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 原来如此,我完全忽略了二楼的存在。宅邸占地广阔,看起来像是单层平房,但在天花板与屋顶之间藏有隐蔽的隔间也并不奇怪。这附近应该有通往楼上的楼梯。 根据头顶传来的声音判断,在我现在所站的位置附近一定有什么机关。我借助手电筒的光亮仔细察看走廊、墙壁和天花板。宅邸很大,自然会有没清扫到的角落,天花板上的蛛网随处可见。已变为黑褐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只有一个地方又黑又亮,大小刚好够收纳一架梯子。用手电筒照过去,地板上还有梯子造成的刮擦痕迹,墙壁上也有擦痕。 没有梯子的话,是没办法爬上隔间的。 我用胶带在不显眼处做了记号后迅速返回后院。我记得院子里有一架铝制的折叠梯。趁梅吉不在院子里,我折起梯子,小心翼翼地搬回主宅。 这次一定可以顺利到达那里。 我在发现擦痕的地方架起梯子,爬到第三个台阶上用手推了推天花板。果然那里有个木制插销,拉开插销,隐藏的楼梯降了下来。我又爬下梯子,将其折好之后登上了楼梯。 我悄无声息地爬上“二楼”,凝神注视着面前的黑暗,同时侧耳倾听。空气里隐隐有股腐臭味。事实上与其说是腐臭味,不如说是人类排泄物的味道。 这里有人。我嗅到了,最近,不,就在刚才,有人待在这里。 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已能模糊地看清前方了。不知何处设有采光窗,漏进来些许微光。 前方有扇格子门【格子门窗,用细木条纵横交叉钉成的门窗。】似的东西。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确认是否有人的气息。没关系,没有危险。 打开手电筒照着脚边,并没有积攒多少灰尘。头顶房梁纵横交错,但只要避开房梁便可以直立行走。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格子门前。 格子门在屋顶隔出了一块房间似的空间。不,与其说房间似的空间,不如说那就是个房间。由柱子粗细的格子栅栏围起来的空间约有四叠半大,铺着两张榻榻米。榻榻米已经变成了茶褐色,磨损得破烂不堪。 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房间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人,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格子门下方有个狭小的入口,必须弯下腰才能通过,除了爬着进出似乎别无他法。看似结实的插销已损坏脱落,虽然锁坏了,倒在那里的男人却似乎已没有了爬出来的力气。 莫非这是间牢房?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被关在这种地方?还有,为什么锁被破坏了呢? 刚才从天花板传来的声音一定就是这个人发出的吧?! 我弓着腰钻进“牢房”。 头顶有个十厘米见方的釆光窗。此时外面阴云密布,因此屋内并不明亮。好冷。由于没有暖炉,这里寒气彻骨。 男人卧在薄薄的一层褥子上,身上只盖着毛毯和一层薄被。脱掉的外套被扔在一边。 “喂喂,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男人的身体。但对方毫无反应。 于是我掀开毛毯,把背对着我的男人翻过来,让他仰面朝天躺着。男人上身穿着白衬衣和毛背心,下身穿着单薄的长裤。这身打扮在这个小隔间里应该很冷吧。 我把手按在他的胸前,隐约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还好,还活着。男人脸上胡子拉碴,或许因为营养不足,面庞瘦骨嶙峋、眼眶深陷。我突然想起那首摇篮曲——和尚饿死了——我心下一惊,这时觉得眼前的男人似曾相识。 但我翻遍记忆却仍旧找不到属于他的片断。 衰弱的男人始终不省人事,我不知如何是好。环视四周,采光窗下摆着一张小书桌,上面有台笔记本电脑。 笔记本电脑…… 就是这个,没错。那些电子邮件是从这里发出去的。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越是在身边越容易被忽略,谁能想到会有人从这种地方发出求救邮件呢! 不过发信人已力竭昏倒。 我虽没有找到能证明此人身份的物件,心中却已大致明了。新见家的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只是闭口不谈。那是因为,他是…… 没错,这个人也是新见家的一员,被当成死人的那个男人。不,不过是我主观地认为他死了而已,谁也没有说过“他死了”这句话。 