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舞台就是浮身堂—— 男人知道之前发生在这个祠堂里的事件。虽不知道全部,也了解不少内情。如果能客观地分析一下出入祠堂的人,谜底自然就揭开了。 播下惨剧种子的,正是他自己。 没有自己的话,可能就不会不断发生事件了。没有自己的话,如果自己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话…… 男人向祠堂走去。 他看起来如同走向最后舞台年老演员一般。没错,最初建造祠堂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里既可以用作祈祷的祠堂,也可以作为供大家观赏表演的舞台。 但不知何时,这里变成了上演密室杀人案的舞台。 男人长叹一声。 从走廊望向下方的大海,仿佛能看到死者们的手臂伸出海面,正向他求救。 无法瞑目的死者瞪着满含仇怨的眼睛观察着走向舞台的他。一定可以的,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这是最后一跃,证明你自己是个男人。 我知道啊。 一无是处的人生。明明是自己种下的恶果,却把责任全部转嫁给别人。现在终于要开始清算了。不是结算,是清算。 他向沉默的看客无力地挥了挥手,重新看向前方。 像能剧演员一般蹑足缓缓前行。虽有袜子包裹,脚底却已冻僵,毫无知觉。寒气冲上剃得光光的脑袋,几乎全身麻痹。 来到浮身堂,他回过头看了看背后。没有人。只有喧嚣的海鸣声。冰冷的空气几乎要冻裂他的肌肤。 男人站在祠堂入口处,摸着警察贴的封条。这与其说是警察的封印,倒更像是解开诅咒的条幅。他感到指尖传来触电一般的麻痹感,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再一次触碰封条。这次指尖不麻痹了,反而像吸取了能量一般。 恢复自信之后他开始动手揭封条。封条一下子就断开了,似乎之前不知被谁撕下来过。随后,他把手伸向拉门,缓缓将其推开。门槛貌似打过蜡,拉门悄无声息地滑向两边。 进入祠堂之后他合上拉门,并顶上顶棍固定住。 “密室吗……” 能嗅到淡淡的腐臭味。堂内寒气彻骨,混杂着尸臭的空气浑浊凝重。惨不忍睹的事件记忆触动了男人的嗅觉神经,使他嗅到一阵阵血腥气息。 虽然四下漆黑,但在习惯了之后还是能模糊地看清周围的。男人点亮祭坛旁边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微光立马照亮了祠堂的各个角落。烛焰摇曳,堂内鬼影幢幢。 他慢慢挪到祠堂中央,看向头顶。 粗壮的房梁上垂着一根绳子。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和脖颈。在这里系上一条绳子,就可以起程前往一个新世界了。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吊死了。” 从口中自然而然飘出儿时唱过的歌谣。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能圆满地结束了。 一切都会圆满地结束。 脚边正好放着脚凳。他踩上脚凳,伸手抓住绳结。由一根一根粗麻线仔细编成的绳子足够结实。用力一拽,绳子稳稳得挂在大梁上。 没错,就应该是这样的绳子。 男人把手从绳结上缩回来,摸了摸脖颈。和他的意志正相反,喉咙处微微颤抖。喂,别害怕。没什么好担心的。马上就解脱了。 男人把脑袋伸进绳结。 他把双手伸进绳结,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膝盖,把全身重量压向绳结。绳结开始收缩,箍紧了脖颈。 他正打算踢倒脚凳的时候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害怕啊。 他不停叱责自己,恐惧却一发不可收拾。 他打算解开绳结调整一下呼吸,然而绳子已紧紧束住他的脖颈,无法挣开。 可恶,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不想被人看到这幅丑态。 不,等一下,我其实并不想死…… 他不停地摇着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还想再多活一段时间。 连死的决心都有了,还有什么做不成的呢。 求救的意念如海浪般涌来,颠覆了他最初的意志。喘口气,再仔细想想。 在这间从里面锁死的密室里,男人正纠结在生与死之间。 啊,这可恶的绳结越来越紧。赶紧松开吧。 然而,越是焦虑,绳结收得越紧。 额头上喷涌出油汗。就在他双手用力撕扯绳结的时候脚下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巨响,脚凳翻倒了。