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狩强而有力的言语,仿佛这不是声明,而是一场出征演说。 一名屏息聆听的资深记者点点头,道出心中感想: “我第一次看到您这般激动。那刚刚的紧急命令就像警界的Z字旗吗?” 这话似乎说进井狩的心坎,井狩得意地点头回应: “没错,那就是我与县警同仁之间的Z字旗。” 旁边一个年轻记者愕然地问:“什么是Z字旗(注:海上国际信号旗的一种,由黄、蓝、红、黑四色所组成,除代表英文字母Z外,国际间亦有“本船需要一艘拖船”的意思。由于Z为英文字母中的最后一个,日本海军在日俄战争及珍珠港事件中将Z字旗的含意引申为“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竖立在旗舰上,但这并非国际上的正式用法。)?” 资深记者回答:“你没看过夏威夷海战的电影吗?当时旗舰上竖立的信号旗便是Z字旗,意思是‘国家兴亡在此一战’。” 此时,井狩脑中回荡着小时候经常听见的古老军歌。 敌舰就在我们眼前 旗舰冉冉升起信号 万里晴空旗随风飘…… (录入注:以上歌词为楷体。) 这首军歌描述的正是日本海军头一回高挂Z字旗的日本海海战(注:日俄战争中最关键的一场海战,中国称为对马海峡海战。日本在此战中大获全胜,几乎让俄国舰队全军覆没。)。 刀自的脸孔随着音乐浮现井狩眼前。神情一样是那么慈祥,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井狩宛如听见刀自的嘱咐: “好大的声势啊,井狩先生。你摇旗呐喊,要带大队人马来救我吗?” “当然,老夫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去救您。请您也要加把劲,给那些家伙多添一点麻烦,让他们知道您不是省油的灯。” “伤脑筋,我可不知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本领。” 刀自侧着头露出笑容,而后缓缓消失。 第三章 三童子入虎穴 1 落入健次等人手中后,刀自确实地遵守承诺,相当顺从。 要回到停车的荒废道路,必须爬上那条陡峻的小径,健次等人爬得气喘如牛,刀自却毫无怨言地跟在后头。走到车旁,健次一抬下巴,说声“上车”,她便点点头,轻巧地坐进车里。转入通往濑尾的山路前,健次拿出涂黑的泳镜,命令她戴上,她说着“是眼罩啊”,轻轻颔首后乖乖戴上。待车子转入山路,健次又要求“尽量伏低身子,别让外面的人看见”,她就卷起娇小的身躯,几乎要陷进座椅。见人质如此顺从,事前准备手铐和嘴塞的三人不禁感到有些惭愧。 马克Ⅱ沿着与国道平行的山路不断北上,沿途刀自都很安分。 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身体默默随车子摇摆,宛如一尊佛像。只是佛像有时摇头晃脑,有时暗自点头,颇令人捉摸不透。 车行三十分钟后,佛像突然开口,既非和旁边的健次,也不是和开车的平太攀谈,反倒像在自言自语。 “车子一直往北开,该不会是要上国道二十四号线吧?” 刀自的话声又轻又细,健次仍着实吃了一惊,平太也愕然转过头。 “车子往哪开,不关你的事。” 健次故作镇定,板起脸大喝一句。刀自的反应非常温驯: “你说得对,要去哪里是你们的自由,真抱歉。” 乖乖道歉后,刀自恢复为安静的佛像。不久,她又轻声说: “我想问句话,你们别见怪。你们的巢穴是不是在和歌山市?” 这下两人当真冒出一身冷汗。 平太反射性地减速,骑机车跟在后头的正义措手不及,赶紧回转半圈才没撞上车尾,几乎要摔倒在地。 健次听到刹车声回过头,只见正义伸长脚勉强撑住机车,怒气冲冲地举着拳头。 “搞什么鬼,你害风差点撞上来。” “对不起,我刚刚吓一大跳。”平太坦白道。 “吓什么吓,老太婆不过是随口乱猜。” 安抚完平太,健次望向刀自说: “很可惜,你猜错了。怎么,难道我们的巢穴在和歌山对你不利吗?” 健次盯着刀自,可惜泳镜遮住她一半的脸,根本看不出表情。 刀自沉默片刻才开口: “你们知道本县的警察本部部长井狩吗?” “当然。这些我们早调查得一清二楚,还晓得你是他的大恩人。为何突然提到他?” 此时车子开始上坡。 刀自竖耳倾听一会儿车外的声响,突然岔开话题: “这是三浦的坡道吧?” “什么?” “你往右看,应该能瞧见一座大山,那是法主尾山。越过这个山坡后,路会沿谷川分成两条,建议你们走右边那条,绕到那座山的后头便可进入国道。最好别往左,有些路段车子无法通过,只适合登山健行。” “老、老太婆,你看得见?” “当然看不见。这眼罩做得挺不错,黑漆漆的一点也不透光,而且戴起来很舒服。” 如同刀自的描述,右车窗外除了层层交叠的山峦外,远方还有座特别壮观的紫色山峰。 健次愕然望着窗外。这时,刀自腼腆地说:“我在这儿生活的日子是你们年纪的三倍,闭着眼也晓得自己在哪。对了,刚刚谈到井狩先生。” 话锋一转,刀自回归正题。 “嗯,那个井狩怎样?”健次不甘示弱地挺直腰杆。 “你们知道井狩,但对他的认识想必没我深。” “什么意思?” “我刚刚一直在思考,换成是井狩先生,会怎么推测绑匪的藏身地点……当面称你们为绑匪有点失礼,但这毕竟是事实,请多包涵。” “哦,然后?” “井狩先生大概会这样想:对方是行家,自然不可能选择乡下。山里虽陈密,老躲着是没办法取赎金的,倒不如潜身都市,且是车程两、三小时,距离人质家一百到一百五十公里之内的都市。既然如此,井狩先生第一件事,就是以津谷村为中心,像这样……”刀自比划着,“用圆规在地图上画圆。假定实际距离是图例的两倍,画出半径五十公里、八十公里、一百公里左右的三个圆。五十公里以内太近,不列入考虑,最可疑的是五十公里和八十公里中间一带。” “…………” “最近我的记忆力愈来越愈差,脑袋里纪伊、近畿地方的印象模糊不清,不过左思右想,这地带的都市也只有和歌山、田边、尾鹫。而当中人口最多,交通最便利,民众进出最频繁且最适合绑匪躲藏的,首推和歌山。我若是井狩先生,肯定会这么推断,所以才忍不住问你们的巢穴该不是在那儿吧。” “…………” 健次背脊窜起一股凉意。当初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按刀自的说法,那个魔鬼井狩搞不好会从自家地盘周边搜查起。 胆小如鼠的平太吓得脸色发白,转过头似乎想开口,健次急忙以眼神制止。 “不过,老太婆。”健次这番话有一半是说给平太听的。“和歌山可是很大的,人口多达二、三十万,想找出绑匪谈何容易?” 刀自点点头,若有深意地回答:“是啊,确实有困难。” “对吧,你说的只是空话。” “难是难,”刀自复述,随即补上一句:“但那是对我们这种门外汉而言。” “什么?” “井狩先生是专家,或许觉得没那么困难。别的不提,至少他握有两条线索。” “什、什么线索?” “第一,考量到对方是职业罪犯,而非一般市民,井狩先生大概会推测巢穴是近两、三个月才安排好,所以会优先调查刚搬家且职业不明的可疑分子。只需通告出租公寓或售屋业者,要求他们主动检举,轻易就能收集情报。尽管和歌山人口众多,符合条件的最多不超过一千个,花两、三天便能过滤完毕。凭井狩先生的手腕,今晚开始清查,明天之内就会有结果。其他都市情况也大同小异。何况,还有车子的线索。” 平太再度脸色铁青地转过头。 “车、车子怎样?” “我不太懂车子,讲错还请见谅。这辆车是不是叫马克Ⅱ?其实,我家的司机安西跟管家提过,前两天连续遇到一辆可疑的马克Ⅱ。对了,有一次你们的车是不是在路上抛锚?当时挥手要我们离开的,就是骑机车跟在后面的那位风先生吧?相信这情报今晚会传入井狩先生耳中。假如清查拥有马克Ⅱ的新住户,或许不用等明天,今晚便能搜出你们的巢穴。” 马克Ⅱ偏离山路,一头钻进旁边的小岔路停下。 “不行啊,雷。”平太沮丧地喘气,“连外行的老太婆都猜得出,回和歌山根本是自投罗网。” “嗯。”健次没心情责怪平太的失言,一时陷入沉默。 正义骑机车追上,望进平太打开的窗缝问:“才开没多久,你们在干什么?难道又抛锚?” 看着他那双无忧无虑的象眼,健次不禁心中微微有气…… 2 二十分钟后,车子依然停在山边的小路上。 健次独自远离车子,在附近的草丛来回踱步。他不停咬着小指,这是他焦躁时的坏习惯。 (这下该如何是好……) 健次愈思考,心里愈乱成一团。他原先认为自己的计划十分完美。 当初拉正义和平太入伙时,他曾说“绑架是种需要高度智慧的犯罪”。这是真心话,非装腔作势。所谓的绑架基本上有三大难处: 第一,绑架人质的困难。 第二,藏匿人质的困难。 第三,领取赎金(包含联络家属)的困难。 (录入注:以上三条为楷体。) 其中以领取赎金的难度最高,前两项算是前提条件。 而且,他认为光克服三道难关不够,还须注意: 1。释放人质后确保自身安全。 2。防止同伴起内哄。 3。赎金的运用。 (录入注:以上三条为楷体。) 这三点也十分重要。只有彻底解决以上六个难题,才堪称完全犯罪。 通盘考量后,健次原本相当有自信,但实际上,单是前提中的前提,也是难度最低的绑架人质,已搞得他们焦头烂额。 下一步更惨,简直是尙未开始便宣告结束。绑架人质后竟无处可去,听来荒谬,却是现实。好不容易突破第一关,连高兴的时间也没有,马上淋了一头冷水。 照这样下去,他们真能撑过最后的大难关吗? 不,现在想这些太早。当务之急,是想出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境。 “该怎么办才好。”健次咬着小指喃喃自语,回望车子。 此时太阳西斜,车子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正义与平太并肩坐在车侧踏板上。正义大手伸进口罩底下挖鼻孔,把鼻屎拈到眼前端详,然后搓圆一弹,像个天真的小孩。 “这种节骨眼还有心情玩,真是……” 健次嘴上嘟哝,却一点也不恼怒,胸口反而涌起莫名的感动。 不管遇到任何困难,雷大哥都有能耐解决。正因两人如此深信,在紧要关头才能安然地扣鼻孔。 “我一定得找出法子,这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他们。” 可是,要去哪里生办法?