新见修平—— 作为新见家的长子,在浮身堂撞到脑袋而倒下的男人。 然而,修平并没有死。虽然头部遭受重击失去意识,却保住了性命。随后就被囚禁在这座牢房里。 为什么?新见家一定藏有不能让外界知道修平尚在人世这一消息的理由。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夜里听到的狗吠般的声响。新见家的人都说那是海鸣,实际上那并不是海鸣,当然也不是看家狗小黑的叫声。 那“海鸣”应该就是被关在这座牢房里的男人的呼救声。没错,一定是这样。 但修平并没有逃离这里。看那插销满是铁锈,估计已经坏掉很久了。修平却并没有逃跑。 为什么? 我暂且爬出牢房,决定向警察求助。警方一定也在怀疑修平,正四处寻找他。我弯下腰,刚把脑袋伸出格子门下的入口,突然发现外面有人。我也太大意了。 我大吃一惊,把手伸向对方的时候后脑勺受到一记重击。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高亢而尖厉的笑声,那笑声饱含憎恨和蔑视。我隐约感到后背被踢了一脚。 …… 8 梦与现实的界限模糊不清。 我置身于都市的喧嚣之中,坐在书桌前,拼命地写着小说。虽是台老式电脑,但由于常年使用,如今它已成为我指尖的一部分,负责记录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每一句话。 “快写!赶紧给我写!” 这是谁的声音?听起来既像是女人的声音,又像是发自我内心的低语。我是职业小说家,写小说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就算不被强制,我也会自发地编织故事。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能量源泉,我的生命。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消失了。我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全部消失了。 随后,耳畔响起狼嚎般的声音,与此同时电脑重新启动,屏幕上出现一排文字。 是我干的。全部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是我杀了大家。 这个“我”,是谁?“我”又杀了谁?我对着屏幕问道。又没有收到电子邮件,电脑屏幕上为什么会出现文字呢? “太诡异了吧,怎么会有这种事啊?!”我叫道。这时眼前突然一片光明,我恢复了意识。 昏暗的房间,我仰面躺在被窝里。这是哪里?八叠大的和式房间,头顶是闪着亮光的黑色房梁。阴森的拉门外透进微光,门外响起脚步声,拉门被安静地推开了。 “你醒了啊。” 是大岛良江的声音。她穿着烹饪服走进房间,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了呢。” “我怎么了啊?” “你昏倒在走廊里了哦。” “昏倒了?” “嗯,夫人很担心你呢。” 良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不过太好了,你没事了。连警部都因为担心你而来探视过呢。” “我昏倒在走廊里?” 在屋顶隔间的记忆还栩栩如生。我无法相信那只是个梦。 “嗯,没错。是我丈夫发现你的。” 我抬起上半身,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肿了一个大包,随着跳动的脉搏而隐隐作痛。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良江,请你对我说实话。修平还活着吧?他并没有死,对吧?” 良江一脸恐惧,眼里闪过不安的神色。 “不,不是的,我不这样认为。” “我看见了,修平被关在屋顶上。” “看见了?” “没错,亲眼所见。我终于明白大家都在隐瞒什么了。因为我是个外人。但其实没有必要瞒着我。” “不,我不知道。我……”良江细长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不,不可能。少爷他……” 良江一下说漏了嘴。 “啊哈,少爷……良江你果然知道点儿什么。” 良江没有回答我,沉默地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离开了我的房间。我之前在屋顶上不知被谁袭击失去了意识。之后将我搬到走廊的人和袭击我的人会是同一个吗?另外,是谁每日为修平端送食物呢? 我从被窝里爬起身来,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后脑勺隐隐作痛,不过可以忍受。