吗?” “唔,我从小到大都是拿泡面衡量,一时改不过来,可是……” “可是?” “我开始接受也有这种观点。” “这就够了。”刀自一脸严肃,“钱是很可怕的。你们现下只把钱当成买东西的工具,不懂钱就是力量,足以掌握他人的生杀大权。等明白这点,你们会心生畏惧。到时候,你们才能体会一千圆和一百亿都是一样的钱。但如今你踏出第一步,晓得钱能以三星客机为单位,也能以泡面为单位,已算是很大的进步。” 最后,健次和平太被口若悬河的刀自喊得晕头转向,唯唯诺诺地告退。 “嗯,婆婆真是小觑不得。我们刚刚从田里回来时,她一直躲在房间,吭也没吭一声,等邦子小姐离开后,才出来和阿姨有说有笑的。在这之前,我根本没察觉她躲在里面。” “废话。要是她露出马脚,麻烦的可是我们。” “话是没错,那怎么办?明天重新协商吗?” “这问题总得解决,不过……” “怎么?” “今天她一副不接受这个金额,便不再协助我们的态度。假如明天去谈相同的事情,依她的顽固脾性……” “会翻脸?” “可能性不小。” “真伤脑筋。” 此时正义已完全酒醒,他盘起胳膊,垂着脑袋苦思,双眼骤然一亮。 “大哥,听过傻子也有灵光的时候吗?” “没有。”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们在外面干啥,婆婆哪会知道?不如先答应她,然后向家属要当初决定的五千万,等拿到钱,我们拍拍屁股走人,婆婆再气也没辙。” “这法子行不通。” “啊?” “讨论半天,我们决定请婆婆帮忙写信与家属交涉。其他方法很难证明是我们真正的绑匪,且风险太大,执行上有困难。所以她等于掐着我们的命脉,哪还能暗地搞鬼。” “噢,果然不行,简直像被下了紧箍咒。” “是啊,找出解决办法前,我们根本动弹不得。” 今天原本轮到健次与正义守夜,但面临如此难题,健次无心管别的杂事,便跟前天一样把守卫工作丢给平太,独自苦思一整晚。 过去健次好几次心生绝望,却不曾这般无力。一百亿实在太过庞大,半梦半醒间,他甚至看见无数银色现金箱漫天飞舞。 (两亿圆的箱子到底有多重?) 当初电视报导传销公司逃漏税案件时,搬运现金箱的银行行员显得颇为吃力。 (那绝对不止四、五公斤,大概有十公斤以上。正义或许能一手拿一个,但我跟平太顶多各拿一个。) 想着想着,健次不知不觉沉沉睡去,梦里数不尽的箱子压在身上,挣扎到汗流浃背,仍无法脱身。健次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发现肚子上压着正义的大脚,全身如在梦中般汗水淋漓。 “唉,连同伴也来增加我的负担。不管怎样,一定要想个法子才行,惹火婆婆,被她赶出这屋子的话,可就没戏唱。” 于是,健次等人迎向多灾多难的第二天。 5 搜查行动第三天与第二天大同小异。总部的干员为查证和整理堆积如山的情报忙得焦头烂额,外头则有数千名员警及数百万民众张大眼睛在各乡村城镇内寻找歹徒的踪迹。 至于柳川家,则接到一通假绑匪打来的电话。 “老太婆在我们手上,想要她平安回家,就带三百万现金到串本的无量寺。寺后有个良容丸号船难纪念碑,把钱放在碑后的台座上。时间是今晚七点。不准报警,我们将严密监视,万一有条子跟踪,马上会知道。这笔钱只能由一个家属送来。要是没遵守指示,小心老太婆回不去。”电话另一头的年轻男子说。 “绑架妈妈却只勒索三百万?这一定是冒牌货。居然趁人之危,实在可恶。好,交给我。” 幺女英子怒上心头,主动接下送钱的工作,依约抵达指定地点。 无量寺收藏许多圆山应举(注:江户时代中期的知名画师,亦是“圆山派”画风的始祖。)高徒芦雪的画作,素有“画寺”美名,但入夜后杳无人迹,船难纪念碑周围一片漆黑。 警方在寺院周边道路安排不少员警埋伏,为避免惊动歹徒,不敢贸然入寺。英子明知寺内一个警察也没有,仍只身等候“绑匪”,算是胆量十足的基督徒。 约三十分钟后,“绑匪”现身。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身穿僧服堂皇踏进大门,以致员警毫无所觉。 歹徒拿起手电筒一照,见英子站在纪念碑旁并未离去,大吃一惊,随即恐吓道:“交出钱来!” “我母亲在哪里?见到她,我才把钱给你。”英子毫不畏惧地与歹徒争论,歹徒不耐烦,一把抢过装现金的牛皮纸袋转身想逃。岂料,英子抓住歹徒的手指往反方向拉扯。