健次自问不下数百次。 不用说,和歌山已回不去。当然,健次并未完全听信刀自的话,但深思后益发觉得她的推论有道理,甚至不禁自责早该想到。不过,这不能怪健次,任何以犯罪为目的的行动,最后都不免成为警方追查的线索,实在防不胜防。 至于躲进深山,不可行且不切实际。有别于之前的和平景象,如今警方与村民都张大双眼寻找歹徒,怎么躲都会被揪出来。何况,老顾着躲藏就失去绑架的意义了。 紧急转移巢穴到大阪之类的大都市,同样有困难。一来三人已遭全国通缉,逃到哪个都市皆大同小异,二来也没时间与资金重新安排。 难不成要投靠以前的窃盗同伙?健次从一开始便排除这条路。他宁死也不愿辛苦得来的金鸡母遭那群土狼瓜分。 “根本是走投无路。” 健次踢飞脚边的小石子。 “既没活路,也没门路。” 他嘀咕着又踢出一颗石子。这次的石头较大,脚尖隐隐发疼。这一瞬间,他脑中浮现一个妙计。 但这妙计会不会弄巧成拙,逼自个儿走上绝路,健次一点把握也没有…… 健次唤来平太与正义,告知这个计策。两人听完,表情像是刚挨一百次巴掌。 “大哥,这做法真的可行吗?”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健次毅然决然地回答:“不行也得行,此时退缩就完了。拿出你们的霸气,跟我走。” 他说着便大摇大摆地上车,一屁股坐在刀自身旁。平太与正义则坐在前座,神色僵硬。 刀自依然维持端正的坐姿。更令三人吃惊的是,她刚刚被独自丢在车上,却丝毫没有拿掉眼罩的迹象。即使当人质也得谨守本分,或许就是那个年代的人的风骨吧。 (很好,这样省下不少麻烦。) 健次舔舔嘴,严肃地开口: “老太婆,等会儿要继续上路,在启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 刀自疑惑地望着健次。 “你发过誓,会绝对服从我们,对吧?” “是啊。”刀自毫不迟疑地应道。 “你会遵守约定吧?” “我虽不是大丈夫,好歹也是柳川家的当家,绝不食言。” 刀自的答覆沉稳而坚定。 健次看向平太与正义,两人都用力点头。于是他又舔舔嘴,开门见山地说: “我命令你,提供一间屋子让我们躲藏。” 这便是健次的“妙计”。既然没门路,就开创新门路。要比人脉,谁能与眼前的刀自匹敌? 健次心里很清楚,绑匪要求人质提供藏身处,实在有违常理。但常理算什么?如今三人只有这条生路啊。 健次必死的决心表露无遗,车内的空气像冰一样凝重。 “…………” 刀自并未立刻回应,戴着泳镜的脸读不出表情,她微微侧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其实,”健次继续道,“如同雨刚才所说,我们确实在和歌山租借公寓。经你一分析,我们也觉得不妙,可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去处。这就是我们目前的境况。男子汉把话挑明讲,便由不得你拒绝。怎么样,有没有想到合适的地点?” “…………” 在三人的热切注视下,刀自持续思索着。 明知这不是个容易的问题,三人仍难掩焦急之色。 一旦刀自说“没有”,三人只能开着车子乱钻,汽油用尽后便躲进深山。等警方搜山逮住他们,然后被怒气腾腾的村民打个半死。三人脑中尽是些凄惨的画面,偏偏这十之八九,不,千之九百九十九会成真。 令人焦虑的沉默不晓得经过几分钟。心急如焚的健次正要开口,刀自掩盖在泳镜下的小嘴缓缓动了动。 “倒不是没有。” 这喃喃自语般的细微话声,仿佛钻进三人的每寸肌肤。 “你想到啦?”“真的吗?”平太与正义同时激动大喊,唯独健次勉强压下雀跃的心情。 “是吗?”健次冷静问道。“什么样的地方?” “这个嘛……”刀自语气谨慎,“屋主在我家当过很久的女佣,目前的住所挺理想,可是……” “可是什么?” “雷先生,”刀自面向健次,“假如带你们过去,你们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躲进屋里。” “那屋主如何处置?” “唔,虽然不会拿她当人质,但这种情况下,只能要求她服从我们。” “若是我不允许呢?” “什么?” 刀自娇小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展现出在森林里保护少女时的慑人气势,振振有词地说: “雷先生,我是人质,自然得听你的命令,但我没资格把第三者牵扯进来,而你也没权力强迫我这么做,不是吗?” “不、不然你想怎么办?” “我可以带你们去,并设法安排你们躲藏,不过你们管辖的范围仅限我,不包括屋主。不能限制屋主的自由,也不能任意指使屋主做事。而且,她是主,你们是客,家里的一切琐事,你们都必须听从她的吩咐。这个条件能接受吗?” “这、这怎么行?”健次的语气近乎哀嚎。“我们可是绑匪,任人在藏匿地点自由来去还得了?何况对方从前是你的女佣,倘使她通风报信,恐怕我们今晚就得蹲牢房。” “要是我保证不会呢?” “就算你没吿诉她真相,明天电视、收音机和报纸都会报导,除非是智能不足,否则么可能不起疑。等等,难道她真是‘这个’?” “我看不见你的手势,你是指她弱智?