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会传给我,总也是病吧?” “我想那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病,就叫它做‘舞蹈病’吧。在中世纪的欧洲,有这种病的记载,不过,还需要进一步的了解,不然很难确诊。” “这种病的原因是什么? “目前病因还不清楚。” “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吧?” “不会的。你顶多再忍一星期,不就过去了吗?……源达先生只是一个人在你那里住吧?” “是的。” “他晚上发作,跳起舞来的时候,家里人也没来看过他吧?” “没有来过。有一天我吓坏了,给他们家打电话,没想到,他们告诉我:你就别管他了,跳累了自己就会睡。” “哦,这种回答,倒挺有意思啊。” “不过实际上,也确实像他们说的那样,他跳了一会儿之后,也许真的累了,随后也就睡下了。” “睡觉时他会关上灯吧?” “是的,他会关上灯。不过,偶尔也有开着灯,睡着了的时候。” “他屋子里装的不是荧光灯,是电灯泡吧?” “原来是荧光灯,可是他们来修厕所的时候,特地把荧光灯拆下来,再装上灯泡。我当时不高兴,还说了他几句。可是他却说,搬进来以前,也没听我说过不准换灯泡,而且他们还答应,搬走的时候,还会恢复原样。这是由利井先生亲口说的。“ “这么说,源达先生什么也不带,光是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不,他搬来时带过来的东西可不少,有柜子、火盆、保暖桌、衣服箱子,连茶具也带了一套过来……” “仅仅住三个礼拜,要带这么多东西来?” “是的,光是大型衣柜,就搬来了三个。” “噢。那么电视机、立体音响这些也搬来了吧?” “这些东西他都不带,带的净是些旧家具。而且东西全都旧得不得了,已经被摸得乌黑发亮。这些旧古董,连我都从来没见过。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小屋子,被他那些旧时代的老东西,摆得满满当当的,简直就像一间古董屋。要是凑近了一闻,一股旧木器的气味扑鼻而来,特别恶心。我们家原本世代居住在东京,对那些旧东西,并不是很讨厌,可是,见了那些排得整整齐齐,又陈旧不堪的家具,也觉得实在不舒服,真没办法!” “那你是看在七十万租金,和帮你修浴室和厕所的面子上,才忍下来的,对吧?” “要说也的确是这样。” “那么,阵内先生,你们家祖袓辈辈,一直在这里开店……是吧?” “是的,已经好几代了。要是往前追根溯源的话,大概得从江户时代算起了。” “这可真了不起。那么请问,你们家保存着什么古时候传下来的瓷瓶、家谱图、古地图这类值钱的东西吗?” “一样也没有。以前倒是多多少少,有过几样老东西,不过,都被我寄存或者捐赠给上野百姓家具风俗资料馆了,家里现在没有任何这类物品。” “你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现在这个家里吧?” “是的。不过兵荒马乱时,曾出去躲过一阵子,那是小时候美国飞机来轰炸东京的时候,我被疏散到福岛县外婆的家里住了一段。我只离开过这一回,从那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没有哪个开发商看上你们家,逼你搬出去,把房子卖给他?” “逼我搬出去?……不,我这辈子,还没遇上过一回。” “那么,有没有人来商量过,让你连房子带土地,卖给他们什么的?” “不,这块地不是我们家的,是向浅萆寺借来的,因此没有权利跟人谈买卖的事。” “咦,是这样啊。”御手洗洁顿时叹了一声。 “因此,我连留给女儿的财产,都还没有呢。” “那不也挺好的吗?……所谓‘财产’,不过只是些身外之物,传统的江户小百姓,还不喜欢积蓄什么财产呢,那样连税都不用交了。” “可是我尽管没什么财产,多年税钱还是照样出了……” “发生在你们家的,是一桩让人很感兴趣的案子。就我所知,以前还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罪案。我想再问问你,那位由利井先生,除了要让他父亲在你们家,住些日子之外,没向你提过其他的要求吧?” “别的事一概没有要求过。” “那七十万租金,到底怎么个付法?” “己经全部先付完了。” “没有劝过你,把家卖给他吧?” “没有提到过。” “除了乱蹦乱跳,那位老先生没有在别的方面,妨碍过你吧?” “没有。除开那些旧家具,让我觉得挺讨厌,以及担心他有什么传染病之外——当然,这件事本身,也一直让我心里犯糊涂。