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虫 七个故事,黑暗战栗的七天。 人心的恐惧与罪恶仿佛是寄生在人类心里的水银虫, 它们啃噬人心,引诱人一步步走向不可测的结局…… 人心最脆弱的瞬间,也是邪恶力量开始茁壮的时候…… 意志消沉的男人,被指称自己身上背负着看不见的『冤孽』? 孤单的少年,意外闯进了一个豢养着『怪物』的空间? 散播自杀病毒的妙龄少女,其实正病态地享受着死亡的快感? 失去孙子的祖母,费尽心机想要延续祖孙之情,而方法竟然是…… 借着对人性的细腻洞察,『直木赏』得奖名家朱川凑人以既温暖又哀伤的笔调,勾勒出人心在七情六欲下所呈现出来的幽深黑暗面,只是,在所有疯狂与惊骇的背后,不是源自爱情或亲情的基底,就是仍隐隐透着纯真善良的微光,而这些矛盾与冲突,或许也正是人间最真实的众生相! Day 1 枯叶之日 遇见那个女人,是在十一月中旬,上野一家狭小的咖啡店里。 那间店小到如果挤进二十个人,就可能觉得氧气不足。山中正坐在店里最深处的位置,无比珍惜地啜饮着一杯冷透了的咖啡。这杯咖啡一喝完,他就没有借口继续留在店里,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舔舐咖啡,仔细到彷佛要让咖啡完全渗入舌尖一样。 他好几次想要站起身来,但都因为腰痛而打消念头。清晨做那些粗重工作时,身体姿势不太稳定,说不定是那时候伤到的,连接脊椎和骨盘附近的肌肉,一阵一阵地抽痛,看来自己真的不再年轻了啊! 接近十二点,店里涌进想在这里吃顿简单午餐的客人,座位顿时全满,有一身西装、看来像外出跑业务的男人,也有穿着制服的OL。 有那么一瞬间,山中想起了公司的种种。“那都已经跟我无关了。”奇怪的是,只要一这么想,就会产生一种无比怀念的心情。然而到昨天为止,那明明是一个让他只感到痛苦的地方。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钱的方面倒不需要担心。他的皮夹里大约塞有三十五万日圆,皮包里还有比这多上十倍的现金。他刚刚才把银行存款全部提领出来,原本以为会有更多,想来是太太京子瞒着他花掉了。四十岁以前,为了要买下独栋的房子,京子明明比自己还积极存钱的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不,应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城市、人、心,样样都会变。 他想起今天早上的京子,背朝向他躺在床上的样子。 那张床是结婚后首先添购的家具之一。京子家里兄弟姊妹多,房子又小,她从小就一直向往可以睡在床上。所以当百货公司把新床送到新家时,她看来真的好开心。一点不夸张,那双眼睛真的闪闪发着光。 在那片柔软的小地方,两个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虽然始终没有孩子,不过感情也曾经那么融洽啊。 “这里有人吗?” 他突然听到头顶上方有人对他说话,山中紧缩了一下身体。那声音听来像个小孩子。 他畏怯地抬起头来,一个低低戴着咖啡色毛线帽的女人,端着放有咖啡和蛋糕的托盘站着。可能是那顶帽子和浅绿色格子外套,还有芥末黄色围巾的组合,让她看起来宛如枯叶的精灵。 “这里应该没有人坐吧?” 那女人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着。山中稍微偏着头,细听对方的声音。刚刚听到的,确实是小孩子的声音啊——竟然会听错得这么离谱,难道是自己过度亢奋的关系吗? “不好意思,我马上走。”山中拿起还剩下一点点咖啡的杯子,正要站起来。光是点一杯咖啡就待了这么久。这时,店里已经没剩下其它空位了。 “啊,不用、不用,大叔你不介意的话,我很ok的啦!你坐啊!” 女人把托盘放在桌上,一边拿下围巾一边说着。山中还是觉得有点不自在,撑起了一半的身子又再次落座。 被人叫大叔也就算了,他更听不惯的是“我很ok的”这种说法。最近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说,这种话怎么听怎么怪。不过会在意这种事,说不定就是已经变成“大叔”的证据了吧!“我要抽烟,你不介意吧?” 女人一边问,一边从老旧的布质提包里拿出一包七星。 “你请。” 最近有很多咖啡厅都开始全面禁烟,但是这家店并没有,只在入口附近意思意思摆了几张禁烟席。 看着桌上摆的七星烟盒,山中竟涌起了一股怀念。 从前自己也抽七星,但是当京子的叔叔死于肺癌的时候,她千求万请要自己戒烟,从此他再也没抽过。 那时候的京子,哭得满脸泪痕地对自己说:“要是你有个什么万一,那我一个人也不想活了……”她还说:“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夫妇两个相依为命了啊!”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女人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一口气吐出大量的烟雾。她的脸上有短暂的一瞬间浮现着相当陶醉的表情,然后她看着山中,微微一笑。从她的笑容中可以看到她门牙旁边的牙齿掉了一颗。 山中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她的笑脸。他一直觉得在这种店里不得已要和别人共桌时,表现得对对方没有兴趣,是一种礼貌,更遑论是异性了。 “大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那女人无视山中心里小小的芥蒂,自顾自地对他搭话。她的口气听起来很随性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多想。 “没有啊!” 其实他的腰部的确隐隐作痛,但又何必告诉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是吗?没事就好。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犯牙痛似的耶!” “真的吗?” 