不,她很正常。” “那她怎会放过出现在眼前的绑匪?老太婆,你分明是为难我们。” 刀自露出微笑。“雷先生,刚刚我求你放走那女孩时,你也说过相同的话。当时我保证至少不会造成时间上的损失,没骗你吧?都快五点了,要是我胡诌,你们还能悠哉地坐在这里吗?” “这不能相提并论,现在谈的事关接下来几天的安危。” “雷先生,你看我像会诓骗或强人所难的样子吗?” “…………” “我不准你们限制屋主的行动,表示我有自信这不会对你们不利。我的这个女佣啊,或许你们会觉得奇怪,但只要是我的话,她都无条件相信。讲得极端点,假如我告诉她今天太阳从西边升起,她便会认为东边升起的太阳搞错方向。所以,我若声称没遭绑架,你们也不是绑匪,报纸和收音机的新闻都在胡言乱语,她一定坚信不移。正因她是这样的人,我才敢带你们去,可是你们得承诺不干涉她的作息。” “…………” “你们不信?”刀自嘴角再度浮现微笑。“信不信是你们的自由,反正不是我有求于你们。不愿意的话,倒省得给阿椋添麻烦。啊,阿椋是她的名字。还有,丑话在前,你们可别三心两意,抱着见机行事的念头。只要发现你们意图不轨,我会立刻咬舌自尽,别忘记这点。” “……” “嗳,我也真是的,都这么大把年纪,还这么吓唬你们。”刀自恢复温厚的态度。“不过,我并非在刁难。你们方才接受我的请求,放走那女孩,而我也答应了绝对服从的条件。如今立场交换,我依你们的期望提供藏身处,条件只是不危害屋主。如何,你们愿意吗?” “…………” “怎么,拿不定主意?”刀自轻叹口气。“你们不明白阿椋的为人,这也难怪。好吧,你们把手伸出来。” “咦?”三人疑惑地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怯怯伸出手。 刀自一只小手握住健次,另一手则伸向正义与平太,喃喃低语: “听好,我绝不会背叛你们,希望你们相信我,事情就这么简单。” 健次凝视着掌中刀自的手。痩小、皱纹满布,皮肤薄得像纸,仿佛稍微一捏便会裂开。 可是好温暖,温暖得令健次不禁为自己手之冰冷感到诧异。随着两手交握,一股暖流透过皮肤渗入全身。 健次转头望向正义与平太。只见两人掌心捧着刀自的手,神情茫然。 三人视线交会。从正义与平太的眼中,健次看出他们的决定。 健次点点头,覆上另一只手说:“好吧,老婆婆,就这么说定。” 3 “阿椋”住在离绑架现场约八十公里的纪宫村,车子越过县境进入隔壁的奈良县后又行驶一个多小时。 晚上七点,马克Ⅱ静静地在一户人家的宽敞中庭里停下。此时绑架现场已是人声鼎沸,一阵骚乱。 “如何?这地方很适合藏身吧。来,我帮你们介绍一下。” 受刀自催促下车的三人,不约而同地瑟瑟发抖。除夜晚空气意外冰冷外,大部分是过于紧张的缘故。 根据刀自的描述,方圆四公里内只有这户住家,和津谷村一样地处深山,甚至更荒僻。 中庭一片漆黑,车灯一关,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主屋里同样没有半点亮光。 “她应该还没睡,大概在洗澡吧。” 刀自像是回到自家,毫无顾忌地信步朝主屋走去,在门上敲两下,喊道:“阿椋,是我,你睡了吗?” 一秒、两秒。 蓦地,屋内传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接着灯亮起,门下透出光线。 随着“哒哒哒”的震天脚步声,大门猛地打开,一道巨大人影飞奔而出。 “啊,太太!” 人影朝地上一跪,抱住刀自,话声中带着哽咽。两人虽一跪一站,身高却相差无几。 “我不是在做梦吧……太太真的来这儿,不是幻觉。” 对方频频以衣袖拭泪,注视着刀自说:“这么突然,也没给我捎个明信片,不然我就去迎接您了,总之先进屋吧。我刚从田里回来,里头一团乱,但在老夫人跟前,我也不用顾什么面子,请进。” 那人兴匆匆地拍掉膝上灰尘,拉着刀自的手便要进屋。 刀自跟在她身后,吞吞吐吐地说:“其、其实啊,阿椋,我有同伴。” “哦,刚刚听见车声,安西先生也来啦?” “不,说来话长,总之是你不认识的人。” “是谁都好,太太,您先进来吧。” 阿椋又推又拉地将刀自送进屋,而后瞥向健次等人,丢下一句“记得关上门”便不再理他们。 正义耸耸肩说:“我们成了老太婆的跟班?” “没办法,规矩如此。不过,这阿姨可真壮。” 刀自沿途已告诉三人许多关于阿椋的事。小学毕业后,十二岁的阿椋便到柳川家帮佣。十八岁时,刀自做主为她撮合一门婚事,但丈夫不久战死沙场,于是她又回柳川家。三十六岁那年,她嫁进中村家,算算已在柳川家工作二十余年。虽是女佣,却形同家人,连主人的小孩犯错,她也敢大声斥责。直到现在忆起往事,刀自的女儿仍常说“阿椋比妈妈可怕”。阿椋膝下无子,第二任丈夫十年前过世,财产全留给她。独力照料着约一公顷的田地及两公顷的山林,她今年已五十六岁……然而讲这么多,健次等人只知道她生性勤劳,岂料她长得虎背熊腰,与正义不遑多让,十足女中豪杰的模样。 三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宽敞的泥土玄关率先映入眼帘,紧接着是古色古香的客厅,中央有座大火炉。