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租我这破房子,让他们家老头子来住上一个月?每月只要肯花上两三万,想租向好房子还不是容易得很?” “说得对,这件事情,的确挺让人费解的。他既然肯花大价钱,来租你的破房子,我想,只能是和你这个家,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对这件事情,自己有什么猜测吗?” “我宪全猜不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好,我明白了。这件事太有趣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帮你解开这个谜团。我想今天晚上到浅草去一趙,做一点实地调查。” 御手洗洁说完之后,阵内先生点了点头,表示完全没问题。但他并没有马上站起来离开的意思。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是的,还有就是……” “什么事?” “一些奇怪的事。我是躲在走廊的衣箱里,偷听到的。” “走廊的衣箱里?” “是的。” “那种箱子里也能躲得下?……”御手洗洁十分佩服地问。 “是的。” “太好了!……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每回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是源达先生说的吗?” “不,是源达先生的儿子,和领来的人说的。” “他儿子还领了别人一起来?” “是的,他儿子就是‘红蔷薇’的经理。他每天都过来,而且,总是带着他的朋友一起来。” “是男性朋友吗?” “是的。” “是同一个男人吗?” “是的!” “他儿子结过婚吗?” “结过婚。他有妻子,搬过来的那天,他们夫妇俩,还一起过来了。” “那以后他妻子,就再也没来过吧?” “一次也没来过。每次都是她丈夫,带着那位朋友一起来的。那位朋友总是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一顶鸭舌帽,手里提着一个蔓草图案的大包袱,两人都戴着圆眼镜……” “什么?……每回都是这副打扮吗?” “是的。每回他们来的时候,都是这副样子,让人觉得非常奇怪。我们家一共两层,必须穿过店堂,走到里面,才能上到二层。他们每回都打扮成这样,悄悄走进店里来,吃饭的客人,都觉得很奇怪,总是盯着他们看。 “他们上到二层,和源达先生说了不到十分钟话,又下来了。然后,什么也不说,就默默地回家去。可是过了不到一小时,他们又来了。” 御手洗洁这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髙兴得手足无措似的,双手在身上拍来拍去。 “你说他们每回来的时候,都是这种打扮吗?” “每次总是一样;偶尔会把衣服换成西装,但是那顶鸭舌帽,可从来没换过。因此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有一天,估计到他们俩该来的时候,我偷偷跑上二层,躲在那间六叠的小屋前面,走廊上放着的箱子里,偷偷地,想听他们说些什么。” “好,干得真漂亮!……”御手洗洁忍不住,大声夸奖了一句,又问道,“他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是的。因为源达先生的耳朵有些聋,说话声音小了就听不见。”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御手洗洁急不可耐地往前探出了身子。 “说实话,我躲在箱子里,偷听了不下十次,把他们三个人的话,全都听到了。尤其是这两、三天,我几乎天天躲在里头,偷听他们说话,连店里的事都放下不管了。” “啊……真够了不起!后来呢?”御手洗洁急不可耐地问。 “要说,那真跟做噩梦一样……” “到底听见什么了?”御手洗洁焦急地追问,手在身侧搓揉着。 “他们每回说出的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喂,阿源!那东西,你替我们放在哪里了?’……” 御手洗洁猛然站起身,把阵内给吓坏了,缩着身子直往沙发里头躲,连我也被他吓了一大跳。只见御手洗洁伸出右拳,叩着自己的门齿,然后又换成左拳,在门齿上敲了好几下,接着又抬腿往屋子中间走过去,结果膝盖在桌子边上,“咚”地撞了一下。他又开始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厘里镀起步来。