山中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脸颊冋道。没有刮胡子的脸,摸起来比平常剌痒。当然,他的牙一点事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牙痛的话,那我还在你面前这样大吃大喝就很不好意思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把裹了满满巧克力奶油的蛋糕推到山中面前。 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山中这时终于感觉到这女人散发出的异样氛围。不过是偶然共桌的人,她的态度也太过没分寸了吧!难不成她脑袋少了根筋? 山中脸上浮现起暧昧的笑意,暗中观察起那女人。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女人手上的烟很快就化成灰烬,她用叉子切了一大口蛋糕,塞进嘴里吃下。 虽然她身上带着点孩子般的感觉,但看看手背皮肤的光泽,肯定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吧!虽然她管自己叫大叔,但其实年龄也没差太远啊。 脸上布满了飞散的雀斑,从帽缘窜出来的发梢,是受损的红褐色。她的眼睛又细又小,大大的鼻子朝上仰起,再怎么给她加同情分,她也称不上是个美人。 好像在美国漫画里,看过这样的脸呢! 记得应该是史努比和查理布朗的朋友之一。很久以前,新婚时期用过的浴巾上画着那张脸,京子曾经告诉自己那个名字,但是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嗯?真好吃!人家说越是对身体不好的东西越好吃,真是一点都没错耶!” 女人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山中听不出来,她到底希不希望自己有所回应。 “像拉面口味就要浓一点的好,咖哩也是越辣越好吃。” 她现在清清楚楚地看着山中的眼睛,是在对他说话没错。 “我是不觉得重口味的拉面比较好吃,不过咖哩的确是辣的好。” 山中脸上堆出礼貌性的笑容,用稍微轻松的语气回答。 换作以前的自己,如果有素昧平生的人跟自己搭讪,他一向都尽量不回应,迅速离开现场。在时时刻刻都不能掉以轻心的现代社会里,谁知道意外的交谈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呢? 可是,今天他却不想当平常的自己。至少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再也没有让他害怕会失去的东西了。 “是吗?我百分之百觉得浓的好吃。” 女人的表情看起来很不满,一边将剩下的蛋糕吃光。这时候,她瞥向自己的视线,让人觉得有那么一点在卖弄风情的感觉。 原来如此……是那种女人啊! 山中终于懂了。 她的地盘一定就在这附近,应该是吃那行饭的女人——这就是大家常说的街娼吧!她一定不属于任何一家店,自己慢慢一个一个找客人。之所以这么熟练地和人攀谈,一定也是在找有可能成为客人的男人。以前就听喜欢寻花问柳的同事说过,上野和莺谷附近有很多这种女人。 山中原本就不太喜欢这种特种营业的女人,即使是同事趁着醉意邀他,他也从来没踏进那种店里。因为他的心里,永远有京子在。 山中深爱着京子。结婚十年,或许已经不再像谈恋爱时那般热情,但他确实爱着京子。 只要有京子,他压根就不想要其它女人。他喜欢她的笑脸,让人联想起优雅的猫;他喜欢她一如年轻时候,未显衰颓的体态。他一直以为,即使没有孩子,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终老一生,也并不坏。 可是京子似乎不这么想,她心里应该向往谈一场年轻女孩都憧憬的浪漫恋情吧!山中完全没有发现,京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和健身房认识的年轻男人有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呃……不好意思,可以借根烟吗?” 山中看那女人吃完蛋糕,又叼起一根烟时开了口。 “什么嘛!大叔你也抽烟啊?请用、请用,别客气,尽管拿。” 女人看来莫名地开心,抖出好几根烟来请他用。山中拿起一根烟,那女人还准备帮忙点火。看这过于亲昵的态度,更证明了自己刚刚对这女人职业的推测没有错。 有几年了呢? 用女人递出的打火机点了火,山中心里暗想着。戒烟后,到第二年他还计算着戒了几年,之后就连数也不数,因为已经完全戒掉了。 他慢慢吸进一口烟,感觉喉咙一阵不适,像有异物通过。这时气管突然紧缩,他忍不住咳了起来。 “干嘛呀,又不是国中生。” 看到他这样子,女人觉得滑稽地笑了起来。山中也一边忍着咳,回给她一个浅浅的微笑。或许是迅速溶进血液里的尼古丁,让他脑中顿时一阵呆滞。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抽了。” “你在戒烟啊?是不是我害你破戒的啊?” 女人体贴的话,实在不像是这张脸会说出来的字句。 “不是,没关系的。我只是因为看你抽得很开心的样子。” 说着,他又深深吸了一口。 这次比刚刚顺畅了些,让烟吸进肺里。不管自己的身体变得如何,京子也不会担心了。想着、想着,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好,为什么京子的心会跑到其它男人身上呢?明明知道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思绪还是忍不住往这个方向跑。明明知道,再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了。 “大家都说香烟对身体不好,可是孤独地活着,也一样有害身体喔!” 女人说话的语调,就像是已经跟他认识十多年的老友。 “喔,是吗?” “以前美国不知道哪一所大学好像有做过研究,听说一个人如果没有朋友、情人或是家人,会比其它人容易高血压,睡眠也比较浅。” “那,既孤独又抽烟的人,真是糟到极点了嘛!” 山中半信半疑地低声说着。 “应该是吧……不过,我可不会。我从来就不觉得孤单一个人,就表示一定会寂寞。”女人耸了耸穿着外套的肩头。 “好像越来越挤了,挺不自在的。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走出咖啡厅还不到一分钟,女人便开了口。 “怎么样?一万五还是太贵?” 一开始她开价两万,但是看到山中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趁着他还没开口,价码就从一万八千、一万五千,一路下降。会这样做生意,想来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年纪和外貌并不讨好。 “不过,饭店的钱是大叔你付喔!没关系啦,现在这个时段五千以下就搞定了。” 他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如果要把皮夹里的钱全部给出去,他也觉得无所谓。 “该怎么办呢……” 本来应该暗自说在心里的话,竟然说出声来。那女人可能是觉得只差临门一脚,手挽上了山中的臂膀。 “有什么关系呢?偶尔一次嘛!” “偶尔一次?” 这句话让山中觉得很不可思议。女人脸上挂着孩子般的笑脸,却用讥讽般的语气回答。 “大叔你一定没什么经验吧?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你一定只有你太太一个女人吧!”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似乎有着令人惊讶的眼力。说来也是,一个人做这种买卖,要是不能马上判断对方是不是危险人物,在现在这个年头可是攸关性命的问题。 “没关系的啦!我有带没味道的肥皂,所以绝对不会被你太太发现的。” 女人打开她布提袋的拉炼,让山中看到一点点白色塑胶瓶。 道具还真多啊……山中心想着。 京子和情人见面的日子,是不是也一样费心准备呢?不过女人多半会化妆,所以对肥皂的味道应该不会太注意吧?但是,除此之外一定留下了很多应该销毁的痕迹吧! 或者正相反,她故意什么也不掩饰,想大胆地尝试迟钝的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京子的确很可能会这么做,而自己终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他的脑中突然浮出和别的男人缠绵的京子。虽然是从没亲眼目睹的光景,却真实到惹得自己一阵恼怒。 “不好意思,今天还是算了。” “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一型的吗?” “不,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总觉得,现在没那个心情。”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山中的话让她脸上浮现起大受打击的表情,女人松开了挽着他的手。以为她要再去找下一个客人了,没想到她却站在路上不动,一脸不舍地偷偷望着这边。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需要用钱?” “这世界上哪有人没有一、两个苦衷的呢?” 女人的口气听来像在闹别扭。也没错,这世界上处处都是苦衷。 “那,不如这样。” 山中想了想,这么对女人提议。 “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我在装腔作势,不过你刚刚请我抽烟,也算是对我有恩……如果你日愿意的话,这段时间要不要陪我散散步?我会照时间付钱给你的。” 听到他的建议,女人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只是……一个人有点腻了。” 待会儿并没有任何计画。原本只是想搭往北去的火车,才特地到上野来,不过到晚上之前打发打发时间,再搭卧铺车去也不坏。 “如果大叔想这么做的话,我无所谓啊!反正不管我们一起去旅馆还是去咖啡厅,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女人轻轻一笑,再次勾起山中的手臂。自己竟然因为再次接触到这温暖而感到高兴,山中心里有些奇妙的感慨。 刚刚女人放开他的手时,好像突然感到一股凉意,所以他一时觉得异常寂寞,才提出那不寻常的邀请。对于自己的软弱,他只觉得无比厌恶。 山中和那女人开始在上野街上散步。 “有想去的地方吗?” “也没有……对了,好久没去不忍池了,过去看看吧!” “ok,那,走这边。” 女人把山中的手臂抱在胸前开始走。山中的手肘不断抵到她丰满的乳房,步行起来有点困难,再加上腰部还是跟刚才一样隐隐作痛。可能是走进十一月寒风中的关系,疼痛好像又更严重“大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穿过JR的高架下,走向十字路口的途中,女人这么问着。 “嗯,以前是个上班族吧!” “以前……现在被解雇了吗?” “差不多了。” 严格来说,还没有被解雇。公司方面自己还没有任何交代,今天应该被认为是无故缺席公司这几年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处理”掉了,所幸自己并不是对象之一。毕竟他成功签约的案子不少,风评也不错。 但这都是犠牲了家庭换来的结果。连续好几天的加班、假日上班,偶尔的假日他都会一觉睡到下午,经常是一整天没和京子好好说几句话,就这么度过。虽然是没有孩子的夫妇,却几乎没有一起看电影、在外用餐的机会。 他心里知道,如果硬要说这都是为了保护和京子两个人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借口。只要当初付出一些努力,一定可以更注意到京子的变化。 例如说,一向是飘逸长发的她,突然之间剪短得像个少年,一个敏锐的丈夫,一定知道这就是妻子内心产生某种变化的证据。可是,自己却忽略了这些。当初不以为意地想,应该只是想换换心情吧!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夫妇应该都是这个样子。 “我已经……不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再来了。” 