没有吃晚饭的我却毫无饥饿感。我决定现在就去拜访秀子。 我走到厨房,听见良江和梅吉正轻声交谈,空气里充满危险气息。察觉到我进入房间,两个人立刻弹开。 “请带我去夫人的房间。” 我的语气略为强硬。二人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脸色,之后梅吉努了一下嘴,示意良江按我说的做。修平的逃跑似乎让两人下定了决心。 秀子的房间面向中庭,位于主宅旁边最近才建成的别院里。我们沿走廊走到房门口。房间前方有个池泉回游式【池泉回游式,日本庭院建造形式的一种。以池为中心,周围是样式多变的庭院,循曲折小径可观赏院内各处景致。】庭院,看起来仿如蓬莱仙山般的天然巨大岩石上,残雪映出点点月光。池塘里浮着片片枯叶,冷风轻拂,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石灯笼发出朦胧的光,庭院呈现出一种梦境般的美。 “小说家老师想见您。”良江隔着拉门说道。屋里传来一声“好的”,良江冲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进去。 “请进。”秀子夫人说道。我说着“打扰您了”推开了拉门。 秀子身穿和服端坐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气势凜然地望着我。我被她威严的气势所压倒,进入房间后立刻关上了拉门。秀子默然无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使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是接连失去两个女儿,还是长子的秘密被曝光,我一时难以辨别。 “让您见笑了。”秀子淡淡地说道,“您看见那个了?” “嗯,我无意间爬上了屋顶的隔间。” 我端坐在房间的入口处。 “既然被您看见了,也就没办法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已经瞒不住了吗……” “能请您告诉我实情吗?” “嗯,不过那是那孩子自己干的……” 秀子吞吞吐吐的,似乎不想提及家丑。于是我岔开了话题,虽然很在意修平的事,但之前消失了踪影的月代更让我担心。 “比起那个,您知道月代小姐的去向吗?” “啊,嗯……” 秀子没说出什么,脸上隐隐露出不安的神色。我只好从口袋里取出雪月花姐妹收到的那三封匿名信。 “这三封信可以说是杀人预告。” 秀子严肃地点了点头。 “梅吉告诉我了。” “寄给月代小姐的信您已经看过了吗?” “是的。所以我才把月代藏到安全的地方了。” “安全的地方?” “嗯” 秀子的嘴角浮起一丝谜似的微笑。 “请问在哪里呢?” “请您原谅,我只能告诉您她在这个岛的某个地方,因为那孩子是这个家所剰的唯一的女儿了。” 秀子悲伤地低下了头。 “如果再失去那个孩子,我活着也没有意义了,更对不起我那先走的丈夫。” 看着秀子悲伤的脸,我也无法继续深究。不过既然母亲做出了保证,月代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吧。 “既然您不能告诉我,那就算了。不过,能请您告诉我修平的事吗?” “对于我来说,修平已经死了。”秀子细长的凤眼看向拉门,“那孩子,因为是这个家里的第一个男孩,所以被宠坏了。新见家继承人的担子对那孩子来讲或许太过沉重和痛苦了吧。我察觉到这一点,是在他去了东京之后。他交友不慎,被恶友敲诈欺骗,欠了一大笔债。他回来后在我们面前大哭着忏悔自己的过错。那笔债,就算动用新见家的全部财产也还差得远呢,我们都束手无策。” “莫非那些黑社会的人是来找修平的?” “没错。分家的武彦虽然也欠了一屁股债,但主要还是为了找修平。” “原来如此,所以您才把令郎藏起来吗?” “只是藏起来是不够的,必须让大家以为他已经不在了。” “那么,浮身堂的事故是?” “那是修平自己要求的。修平把自己关在浮身堂里,用挂在房梁上的绳子上吊了。” 据秀子所言,修平上吊是夜里十一点以后,待在月见厅的严一郎和秀子第一时间发现异变,引发了一场大骚动。不过修平还活着。挂在房梁上的绳索承受不了修平的重量,断了。修平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头和腰都受了重伤。 “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意识,我们都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之后他又恢复了意识。” “叫救护车了吗?” “这岛上没有救护车。我们立刻请来诊所的医生做应急治疗。