隔着纸拉门的另一侧似乎是寝室,完全是典型的农家格局。柱子、天花板和壁橱拉门散发着黝黑光泽,只是现下不使用薪柴,炉里烧的是木炭,铁架上的水壶冒着蒸气。 “啊,真是多年不见。太太光临这破屋,简直像场梦……您瞧瞧,我都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阿椋请刀自上座,不停拭泪。她边说话边准备茶水,忙得不可开交,依旧没正眼看健次等人一眼。 “阿椋啊……”刀自注意到三人,刚要发话,阿椋旋即插口:“来,先喝杯茶吧。唉,这茶太粗,太太肯定喝不惯。对了,至少换只好一点的茶杯。” 她急忙站起身,拉开橱柜说:“太太都没变,感觉比以前更年轻,头发又黑又亮。这一看就知道不是染的,染的不会有光泽。” 阿椋取出招待贵客用的镶金边茶杯,恭敬地奉茶。 “你也是,依然这样健朗。” 阿椋连忙摆手。“那可不,我愈来愈不中用喽。以前扛四斗的米袋完全不当回事,现下抱四贯(注:日本古代的重量单位,一贯约等于三·七五公斤。)的炭袋便觉得双手发酸。还有,跟您说,一个人过日子实在乏味,我那死鬼老公生前没出息,如今我居然偶尔会想他……” 阿椋叨絮个没完,刀自只好陪着她闲聊。 “刚刚你来开门时,怎会乒乓响?” 阿椋抓起托盘遮住脸,少女般扭捏地咯咯笑。“让您见笑,我这粗手粗脚的毛病老改不掉。您在门外喊我时,我刚洗完澡,想取米做饭。一听是您的呼唤声,便什么也顾不得,量斗一放就想走出仓房。由于不久前我才换衣服,衣橱有只抽屉没关上,我不过随手一推,告诉您,人的潜力真不容小觑,衣柜上半部竟往后倒,砰地撞歪拉门上的铁片。” “阿椋,你出来时碰倒衣橱?” “是啊,我也吓一跳。对了,提到米,您还没吃晚饭吧?今天运气好,尾鹫的鱼贩难得骑机车过来,我想补补营养,便多买半片旗鱼。尽管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早上的渔获保证新鲜。我这就去料理……” 她匆匆站起,刀自连忙喊:“阿椋。” 从小训练有素的阿椋随即应声“是”,恭谨地跪坐。 “其实,”刀自慢条斯理地说:“我今晚不是来玩的,而是基于某些理由,要在你这儿借住一阵子。抱歉事出突然,你能答应这个请求吗?” “太太要住我这破屋?” 阿椋呆愣数秒钟,接着双眼一亮,猛力点头。 “虽然不清楚您有何打算,但您想住下,我可是求之不得。别说一阵子,待个一年半载也无妨,我一定会尽全力服侍。只是山居野地,怕您住不惯。” “你愿意吗?” “这话真是折煞我,您交代一声就行。我好高兴,拜托您住下吧。” “阿椋,”刀自支支吾吾地说:“不止我,还有他们。” “啊,这三个跟班吗?” 阿椋转头望向站在泥土地的健次等人,仿佛此刻才察觉他们的存在。 这是三人最胆战心惊的瞬间。 绑匪的第一铁则,便是不能以真面貌示人。目前为止,健次等人都小心谨守这点。他们把变装分为三等级,第一级是戴白口罩,第二级是戴白口罩加墨镜,第三级则是两条丝机加墨镜的完全蒙面。周围有人的话,至少得维持第一级,也就是戴上白口罩的状态。 现下三人是第二级装扮,戴白口罩和墨镜。原先在山林里时是第一级,之后为让刀自指路不得不拿下她的眼罩,于是紧急变更为第二级。 “看起来像流氓或银行抢匪,感觉不怎么好。” 这是刀自拿下泳镜后对三人外表的评论。 “没办法,这攸关我们的性命安危。” “你们打算这副德行去阿椋家?” “是啊,总不能暴露长相。这样她会不会拒绝让我们进屋?” “别担心,有我帮你们说话。” 尽管刀自拍胸脯保证,可是连她都认为三人看上去像坏蛋,屋主果真会轻易接受,或是慌张尖叫地坏事?阿椋的反应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由于未获得进入客厅的允许,三人只能站在玄关泥土地,不安地盯着阿椋的一举一动。好不容易对上阿椋的大眼,连健次也紧张得金星乱冒。 (她究竟会怎么做?) 下一秒,他耳畔传来主从俩的莞尔谈话。 “太太,原谅我没注意到,原来您三个跟班眼睛不方便?” “不,他们眼睛好得很,只是基于某些缘故,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哦,这么神秘?他们是什么来头?” “这我不能说,你就当他们是需要避人耳目的……忍者吧。” “忍者?神出鬼没的忍者?真有意思。”阿椋咯咯笑起来。“这很像太太的作风。您打算带忍者进行什么计划?” “明天这事会引起不小的骚动,到时就知道。我讲个大概,让你心中有底……阿椋,外头都认为我被这三个家伙绑架。” “什么?太太……被这些混小子……”阿椋感叹地望着刀自。“好惊人的点子,不过您一定自有理由。您假装遭绑架,其实是躲在我家。原来如此,大伙再找也不可能找到这里,太有趣了。” “你觉得有趣?” “是啊,打出娘胎,我从未遇过这么好玩的事。话说回来,太太,少爷和小姐们不知情吧?” “当然,孩子要是知情,我戏也演不成。不过,你可得保密。” “我明白,这可真是场大戏。” 阿椋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瞥向三人,问道: “没在宅邸见过他们,您怎么捡到这三个小子的?” “这也是秘密。