昨晚京子的脸,浮现脑中。 京子一滴泪也没有掉,直视着发怔的丈夫,坦白了她和健身房认识的年轻男人的关系,还说今后想和那个男人一起过下去……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冰冷肃杀的眼光看人呢?看着京子的脸,山中想着。 那目光就像看到了讨厌的动物。那眼睛清楚地表现出,至少从前她灌注在自己身上的爱情,已经连一丁点都不留了。 没办法,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会变。 “不好意思……” 停在路口的红灯前时,两位看起来气质优雅的妇人朝着他说。 “您知道文化会馆在哪里吗?听说出了车站马上就可以看到。” 如果从JR的公园口出去,文化会馆就在马路的对面,一眼就看得到。一定是走错出口,从不忍口出来了吧! “顺着电影院前的斜坡往上走,就在左手边。” 山中告诉她们一条最容易懂的路。妇人们低头道谢了好几次,等到灯号一变,便穿过路口往山中指点的方向走去。 “有人问你路耶!” 往京成线上野车站方向走去的路上,女人脸上满是笑容地这么说,就好像有人问路是件很幸运的事一样。 “没问题的,大叔,你一定可以重新再来的。只要慢慢找,一定会找到下一个工作的。”“只不过有人问路,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女人的话实在唐突,让山中歪着头想不出道理。 “这里有这么多人,但是刚刚那些大婶偏偏选了大叔你,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一定是因为大叔看起来是个很亲切的人啊!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是别人根本不想跟他们问路的。” 女人的胸还是一样抵在山中的手臂上。 “而且旁边还有一个像我这种女人黏着喔!不是我夸张啦,走在街上大家通常会用异样眼光看我,而你竟然可以弥补这个负分,可见得大叔看起来真的是个好人。像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不会找不到工作的。” “真的吗?” 如此天真的理由,让山中觉得相当有趣。要是世界上的事,都能这么简单解决就好了。 女人穿过派出所前的马路,进入色情电影院旁的小路。这条路的气氛感觉有些诡异,但是穿过之后,就彷佛进入另一个世界般,到达不忍池畔。 “啊,真是好久没来了。” 看着眼前宽阔的大池子,山中忍不住轻声说。 “这里一点都没变啊!” 严格来说,并不全然是没有改变。远方多了几栋以前没看过的建筑物,池畔长凳的形状,也和印象中的不同了。 不过,看着这一片水面上挤满褐色莲叶的池子,大致上的感觉并没有变。其实自己最后一次来到这里,应该是春天时节。 “这么久没来了啊?” “国中毕业的时候,曾经和朋友一起来玩,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当时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同班的女孩。 因为座位接近,彼此经常有机会说话,久而久之就对对方产生了特殊的感觉。毕业前夕,他下定决心要向对方表明自己的感觉,那女孩成为他一生中最初的恋人。不过,他们后来因为上不同的高中,作息时间和生活的世界都不再一致,恋情在夏天来临前便告终了。 第一次和那女孩出游,就是到七野来。 当然,那时连手都不敢牵。虽然走在一起,两人之间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两个人都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对话进行得也不太顺利,话题很难维持下去。即使如此,那一天山中还是感觉相当幸福。或许是至此之前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呢?要是她能幸福地过日子,那就好了,别像自己一样失败。大叔,你现在不太好受吧!” 女人突然这么说。 “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看着不忍池的时候,大叔的表情很高兴,可是现在看起来却有点难过。” “真厉害,你好像个侦探。” “谁教我一直得看人脸色过日子呢?这点变化我看得出来的啦!” 女人抬头看山中,一边笑着。挽着手臂让两人体温相通,这张脸看来竟也有几分可爱,实在不可思议。 “你……该不会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寂寞的样子,才来跟我说话的吧?” “你说呢?” 女人若无其事地说。 “对我来说,只要可以赚钱,做什么都无所谓。你会付我钱吧?一万五千。” “嗯,当然。” 山中不经意地望向不忍池。那一瞬间,枯槁的莲叶齐声沙沙作响,北风正飞掠水面而过。 池边的散步道布满了枯叶。穿着清扫制服的人们拚命挥动扫帚、集中枯叶,但十一月的风一吹,褐色的樱树叶就没完没了地散落下来。 “这是枯叶版的樱花雨呢!” 女人看着漫天的枯叶说道。 一点也没错。不管是花瓣还是枯叶,都算是樱花的一部分,这样的樱吹雪实在太凄凉了。“大叔,你有看过这里的樱花吗?” “没有……怎么了吗?” 二十年前来的时候说不定有看过,但是已经不记得了。 “说到上野的樱花,大家都会想到山丘那边,其实不忍池的樱花也很美喔!像这条路,花开的时候就像樱花隧道一样。”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 仰望暴露出枝干、清冷的樱树,山中想象着春天的风景。 就如同这女人所说,这条路想必会形成樱花拱道,相当壮观吧!随风飞散的花瓣,看起来一定像雪片一样,而不忍池的水面会有数不清的花瓣飘落,随着涟漪的波动,轻巧地摇摆着吧!“我想去动物园!” 通过乘船区前,听到附近有孩子的声音这么说着,山中不觉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 “怎么了?”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哎哟,是我说的啦!” 女人在山中肩上磨蹭着自己额头回答。