我急忙伸手护住桌子上的茶杯,扭头与阵内严对视了一眼。 无奈之下,我们俩只能呆呆地看着御手洗洁,在那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就这样持续了足足有五分钟之后,御手洗洁伸出右手的大拇指,紧紧按着自己脑门的正中间,大声地问道:“那时,由利井源达先生什么也没回答,对吧?” “是的,是的!……”阵内畏缩了一下,又大声回答。 御手洗洁再次加快脚步,急速地在房间中来回走动。 “很好,我终于弄明白了!……没错,他一定用了舒必利!这种可能性太大了。老人一定患了老年痴呆症。阵内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先生,已经痴呆了,对吧?” “啊?……哦,听你这么说……倒真像是哪儿有些不对劲儿,也许是吧。” “他的年纪有多大?……应该有八十多岁了,对吧?” “是的,我看也得有八十多了。” “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案件,太有意思了。太感谢你了,阵内先生,你就先回去,在家等着我吧。今天傍晚,我们会在天黑前到你那儿去。我对浅草一带很熟,能很容易地找到。你们家就在花圃东侧的门前不远处……对吧?” “是的……”阵内严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好,非常感谢你为我们,带来这么有趣的案件。那么,今天傍晚再会了,你可以先回去。石冈君,拜托你买些西瓜和桃,应该不成问题吧?” “西瓜?……桃?……”我不由得大声反问道。 “是的,就买个西瓜吧,家里己经有很多柿子了。” “喂,御手洗洁,你可别记错了,现在是几月份?……” 可是,御手洗洁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02 御手洗洁异于常人的特点之一,就是在动脑筋思考问题时,一定要吃些水果。 他的这个特点,当初让我非常难以理解。有一次,刚好有个难题,一时无法破解,他发誓,要在两、三天里拿出答案来,结果那段时间,他一连几顿饭都不肯吃,我劝过他,说这样会损害身体,他便趁势向我,提出一堆要求,不是想吃甜瓜,就是想吃橙子,要不就是草莓和猕猴桃,连续几天,吃的都是水果。偶尔,他也会面色苍白地,走出自己的卧室,吃几块热点心或者巧克力充饥。每当这时,我无论对他说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还得好好看紧桌子上的茶杯,防止他一把捏碎了。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他,就像梦游症患者似的,三口两口把饭吃进肚子里,又回到他的小屋,关上门不再出来, 可是这回,他提出今天傍晚要去浅草,现在总不会又像冬眠的狗熊似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了吧?于是我便到横滨的街上去买西瓜。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在某一家商场的地下食品部里,居然买到了一个金黄颜色的西瓜。 回到家里以后,我把西瓜切好盛进盘子里。御手洗洁慢吞吞地从屋里出来了。看得出来,由于思考过度,他显得筋疲力尽,可是一听说有西瓜和柿子吃,他马上就变得神采奕奕,站起身来,大声唱起一首德文歌曲。我仿佛记得这段歌,是瓦格纳或者马勒的一首名曲,但是,反正他唱些什么,我也听不懂。 等到御手洗洁那东西唱够了,也吃完了,才转身对我说:“走吧,该上浅草去了。” 我们俩,各自穿上一件颜色相似的灰色夹克,大步流星地向车站走去。经过一家宠物商店门前时,御手洗洁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橱窗玻璃后的一箱狗粮对我说:“看,这就是那位阵内严先生!” 箱子上写着“爱犬营养维他王”几个字,旁边还画着一只狗的漫画。猛一看,画得确实不大像狗,却像是位刚剃过胡须的、眼睛大大的中年男子的模样。 我们换了几趟电车,来到浅草的街头。这时,太阳己经快下山了,我们前去寻找阵内先生开的那家“阵内屋”餐馆。走过仲世见大街后,我们穿过浅草寺,向寺门前的花圃方向走去。花圃大街的拐角处,有一栋古朴斑驳的木板楼,屋顶上方悬挂着的招牌上,写的正是“阵内屋”三个字。看来阵内先生的家,必是这里无疑了。 “阵内屋”正好位于浅草寺的西北角,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空地。