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全部压在绳结上。 之后的挣扎不过是徒劳,绳结越来越紧。 他感到胯间袭来一股暖意。是失禁。可恶,为什么死相这般狼狈啊。 这时他发现堂外有人。不知是谁正偷偷窥向堂内。那人用手戳破门纸,黑色的眼睛审视着堂内的情形。别只盯着看啊,快救救我。 “求你了,快救我!” …… 6 我坐在书桌前,不停地写着小说。已经用了快两百页稿纸,故事渐入佳境。故事发生的舞台在东京某小公寓的一间屋子里。不过要如何结尾,我脑子里还一片模糊。 只要一想到不见踪影的月代,我就无法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小说创作上。惨剧连续发生,幸存者可能即将遭遇毒手,而我却束手无策,只能写写推理小说。小说忠实地反映了我内心的骚乱,故事情节歪曲纠结。即便我想修正,手却自顾自地继续创作着。月代读了这样的小说,一定会生气的吧。 自己的无能让我心灰意冷。 啊,自己真没用。到底为什么要留宿在这座大宅子里啊。不是受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之托,要解开密室之谜吗? 然而现在,雪代和花代姐妹俩已经在密室里被杀了,多多良老人也死了。如果再失去仅存的月代和光照师父,我也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月代,我爱你。” 令人发狂的恋情在我的体内奔腾。在我这乏善可陈的一生中,从未如此热烈地爱过谁。 被关在东京郊外的脏乱公寓,每天编织无趣故事的我,素来与充满魅力的女性无缘。逃离都市后,我终于在这座日本海的孤岛上遇到了一位如此美丽的女性,她就是月代。 我站起身来走出房间。我要去月代的房间。说不定能找到她写的东西,同时,我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是否收到了新邮件。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前行。时间大约是十点刚过。分家的人都回去了,宅院如同墓地一般死寂。 站在月代房间门前,我轻轻推开拉门。打开灯,接通电脑的电源,察看是否存有她的文章,搜寻暗示她去向的信息,或者被隐藏的能够解决事件的线索。 抽屉里有个揉皱的纸团。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新见家月影无踪”,是那封应该已经被我扔掉了的匿名信。 我脑中出现一阵不祥的预感。难道浮身堂里又…… 我站起身来,迅速离开月代的房间。一定不会的,月代和光照师父都在华狱寺呢。 然而,有二必有三。雪代和花代之后,若月代也身陷险境,倘若这次惨遭毒手的是月代…… 快点儿,再快点儿。 就算脚步声响得震天动地也无所谓,我拼命向浮身堂跑去。到达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时,已能看到从祠堂的拉门透出的磷火般的光亮了。祠堂浮在一片黑暗中。 堂内有人。不祥的预感瞬间揪住了我的心脏。 我冲了过去。 “月代,月代!” 我尖锐的喊声划破冰冷的空气。海岬外波涛汹涌的大海仿佛回应我的尖叫般发出低沉的海鸣。脚底能够感受到正在涨潮的海水渐渐逼近的波动。 终于到了拉门跟前,我推了推门。可拉门纹丝不动。里面一定顶上了顶棍。我用手指在门纸上戳了个洞,窥视堂内。 祠堂中央有个什么东西摇摇晃晃的。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吊着的熏肉一般。脱离现实的世界在眼前延展开来。过了很久,我才想到吊在梁下的是个人。 脑袋剃得光光的男人吊在梁下。 “和尚吊死了。” 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色彩的歌瞬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起来。与那份匿名信预告的一模一样。光照师父上吊了。 “天啊!” 我心中一片黑暗,伸脚踹向拉门,但这拉门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在我不停踹门的时候,有人听到响动赶了过来。 “喂,怎么回事啊?”有人冲我喊道。是梅吉。 但即便我们二人合力也没能撞开拉门,于是我让梅吉去通知警察。 几分钟之后,正在华狱寺警戒的立花警部等人赶来了。看来警方已建立了方便迅捷的联络网。 立花警部一把推开被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所吞噬的我,站在拉门前。 警部把门纸撕开一个大洞,对着里面喊话。毫无回应。比沉默更沉重的静寂笼罩着祠堂。低沉的海鸣四下包围着这片静寂。我总觉得吊在梁下的男人正对我们做着无声的抗议。 