眼前的铁丝网篱笆对面,就属于动物园的范围了。“我们去动物园吧!” 女人说这话的声音,显然和刚刚不同,山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你突然想看熊猫了是吗?” “也不是非去不可啦……都到这里来了,你不会想进去看看吗?” 十足是在撒娇的口气。 山中突然想起学生时期经常听的赛门与葛芬柯,他们有一首歌叫作〈冬天里的蒙雾〉 那张专辑的名称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下一首歌应该就是〈在动物园里〉。所以说,冬天散完步后,到动物园去走走应该也不错……山中没来由地这么想。 “那,我们就走吧!” 他和女人手挽着手走向动物园入口,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票,穿过入口。 非假円的动物圔相当闲散,不仅很少看到游客,动物为了避寒,也多半躲在建筑物里。这里许多动物原本都住在高温地带,也难怪会怕冷。 “我突然想上厕所了。” 走了一会儿,女人大剌剌地说着。 刚好在可以看见不忍池的地方排了许多长凳,山中决定坐在这里等待。 “不好意思,可以留根烟给我再走吗?” 女人于是将七星烟盒放下后才离开。山中马上点起一根烟。 想想,也真奇怪……昨天的这个时候,他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现在的状况。 应该待在公司的时间,竟然在人声稀落的动物园里吞云吐雾的自己;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挽着手一起走路的自己;听到京子告白,她的心已经跑到别的男人身上去的自己;目前为止的生活,连根完全失去的自己——虽然不断告诉自己,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改变,但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猛急的转角在等着自己。 不,一定是自己以前所相信的一切,其实都是虚幻。就算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会跟今天一样。都只是自己,自以为不会改变而已。 可能是身体受寒了,腰痛也更加剧烈。 这一定是凌晨时让京子躺在床上时弄伤的。要是泡个澡温热一下,应该会稍微舒服一点吧! “果汁!” 随着他深深的叹息,同时吐出香烟的烟雾时,又听到小孩子的声音。 他抬起惊讶的脸,这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男孩。 “吓……我一跳……别这样吓人啊!” 这男孩差不多是幼稚园左右的年纪,北风吹得他头发蓬乱,但脸上满是笑意。他一脸不怕生,相当孩子气的表情。 “小朋友,你穿这样不冷吗?” 看到那男孩的样子,山中忍不住这么问。 男孩穿着印着电视节目里某个超人的T恤和蓝色的短裤,脚上没穿袜子,直接套着画有卡通图案的鞋。就算身体再怎么强壮,十一月天也不该穿成这样。 山中看看周围,试着寻找看来像孩子家长的人。他心想,说不定这孩子迷路了。不过眼前有好几个人走过,却没有一个大人往这边看。 “叔叔,果汁!” 男孩露出笑脸,用稍微沙哑的声音反复说着。 “我想喝柳橙汁!” 由山中眼里看起来,这孩子的举止显得相当不寻常。 现在的孩子,都会这样向不认识的人要东西吗?不,应该没有这种事,这孩子的确有点奇怪。 “小朋友,你和谁一起来的?” “妈妈,还有不认识的叔叔。” 男孩很有精神地大声回答。 什么叫不认识的叔叔? 山中突然觉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孩子,一定也有什么苦衷吧!世界上果真处处都是苦衷。 “果汁最好让妈妈买给你,让不认识的人买果汁给你,妈妈一定会生气的喔!” 山中用不熟悉的语气,试图哄这孩子,不过这男孩竟意外的听话,大声地回答了声“嗯”就转身跑走了。 真是奇怪的孩子。 看着那孩子消失在喷水池后方的背影,山中心想,要是京子和自己有孩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久等了!” 女人刚好出现在喷水池后方走回来。 “怎么了,大叔?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刚刚有个很有趣的孩子。” 山中马上把刚刚遇见那男孩的事,说给她听。女人坐在长凳的另一边,高兴地回应着。“那孩子一定也觉得大叔是个好人吧!” “你又来了。” 山中笑着,而女人却突然沉默了下来。 接着,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下一瞬间,她说出的话让山中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去杀人呢?” “我有喜欢的人了。” 昨晚回家后,京子没有预警地突然对山中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几分钟之前,山中一点都没察觉妻子心里有这种情感。他以为京子就像平常一样,温暖地迎接疲累上班的自己。 “你是不是以为,我再也不会真心去喜欢上一个人?” 京子这么问,让山中不知该如何回答。 到底是不是呢?老实说,他连想都没想过。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为昨天很自然地会变成今天,而今天也理所当然会变成明天。 “我就是很受不了你这种迟钝。” 京子有点愤慨地吐出这句话。 “你放心,你的财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自由,这就够了。” 等等,你也听听我的话啊,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决定——山中拚命地这么说。再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吧!我们再谈一谈。 但是京子好像已经对现在的生活失去了热情。 “我以前也很想跟你沟通啊,可是你从来就不肯认真听我说话。” 