寺门边用水泥新砌出一个不大的水池子,旁边还停着几辆小货车,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往车上装着角铁和胶合板之类的建材。我想,这里一定刚刚举办过民间的祭祀典礼。 御手洗洁走到“阵内屋”的大门前,但并不急于进去,而是先绕着店的四周,慢悠悠地瞎逛了一圈。他走过花圃的白色大门,还有写着“浅草观音温泉”的,那座钢筋搭建的楼房边上时,都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半天,嘴里还嘟嘟嚷嚷地,不知说着什么。 “喂,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是说,这一带的木头老房子,看来就剩阵内先生家这一家了。这条传统的浅草大街,现在己经面目全非,进入钢筋混凝土建筑时代了,可是在我看来,这些房子,还显得不伦不类,徒有其表,传统的内涵却失掉了,实在让人惋惜。这种现代化,我看不要也罢。可惜往日江户的踪影,无处寻觅了。” 这些话听起来,仿佛旧时代遗老遗少的悲叹。我也抬头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正如御手洗洁所言,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钢筋水泥砌成的四方形建筑,已经找不到旧时浅草寺迷人的风景了,只有那座鲜艳的红色五重塔,经历了光阴无情的洗磨后,依然巍峨耸立,在树丛中隐约可见。最近这些日子,我们多次与浅草这个地方打交道,也算是结下了不解之缘。 “喂,你看,爱犬的健康美食来了!”御手洗洁小声地说道。 阵内严先生正从店里,笑容满面地迎出来。看他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确实让人马上联想起,狗粮箱子上的那幅漫画,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先生!御手洗洁先生!……”他大声喊着,一溜小跑过来,御手洗洁也加快脚步,迎上前去。 “不得了了,先生!……那位由利井老头他一一” “他怎么啦?”御手洗洁一愣,大声问道。 “他搬走了!……” “回去了?” “是的,刚才我回到家,上二层一看,里面己经人去屋空,连家具也没有了,可能是由利井先生搬走了吧。” “你太太没告诉你出了什么事?” “她说,来了一辆货车,把家具全搬走了。” “来搬东西的,一定是他的儿子吧?” “好像是,我妻子是这么说的。” “那么,请你赶紧给由利井家打个电话问问,向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把老头接走了。” “好的。”阵内严转身,又是一溜小跑地回去了。 这片房屋中,就数阵内屋最破旧不堪,泛着黑色。我们也跟在他后面走了进去。 我们走进店内时,阵内刚刚打完电话,把话筒挂回放在里面,绣花垫子上的电话机上。 “问过他了,先生,说是己经接回家了。他儿子说,给我们添了大麻烦,所以想早点儿接走。” “嗯。” 御手洗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边答应着,一边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也像他一样,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来一串我们家的关东煮尝尝怎么样?” “不用了,阵内先生,有空慢慢品尝也不迟。请问,自从由利井源达先生搬进来,到现在离开为止,也就是从九号到今天的二十一号,总共不过十三天时间,对吧?” “是的。” “仅仅住了十三天,就花了一百七十万,嗬!……今天又什么也不说,便匆忙搬走了……”御手洗洁说着,忽然抬头问道,“由利井先生的家,我记得是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对吧?” “没错。就从那边花圃中间的道路穿过,一直往言问大街方向,慢慢地走下去就是了……” “那好,我知道了,我对浅草这片地方,本来就不陌生。现在,我们想上由利井先生家去看一看,过一会儿再来找你。好了,待会儿见吧。” 御手洗洁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阵内屋的门口不远处,就是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花圃大门。