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阿娜·玛莉亚·萝佩丝。艺名蒲赛小姐。你知道什么叫艺名吗?”“知道。那,谷田部先生怎么样了呢?”“还没有找到。现在基本锁定为聋哑的前黑社会成员。但有好几个调查对象,总部下命令说要一一进行搜查。景子小姐那么牵挂谷田部的事吗?”我佯装不明白地摇摇头,我确信这个晚上的梦一定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的梦即将发出新芽来!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急切地期待着夜晚的来临。“喵……”不知什么地方一直传来小猫的叫声,健治左右环视小巷想找到它。它会蹲在刺眼的霓虹灯的阴影处吧? “喵……喵……”柔软可爱的小猫眯呀,它和同伴们走散了吧。好可怜啊!健治拼命搜寻小猫的身影。他非常喜欢小猫,因为那是可以一个人悄悄疼爱的宠物。来到小巷尽头,没有看见小猫,却看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女子。这个女子身着紧身的碎花连身裙,那连身裙光滑平顺,短及大腿根处,里面的内裤几乎清晰可见。健治蹲在地上假装搜寻猫的样子,眼睛却盯向女子的大腿。当他抬起眼时,恰好看见女子也在盯着他。为了搪塞过去,他问道:“看见猫没有?刚才还在叫着呢?”“喵……”女子微笑着叫了一声;健洽也笑了。“什么呀?是你在学猫叫呀!学得还真像呢!”“我,我是蒲赛·恰图小姐啦。”女子发音怪怪的。原来她是个肤色微黑,塌鼻梁但讨人喜欢的菲律宾人。她朝着健治咧嘴笑着,健治还从未与年轻女子说过话,于是害羞地把脸转向一边,但那名女子却亲昵地把自己的手腕搭在健治的手臂上。“老板,玩玩!”“喵……”健治是这么回答的。女子便用更加甜美的声音回应:“喵……喵……喵……”玛莉亚跟在健治身后, “啪嗒啪嗒”地走进了没有灯光的漆黑的工厂,然后上了嘎嘎作响的楼梯,来到健治的房间。身着碎花连身裙的玛莉亚往健洽的房间一站,健治肮脏的房间就一下子增色不少。健治眯着眼睛看着玛莉亚。“喵……”与健治的眼睛对望时,玛莉亚便反射似的学起了猫叫。叫声轻盈,十分可爱,并带有卖弄风情般的甜美。健治想:玛莉亚不仅声音体态,连性格都与猫一模一样,不过我还是希望捡一只饥饿的小猫回来更好,因为小猫不会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来为难自己。“玩玩啊,老板!”健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玛莉亚玩。看见健治一直不动地站在陈旧的榻榻米上低着头,玛莉亚俯下身去,从下面抬头看着健治的脸,伸出了两根手指。“玩玩!两万元,两万元。”看来不拿出两万日元,她是不会甘休的,于是健治满脸难色地翻着口袋。每个月的住宿费与伙食费要交给社长六万日元,再扣除水电费、保险费等名目繁多的费用后,健治到手的薪资只有四万日元。但这部分钱常用来购买一些充饥的面包、拉面等零食,偶尔还去柏青哥玩,所以四万日元转瞬间就花完了,现在他的口袋里只有三千日元。“我没有钱。”“那,一万吧。”健治把口袋整个翻了出来,让玛莉亚看看那三张一千元的钞票。玛莉亚夸张地耸了耸肩,露出悲哀的神色。“喵……果真没钱啦,太为难了。没有钱就不能和蒲赛一起玩,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健治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决定事情。健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而玛莉亚则叉着腿站在房间正中央,像是责备健治似的向上翻着眼珠看着健治。“去借钱呀。”玛莉亚推了健治后背一下,就像是在说:滚到外面去!健治感觉到推在自己背上的手,手骨细小、柔软无力,简直就像猫的前爪。他不禁兴奋起来,故意装出不愿意的样子,这样,玛莉亚就会继续推他的后背。