她这么一说,好像有这么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京子好像的确曾经尝试要跟自己沟通,但是自己真的完完全全不加理会。他当时觉得,都已经是夫妇了,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不管现在再怎么谈,我已经……不觉得我们可以重新再来了。” 山中要京子先静上来好好说,但是京子却做出了决定性的宣言。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你身边了。你如果想跟我要遮羞费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我们就法院见吧!” “京子!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京子的肩膀上,没想到京子竟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她卷起线衫外套的袖子,把自己的白色手臂伸到山中眼前。 “看到了吗?看到我这些鸡皮疙瘩了吗?” 果真,那熟悉的白色手臂上出现了无数个小颗粒。原来京子是这么厌恶自己。 “虽然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道歉的。” 丢下这句话,京子就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那天晚上,她一个人睡在客厅的沙发,而不是平常的床上。 之后的事,他实在不太愿意回想。 山中灌上好几杯威士忌,憎恨着妻子过于突然的决定。一想到她和自己不认识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一定是这样),他就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怒火。 凌晨时,他勒死了京子。 用领带绕在沉睡的京子的脖子上,从后面使劲勒紧。虽然喝醉了,但他心里也清楚,该追究的责任一样难逃。 他将遗体移到床上,就这么一起睡着。早上九点多,他拿着存款簿走出家门,简单地留下一张纸,交代自己杀了妻子,门也不锁就走了。这样一来,公司的人、或者是接到公司联络的亲戚过来探视时,就可以发现京子。 走出房间时,看见京子躺在床上的那张脸实在令人难过,于是他抬起京子的身体,让她朝向另一侧。人死了之后,身体真的会变得很冰冷,妻子的身体让他亲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接着,他原本打算搭乘北上的火车,所以来到上野。哪里都好,只要是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我觉得有点冷,要不要到那边的休息处里,喝杯热的?” 女人对发呆的山中说,半强迫地拉着他的手臂进了咖啡座里。 “还是喝咖啡吗?” 女人占了角落的座位,让山中坐下,自己去买飮料。这时候,山中大可就此离开,但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想这么做。为什么这女人会知道自己的秘密呢?他很想知道理由。 “久等啦!” 女人和刚刚在咖啡厅一样,拿着放了咖啡的托盘在山中面前坐下。 “怎么买了四杯呢?” 托盘上排着三杯咖啡,还有一杯柳橙汁。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在自己和山中面前各放一杯咖啡,另一杯咖啡放在山中旁边的座位前。柳橙汁,则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你刚刚问我,是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很寂寞,我才跟你说话。其实,你对了一半。你猜得没错,另外,还因为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人类。” “那当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大家都是同一种人类嘛!”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杀了人这件事。” 女人的嘴角虽然在笑,但细小的眼睛却一点都没有笑意。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山屮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加速,但还是装作不明白。 “听不懂?但是你也看到这孩子了吧!” 女人一边说,一边用掌心轻抚着放有柳橙汁那个座位的椅子。当然,那个位置上并没有这个女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山中正这么想……彷佛在空气中晕染出色彩一样,那个位置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男孩的身影,就像是电影银幕照到光线,变得模糊的风景一样。 山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我的孩子,七年前,被我亲手杀了。” 女人用悲凄的眼光看着那少年。 “那时候,我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人,但是我实在不敢告诉他自己有孩子,因为我一开始就瞒着他,我离过一次婚。” 男孩穿着超人的丁恤,有着一头蓬松的头发。没有错,就是刚刚看到的男孩。他的身体整个透明,还可以清楚看到他身体后面的椅背。 “那时候的我,脑袋一定有毛病,我一心觉得,只要有这孩子在,自己就永远无法得到幸福。我为什么就没想到,杀了他我只会更加不幸呢……” 她的语气就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马上就被抓,送到监狱里去……这孩子,从此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他总是跟在我身边,一刻也不分开。