这招是刀自传授的防身术,英子气昏头用力过猛,竟拗断歹徒两指。 员警听见男人的惨叫声,冲进来一看,只见英子自责地垂着头,喃喃说着“身为基督徒,真不该做出这种暴行”。那个“绑匪”,其实是附近帮派的小混混。 这消息传到搜查总部,井狩虽震怒于警备的疏失,下令严惩负责人,却无法斥责英子的举动。 刀自没有制服暴徒的英勇事迹,但当年农民运动盛行,津谷村的大批佃农涌入柳川家时,她的巧妙应对至今众人仍津津乐道。 刀自那年二十多岁,比现在的英子年轻许多,她夫婿是柳川家名义上的当家,却怕得躲在家里,只好由她出面。她独自面对广大庭院里的五十多名佃农,态度不卑不亢,时而安抚,时而严词拒绝,坚毅中不失柔软,表现得可圈可点,最后终于说服群众离去。原本大家只当她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经过这事,她的声望扶摇直上。 “有其母必有其女,哪怕信了神,本性还是不变。”井狩回家后向妻子感叹道。 假绑匪风波之外,令人在意的是,社会上逐渐出现有利绑匪的言论。 某地方早报的专栏写着:“这些歹徒不像草菅人命的武装恐怖分子,也不同于以往的绑架犯,似乎抱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气节,这点从他们甘冒风险释放伴随老夫人的少女便可看出端倪。对这样的绑匪,或许穷追猛打并非妥善之举,应派出有胆识的人物进行交涉与劝服。” 此外,某地方电视台的记者街头采访时,也有民众表示“绑匪似乎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好好沟通或许能和平解决”。 目前为止,这类现象虽不至于影响警方士气,但对将舆论视一项为重要武器的井狩等人而言,无疑是必须审慎观察的征兆。 不过,除去这两件小插曲,搜查的主要方向没有太大变动。 事后回想起来,这两天可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九月十八日,案发第四天的下午两点钟,搜查总部接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连接津谷村前线小组的专用电话铃声大作,干员接起后,随即把话筒转交给井狩说“搜查一课课长的紧急联络”。话一出口,偌大的室内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猜想“绑匪终于主动联系家属”。 井狩微微点头,将话筒放在耳边,旋即听见鎌田紧张地报告: “绑匪找上门了。” “嗯,几点打来的?” “不是电话,是刀自的亲笔信。” “什么?刀自的信?” “是的,我这就念出全文。” “等等,你确定信是老夫人写的?” “是的,国二郎、可奈子、英子三位家属皆证实信封和信纸上的笔迹出于刀自之手。信件下午一点左右寄达,但最近柳川家每天都收到四、五十封慰问信,而我们没想到绑匪会使这招,所以直到英子小姐整理时才发现。延误时间,非常抱歉。” “好吧,我明白了。你等一下,我先叫他们设定扩音器和录音机。” 为即时告知全体人员重要情报,总部的电话装有与柳川宅邸相同的配备。待员警做出“OK”手势,井狩对鎌田说:“请念吧。”井狩取过便条纸,拿铅笔记下重点。 “是。由和歌山邮局配送,交寄时间为本日〇八〇〇至一二〇〇。信封上的收件人为国二郎,背后的寄件人只署名柳川内,没写地址。内是内外的内。” 不久之后,凡听闻信件内容的人莫不万分震惊,这起发生在纪伊乡村的案子遂发展成全球瞩目的国际大案。说得更夸张点,如同某外国记者的报导“此案不仅在日本,也在全世界人们的心中投下震撼弹”。 “首先……”刀自写着。 首先,这封信是在绑匪的要求下,依其口述内容写成。以下所称的“我们”是指绑架集团。本段是我柳川敏子获得绑匪同意后添加的声明。绑匪所述如后: 此信由柳川刀自亲笔写成,应可证明我们为货真假实的绑匪。 绑架刀自的目的无他,只因我们深信这是获取必需资金的唯一途径。 所以,我们无意加害刀自,她在我们的保护下,过着安全舒适的日子。但为达成我们的目的,在各位支付赎金前,无法释放刀自。 我们要求的赎金为一百亿圆,为证明此数字并非笔误,另以罗马数字标示: 10,000,000,000 请确认一的后方有十个零。 现下各位应能理解我们选择刀自为目标的理由。