医生说要观察一阵子,不过……” “不过?” “修平下半身瘫痪了。” “那不是应该送去本岛的医院接受治疗吗?” “但修平说自己造下的孽要自己偿还,坚持不肯去医院接受治疗。” “岛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吗?” “自杀未遂传出去太不好听,就对外宣称因为事故头部受了伤。后来正准备把他送去新潟的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岛上竟流传出修平已死的谣言。因为是不孝逆子,家里不办葬礼也合情合理,岛民们并未起疑。而我们则想快点平息这件事,于是也没有出来辟谣。” “那么,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知道这件事吗?” “嗯,当然知道。他们二位是我丈夫的密友、知己。” 修平之后便躲在屋顶的隔间里。每晚传来的那如狗吠般的海鸣声,就是他痛苦的惨叫。 即便如此,还有一件事让我难以释怀。 是谁在我看到屋顶隔间里的修平,打算出去找人的时候袭击了我呢? “我发现修平之后打算从隔间出去叫人,却被人袭击了。不知夫人是否知道这是谁干的呢?”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出现让人心情沉重的沉默。我直直地看向秀子的脸,秀子也严肃地回看着我。 “我不知道。”秀子断言道。 就在这时,不知从宅邸何处响起怒号般的声音。 “这是……” 我站起身来。秀子一脸不安,我说了一声“我去察看一下”,便迈出了秀子的房间。 在别院和主宅之间,站着浑身颤抖的良江。 “良江,怎么了?” “不知是谁潜进家里来了,我丈夫已经去叫警察了……” 良江语音未落,走廊深处就传来喧闹声。有好几个人的叫声和脚步声。 “去看看吧。” 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良江跟在我身后。 感觉是向着发声处靠近,但昏暗的走廊如同迷宫,我立刻失去了方向,不知身处何地。良江比我熟悉这里,超过我走在了前面。 “应该是那里吧。” 在走廊上不知拐了几道弯后,我们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是被浮身堂内的强力探照灯照的。走廊上躺着一个男人,身边围着梅吉和立花警部等三个人。 灯光正照着男人的脸。是被关在隔间里的新见修平,他躺在地上纹丝不动。 “小偷啊,小偷!” 良江的声音高亢,略带得意之色。 “警部,这个男人就是杀死雪代和花代小姐的凶手吗?” 修平是凶手?为什么修平要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我的脑神经纵横交错、一片混乱。 我想错了。 躺倒的男人并不是修平,而是另外一个人。 第四章 上吊者的密室 1 被抓住的“小偷”确实是之前倒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失去意识的男人。也就是被我认成是修平的人。 我看到了那个被担架抬着运往诊所的男人,他身材瘦削,身板单薄无力,从事的应该不是体力工作,而是类似办公室文员之类的工作吧。 虽然并未在他身上找到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但自在屋顶隔间看到他时便在我脑中涌起的似曾相识的模糊感觉终于现出了轮廓。 来岛途中,这个男人和我乘坐同一艘邮船。与那几个身着黑衣、黑社会成员打扮的男人不同,这个男人当时看起来像是钓鱼客,毫不显眼。我以为他在岛上的旅馆住,没想到却被关在新见家屋顶的牢房里。 是谁囚禁了这个男人?秀子知道这件事吗? 那个男人从新见家抬出去的时候,秀子的身影出现在玄关。但面对立花警部的讯问,她却只是面带悲戚之色的一味摇头。 “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秀子并未告诉督察此人曾被关在屋顶的隔间,而我作为这家的客人,更没有向警察告知此事的必要。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潜入新见家的时候,那只凶猛的恶犬为何没有狂吠呢? 如果和这家的某人相识,一起进来的话,那狗应该就不会叫了吧。小黑不会警戒的对象包括新见本家的人、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等人。当然,这个某人也很可能是修平。 不过,倘若是修平把那个男人带进新见家的话,为何又要把男人囚禁起来呢?在那个男人恢复意识并向警察说明情况之前,这个谜团尚且无法解开。 我决定回月代的房间察看电脑,或许那个男人留下了什么信息。 确认四周没有警察的身影之后我进入了月代的房间。 打开电脑,开始察看有没有收到新邮件。