一开始我也没发现,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渐渐看得见他了。” 面前摆着想喝的柳橙汁,小男孩却只是沉默地坐着。偶尔他会望向这边,出现和刚刚一样的笑脸。 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和一般的孩子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他就这样轻轻微笑着,睁着眼看我一天比一天堕落下去……就连我接到客人的时候,他也在房间的角落用这张脸看着我。”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看着男孩,眼光中也看得出一点怜爱。 “大叔……你一定不知道吧?人如果杀了人,被你杀的人就会这样一辈子跟着你。只是有的人会发现,有的人不会发现而已,其实他们一直都跟在旁边的,你想逃也逃不掉。” 半透明的小男孩还是一样用他天真的笑脸看着山中。仔细一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绳子的勒痕。 “大叔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吧!你会有你的理由,可能法官会因此少判你几年,不过,那是社会定你的罪。实际上,只要杀了人,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是不会被原谅的。” 女人正想从包包里拿出烟来,却注意到桌上贴的禁烟标志,又把烟放了回去。 “像我们这种杀人凶手啊,就得让心像枯叶一样,不断不断地道歉下去,直到你杀的人原谅你为止。就这样,一直下去……” “让心……像枯叶一样?” “没错。我们不可以打从心底笑、或是开心,也不能哭泣、难过,只能带着对被杀的人的悔意,度过每一天。这样,不是很像枯叶一样吗?” 咖啡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十一月寒风吹散的褐色枯叶。那些叶子一定正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响。 “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呢?” “是这孩子告诉我的……他说:到我说可以了为止,妈妈都要向我道歉,如果不这么做就死掉,就会下地狱,受到很可怕的折磨。” 地狱——他一直以为不可能有这种地方,但是,谁又敢断言呢?科学上认为并不存在的幽灵,现在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想的同时,他的腰痛突然又加剧了,就好像被人用力推压的感觉。 “大叔,你的腰附近会痛吧?” 女人泛起一股空虚的笑,这么问着。 “有一个头发短短、长得很漂亮的女人,她的脚尖攀在大叔你的腰骨附近,一直站在你后面。从刚刚在咖啡厅开始,就一直站着……她,应该是你太太吧?” 背上打起一股冷颤。 这一定是这女人胡说的——他一边想,一边维持身体不动,静静地向后转头,就像石英表的秒针般,一点一点地转动。 他的头转到肩膀前时,眼角余光看到了一点白色的东西。 那是女人的左手。 从前自己曾经把戒指戴在这无名指上,所以他想忘也忘不掉。没有错,那是京子的左手。山中这时完全了解了。 京子一定一直站在自己背后,紧贴着自己。她的大腿刚好贴在自己的头后方,从头上俯瞰着自己。 “死人的灵魂,会跟在腰或者肩膀上,真的一点也没错。这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想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啊?” 女人瞇起了眼,像在眺望远方一样,看着山中的头上。 “就好像大叔背后长出一个人一样。一定是因为你背后有这个人,所以才看得见这孩他有一股冲动,想要大声吼叫、想在地面摩擦背后,翻滚个几圈。但是,就算这样,京子也一定不会离开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忍不住向那女人求助,女人则将自己的手轻轻叠放在山中的手上。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想一死了之,是最糟的选择。我们必须要接受这种惩罚,因为……我们杀了人啊!” 走出上野动物园,眼前是一片宽广的广场。在染成褐色、黄色的森林包围之下,气氛显得相当宁静。 时间刚过四点,冬天的阳光却已经不复热力,将路上行走人们的身影拉得老长。冬天的日子里,整天就好像早晨一样,一直持续到黄昏。 女人伸手一指,告诉山中广场一角有间派出所。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宛如配合着周围光景一般,设计得像现代装置艺术一样的派出所。 “刚刚的太太们,不知道顺利到达目的地没有?” 女人还是一样环抱着山中的手臂走着,一边这么说。 “没问题的,文化会馆就在附近而已。” 山中回答的同时拿出了皮夹,想要把里面所有的纸币都交给女人。 “依照约定,一万五千就好。重新开始需要用钱,你还是带在身上吧!” 女人说着,不肯接受多于约定金额的钱。 “那,就先这样吧……大叔,我会替你祈祷今后一切顺利的。” 女人突然松开了手,轻轻推了推山中的背。 山中就这样向派出所走去。 途中他只回过一次头,看看那女人。女人已经背向自己,正走在通往大街的徐缓坡道上。可以看到刚刚的男孩正趴在她腰部附近,就像只无尾熊宝宝一样,双手双脚围成环状,紧贴着女人。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外套的格子图案还隐约可见。 山中再次偏过头,看看自己的背后。确认京子的左手还在之后,他马上收回视线。 像枯叶一样地活着,女人那句话不经意在耳朵深处响起。这就是像自己这种杀人犯,唯一的生存之道。 自己和那女人,到底要受这种惩罚到什么时候呢?不能够自己选择死亡,求得痛快,但是只要活着,除了不断忏悔以外,什么也不能做。既然这样,不如让谁来了结自己算了。