对了,既然要在这儿住一阵子,总不能连名字都不晓得,我来介绍。”刀自的目光依序掠过三人,嘴里念着:“雷太郎、风太郎、雨太郎。” “太郎”似乎是她临时加上的。 “雷、风跟雨吗?名字果然很忍者。你们能不能露两手让我开开眼界,当是见面礼?” 乐得合不拢嘴的阿椋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不止健次等人慌张失措,刀自也连忙劝阻:“阿椋,不行哪。他们只是像忍者,不是真的忍者,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嗳,原来是没本事的忍者。不过俗话说歹马也有一步踢,将来或许有派上用场的一天。你们三个,别像傻子一样杵在那里,还不赶快进来?哎哟,糟糕……” “怎么?” “太太当然是用客房的寝具,但棉被不大够,我那死鬼老公的份随棺材一起烧了。另外,他们睡哪好?大厅火炉旁不安全,又没其他地方……” 这些难题藉由刀自的智慧巧妙解决。三人中,一人充当“守卫”,带着一条毛毯在有火炉的客厅。其余两人则爬上与主屋呈L形排列的仓库二楼,铺稻草窝身。 至于最麻烦的马克Ⅱ,在刀自的建议下停进主屋后的老旧置物间。晚餐唯独刀自多一道生鱼片,三人在刀自与阿椋就寝后才用饭,并以剩余热水洗澡。这一晚由平太在客厅看管人质并担任刀自口中的“守卫”工作,约十点钟时,健次与正义走向仓库。 两人以车内的备用手电筒照路,小心翼翼地爬上通往二楼的梯子。原本笼罩天空的乌云已消散,皎洁月光从窗外透入,两人突然察觉今天是满月。 “这我在行,大哥,你看着就好。” 正义说完便快手快脚地铺好稻草床,两人没换衣服,直接躺上。健次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气。 “累毙了。” “嗯,好累。” “总算是度过难关。” “是啊,总算。” “但还不能安心,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没错,重头戏在后面。” 对话到此打住,两人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满月。这一个月来,三人忙得连抬头望月的时间也没有。不单是月亮,每天在号称天下美景的津谷村周遭东奔西走,三人却无暇好好欣赏风景。 前半段计划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明天起将要真正展开作战。 尽管身体疲累不堪,两人脑袋却异常清醒,迟迟无法入睡。 “大哥。”正义困极问道。“你不觉得古怪吗?” “古怪?” “我们是绑匪,老太婆是人质,对吧?” “没错啊。” “如今人质安稳地盖着客用棉被,我们反倒躺在稻草堆上看月亮……” “那又怎样?” “也没怎样……” 正义说着打个呵欠,没多久便发出鼾声。 健次露出苦笑,翻个身,心中仿佛卡了根刺,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这感觉究竟是什么,健次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第四章 三童子闹翻天 1 十六日清晨,井狩口中所称的“进可攻,退可守”战略展开布署,至当天傍晩准备就绪。 为了能随时接听绑匪的来电,国二郎留在柳川宅邸,新宫的柳川制材公司社长室则由弟弟大作代理坐镇。两人身边皆有菁英干员协助,这是设在本家的前线小组指挥官,搜查一课课长鎌田的安排。 警方预期绑匪会以电话联络,于是窃听、录音及追踪来源上都使用最新设备。一般接起电话分机时发出的“喀嚓”声,很可能提高绑匪的戒心,所以警方在话筒上加装窃听麦克风,将声音传送至录音室及两副耳机。 当家属拿起电话,隔音完善的录音室里,扩音器便会自动开启,录下绑匪的话声。跟随在家属身旁待命的两名干员则以耳机同步听取电话内容。 采用这方法的好处是屋内所有人都可直接听见绑匪的谈话,立刻采取必要的行动。 此外,负责津谷村区域的新宫电信电话公社(注:日本电信电话公司(NTT)的前身,于一九八五年民营化,原作出版当时(一九七八年)尙属国营企业。),也与柳川宅邸之间拉起专用电话线,并有信号追踪专家及干员随时待命。 一旦确认是绑匪的来电,便可透过专线指示电信电话公社,即时展开追纵。这是目前所能想到的最佳方式。 至于赎金,银行已备妥两亿圆现钞,只要一通电话,身穿制服的员警就会护送到柳川家。 另一方面,井狩坐镇于特别搜查总部内,在邻县县警本部的协助下全力调查绑匪行踪。 警方认定绑匪的藏匿地点应在纪伊半岛内,因此和歌山、奈良、三重等县的干道上,巡逻员警都拿着印有刀自照片及歹徒特征的通缉书,毫不松懈地进行盘查。而各主要都市也有一百多组的探员,地毯式地搜索出租住宅、公寓及旅馆。 刀自的知名度与井狩的强力号召发挥极大效果,电视新闻不断重复报导这个案子,各地方晚报大篇幅刊载于头条,一般民众也不遗余力地协助。 受过刀自恩惠的个人或团体领袖,组成营救刀自小组。