打开“密室”大门的,是立花警部。 身材魁梧的他在另外两名警员的帮助下用力撞向拉门,结果连人带门一起摔进了祠堂。顶棍被撞飞到祠堂某处。 祭坛前点着一支蜡烛,烛光摇曳,吊在梁下的物体也蒙上了一层妖异的微光。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被麦草吊着的腌鲑鱼。在河川下游产卵之前被捕获,来不及留下子孙便离开了这个世界,多么可怜的鱼啊。被绳子高高吊起,翻着白眼,一脸遗恨的死鱼。 无须寻找脉搏,也能确认吊着的男人已经死亡。尸体像要表达后悔般的摇来晃去。 “光照师父!”我叫道。 朦胧的烛光之中,他剃光的脑袋反射出微光。华狱寺不是有警察守备吗?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你们警察都在干什么啊!” 我怒声诘问警察。 “不,这不是光照师父。” 警部像对待死猪似的用手抓住尸体的脚,把死者的脸转向我这边。的确不是光照师父,是个更年轻的男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吗?”警部困惑地问道。 “不知道,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真是怪了。要不是新见家的人,这又会是谁呢?” 男人的年龄像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一脸痛苦的表情,很难想象其生前的样貌。但我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了。除了他以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少……少爷……” 我们背后,梅吉挤出一声惨叫。 “少爷?”警部看向梅吉。 “这……这是修平少爷。” 啊,新见修平终于现身了!这位新见家的继承人,刚刚从死亡的深渊里捡回一条命,却又匆匆忙忙奔向了那个世界。新见家又出现了新的牺牲者。剃光了头发的修平,或许是在死前扮演了一回和尚吧。 “和尚吊死了。” 听到我的呢喃,立花警部猛然回过头来。 7 悲剧连连,使新见家失去了声音。 还来不及抚慰心中的悲伤,新的牺牲者就出现了,下一个牺牲者又马上出现。宅邸里弥漫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氛围。 根据诊所医生的判断,新见修平的死因是被绳结勒住导致的窒息,自杀的可能性很高。但是,修平突然现身又突然自杀,动机是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那名在诊疗所接受治疗的男人恢复了意识。因身体虚弱而倒在新见家宅院的男人名叫江口启介,是一名保险公司的调查员。从他口中道出了令人惊讶的事实,事件因此有了全新的进展。 江口怀疑新见家的保险索赔背后另有隐情,于是扮成钓鱼客来到岛上,寄宿在旅馆,准备秘密调查新见家。 立花警部负责询问。 “保险金是怎么一回事?” “新见修平的一级残疾证明有造假嫌疑。正因为他是下半身瘫痪的重度残疾,才得到了与意外死亡金额相当的保险金。发下保险金之后我们就产生怀疑了。” “为什么你们觉得他造了假?” “调查部收到了匿名举报信。” “信上都说了什么?” “说新见修平能够自由行走。因此,我才来到岛上进行调查的。” 可岛民们一直受新见家的恩惠,就算知道新见家的内情,也断然不会告诉外人。江口即使想潜进新见家,但前有猛犬护卫,后有浅滩天险,寸步难行。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新见家里?” “葬礼那天晚上,玄关处一个人也没有,那头猛犬套着嘴罩,老老实实地卧着。” 江口调查员说的是当家严一郎葬礼那天晚上的事,也是我来岛上的日子。江口在门口叫唤了几声,确认无人回应之后才悄悄潜入家中。虽然明知是非法侵入,一旦暴露会有逮捕的危险,但为了调查,他只好出此下策。 然而,才刚踏进迷宫似的走廊他就迷路了,完全不知身处何地。他向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看到了一座类似祠堂的建筑物。由于附近响起人们说话的声音,他慌忙折返回去。尚未开始调查,却发现有个人从某条走廊上头的天花板上爬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新见修平。 走廊虽然昏暗,但那人与资料上的新见修平年龄相仿、长相类似,江口确信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如果要说非法侵入和保险金诈骗哪一个罪行更重,那当然是后者。他走到男人身边,说道:“你是新见修平吧?” 真是正中靶心。明明下半身瘫痪的修平却走在路上,还顺着楼梯从天花板上爬了下来。 