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仍是相同的内容。寄信时间是今天中午十二点。 如果说被送往诊所的男人与我同名,也叫山本安雄的话倒也说得过去。山本安雄这个名字虽然并不多见,但也不是什么稀奇名字。另外,若把“新见家”解释为那间牢房,男人尽管虚弱却仍竭尽全力寻求帮助,一切都合乎逻辑。 然而,还是有地方疑云重重。 没错,是寄信时间——十二点。那时,男人正无力地卧在榻榻米上。与其说睡了,倒不如说是失去了意识。那样的人真有气力爬起来发邮件吗…… 这时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电话线是不可能通到那种屋顶隔间的。虽然也可以用手机发邮件,但在这个小岛上手机是收不到信号的。 如此看来,寄信人应该是从宅邸内的某个房间发出的邮件。而“山本安雄”不过是个识别记号,说不定发信人其实是月代。 不,不会是月代。难道是自杀未遂尚在人世的修平所为吗?修平被卷入某场纠纷,既然暴力组织追债都追到岛上了,所欠债务一定数目可观。修平会不会被别的追债者囚禁而发出了求救信呢?不过,如果是修平在求救,为什么要用“山本安雄”这个名字呢?直接写新见修平不是更好吗? 这么看来,发信人既不是被送到诊所的男人,也不是月代或修平。 想不通。毫无头绪。我像身陷混乱的迷宫般进退两难。 你到底是谁? 我回了一封邮件。 2 第二天,脑袋上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 为了转换心情,我走出新见家,站在能够俯瞰岛屿西侧村落的山冈上。低垂的云层十分厚重,大海仿佛饥饿的野兽一般咆哮着,夹带着雪片的强风硬生生地向我砸来。 不过由于对马暖流吹过小岛,并不会让人觉得寒风刺骨。潮湿的风被新潟县的高山阻截,在新潟上空形成厚重的雪云。但这里并无高山,因此上空很少出现雪云。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多多良老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侧耳倾听,似乎能隐隐听到混在风声里的多多良老人的声音。 雪代死后,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老人虽然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但或许是做过多年教师的缘故,嘴里常常吐出犀利的语句。 在我叹气之时传来阵阵钟声。凝重的钟声仿佛自空中降下,要将村子整个包裹起来一般。看看手表,才刚过正午,此时敲钟还真怪异。 华狱寺的钟楼上有个小小的黑影。 人影撞了三下钟之后,逃跑似的奔向后山。钟声袅袅的余韵仿若追逐着那人的身影,一同被吸进残雪犹存、如黑白棋盘似的树林里,渐渐消散。沿山路北上,即可到达新见分家。敲钟人是新见武彦吗,或者是…… 那个人的行动太不寻常了,我决定迅速沿坡道奔向寺院。 穿过寺院的大门踏进寺内,只见光照师父正一脸困惑地望向钟楼。 “发生什么了吗?”我问道。 光照师父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子哆嗦了一下,随即向我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 “应该是山里的猴子吧,最近猴子经常下山搞恶作剧。” “猴子会敲钟吗?” “不无可能吧。”光照师父苦笑道,“猴子会有烦恼倒也不奇怪。或许那只猴子想抛开烦恼吧。” “真的是这样吗?可是,我刚才在那边的山冈上偶然瞥了一眼钟楼,看到了人的身影。” “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呃,离得太远,看不清是男是女。” 我说着,登上了通往钟楼的台阶。光照师父也跟在我身后。 “哎呀,这种地方居然被贴上了纸条……” 光照师父发现撞钟的木槌上贴着张纸条。我顿生疑窦,揭下用透明胶带贴在木槌上的纸条。 纸条与之前的匿名信一样,是用报纸上的铅字拼成的。上面写着: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这张无法简单当做恶作剧来处理的纸条上,每一个铅字都散发出浓浓的恶意。光照师父从我手里接过纸条,无声地读着。寺院里充斥着可怕的沉默,海浪的声音使得此刻的沉默更加可怖。心绪不宁的光照师父吞咽唾液的声音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这、这是……”光照师父右手扶额,“似乎是从前岛上流传下来的歌谣。” 他的声音依然稳若止水。 刚才逃走的敲钟人在把纸条贴到木槌上之后,应该是为了引起我们的注意才特意敲响大钟的吧。 “连寺庙都收到了啊。” “听你这么说,新见家也收到了这样的信吗?” 光照师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已然忘记刚才所受的冲击。 “其实,雪代和花代都收到了诡异的匿名信。而且两人被杀都是在收到信之后。” “你没有告诉警察吗?” “月代不让我说。” “原来如此。” 光照师父并未深究。 “您要把这封信交给警察吗?” “不了,应该没事。连这种程度的恶作剧都害怕的话,可是侍奉不了佛祖的。若有可疑人物前来,我会试着劝他改过自新。毕竟杀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那人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光照师父依旧泰然自若。 “这是个错误,真是无奈。” “错误?” 又是错误…… “不,没什么。这封信会寄给我是个错误,请不要在意。” 光照师父为了说服自己一般,重重地点了点头。 “您知道修平还活着吧?” 我凝神观察光照师父的反应。他的双眼黯淡了一瞬,但我却难以判明这是因为内心受到触动,还是因为移动的云遮住了阳光。之后他只说了一句“那也是无可奈何”,向我轻轻行过一礼,便悠悠然走回了后院。 我不想再看到悲剧重演了。既然解不开密室杀人这一难题,就把所知线索都告知警察吧。不过屋顶隔间那件事,不能当着秀子的面告诉警察。 警察一定早就得知修平尚在人世,应该也在追查修平的下落。此时我确信在木槌上贴纸条的人就是修平。他一定正躲藏在这座小岛的某个地方。 但假如贴纸条的果真是修平,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3 回到新见家时日已西斜,天色渐暗。 我穿过大门,正准备进入玄关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靠近了竹篱笆。 两个男人在石灯笼前认真地讨论着什么。是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两人并未故意避人耳目,就算不特意偷听,也能清晰地听到谈话的内容。 “这是真的吗?” 立花警部诘问似的抬高了声调。透过竹篱笆的缝隙能模糊看到警部那被庭院里的灯光照亮的脸庞。 “是的,绝对没错。” 太田垣刑警用力地点了点头。 “海水?分析结果是不是搞错了啊?” “我确认了好几遍,分析结果确实如此。从被害者的肺里检测出来的是海水。慎重起见,我还对浮身堂下的海水进行了分析,结果与被害者肺里的海水成分相同。” 花代是被海水溺死的,这让我大吃一惊。 “另外,还有一件事。”刑警继续说道,“多多良英助的死因是中了乌头【毛莨科开花植物,高大直立的茎部顶端通常会开蓝色或紫色的花。是非常重要的药用植物,剧毒,皮肤就可以吸收乌头碱,皮肤敏感的人甚至可因接触而引发过敏。】的毒。” “乌头?” 立花警部的声音盖住了我的惊叫。 “是的,的确是乌头。” “这附近乌头多吗?” “貌似山上有很多野生的乌头。” “嗯,竟然是乌头,真让人吃惊。” “呕吐物和茶碗里都检测出了乌头的成分。” “酒瓶呢?” “并未被混入酒内。” “水壶呢?” “壶里是正常的开水。” 太田垣刑警叹了口气,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另外还有一件或许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说出来听听。” “多多良英助患有癌症。肝癌晚期。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就算这次没死,也不剩几个月的寿命了。” “嗬,这还真是。” 我顿时心下一惊。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打算再靠近一点,这时脚下没踩稳,一块石头动了一下,发出嘎嗒一声轻响。我暗叫糟糕,立花警部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 “谁?!” 警部严厉的声音撕裂了寒冷的空气。我的双脚当场僵住,不敢动弹。反正也逃不掉了,我索性绕过竹篱笆走到他们面前。 “是我。” “啊,是山本先生啊。” 警部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安心,却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我刚巧经过这里,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实话实说,“其实,我也有话想对警部说,正在找您。” “什么事情啊?” 