世界虽大,富豪虽多,然而家属愿意支付庞大赎金的,就我等所知唯有刀自。 我们十分清楚,尽管柳川家是纪州屈指可数的豪门,要立即筹措一百亿现金亦非易事。 从此信送达当日起的两个星期,也就是至十月一日为止的十四天,是我们给的缓冲时间。交付赎金的方式将另行通知。 另,邮件往来或有遗失之虞,为确定信在预期时间内送抵,请在收到后由下述指定代表人,按指示时间和方法与我们联系。今后若无特别变动,皆比照办理。 时间:每天十二点十五分。 方法:和歌山电视台及和歌山电台现场转播。 代表人: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 代表人不选家属,而劳烦县警本部部长代行,是希望交易过程更公式化,避免情绪性的发言影响交涉效率。且贵为本部长,应不至于在公开场合卖弄虚言。这也是我们信赖警方的证明。 此致 柳川家诸位 彩虹童子 (录入注:以上书信内容为楷体。) 第五章 三童子登彩虹 1 下午四点钟,井狩在总部召开记者会,公开绑匪来信的全文。 记者群一阵哗然,发问声此起彼落,起初大家的焦点都放在“一百亿”这个数字上。 问:这么巨额的积金,以单人绑架案而言是史上之最吧? 答:我们并未调查所有往例,无法明确答覆,但照常理判断应当没错。 问:绑匪要求这金额是认真的吗? 答:由于线索只有刚刚公布的信,坦白讲我们也难以判别绑匪的心态。但从绑匪不断强调金额的正确性,及对照前后文语气看来,没理由认定是随口说说,虚张声势。我们的立场是假设对方确实要求一百亿圆,或接近这个数目。 问:倘使绑匪是认真的,柳川家有办法支付这么庞大的赎金吗? 答:与家属协商前,无可奉告。 问:绑匪是否从刀自身上打听出柳川家的经济状况?没把握的话,应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答:只能说,我不认为老夫人会透露这样的情报。 问:要是在受到胁迫的情况下呢? 答:这我不予置评。 问:听到这个金额时,您很诧异吗? 答:有谁能保持镇静,我倒想认识认识。(哄堂大笑) 问:现阶段警方只视这起案件为单纯的掳人勒赎,但以单一犯罪集团而言,索求的金额未免过多,其背后是否有日本赤军(注:日本极左派武装恐怖组织,以巴勒斯坦为根据地,策划多起劫机、扫射及绑架等行动,于二〇〇一年宣布解散。原著出版前一年(一九七七年)才发动过劫机事件,当时正是其活动频繁的时期。)之类的组织操纵? 答:这金额确实太大,不过我们研判与激进组织无关。 问:何以见得? 答:罪犯的性格会反映在手法上,他们的作风与日本赤军等武装恐怖分子完全不同。 问:除此之外,有没有可能是某个亟需巨额资金的组织? 答:我们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问:倘若不是一百亿,而是二、三十亿,柳川家如有支付的意愿,警方会阻止吗? 答:这问题很难回答。事实上,我们曾建议家属预备一笔钱。这绝非向绑匪屈服,而是在确保老夫人安全的情况下逮捕恶徒的前哨战。此方针至今未变,只是金额超过十亿圆,不管结果如何,势必都会冲击人心,远超出警方能决定的范围。何况,要是绑匪真的得逞,难保类似手法不会重覆上演,届时日本恐怕将成为第二个意大利……当然,无论金额多寡,拯救老夫人都是我们最大的使命。(井狩的悲愤神情令众记者为之动容,现场一度鸦雀无声。) 问:容我换个问题。您刚提到罪犯的性格会反映在手法上,那么根据这封信,您认为乡匪是怎样的人? 答:难缠的家伙。(井狩的口吻充满无奈,记者再次哈哈大笑)无论是内容或行文方式……不,是叙述的语气,都透着一股狂妄刁钻,丝毫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各位所知,在民众热情配合下,警方持续发动大规模搜查,却仍找不出绑匪的下落,足见绑匪手段高明。看过这封信后,我更确定绑匪絶非泛泛之辈,也加深与其一较高下的决心。 问:信中出现“唯有”、“卖弄虚言”等,恐怕连大学生也用不好的难涩字眼,看来绑匪的教育程度不错? 答:那倒不见得。老夫人写文章往往字斟句酌,即便只是代笔,若绑匪的话语太过粗俗,她或许会主动修饰。毕竟她心里明白,这封信警方一定会留存纪录。所以,用字遣词未必能反映绑匪的教养。 