晚报发刊后,藉由警署、派出所、分驻所转送到搜查总部的情报如雪片般飞来。津谷村当地居民尤其积极,中、小学校长皆在朝会时提出这件事,呼吁学生“假如知道任何线索,赶紧向导师报告”。 随着时间的流逝,各地逐渐发生过度反应的现象。 貌似刀自的瘦小老妇或体格近似绑匪的男子,不免遭受众人怀疑的目光。最惨的是拥有马克Ⅱ的车主。有名女子到和歌山的百货公司购物,三十分钟后回到停车场一看,爱车周围竟挤满人群,一旁守候多时的员警飞步上前,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带她回警署讯问。事后员警解释,其实是担心失去理智的民众伤害这名女子,才带走她。当然,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与绑架案毫无关联。这样的闹剧层出不穷,甚至有公司要求员工暂时别开马克Ⅱ型的车子通勤。 即使如此,秋日苦短,随着夕阳逐渐西沉,包含井狩在内的总部干员,神色愈来愈凝重。 实际上,搜查阵营的士气与一般民众的协助热诚都无懈可击。案发现场附近的村民及孩童,不断向警方提供当日及前一日的嫌犯或车辆目击情报,在在证实绑匪的潜伏地点与行动模式与最初的推测并无二致。其中,疑似绑匪逃亡车辆的通报传入前线小组时,气氛瞬间紧绷。目击者涩谷的证词大意如下: “那时大约快五点,我刚离开山上的香菇栽培室,走着忽然看见对面山脚有东西闪闪发亮。仔细一瞧,原来是辆汽车。那车偏离主要山道,一般不会开到那种地方。我觉得可疑,走近一看,发现车头紧贴着山壁停下,车侧踏板上坐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子,两人都戴着白口罩。不晓得他们已逗留多久,那高个子双手掩住呵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我看不见车内的情形,周围也没其他人影。那是辆黑轿车,车型不清楚,但和照片里的马克Ⅱ很像。”警方取出地图,确认目击地点在绑架现场往北约四十公里的三浦附近。嫌犯体型及车辆特征也与资料吻合,几乎能断定两人就是绑匪。问题在于,另一名绑匪上哪去了?他们为何在那里停车? 犯案时间为三点半,绑架现场到目击地点之间的路况不佳,得开一小时的车,差不多会在四点半抵达。这样便与目击时间相差三十分钟,绑匪应是分秒必争地逃亡,怎有闲情逸致流连原地? 仔细研究地图后,警方推导出答案。山路继续前行,即是两条岔路,左边的路难以通行,而右转不久就会进入国道,车程约三十分钟。 “原来如此,白天上国道,路人可能发现车里的老夫人。他们待着不走,是想等天黑。” 干员皆铁青着脸,面面相觑。 “换句话说,他们早料到警方的动作没那么快,才敢放走吉村纪美?” “但此处离现场开车只需一小时。本部长,歹徒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还能悠哉地打呵欠,绝对是狠角色。” 任谁都没料到,这竟是警方所能掌握的绑匪最后行踪。之后虽仍陆续接获众多消息,但经过分析,不是误报便是真伪难辨,大多派不上用场,线索就此中断。 搜寻绑匪据点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在几个看似可靠的通报中,以和歌山市郊某小公寓屋主的线报最受重视。当下甚至有干员往膝盖一拍,大呼“就是这里”。据称,一个月前有名男子租下相邻的两间房,预付两个月的租金,却极少居住。且对方年约二十三、四岁,身材矮小,总戴着白口罩,与绑匪之一的外型如出一辙。 员警立刻赶往公寓查看,只见两间房皆上锁,房内似乎没人。在屋主的陪同下进房后,发现其中一间铺有两床蒙尘的被褥,至少已一周不曾使用,此外未摆设任何家具。另一间房更空荡,壁橱里同样塞着两套棉被,全是从隔壁镇上的寝具店租来的。 员警前往该店询问,店员表示当初有个客人来电,要求以月结的方式租用棉被。送货时见到的年轻人,和屋主描述的一样,并也预付一个月的租金。 房客自称木村太郎,显然是假名,加上门把似乎经过刻意擦拭,采不到任何指纹,种种迹象显示此处极可能是绑匪的巢穴。但案发至今已过整整一日,公寓周围依旧毫无绑匪出没的迹象,终究难以断定。 慎重起见,警方留下数人持续监视,剩下人手调查其他通报,却没有突破性的斩获。 绑匪的去向不明,直到入夜后,鎌田等人严阵以待的柳川宅邸也未接到绑匪的联络。 “不必心急,无论歹徒躲在哪里,迟早会被我们揪出来。” 晚上十点的记者会上,井狩自信满满地说。然而,忙碌的第二天仍在没有实质进展的情况下匆匆度过。 2 这天,健次等人的早晨由正义带来的冲击拉开序幕。 正义与平太轮班值夜,所以早上和健次一起躺在仓库二楼稻草堆中的是平太。听见主屋不时传来声响,他揉着惺忪睡眼往中庭一望,随即发出惨叫。 “大哥,大事不妙,风哥竟然没蒙脸!” “什么?” 健次一惊,立刻弹起冲到窗边,只见从主屋朝中庭走来的正义,果然没戴墨镜跟白口罩。 “那家伙疯了吗?他到底晓不晓得自己是绑匪?” 