警部向我走来。 “我刚从华狱寺回来,看见了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警部一脸莫名其妙。我把贴在华狱寺撞钟槌上的纸条一事告诉了警部。 “哦?‘和尚吊死了’?” 我顺便把最近收到的匿名信全都毫无隐瞒地说了出来。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者出现了。 “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们啊?” 警部的心情骤然变坏,语气也犀利起来。 “那些信在你手上吗?” “不,不在。大概都被扔了吧。” “真是的!简直不像话!我不管你是推理作家还是什么的,可是居然擅自处理这么重要的线索,你连基本中的基本常识都不知道吗?这可不是闹着玩、过家家,这可是残暴的连续杀人事件啊!你们要是继续隐瞒,原本能解决的事件也解决不了了啊!” “我们当时并没想那么深,只当是谁在恶作剧。”我只好一味地道歉,“不过,贴在寺院撞钟槌上的那封信,光照师父应该还保留着。” “这家的夫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 “行了,我了解了。” 警部让太田垣刑警立刻出发去华狱寺。年轻的刑警在黑暗中开始奔跑时,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名警官,追在他身后跑了出去。或许我的行动原本就时时处在警方的暗中监视下吧。 确认两位刑警都已经出发之后,警部又向我问道:“还有别的隐情吗?” 脑中浮现出修平,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由他的母亲秀子来告诉警察,因此我选择了沉默。 “没有了。” “嗯。那么,在案情有所进展之前一步也不要踏出这个家,可以吧?” 警部皱起两道浓眉,像看嫌疑犯似的瞪了我一眼,随后走进了主宅。 警部的身影消失之后我听到一声哀鸣。小黑嘴上套着罩子,老老实实地卧在地上,仿佛被骗了一般无精打采的。 4 我径直去了月代的房间,确认是否又收到了新邮件。可这之前还喋喋不休的饶舌机器如今却像铁块似的,冰冷的屏幕不解风情地宣告着“没有任何新邮件”。 我心里犹抱一丝希望来到能看见浮身堂的走廊。搜查已经结束,一片漆黑的祠堂在暮色中暗影幢幢、状若鬼魅。入口处的拉门前装了一盏昏暗的灯,大门似乎被白色胶条似的东西封住了。这幢伫立在暗夜里的建筑物威慑力四溢,震慑着我的心脏。外海恶浪翻涌,绝望的海风充斥着新见家。 冷彻骨髓的风虽然为我的大脑送来了新鲜空气,谜团却越发错综复杂,毫无头绪。 修平上吊自杀未遂,当家严一郎心脏麻痹而亡,雪代被驱魔箭刺死;多多良老人中了乌头之毒一命呜呼;以及在滴水不存的房间里,花代溺水而亡…… 说句不好听的,新见家发生的这一系列事件简直就像“连续杀人秀”一样。 月代和光照师父也收到了“杀人预告”,新见家是中了死神的诅咒吗?悲剧还将继续发生吗?到底要怎样才能终结这一系列惨剧! 这时,我感觉有人正盯着我。 一股恶意忽然包围了我。我迅速环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发现。我摇摇头,发现人的气息已然消失了。可能是我神经过敏吧。 我一路小跑来到餐厅。虽然没有食欲,却很想一醉方休。 从悲剧连连的新见家餐厅里传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高声大笑。我站在餐厅门口,悄悄窥视屋内。 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二人像在自己家似的随意坐着,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瓶进口威士忌。二人杯盏交错,时不时开怀大笑几声。 我避过他们的视线来到厨房。梅吉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着闷酒。 “哎呀,是老师啊,您怎么来了?” 梅吉看到我立刻心情大好,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让我坐下。随后说道:“分家那些家伙,嘴上说担心本家,来了之后就气焰嚣张地为所欲为。咱只好自己喝闷酒,也不能告诉夫人。” “良江呢?” “我老婆气坏了,干脆躺下睡觉了。” 我坐下来,向他询问月代的去向。 “哎呀呀,我不知道啊。这几天都没有船出海,一定还在岛上吧。好像是被夫人安置在某处了。” “不会是分家吧?” “哼,怎么可能?!在他们家的话,月代小姐肯定会被杀掉的。”