男人吓了一跳,爬上楼梯准备逃跑。江口追在后面,打算抓住男人的脚。男人却抬起脚用力踹来,重重踢中江口的脸。江口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了。 不管怎么喊叫,都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还不如因非法侵入而被逮捕呢! “真的谁都没有注意到吗?” “嗯,应该是的。” 江口喊过不知多少次救命,却始终无人察觉,最后只得发出狗吠一样的号叫。他认为这样子声音能传得远,或许会有人注意到。 “关在那里,当然也没有人给我送水和食物,继续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被饿死的。” “可你怎么又倒在主宅的走廊里了啊?” “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有人把我搬出去,单靠我自己是不可能到走廊上的。” “你觉得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当然是我发现了那个家的秘密呗。只要我死了,他们家的秘密就不会曝光了。” “可你要是失踪了,你的公司也会调查你的行踪吧?” “这种封建又闭塞的孤岛,岛主一定会随便编一个掉到海里了之类的理由蒙混过关吧。” “嗯,说的也是。” 立花警部单手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你觉得新见家的人知道修平并没有瘫痪这件事吗?我是说秀子、死掉的姐妹俩,还有用人们,等等。” “我觉得他们知道。他们要是不知情,也不可能把修平藏得那么完美。为了保护这个家,全员协同作案吧。” “你打算告他们诈骗保险金,然后收回付给他们的巨额保险吗?” “当然啦,既然已经确认这是诈骗,当然要收回保险金。”身体恢复健康的江口自信满满地说道。 “那我问你,如果造假的修平本人死了的话,保险金怎么办呢?” “死了?” 江口发出近乎疯狂的声音。 “没错,修平死了。上吊自杀了。” 警部刚说完,江口就像被人扼住喉咙窒息而死的鸟一般发出一声惨叫。 8 因为光照师父有秘事要告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赶往华狱寺。出门时刚好听到了江口和立花警部的谈话。 “我看到信上写着‘和尚吊死了’,还以为被杀的一定是您呢。” “我对警察说了好多遍,这不可能,他们却说是上面的命令,完全不听我的劝解。” 光照师父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炭接触到氧气,哔哔剥剥地蹿起火星。炭火熊熊,架在炉子上的水壶立刻沸腾起来,壶盖被顶得咔嗒作响。“这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说的全是和尚遭殃的事,和尚有几条命也不够用啊。这么一想,也应该能明白这次的事件与我无关嘛。” “能借助您的力量解决这次事件吗?” “我无能为力。这件事不走到最终结局是不会结束的,我只能双手合十向佛祖祈祷。我除了侍奉佛祖,什么都做不了。现世的事情应该由你去解决。” “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我现在头脑里确实一片混乱,完全找不到解决谜案的头绪。” “哦。” 光照师父抱着胳膊,闭目冥思。 “或许你把事件想得太复杂了。跳到局外冷静观察,或许自然而然就看到答案了。这件事其实非常单纯。” 听光照师父的语气,仿佛早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觉得事实有可能意外得单纯而已。似乎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错误的方向去了。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己之见。” 光照师父泰然自若,仿佛已洞察这一系列事件的动向一般说道:“我只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据我所闻,修平写了一封遗书。” 修平的遗书放在狗窝前,是梅吉发现的。和雪代和花代收到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信封上写着“新见秀子敬启”,信里写着“全是我干的,母亲,请原谅您愚蠢的儿子。修平”…… “你怎么认为?” 光照师父向我递来探询的目光。 “您问我怎么认为……” “这种可疑的匿名信能叫遗书吗……会有人给自己的母亲留下特意用报纸上的铅字拼贴而成的遗书吗?” “您所言极是。明明马上就打算去死了,直接手写遗书才比较自然吧。