健次怒气冲冲地奔下楼时,正义慢条斯理地踏进仓库,一只大手不停挥着,不知想暗示什么。 健次站在梯子上责问正义:“你在搞什么鬼?” “莫名其妙演变成这种状况,我也吓一跳。” “说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一早起床,看见老太婆和阿姨在吃早餐,便想趁机洗把脸,于是走向屋后的水井。” “然后呢?” “井就在那边,不过戴着墨镜跟口罩没办法洗脸,对吧?” “废话。” “所以我摘下放进外套口袋,站在井边洗脸。忽然间,我感觉有人靠近,一抬头差点没吓坏,竟是个推着脚踏车的年轻女孩。” “什么?” “她是沿屋后田埂过来的,我只顾着泼水,完全没听见脚步声。” “…………” “她瞪大眼睛盯着我,说声早安,我只好回她早安。接着她就要进屋,半路还不时偷瞄我。我暗叫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后来你怎么处理这事?” “我擦干脸,心想这时再戴上墨镜和口罩反而奇怪,便直接进屋。” “老太婆呢?那时她在哪?” “女孩坐在大门旁的廊上跟阿姨说话,倒没看到老太婆,大概是听见有访客,急忙躲入房内。她吃到一半的早餐,阿姨用身体挡住,避免女孩起疑。” “这样啊,女孩没发现老太婆?” “我猜是的。她在和阿姨聊我的事,问我是谁。” “哦?” “大哥,那个阿姨的演技实在高明。她瞥见我光着脸应该很吃惊,却不动声色地介绍我是远房亲戚,来帮忙田里的工作。而后,她告诉我,那女孩住在邻村,担心她独居寂寞,常陪她谈天解闷。今天早上,女孩估算差不多该是收割早稻的时期,便特地过来。大哥,到此为止都没事,糟糕的在后头。” “什么意思?” “那女孩说她叫邦子,城邦的邦。她这么说,我也不好保持沉默,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这家伙,该不会傻傻地泄漏本名吧?” “大哥,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哪掰得出什么假名,总不能报上风太郎这种可疑的名字。” “于是你说了本名?” “我也是逼不得已,自己的名字还想半天,岂不更奇怪?不过,我没讲姓什么……啊,我没时间慢慢聊。我们说好要去割稻,我是来找镰刀的……” 此时,中庭传来阿椋的呼喊:“正义,你在磨蹭啥?找不到镰刀吗?” “找着啦,我马上出去。”正义大喊回话,对健次眨眨眼说:“其实阿姨已偷偷告诉我镰刀放在哪里。对了,你们的早餐在主屋,其他的事问婆婆吧。” 正义交代完,便匆匆取下墙上一柄颇新的镰刀,飞奔而去。 健次回到二楼窥探窗外。正义与女孩跟在阿椋两侧,走向庭院门口,阿椋神情十分愉快。 那个叫邦子的女孩,脸蛋白皙丰腴、身材苗条,长得俏丽可爱。她带着开朗的笑容,不时与阿椋搭话。朴实的农家装扮配上红腰带,俐落中散发一股少女的羞涩与妩媚,令人印象深刻。 目送三人消失在紫杉篱笆另一头,健次不禁重重叹息。 “世道真的不同,绑匪居然去帮忙割稻,看来我们全乱了套。” “可是,大哥。”一旁的平太松口气说:“这不很值得庆幸吗?多亏老太婆躲得及时,要好好道个谢才行。” “讲什么蠢话。我们也确实遵守着约定,这算是扯平。” “倒是没错……” “老太婆只是做分内的事,仅止于此。不谈这个,今天的行动相当重要。风不在,我们得加把劲。” 虽然这么为平太打气,健次心中却涌起一阵不安。才踏出第一步就发生这种意外状况,接下来的计划真能顺利进行吗? 不久,健次的预感果然应验。来自刀自的晴天霹雳,已在主屋里等待两人。 3 刀自和昨天一样守分有礼。健次与平太吃早餐时,她一直待在隔壁房间,算准两人用餐完毕且戴好墨镜口罩后,先问句“可以了吗”,才轻轻推开纸门走出,跪坐在专用的高级坐垫上。 “阿椋告诉我,这附近没其他住家,没人送报。平常每隔五至十天,才有邮差和送传言板的村民过来。且要是无人应门,对方将信件等东西放入信箱便会离开,所以不管谁来都不必出声。” 简短转达阿椋不在时的注意事项后,刀自沉稳地继续说: “对了,刚刚听过收音机。两位应该猜得到,目前外头已闹得天翻地覆。井狩先生动员全县警察,夸下海口一定会逮捕你们归案。一般民众及邻县的奈良、三重县警似乎都倾全力支援。我身为当事人,假如能大致了解你们接下来的行动与计划,配合起来也比较不会出错。不介意的话,可否讲个大概?” “这个嘛,”健次双手交抱胸前,沉吟片刻后应道:“你帮忙安排藏身地,又问得如此客气,我坚持不说反倒不近人情。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唔,”刀自侧头思索一下,“目前就是赎金金额,和联络我家的方式。” “金额暂且不提,联络方式自然是打电话,没啥好问的吧?”健次面露不解。“当然,我们会使用公共电话。虽不能开马克Ⅱ,但我们有机车,趁晚上骑到附近村里电话就行。白天容易惹人注目。” “哦,到附近村里打公共电话……”刀自瞪着健次,然后转向平太,不久又将视线移回健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