问:赎金支付期限为两周后的十月一日,筹钱当然需要时间,但这可是起绑架案,莫非歹徒有把握在这段期间内完全避开警方的耳目? 答:我最生气的就是这点。绑匪究竟是胸有成竹,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结果将证明一切。 问:绑匪要求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十五分透过电视及广播联系,您会照办吗? 答:这是与绑匪沟通的唯一管道,我们只能遵从。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皆已同意配合,尤其各位也晓得,和歌山电视台的东社长及中泽报导部长,和我一样受过老夫人的恩惠,他们表示今后只要派得上用场,必定全力配合。中午十二点十五分,电视与电台广播都刚播完一般新闻,即将接续地方性节目,在播出的安排上影响不大,这想必也在绑匪的算计之中。 问:最后,请问您得知绑匪指定自己为“代表人”时,感想如何? 答:刚听到我的名字时,既错愕又生气,但对方敢正面向我挑战,我也不能退缩。我打算堂堂正正接下这战帖,就看谁是最终的赢家。 (录入注:以上记者会内容为楷体。) 记者会一结束,井狩立刻离开总部,直奔津谷村。由于没空吃晚餐,只能在车上啃着妻子准备好的饭团。抵达柳川宅邸时已是晚上七点。 庭院里到处是媒体记者所搭的账篷,弥漫着一股重大案件特有的紧张气氛。众记者一见到井狩便蜂拥而上,井狩从头到尾都以“无可奉告”回应,马不停蹄地走向柳川家族聚集的屋内。 亲属中,英子的丈夫田宫牧师因身负掌理教会职责,先赶回大津。客厅里仅剩国二郎夫妇、可奈子夫妇、大作及英子六人。警方则有井狩与鎌田留守。 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大家丧失分寸,井狩一眼便看出他们发生过激烈争执。国二郎尤其明显,他的头发乱成一团,脸色苍白如纸,领带歪向一边,眼神飘忽不定。 “井狩先生,你来得正好。”国二郎见井狩进门,便咬牙切齿地说:“绑匪实在太离谱,是不是疯啦?唉,妈妈真是的,即使成为人质,也该严词拒绝这过分的要求。绑匪说什么,她就写什么,教我们如何是好?”言谈中居然连刀自也受到迁怒。 “关于这件事,”井狩说:“各位也清楚,明天便得做出回应。看来刚刚似乎已商讨过,不知能不能告诉我结论?” “哪有什么结论?一句话,办不到。”国二郎简直像个任性的孩子。 “哥哥慌成这副德性,真难看。”可奈子指责道,“我们的回应可是要在电视与电台播出的,虽然是地方频道,但这类大新闻,一定会透过电视联播网的核心台播放到全国。何况是午间时段,全日本人都在看,柳川家只回一句办不到,脸面往哪摆?” 原来如此,井狩顿时恍然大悟。身为警察,他一直以为绑匪选择电视与广播,是看中其收讯范围广泛的便利性。经可奈子一提,他才明白绑匪动机不单纯。像柳川家这样的豪门,除了性命,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只要将柳川家推上荧光幕,施加这种心理压力,绑匪便能不着痕迹地取得谈判优势。特别指定:“现场直播”,恐怕正是算准这一点。 (哼,没那么容易。既然代表柳川家上电视,我可不会只当个传话的机器人。) 井狩嘴里喃喃自语,此时柳川家的兄妹依然喋喋不休地争论。 “不然你说怎么办?”国二郎反问。 “我提过好几次,”可奈子提高嗓门,“应该清楚告诉对方,一百亿实在太离谱,但我们会尽最大诚意准备。” “讲得容易,万一绑匪质疑我们的诚意值多少钱,要如何回答?” “这得看你,哥哥。” “那就是事先准备的两亿喽?” “什么傻话,假如绑匪开价五亿,杀到两亿还说得过去。现下对方开口要一百亿,你随便拿两亿打发,岂不成为全日本的笑柄?” “所以我才问你出多少才好啊。” “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怎么知道。” 两人的争辩似乎就此绕进死胡同。 井狩抓住时机打圆场:“其实没必要马上亮出底牌。明天不会提及金额的部分,就依可奈子小姐的意见,以展现诚意为主,由我斟酌发言。”接着他望向鎌田,“对了,我还没看到老夫人的亲笔信……” “正本送到搜查总部进行指纹监识,本部长可能正好错过,这里有份影本。” 鎌田说着从公事包中取出一叠纸。 