傍晚时分,这里反倒显得阴森森的,像是随时可能从花丛中,跳出一个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盛装打扮的“一寸法师”来似的。 天已经暗下来了,沿着小巷往前走,一路上能体现浅草独特风情的景观,反倒渐渐多了起来。路两边成排的、小巧玲珑的日式民居,虽然进型和颜色各不相同,但相临两户人家之间,只隔着一道墻,因此,没有哪户人家,还在门口留有院子和草坪的地方。家家户户只能在大门外,沿路边摆放各种盆栽和花草,但并不显得高雅和美观。因为这些植物,也和房子一样,透着一种老旧的暮气,而且泛出黑色,仿佛在向路人诉说着,自己生活的艰辛和困顿。这里成片的民房,都是借用浅草寺的地皮修建的,正因为这样,各家各户也就没必要,再留下院子和草坪的空间了,浅草寺就是他们最好的共用后花园。 自从江户时代起,横跨神田川两岸的浅草,就成为夜晚最好的享乐去处,而如今这个传统,也仍然保持了下来。古时候,拥有武士身份的上等人,可以修建宽敞的豪宅,在鲜花绿草的簇拥下,悠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而身份低贱的百姓们,只能拥挤在由领主们划定的、狭小的贫民窟里度日。 我正沉醉在怀古的遐想中不能自拔时,突然听见御手洗洁大声对我说道:“不,事情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石冈君!” 我吓了一跳。又听他继续说道:“那些武士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他们的庭院和花园虽然大,可那是为了一旦发起战事的时候,而事先准备好的战场,这个常识你应当了解吧?……这些有身份的武士,统统称为‘旗本’,为了随时阻止江户城里出现战事,领主和诸侯们规定,他们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待命。而且,武士的身份地位越高,晚上越不能外出游玩,更不用说在外留宿过夜了。不但他们本人,要遵守这些规矩;连他们的夫人,也要进守更苛刻的规矩,有些武士的妻子,甚至一辈子不得在外面露面,连上街逛逛都不行。你想,终生只能待在自己家里,连门都不让出,那是什么滋味?……我看,几乎就和被锁禁没什么区别!让我去过这种有钱人的生活,我才不干呢!”御手洗洁略显激动地说着。 我听了也不由得点头表示赞同,可是心里又感到疑惑重重,难道连我内心正在想的事,也被御手洗洁看透了不成? 我正想问问他,御手洗洁又对我说:“快看,前面就是由利井先生的家了,嗬,这房子可不小,是栋钢筋水泥建成的四层小楼呢。一层开了家茶馆,地下是卡拉OK酒吧,叫做‘红蔷薇’,家里的大门设在二层。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御手洗洁一边说,一边向这栋房子走去。 上了台阶来到大门口后,他先按下了门铃。只听里头传来女人的应答声,接着,装饰得十分漂亮的沉重大铁门,被打开了一道缝,一缕光线从屋子里照了出来,还能听见门后拴着的铁链,咔嚓咔嚓地响了几声。 “来了!……” 灯光下,门缝里露出一张中年女人没化妆的脸。她的头发显得乱蓬蓬的,满脸警惕地朝我们俩打量了一番。门内飘出一阵做晚饭的气味,不远处浅草寺里的钟声响了起来。 “晚上好!……”御手洗洁满脸堆着笑,上前打了个招呼。 “找我们什么地干活?”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想来了解一下,住在这里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最近服过的药物的情况。” 我一听暗暗吃了一惊,抬头看了御手洗洁一眼。 “他不在家,出去了。”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了一句。 “啊?源达老先生出去了?” “是的。” “到哪儿去了?” “他临走时只留下话,说是上朋友家去。” “晚上回来吧?” “也许回不来。” “哦,原来是这样……” “没什么别的事了吧?……我正做着晚饭呢!”女人冷冷地说道。 大门又“咣当”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御手洗洁显得有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道:“走吧。”说着,又用手指了指由利井家斜对面的一家中餐馆,“咱们就在这儿的二层,随便吃点饭吧!” 