可到底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种事情的呢?应该是为了搅乱调查吧。” “那么,是谁干的呢?” “应该是家里的人。不然的话,放信的时候小黑应该会叫。” “有道理。” 光照师父脸色复杂。稍微调整了一番神情后,他挺直脊背,严肃地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这也是我今天叫你过来的原因。” 看到光照师父神色异常庄重,我紧张起来,不由得舔了舔嘴唇。 “是死去的严一郎留下的遗言。” “遗言?他有遗言吗?” “严一郎断气之前告诉我和多多良的。”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成人之后依旧关系亲密。 “我一直很珍惜这座寺院、这个岛,以及新见家。对于新见家的未来,我和严一郎一样忧心忡忡。” “是在修平自杀未遂之后说的吗?” “是的。修平做出那种事,严一郎非常痛心。心脏病的老毛病随之恶化,他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便把我和多多良叫来,嘱托我们照顾新见家。严一郎这样说道:‘我死了以后,就拜托大家照顾新见家了。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 “继承人有一个就够了?” 我大吃一惊,几乎跳起来。 “难道是要你们杀了三姐妹?” “就算是玩笑,也有能开的和不能开的。”光照师父的目光陡然犀利起来,“我是侍佛之人,不会寻思杀人之事。” “对不起,我一时失言。” 我惶恐地低下头。 “但是,会不会有人听到了遗言,误会了当家的遗志,而做出傻事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 “有资格继承新见家财产的都有谁呢?” “首先是他的配偶秀子夫人,能够分得一半财产。剩下的一半由子女们自由分配。也就是修平、雪代、月代和花代。” “一共五个人,是吧?如今这之中的长男和两位女儿均已去世,剩下的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两个人了。分家能分到财产吗?” “只要本家还有继承人,分家就得不到财产。” “如今幸存的继承人只有秀子夫人和月代了。” “不。”光照师父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还有一位继承人。” “还有一个?” “是的,还有一位继承人。” “那是谁啊?住在这座岛上吗?” “并不住在岛上。” “那到底是谁啊?” “严一郎前妻的孩子。” “前妻的孩子?” “是的。严一郎在濑波温泉与艺伎出身的秀子夫人发生关系后,就把前妻赶出了岛。但他和前妻还有个女儿。他想留下女儿,却被前妻一起带走了。” 光照师父像要看穿大殿的墙壁似的眯起眼睛,沉默了下来。随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严一郎很心疼这个女儿,并且一直挂念着她。因此,在遗言里这个女儿也有财产继承权。” “他承认这个女儿吗?” “当然,她是作为正室的孩子出生的,在户籍上可是长女。” “遗书呢?” “在律师那里。” “秀子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 “这个女孩儿我认识吗?” 我兴奋地追问。 “或许认识吧。” “请告诉我,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叫美佐子。片假名写的美佐,加上孩子的子。【写为ミサ子。】好像叫清水美佐子。” “莫非是……” 我倒认识同一个姓的女孩,清水真弓,和我一起来岛的那个女人。年龄上也符合严一郎年轻时所生的女儿。我想起刚到码头时,清水真弓和自小相识的大岛良江热络聊天时的情景。我曾清楚地听到良江叫她“美佐”。直到进入新见家,真弓一直与我同行,那之后却音信全无。邮轮已经很久没来过岛上了,她应该还没有离开这里。 那个女人就是清水美佐子吗? “她现在在哪里呢?” 火盆里的热气迎面扑来,烘得我有点头晕。 “这我就不清楚了。” “您不清楚?”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自从她离开小岛以后,您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是的。” 良江应该知道美佐子的行踪。但之前我向她询问真弓的事情时,她都干脆地否认了。梅吉也是绝口不提。 我的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清水美佐子也在图谋新见家的财产吗?新见家的连续杀人事件愈发云山雾罩,完全看不到真相大白的曙光。 “搞错了啊,搞错了吧。”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光照师父正说梦话似的喃喃自语,似乎他也正处在思考的迷雾之中。 “三人中,必有一恶。” 他虽极力压低声音,这话却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第五章 密室的行者 1 “三人中,必有一恶。” 光照师父的低喃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正因为是他的无心之语,反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人,是指雪月花三姐妹吗?若是如此,那就是说姐妹三人中有一个是坏人。 月代? 可真的是指三姐妹吗?要是指严一郎的子女,那清水美佐子和修平也应该算进去。他的五位子女里,雪代、花代和修平都已辞世,幸存的只有美佐子和月代。加上妻子秀子,刚好三人。莫非光照师父是想说,这三人里有一个人是坏人吗? 我离开华狱寺,边走边反复玩味光照师父的话。迫近黄昏的上吊之岛,云层低得像要从深灰色的天空降落到海面上似的。从西方吹来的风夹带着石砾般的雪粒砸向面颊。今夜又将雪花飞舞吧。 我缩着脖子,努力寻找解决事件的线索,却始终毫无头绪,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新见家。 我在厨房找到了正在准备晚饭的大岛良江,赶紧趁机向她询问清水美佐子的事。 咕嘟咕嘟直响的大锅热气蒸腾,厨房里弥漫着酱油味和略显甜腻的味道。良江拿起一升装的酒瓶,正准备往锅里倒去时却仿佛发现酒被人下了毒似的慌张地抬起酒瓶。酒洒在地板上,她慌忙拧上瓶盖。她身旁摆着一只装满酒的茶碗。 “哎呀,是您啊。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喝酒,这是为了调味……” 但眼睛里密布的红血丝出卖了她。 “我知道,我妈妈做饭的时候也会放酒调味。” 我在厨房角落里的圆凳上坐下来。 “良江,那个,关于清水美佐子……” “咦,呃……”良江转回锅前,装作用汤勺尝味道的样子,“这个,我……” “刚才我从光照师父那里听说,美佐子是当家和前妻生的女儿。见到跟我一起来到岛上的那个女孩的时候,良江你曾叫她‘美佐’吧,而且她跟我说你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良江不发一言,似乎是在努力隐藏内心的不安,脊背微微颤抖着。 “我都已经知道了,就请你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实情吧。你为什么要隐瞒美佐子的存在呢?” 良江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关掉煤气,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我身边。 “要是警察知道了美佐的存在,一定会怀疑她的,不是吗?所以我才瞒了下来。夫人也不知道美佐现在在岛上。” “知道的人还有谁呢?” “我和我丈夫。还有……还有我娘家的人。我弟弟弟媳在岛上开了家旅馆,我对我弟弟说,让我的好友在那里小住几天。” 怪不得没有落进警察的搜索网。 “我想见见美佐子,能拜托你安排我们俩见一面吗?” “请你放过美佐子吧。她一点都不想卷入这个家的纠葛啊。” “可是,她说不定是……” “凶手”二字几乎脱口而出,我慌忙咽下,这话一旦说出口,良江就铁定不会让我见美佐子了。 然而良江似乎读出了我的言外之意。 “说不定是什么?” 她目光严肃地盯着我。我压制住内心的不安,赶紧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她说不定掌握着重要的线索,所以我想跟她聊一聊。” “她跟这次的事件毫无关系。不过是回岛上时刚好碰上了而已。” 良江语气强硬,我招架不住,只好放弃。 “我懂了,不过就算只是传个话也可以。请你转告她,我很想见见她。” “拜托你千万不要把美佐的事情告诉警察,放过她吧。” 我点了点头,沉默地离开厨房,回到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堆放着一沓稿纸。 一看见稿纸,就忍不住爆发想奋笔疾书的可悲习性。 舞台是东京北郊,建在狭窄巷子中的一幢小公寓。 放下笔,凝神倾听,仿佛能听到从窗外传来的都市的喧嚣。浑浊的空气、孩子的哭声、暴走族车子的引擎声…… 孤独地对着电脑,给陌生人发送邮件的自己。 厌倦了一味埋头创作小说的生活,总想逃到某个远离人烟的荒村,过过悠闲读书的日子。现在终于夙愿以偿,我身处海上孤岛,却被卷入真正的杀人事件。真是讽刺的命运啊。 虽是推理说作家,面对现实中发生的事件却束手无策,在新见家渐渐失去立足之地。 