井狩一眼便认出这确实出于老夫人之手。细瘦的毛笔字以间距一行的方式,工整地写满五张信纸。尽管不清楚属于何种流派,但笔划自然流畅,十分易读。刀自与井狩间的书信往来只有贺年卡,个性严谨的刀自连收件人姓名都坚持亲力而为,绝不假手他人,加上近年毛笔字已相当罕见,那秀丽齐整的字迹早鲜明地烙印在井狩脑海中。 井狩仔细阅读后,抬起头。“字迹很正常,但只有这样是不够的。” “咦,什么意思?”国二郎等人皱起眉。 “光凭一封信无法证明老夫人的处境是否安全舒适……这倒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武器?” “引蛇出洞的武器。” “啊?” “绑匪或许打算靠这计钳制我们,但我们可以反将对方一军,就像英子小姐扭断小混混的手指一样。” “嗯?” “不懂吗?没关系,交给我处理。”井狩傲然说道。 此时他已想妥腹案,准备将绑匪逼上绝路。 2 电视台与广播电台同样位于和歌山放送会馆内,离县警本部非常近,只需两、三分钟的车程。 隔天,十九日中午十二点整,井狩在会馆的正门口下车。电视台的东社长、广播电台的吉井社长、中泽报导部长三人前来迎接。四人一面走,一面由中泽说明预定的流程安排。 “今天使用的是专门录制新闻节目的小型摄影棚。十二点十二分,中午的一般新闻结束后有三分钟的广告。十五分时,临时特别节目的提示音一响,画面会秀出字幕。前一分半钟由播报员先介绍您的身份,接着镜头会转向您,待导播举起手势,便可开始发言。想讲什么都行,但请控制在五分钟内。听说您的谈话内容用不到五分钟?” “嗯,应该是。” “我们另外准备了营救刀自的宣导画面,万一时间有剩,也不必担心。两位有没有要补充的?”中泽望向两名社长。吉井只简单地说“电台会进行同步广播”,东则说:“这段时间的收视率想必很高,许多企业抢着当广告赞助,以后的播放暂且不谈,至少这次电视和广播都是义务播出,一来老夫人对我们有恩,二来民营电视台能独占这种高公共性节目的机会不多。当然,这节目将透过核心台(注:原文为“キノ局”,指的是日本电视联播网中位于东京的几个主要电视台,地方电视台的节目大部分购自核心台。)向全国播送,但我们会严格把关,避免中途插入广告的问题。” 三人的话简单扼要,不愧是分秒必争的专业媒体人。 井狩被带往一个亮着“ONAIR”灯号的摄影棚,棚内正在播报整点新闻。 中泽引导井狩到座位上,在他耳边低语“那位戴白手套的是导播小岛,播报员是长沼”后,随即离开。导播与播报员分别向井狩颔首示意,井狩不禁暗自苦笑。暂且不提导播,连在念新闻稿的播报员也点头,摆明是暗示观众“重要人物抵达现场”。 井狩环顾摄影棚,瞥见前方桌上放着两支麦克风,高度刚好到他嘴边。中央及左右两侧各有一架摄影机,摄影师与助手黑影般地静静伫立在旁。尽管是荧光幕上常见的景象,但身处其中还是头一遭。 “老公,上电视别太紧张。”井狩想起出门前妻子的叮咛。他常出席记者会,面对媒体和镜头都能泰然自若,可是摄影棚里的气氛截然不同。 “开玩笑,我怎么会紧张?”井狩喃喃自语,心跳仍不由自主地加快。 (要是紧张或说错话,脸可丢大了。) 井狩心里想着,突然惊觉原稿还放在口袋。播报员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他却完听不进新闻内容。 (糟糕,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井狩微感狼狈地瞄向四周,脑海突然浮现一个好点子。宛如巨汉眼珠的摄影机十分诡异,想到镜头另一端有几百万双眼睛更是恐怖。然而,只要把摄影机当成绑匪就好,恰巧数目都是三。 (好,中间是主犯,右边是高大的共犯,左边是矮小的共犯。待会儿就盯着主犯说话吧。) 这么一想像,井狩顿时平静下来。当提示音响起时,他已恢复平日的自信,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正前方。 健次等人聚在主厅旁的房间,围着收音机。今天正义也带着便当随阿椋下田工作,屋里只剩刀自、健次和平太。 初次踏进阿椋家时,放眼望去看不到电视,健次早觉得纳闷,方才听刀自说屋里根本没有电视,他更是错愕。这年头再乡下的地方也少有没电视的人家,何况刀自还写了那样的信。 “周围都是高山,收讯不良。