我们在二层靠窗口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由利井家贴着肉色瓷砖的四层小楼,就在我面前,可以看到他们家二层的一扇小窗户。 一边吃饭,我一边询问御手洗洁,怎么看今天遇上的这件事。他这个人,虽然不喜欢我过问他正干了一半的事情,但偶尔心情好时,又愿意拿出来显摆一番。当我问到这桩案子的实质,到底是什么时,他这样告诉我:“浅草这儿,可真是个好地方,遗留下了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不但能探寻古代人物的踪迹,还有各种古代建筑,和古代流传下的风土人情。那位阵内先生,就算是这里的典型人物之一了,就好像时光倒流回江户时代的人物一样。我真想连他都捐赠给大江户博物馆。可是,这里遗失了的东西也不少啊。说起来,犯罪这种东西,就好像一座城市所产生的排泄物似的,与城市本身不可分割。纽约所出现的犯罪,大多与枪支有关;而伦敦的犯罪活动,大多又与诈骗活动有牵连;新宿和敢舞伎町一带,属于性犯罪多发之处;那么浅草这儿呢?这么―想的话,这桩案件的实质,不就很明白了? “这条街上到处都充满了古香古韵。小街道的空气中,飘荡着晚饭的香气,老人们穿着木屐走路的声音,回响在历史悠久的杂货铺和古董店间,甚至还有被柏油路分割成一块块的小草丛中,传来的虫鸣声。这一切,多么让人向往啊! “当然了,这里也有那些围在空地上烤火的流浪汉、躺在冰冷的纸箱子里过夜的老人,还有世世代代在这儿,靠甜言蜜语骗钱的小混混和皮条客,加上那些流氓帮团伙里,可爱的小兄弟们,形成了这条街上黑暗的另一面。可以说,正是有许多传统的东西存在,才造就了这条街上的犯罪率居髙不下……这太好了!这柱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那么简单,我想,现在我们,还欠缺一个解开谜团关键的钥匙,所以,还暂时无法把这些事实,一个一个地串联起来。不过没关系,咱们先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会儿,再做打算吧。我总感觉,既然碰上了这么好的难题,不把它彻底解决掉的话,实在有点儿可惜。” 说着,御手洗洁凑近这家中餐馆,那油乎乎的窗玻璃,双手支撑着下巴,往对面看去。 我也越过御手洗洁的肩头,饶有兴趣地观察起由利井家,二层的那扇窗户来。他们家是一座很结实的钢筋水泥建筑,窗框是铝合金的,玻璃后面,还装着木头做的推拉式格子窗框,在这些小小的装饰上,也能够看出浅草独有的风貌。 二层的房间里亮着灯,格子窗户上闪烁着荧光灯,和电视机所发出的惨淡的白光。 这时,一位看似中餐馆老板的中年男子,走近我们的桌子,给我们斟了两杯茶,御手洗洁便和他攀谈了起来。 “我是台东区政府老年人福利科的人员。你认识对面这家住着的,叫做由利井源达的老大爷吧?” “认识,就是由利井先生的老父亲,我对他很熟悉。”老板被御手洗洁一问,像是吃了一惊,站直了身子回答道。 御手洗洁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又说道:“我们目前正在下大力气,解决老年痴呆症的问题,上级为此也拨下来不少钱……” “是啊,老年人得这种病的,可真多呢。”店老板赞同地附和了一句,脸上露出了十分沉重的表情。 “据说,由利井老先生的病情,己经很严重了,有时会在家里,莫名其妙地乱蹦乱跳?” “是啊,这我也知道,病情可不轻,最近有时,都能听见他突然发病时,传出的惨叫声……” “惨叫声?” “是的,能听见他痛苦得大声叫喊。” “经常发作吗?……” “倒也不算太经常。”店老板老实地说。 “这几天你也听见他叫了?” “刚才还喊叫过一阵子呢。” “刚才?” “是的,大约一个小时以前吧。” “以前也常有这种事吗? “不,听他叫得那么惨,这还是头一回。” “你能确定,听到的是源达老先生的叫喊声?” “我想应该是他。除了他,也不会有人这么喊叫吧。” “源达老先生是什么时候起变痴呆的?”御手洗洁点了点头,再度满脸严肃地问道。 “自从他搬到我们旁边来,就一直是这样了,我想,年头已经很长了吧?” “搬到这里来?” “是的。” “这么说,源达老先生并不是这里的老住户?” “不是的,自从他儿子宣孝先生,把他从养老院里接出来以后,他才住到这里来的。那时候,他就已经痴呆了,走在路上偶尔碰上他时,一眼就能看出来。” “哦,是这样。那么,他发病时会跳舞,你也见到过吧?” “是的,我也见到过一回。是在今年夏天,正好那天,他们家这扇窗户打开着,我偶然往里扫了一眼,看见老头子发病了,正跳舞呢。那样子实在太难受了。” “是怎么个难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