梅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讥笑:“那些家伙一心只想着本家的财产,把月代小姐送过去,不是羊入虎口吗?!” “那会在哪里呢?” “唉,不知道啊。不过,就算知道我也不能告诉您。” 梅吉往杯子里倒满酒。 “老师您也来点儿吧。” 我接过梅吉递来的酒。不如索性一醉方休吧。我抿了一口,让酒顺着喉管慢慢滑下。热烘烘的感觉由喉咙延伸至胃袋,全身瞬间充满暖意。 就在此时,走廊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不一会儿,武彦出现在我们面前。 “哎哟,在这里坐着呢啊。梅吉,再给我瓶威士忌。” 武彦瞥了我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没有威士忌了。” “我还没喝够呢。算了,随便给我一瓶什么都行。” “那你就把那边的那瓶日本酒拿走吧。原本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梅吉指了指角落里那瓶积满尘埃的一升装酒瓶。似乎已经被喝了几口,瓶子里的酒并不满。 “是多多良老师拿过来的?” “嗯,老师常来这边喝酒,放着好几瓶呢。” “嗬,死人留下来的酒,真不吉利。” “老师可教过你啊。” 梅吉一脸不快地说完,武彦嘟囔着“算了算了”,拎着酒瓶就出去了。 “这样好吗,给他多多良老师的酒?” “没事啦,要是里面有毒的话,他们正好一起搭伴儿去那边的世界。” “这玩笑可有点过分了啊,梅吉。” 我嘴上笑着,却无法抑制住从身体深处涌起的颤抖欲望。 “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可不能乱说啊。” “不好意思。” 梅吉一脸沮丧地吸了一下鼻涕,随后又往杯子里倒满酒。 “唉,怎么还是喝不醉啊。” 撇下单手支着头不停叹息的梅吉,我悄悄离开了厨房。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我又经过了餐厅。 分家父子的说话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月代要是也死了,本家就完了。”是小次郎的声音。 他俩一副被人听到也无所谓的样子,肆无忌惮地说着。我强压心中的怒火,停下来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你要是能在这三姐妹里挑一个结婚就好了,不过现在只剩下月代了啊。” “我可受不了她。性格诡异,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什么。要是雪代或花代,我倒是无所谓。” “不会是你干的吧。” “别、别瞎说啊。我怎么可能去杀雪代和花代啊,老爸你应该最清楚了啊。我们不是一起待在月见厅里傻傻地盯着浮身堂的吗?” “这倒也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丝毫嫌疑啊。”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 “怎么回事?啊,真的,这是炖好的海鲜高汤吧?” “是梅吉故意搞我们呢吧。”武彦咂了咂嘴,“算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梅吉的心情。话说回来,老、爸,月代去哪里了啊?” “在寺里呢,安置在和尚那里。” “这样啊,不过那边确实比这里安全。” “咱们就静观其变吧。耐心等着本家这块大馅饼掉进我们的口袋里吧。” “说的也是,老爸。” 武彦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喜,两人的笑声在新见家不断回响。 为了防止事件再度发生,警察已把收到匿名信的华狱寺作为重点警戒对象。从新见小次郎那里听到月代被安置在光照师父那里,警方应该也知道此事。 既然收到“和尚吊死了”和“新见家月影无踪”两封恐吓信,那么两个需要被保护的重点对象能待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样一来,新见家里的警力就自然变薄弱了。事件向着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向进展着。 5 男人趁夜色偷偷摸到能够看见浮身堂的走廊。 他已然明了,自己是逃不掉了。等那家伙清醒过来,一定会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到那时,他就无处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