四公里外有四、五个住户联合在山上架设共用天线,可是这里只有阿椋家,且就算找她加入,依她的脾性搞不好会拒绝。”刀自趁等待的空档解释。 “一个人过日子已够苦,亏她能忍受缺少报纸和电视的生活。” “连汽车、机车和电锅都没有,只有冰箱跟洗衣机。” “这样不会不方便吗?” “大概习惯了吧。但要是问她,她或许会说古时候没这些东西,大伙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真是个怪人。” “是嘛,”刀自露出微笑。“你们听过这故事吗?有个人去到单眼国,大家都当他是妖怪,于是强行挖掉他一只眼睛。每次想起阿椋,我总忍不住思考,究竟谁是双眼人,谁是独眼龙?说不定奇怪的是我们,阿椋的生活才正常。无欲无求,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心想‘今天又平安度过’便酣然入睡。即便家里多四名麻烦的不速之客也不以为意,带着来历不明的壮汉,放着门户大敞就照常下田去。身边有这样的人,你们不觉得心灵澄净许多?” “可能是成长的环境不同吧。不过,婆婆,既然家里没电视,你为什么在信里要求电视直播?” “对方怎么知道绑匪看不到电视?” “咦?” “只要警方认为我们会看电视就足够。听收音机也能获得相同讯息,我们没半点损失。好,时间差不多。” 十二点十五分,提示音响起,临时特别节目开始。 3 “全国的观众朋友。”播报员的语气既紧张又亢奋。只要是播报员,大概都很向往说出这句开场白,何况身为地方电视台的播报员,这可能是空前绝后的唯一机会。 “全国?”平太低喃。 “当然,这案子即使在东京也是社会版的头条新闻。”健次轻声回应。 播报声持续从收音机中传出。“今天早上已多次预吿,相信各位观众都知道,接下来将是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向柳川刀自掳人勒赎绑匪喊话的临时特别节目。由县警水部部长透过民营媒体与通缉中的绑匪进行对话,是史无前例的事。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秉持专业立场,考量到此案实属重大公共案件,决定不安插任何广告,无偿播放。不只,我们和歌山视台及广播电台,全国联播网各台也采取相同立场……” “搞啥鬼,怎么自吹自擂起来?”平太说。 “这可是宣传的好时机,数数他会讲几次‘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健次嘴上应着,耳朵却放过收音机传出的每一个字。 “关于本掳人勒赎案,不用我再赘述,自三名男性歹徒在和歌山县津谷村乡架刀自,至今是第五天。期间案情有任何进展,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皆已详实报导。就在昨天,绑匪寄了一封信到柳川家,信中要求的赎金金额高达前所未闻的一百亿圆,这消息我们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也率先向全国观众报告过。” 健次瞥向平太,只见他数到第四根手指头。 或许是时间所剩不多,播报员稍微加快说话。“本节目便是柳川家对绑匪的正式答覆。歹徒指名由井狩本部长代替柳川家,透过我们和歌山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直播。尽管异于往例,但由于找不到其他能联系绑匪的管道,县警本部几经讨论,不得不答应绑匪的要求。以下,将时间交给部长。” 接着安静数秒钟。此时,电视画面上应是井狩的大特写吧。 “终于上场了。”健次感觉掌心渗出汗水。他看过井狩的照片,知道这号人物,声音却是初次听见。不久,收音机中缓缓流泄出井狩的话声。 “谨告绑架集团彩虹童子,我是和歌山县警本部部长井狩大五郎。” 气势十足且强而有力的开头,完全符合井狩的形象。字句清晰,抑扬顿挫丝毫不乱。 “昨日收到来信,与家属沟通后,决定按各位的指示,由我代为传达柳川家的想法。” 井狩稍稍停顿,语气坚定地说:“你们的要求太过分。” 平太脖子一缩,偷偷觑向刀自,宛如遭老师斥责的学生。他正数到第五根手指。刀自则是默默听着收音机。 “柳川家为因应你们的要求,已预备一笔庞大的现金。实际数目恕不能公布,但绝对高于往例。