没办法,豁出去了。除了你,没人能解决这次的事件。 不这么激励自己似乎就无法摆脱目前的苦境。至少,不揭开事件的谜底,我就无法离开这座小岛返回都市。 我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天黑之前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2 我并不知道清水美佐子所住旅馆的名字。就算向岛民询问良江的娘家在哪里,岛民们也不可能对我这个外人说实话。岛上的大多数旅馆只在夏天游客们纷纷来享受海水浴的时候营业,旅游旺季一过,就关起店门恢复成普通住家。我四处寻找家门前挂着“民宿”招牌的住家,大约有不下三十户。 我打算转到华狱寺问问光照师父,路上经过诊所门口。 发现四下全无警察的踪影,我好奇地走进院内。传达室里也没有人。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轻易找到了保险调查员所在的病房。既然调查取证已经结束,他对警察来说应该已经没有用处了。可即便如此,这样未免也太不设防了。 挂着“江口启介”姓名牌的房间大门敞着。我敲了敲门直接走进屋内。 虽是四人间却只住着一位患者。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躺在靠窗的床位上打着点滴。男人听到敲门声,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看向我。脸上的胡渣已经剃干净,面庞上也有了血色,已没有在屋顶隔间里看到的虚弱样了。 “你是江口启介吧?”我问道。 男人只是眨了眨眼,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想必尚对我这个容貌邋遢的三十岁男人抱有戒心吧。 “你是?” 江口正要撑起上半身,脸上却立刻露出痛苦的神情,又倒回床上。 “你躺着就好了。我不是可疑人物,我是在新见家留宿的异乡客。” 我还补充了一句“目前我正充当侦探,打算解决新见家的事件”,江口明显露出一脸不快,却并没有掩饰内心的好奇。 “侦探?”江口挑战似的说道,“嗬,你跟我是同行啊?” “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向你提供线索,因此请你协助我。” “这得根据你说的内容判断。” 江口虽然仍未卸下戒心,却似乎对我的话很感兴趣。 “你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啊。” “喂,这可不仅仅是吃了苦头啊,我可是差点儿被饿死啊。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江口伸手摸了摸消瘦的面颊,忽略了手上还扎着输液针,一时疼得他龇牙咧嘴,慌忙把手放回原位。 “那家人太过分了。警察也是,我明明什么都说了,却没人认真对待我,我真是想不通。” “警察对你说过杀人的事吗?” “没,完全没有……” 江口不明所以,当场愣住了,那样子看起来不像是在演戏。 “我今天早上才接受的询问,中途还被医生叫停了。” “为什么现在你身边连一个警察都没有?” “因为我已经没用了吧。我为了调查非法闯人别人家宅邸,确实做得有点过火。不过囚禁我的这家人不是更过分吗?应该受到责罚的是他们!” “有诈骗保险金的嫌疑吗?” “嗯,嫌疑很大。” “比如说修平伪装成重度残疾之类的?” “没错。他们可是拿到了相当于意外死亡数额的保险金哪。我们收到举报修平能够自由行走的匿名信时就觉得奇怪,公司很想调查这件事。虽然警察让我保密,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吧。”江口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不过你能告诉我什么呢?总不能光听我说吧。” 我打算告诉他雪代和花代的死。 “您知道这期间发生了连续杀人事件吗?” “我隐隐地感觉到了。是新见家的哪个人被杀了吗?” “是的。” 我把雪代和花代的死,以及多多良老人在浮身堂里离奇死亡的事一并简单地告诉了他。不过关于修平的死,我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新见家还真是疑云重重啊。”江口挖苦道。 “是为了争夺遗产吗?”我试探性地问江口。 “不会,这不可能。” 江口断然否定,让我吃了一惊。 “为什么您如此肯定呢?” “因为这个家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后人继承的遗产啊。” “什么都没有?” “没错。新见家的财政状况相当窘迫。我可是调查得相当深入哦。干脆直说吧,他们家的继承人根本没有为了争夺遗产而互相残杀的必要。” 相当令我震惊的一席话。