健治笑嘻嘻地被玛莉亚推到了走廊上,玛莉亚站在房间里挥着手。“我等着你呢!喵……”健治决定向谷田部借钱。刚才在柏青哥看到他,还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所以他一定在附近哪个有红灯笼的地方喝酒。健治跑上了工厂前昏暗的坡道。沿坡道往前行一百米左右,尽头处有个双线车道的双向狭窄国道,往右转入国道便有几家小饮食店和廉价的酒吧。谷田部总是在那里的酒吧里喝酒。健治把手插进工装裤的口袋,沿国道往前跑去。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些心慌意乱。几辆飚车族的车鸣着尖锐的喇叭声,擦过他的身体疾驶而过,健治望着远去的车尾灯心想:那帮小子也是同样的心情吧。他想奔跑,他想奔跑去什么地方,他内心就像想去追逐四处逃散的野兽一般狂乱。透过不甚干净的绳制门帘,可以看见谷田部不修边幅地坐在里面。他下身穿着上班时的工装裤,上身是一件已洗褪色了的深红色套头衫,头上秃顶的地方因皮脂而油光发亮。他身材短胖,浑身上下散发出浓烈的香烟味。这时,谷田部正吃着沙丁鱼干,喝着白酒,当他挟起干硬的鱼干时,左手手指总是十分谨慎地向内弯曲着。健治最近才知道谷田部的左手小指指尖是缺损的,据社长夫人说,砍断小手指尖是黑社会追究责任的一种做法。社长夫人感慨地说: “真是有气概啊!”但健治只是一个劲地在想:一定很痛吧!放在架子上的小电视里正在转播棒球的夜间比赛,谷田部看得津津有味。他是巨人队的球迷,只要有巨人队的比赛,他一场都不会放过。他还喜欢阅读体育报,上班中途休息时也拿出报纸来阅读。可是,健治却不太喜欢棒球,小时候从未打过棒球。因为他是在北海道多雪的地方长大,而孤儿院建在山里,没有足够的平地能让孩子们玩棒球。但是进了小学后,班上的男孩子们一个个滚爬在操场上,尽情地打着棒球,直到天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健治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混账”。小学里没有人把健治当成朋友,非但如此,当健治站在球场边羡慕地望着他们时,还会有人故意把球打过来砸在他身上。同学们都说健治愚笨并排挤他,在孤儿院时也一样,他总是受到高年级学长的排挤。 “所以我想点一把火烧掉它。”健治盯着谷田部嘴边香烟头上的火,这样想着。这时,站在柜台里喝着无色透明酒液的酒店老板瞥见了健治,脸上立即浮现出不快的表情。健治默默地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需要看着对方嘴唇才能读懂意思,所以必须站在他的正对面。上班时因操作机器,不可能站在他的正对面,遇到有事时,健治就会敲敲谷田部的后背让他转过身来。但每当这个时候,谷田部都会使坏心眼而佯装不知;同时为了避开一些麻烦事,他还会装出完全弄不懂的样子蒙混过去。可是对社长他却总是百依百顺,笑嘻嘻地应对。“谷田部先生,请借给我一万日元。”谷田部凝视着健治的嘴唇,之后,他像咀嚼了几下空气一般发出声音来:“混,混账东西!”谷田部的发音不甚清晰,但并不是不能讲话。可是有时他会发不出声音来,或是词不达意,这时你就要多加小心了,因为他会立刻动手的。有好几次健治都莫名其妙地被谷田部打了。但今晚大概是巨人队正大幅领先,谷田部的心情十分不错。他对着健治吼了一声“混账东西”之后,用圆珠笔在身旁的纸上写着字。谷田部粗野下流,却意外地能写一手豪放的好字。正因如此,比起用嘴交谈,他更喜欢笔谈,他喜欢听大家对他的赞美之辞。“你要钱做什么?”在健治读字条的当下,谷田部指着健治,晃动着没有指尖的小指朝店老板笑着。健治并不知道小指代表女人。店老板没有理会谷田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巨人队的打击手,他对健治说:“这时候还不能打到球就不是男人了!”店老板不理会谷田部,却对着健治讲起话来,很明显是在嘲笑谷田部的聋哑。健治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应对才好,正抓头挠耳不知所措时,谷田部却急不可耐地潦草地写起字来。