柳川家为拯救老夫人,牺牲再大也不吝惜。” “…………” “然而,你们提出的金额实在离谱,令柳川家不知所措。这是当然的,世界上没人付得出这么大笔赎金。” 井狩这番话说是答覆,其实更像反击,言语间充满斗志。 “因此,我代家属呼吁。或许你们有不为人知的理由,但请舍弃原本的盘算,重新评估。相信以你们的才智,不难明白任何事都有限度,双方必须达成共识,才可能进行对话。这是第一点。” 井狩沉默片刻。 “第一点?”平太不安地说,“意思是还有第二点?”” 健次压根没心思回答,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直瞪着收音机。对手果然如预期,不,比预期中更难缠。敢以这么强硬的口吻向握有人质的绑匪喊话,可不是什么人都做得到。 “其次,”井狩开口:“信中写着,老夫人在你们的保护下过着安全舒适的生活,我们强烈感到怀疑。” “哇,他竟然讲这种话。”平太瞪大双眼。 “理由在于你们要求的金额。”井狩紧接着道,“老夫人身为掌握柳川家实权的当主,比谁都清楚家中的经济状况。决定金额前,你们应先询问老夫人柳川家有无能力支付,却没这么做,否则老夫人绝不会赞同。在这种情形下,怎能相信老夫人的安全无虞?” “根本是借题发挥,”平太忍不住大吼,“你不知道金额是……” “嘘!”健次制止他,接着问:“所以你想怎样?” 健次第二句话是对着收音机说的。阿椋家的老旧收音机又大又笨重,四四方方的框格内有两个圆形布质喇叭,确实很像宽下巴且大眼大嘴的井狩。 “所以,”井狩加重语气,感觉得出这正是此次答覆的重点。“请证明老夫人依然健在。无法看到她,至少让我们听见她的声音。不能使用录音带,我们要听她亲口说话,且通话时得让她自由发言。确认老夫人健在后,才能放心进行交涉。” “这是陷阱,”平太高声嚷嚷,“你想趁机把我们揪出来!” 井狩继续道:“倘若认为这是要查出你们的藏身处,可就大错特错。如同信中所述,身为本部长,我绝不会在公开场合卖弄虚言。只是,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家属镇日伤心欲绝的模样,才想知晓老夫人是否安好。若你们尙有一丝天良,切勿拒绝家属的愿望。” “大哥……”平太转头望向健次。 “总之,”收音机中持续传来井狩的话声,“第一,一百亿圆太荒唐,请重新考虑。第二,我们要确定老夫人平安无事。以上就是答覆。只要拿出诚意,我保证柳川家在接下来的交涉中会尽力满足你们的要求。最后,信中并未使用‘不付赎金便加害人质’这类绑架犯常用的威胁词句,表现出对老夫人的重视,我给予你们极高的评价,强烈希望往后也能禀持这种态度进行协商。我的话到此为止。” 五分钟几乎刚好用完,仅剩下二一、四秒。 井狩语毕便起身离席。同一时间,阿椋家中的平太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哀嚎。 “婆婆,你说这下如何是好?”平太忽然翻身坐起质问刀自。 此时的平太已不同以往。当初他乖巧得像只家猫,随着在客厅守夜的次数增加,与刀自混熟后,态度便愈来愈放肆。如今与刀自独处时,他根本不戴墨镜和口罩,只有健次在场他才做做样子。现下他的语气,简直是对祖母任性撒娇的孙子。 不过,他确实有大声说话的权利。 该怎么寄送那封信,众人真是伤透脑筋。为防止警方轻易分析出藏身地,得挑邮件量多的大邮局,且递送速度必须够快。于是,大伙决定投入和歌山车站前的邮筒。这策略确实发挥功效,限时信如期在隔天送抵柳川家,信封上的和歌山邮戳也让警方完全抓不到头绪。 然而,投寄过程却极为艰辛。经过评估,大家认为最省时的办法是趁天黑后骑机车到最近的车站,改搭电车到和歌山车站。可是,阿椋家所在的纪宫村离最近的纪势本线有井站为一百公里,次近的和歌山线亩傍站也有一百二十公里。 由于前者时间上无法配合,只能选择亩傍站。信差当晚得骑一百二十公里的山路再返回。去程身上带着危险的信件,加上没驾照,遇到临检就是死路一条。且社会大众熟知绑匪墨镜配白口罩的特征,必须以真面目搭电车。此外,电车的班次十分紧迫,仅能在和歌山车站待五分钟。 “既然非做不可,就由我来吧。”平太当场扛下重责大任,并顺利完成,可说是背后大功臣。费尽千辛万苦寄出的信,却遭井狩鸡蛋里挑骨头,难怪他会忿忿不平。 “什么?”刀自神情泰然自若。 “婆婆,亏你这么悠哉。