不过正因为出自保险调查员之口,这番话显得很有说服力。 “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可修平不是以重度残疾为由拿到了巨额保险金吗?” “那不过是杯水车薪,为弥补亏空早就用光了。”江口盘腿坐在病床上,贴近我耳边悄悄说道,“巨木已朽,几近崩塌啊。因此,那时的新见家对修平的保险金可是垂涎三尺啊。” “那难道是家里人教唆修平,让他故意受伤的吗?” “不,我觉得这是修平本人的主意。别忘了,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还不上的可是修平。” “所以,修平受伤对新见家来说反而是一大幸事?” “重度残疾,合约上规定这样也能拿到和意外死亡相当的赔偿金。” “伹确定他并无残疾的话,那笔钱就得还给保险公司吧?” “那当然了,不过现在的问题是虚假申报。明明不是重度残疾,却装成重度残疾的样子诈取保险金。为了隐瞒此事,他们还把修平藏在屋顶隔间里。新见家的人应该都知道这件事。” “屋顶隔间的那个牢房吗?” “没错,因为他要是擅自跑出去,被我们这些调查员发现可就完蛋了。” “而你调查得太过深入,反倒被抓住了?” “是呀,差点儿丢了性命。” 江口想起之前的遭遇,仍吓得浑身发抖。 “被修平撞见了,结果把我关了起来。” “秀子夫人知道这些事吗?” 秀子如果知道此事,那她就是修平的共犯了。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不问本人的话没办法确定。” “可是,江口先生,如果诈骗保险金的男人真的死了怎么办呢?” “这样啊。之前几乎没发生过这种事。要先汇报给总公司进行调查核实吧,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自杀也能拿到保险金吗?” “如果保险购买超过一定期限的话,是可以拿到的。” “这期限是多久?” “原本只要一年就行,但最近经济不景气,自杀的人日益增多,现在规定要满两年才行。” “修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购入保险的啊?” “已经有两年了吧。” “那现在修平自杀了,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江口一脸苦涩地咂了咂舌,又躺了回去。 “这件事太复杂了,我的脑袋里也是一片混乱。” 3 动机是争夺遗产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定掉了。因为图谋新见家财产的人,结果反而会担上一身债务。这样看来,还不如放弃继承权赶紧离开岛来的合算呢。 不过也有可能凶手并不知情,因而犯下大罪,但我总觉得连续杀人事件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去世的当家严一郎忧心新见家的将来,嘱托密友多多良老人和光照师父照顾后事——“新见家就拜托了”。 严一郎当然知道修平的事,于是把修平藏在远离外人耳目的地方。不过,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诈取保险金,而是为了避免新见家的丑闻公之于众。新见家的窘况严一郎一定了然于胸。 应该去找女主人秀子确认这件事吗? 就算当面询问,秀子也一定会一口否认。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见见她。 但如果她承认确有诈取保险金一事,连续密室杀人的动机又该如何解释呢?既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又何必杀害雪代和花代呢? 或许另有隐情。 暮色四合,我一个人向新见家走去。雪花乘着北风扑向我,被风扬起的砂粒如机枪扫射般刺痛我的面颊。 如何打开僵局? 我住在新见家整日束手无策、虚度光阴。 思考,努力思考。一定有隐藏的线索。 我总觉得线索就在眼前,但越是焦急,答案就越像退潮的海水一般迅速离我远去。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很滑稽。从小腹涌上一股笑意,接着颤抖从腹部蔓延至全身,我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被别人看到也无所谓。 来吧,尽情地嘲笑这个蠢货,这个什么也解决不了的笨蛋吧!我甚至希望岛上的居民能从门口探出头来讥笑嘲讽我。 然而,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没有半个人影。空虚如同从港湾吹来的海风一般向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