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脖子附近有股奇妙的搔痒感。 那感觉就像是瓢虫之类的小虫跑进自己动脉里奔跑一样,他忍不住用力地拍了脖子几下,甚至发出响亮的声音。 啊,原来是这样啊——山中终于想通了,那个女人找自己说话的真正理由。 山中转身背向派出所,快步追赶那女人。他很快就发现了有半透明的男孩攀在腰上的女人。女人找上他说话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 那女人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好人。能够替自己终结漫长的刑罚,看来相当善良的人——能在枯叶上点火,帮助它们化为灰烬的人。 “等一等!” 他从后面抓住女人的肩膀,女人惊讶地回头。 “大叔,你不去派出所吗?” 女人睁大她小小的眼睛,凝视着山中的脸,她的视线还不时飘到他的头上方。她现在一定也看得到京子吧。 “那个等一等再说。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再陪我一下?” 山中的话让女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但她终于露出平静的笑脸回答。“谢谢……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 Day 2 时雨之日 冬天里的某一天,在一条狭窄到开不过一辆车的巷子里,我一个人伫立在角落。 为了躲避突然降上的雨,暂借陌生人家的屋檐,那已经是距今将近三十年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少年。 屋顶边缘透出的天空,可以看到浓厚低重的云层。不停落下的雨发出种种不同声响:落在赤裸土地上的声音、撞击屋顶瓦片的声音、在白铁皮上弹跳的声音、滴上锈蚀遍布的自行车的声音——从小就爱幻想的我,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矮人们热闹的宴会会场。静静闭上眼,就好像在眼睑后方真的可以看到这般光景,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打破这幻想的,是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家团圆的欢乐声音。 那天是星期天,我心想,大部分的家庭应该都齐聚在家里吧!不少欢愉的谈话声,都传进了我静静倾听的耳里。在这条屋舍肩并着肩比邻而建的小路上,各种声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四处回荡着。 和男他现在一定也像这样,开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的脑中浮现起死党的脸孔。那一天本来和他约好了要一起玩,但是他好像突然要和家人一起去百货公司,所以不能出来玩。 我又想起很可能还在睡觉的母亲,突然觉得一阵寂寞,感觉自己就像被树枝卡住的气球,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这个世界隔离。 当时我住在位于台东区和荒川区交界的老街,以小孩子的脚程来说,从莺谷车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左右。和朋友的约定泡汤之后,我并不想要回到充满母亲酒臭、鼾声的家里,而打算直接到上野山上去玩。小学生可以免费到博物馆或动物园里,所以如果有空闲时间,或者实在觉得很寂寞时,我经常一个人在上野山上逛。 但是这天,路上却下起了雨来。 早上的天色的确有些奇怪,不喜欢在手上拿着东西的我(老街成长的孩子多半是这样)并没有带伞出门。不得已,才落得在这杀风景小巷里躲雨的下场。 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势却不见转小,反而越来越强,我整个身体冷透骨髓颤抖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狼狈极了。 雨和阳光,对任何人都一样公平——住在乡下的祖母,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我望着眼前倾注而下的银色瀑布,心想,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家里有属于我的天地,我也不会沦落到要在这种地方躲雨了吧!如果父亲没有丢下我和母亲,跟别的女人跑了;如果母亲没有沉溺在酒精里毁了自己,这种大雨天里,我应该也可以好好待在家里吧! 果然,越是不幸的人,越容易受雨淋,我年幼的脑袋正这么想着。 “小弟弟!”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根本不需要检视周围,这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那声音叫的一定是我没错,不过我却遍寻不着声音的主人。 “这里!这里啊!” 我终于发现声音来自头上,于是抬起头来往上看。在我躲雨屋檐的斜对面公寓二楼,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人,正对着我微笑。 “在躲雨啊?” 我没有出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虽然我只是站在这里,应该没有给别人带来麻烦,不过忍不住还是担心,对方是不是要责备自己。 女人探头出来的地方,是个连阳台都没有的小公寓。公寓外观涂着明亮的米黄色,乍看之下好像很新,其实外墙已有好几处补修裂缝的痕迹,想来可能是已经有相当年份的建筑,最近又重新粉刷过了吧! 那女人探出公寓窗口看着我。那扇窗边只装着凸出一点点的铁栏杆,上面摆着白色保丽龙盒,里面排着几个盆栽。因为市区里的住宅往往没有庭院,所以生活在老街的人都很喜欢种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