当初提议一百亿的是你,写信的也是你。现在可好,放弃一百亿就算了,居然要求听你的声音。对方说得合情合理,拒绝倒变成我们不对,即使取彩虹童子这么响亮的名字又有啥用?” “平太,你好像忘记一件事。”最近刀自都直呼正义与平太的名字。 “啊?” “我是人质,你们是绑匪。不管人质说什么,采不采纳全是绑匪的自由。提出一百亿确实是我,但你们也都同意。读完信后,你们不是赞不绝口?这下对方挑出信中的毛病,你们别光怪我,自己动脑解决如何?” “大哥你听,婆婆竟然说这种话。”平太赶紧拉健次助阵。 “婆婆的话没错。”健次思索片刻,抬起头。“下决定后便是我们的责任。” “是嘛?”平太叹口气,“那怎么办?一百亿本来就太过分,不如打个折?” “不行,大话已出口,必须坚持到底。这么容易让步,岂不枉费我们烦恼两天两夜。” “即使对方骂我们荒唐?” “这我早心知肚明,可是遭受如此不客气地指责,说什么也要顾全体面。” “那他们要求听婆婆的声音,怎么打发才好?” “关于这点,婆婆,”健次转向刀自,“我觉得该答应,谈判总要有进有退才进行得下去。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只是想问问你的意见。对方讲得好听,但平太担心得有理,真打电话等于是自投罗网。有什么不需使用电话,就能让对方确认你的声音,或证明你很平安的法子?” 刀自微微一笑。“问得这么诚恳,不帮忙出主意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我想想,方法倒不是没有……” “嗯?” “套句你们年轻人爱用的说法,算是拿命开玩笑。” “哦?” “要想成功,没比这更妥善的计策。” “究竟是什么?” “不止我的家人,”刀自沉吟一会儿,继续道:“而是让成千上万的人亲眼目睹我安然无恙。” 4 井狩在电视上的表现受到广大好评,某报纸更誉为“立场坚定、情理兼备的高明演说”。收视率在和歌山高达百分之八十,在全国联播网的平均数字也有百分之二十。 不仅国内,国际间的关注也与日俱增。聚集在东京丸之内新闻中心大楼(注:日本记者俱乐部的所在地,聚集各国记者,经常举办记者会或各种餐会。)的各国特派记者,成天忙着打听案情发展。 理由之一,当然是那“荒唐”的巨额赎金。 根据外国记者表示,一百亿日圆相当于五千四百三十四万七千八百美元,在全世界可是史无前例,连号称绑架天堂的意大利,最多也只有飞雅特公司(注:FIAT,意大利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社长的三百万美金。前几年轰动一时的赫斯特绑架案(注:帕特里希亚·赫斯特(Patricia Hearst),报业大王威廉·赫斯特(Williaim Hearst)的孙女,曾于一九七四年遭绑架。),恐怕亦不及此数字。 日本政府闻之色变的赤军劫机案(注:指日本赤军于一九七七年发动的齐亚劫机事件。),要求的不过是六百万美金,以当时的汇率换算,约为十六亿两千万日圆,不到刀自个人赎金的六分之一。 某记者汇整相关数据后写下这篇报导: “以交通事故的赔偿金来看,日本平均一条命的价格为七千万圆,本案的赎金为其一百四十倍。性命的价格没理由突然暴涨,或许是一种反动。这说法多少有些颠覆,但会不会是国民的生命太过便宜,才导致绑匪狮子大开口?在此意义上,这群绑匪可能是企图提升日本生命价值到国际水准的忧国志士吧。” 另一名记者则写道:“自成田机场抗议事件以来,日本便不曾这样受国际媒体关注。发动此次事件的首谋竟非数以千计的激进分子,而是拥有‘彩虹童子’这梦幻称号的三名年轻人。” 井狩的声明在外国记者间也颇受好评,某英国记者评论:“绑匪的发球虽然来势汹汹,却反遭日本警察一记猛烈的正手抽球,绑匪将如何还击?” 自井狩发表声明后,新闻中心里的各国记者便整天盯着电传打字机送来的国内消息,不敢有片刻疏忽。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不是打招呼,都是“Any new attack?(绑匪有没有动静)” 然而,绑匪依旧按兵不动。 井狩上电视的隔天,全国的天气变得不稳定,纪和地方更连下三天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