“女人?”健治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谷田部咧嘴一笑,这次张口说话了。“混,混账!好好讨个价,反、反正都是那一带的丑娘们。”不善言辞的健治无法正确描述那个叫玛莉亚的女子,他憋得四处环视店内。他可以看懂熏黑的墙上贴着的“内脏”、“章鱼醋”等文字。“付利息的话就借给你。”说着说着,谷田部顺畅地说出了这一句,接着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扔了过来。随后他又说“为了慎重起见”,于是在纸上写了一张借条,上面好像写着发薪水那天加倍返还。但由于汉字太多,健治并未完全理解那借条的内容,谷田部在借条上擅自写下了健治的名字。“真是贪得无厌啊!”店老板吃惊地望着谷田部,苦笑着。总之,一万日元到手了,健治出了酒店,沿着国道一个劲地跑着,忙着赶回家去。 “玛莉亚还在吗?”健治小时候,在某天上学途中发现了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两只小猫,搁置在被当地小孩称之为萤川的一条小河的河边小路上。那时还是初春时节,雪已开始融化,萤川水位上涨了不少。健治为了不让小猫掉入河中,便把纸箱尽量挪到离河水远一点的地方,并在吃饭时留一点饭给它们。 “如果没有我的帮助,小猫们一定会死的。”他感受到了保护别人的快乐。但是放学后急急忙忙跑去河边一看:纸箱不见了!对,健治现在的心情就像那时一样。 “她还在吗?” “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不会被河水冲走吧?”健治不知道自己是不安还是期待。在这不安或是期待中,他看到了黑暗中的工厂大门。“我回来了!”健治气喘吁吁地打开了房门,摆放在水泥地上的白色凉鞋映入眼帘,小小的凉鞋上印着黑色的脚指印。 “太好了,还在!”健治嘴边漾起了笑容。躺在床上的玛莉亚侧目望着健治,不耐烦地爬起身来。比起刚才,她似乎不太高兴,为什么呢?玛莉亚拂开覆盖在眼睛前面的头发说道:“为什么没有电视?连电视都没有,穷相!”“我拿钱来了。”玛莉亚伸出手来,全然是一副理所当然该给我的样子,手腕上细细的金链子反射着灯光。健治突然奇妙地联想起社长来:与社长一模一样!“我说过的,两万元。”健治手里攥着那张万元钞票,脸色变得惨白,心想:刚才说过一万日元就可以的。“不是说一万元吗?”“我等了好久好久,又没有电视,我闷得快要死啦!”“对不起!我再去向谷田部先生借钱。”“哎,算了吧!”玛莉亚不再“喵……”地叫了,板着脸开始脱起了衣服。碎花连身裙里只穿着蓝色与黄色的格子内衣,那内衣看起来宛如明星们穿的泳装。健治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愣愣地站在床侧。玛莉亚毫不在乎地脱光了衣服, “啪”的一声仰躺在床上。忽然,健治按住了自己的大腿根,他迫不及待地拉开工装裤的拉链,用指甲内满是黑色污垢的手指掏出了阴茎。自慰!在墙上一小孔的另一侧,提前返回的谷田部正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我忍不住要惨叫出声,慌忙用手捂住了嘴。我终于明白我充满毒汁的幻想,抵达的终点是男人们的性,无数个夜晚,我在想象、修正、缜密地构建我的梦之世界,但这一世界的终点却是成年男子们性幻想的泥沼。这一发现沉重地打击了我。男人们的欲望千奇百怪,我对此应该是熟悉的,不,我曾经是他们欲望的牺牲品。但是,十二岁的我虽然具备了性知识,虽然被健治用眼睛凌辱过,虽然被剥夺过自由,虽然知道谷田部的窥视,但男人的性究竟是什么,我还是无法理解。也许我对其欲望有所认识,不过我还是难以想象这种欲望会促使一个人去绑架十岁的女孩。健治这个男人的欲望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给予了我无法弥补的精神上的屈辱,毁掉了我的家庭。即便如此,我仍无法想象深藏于其中的内涵。我这时感受到的冲击近乎一种失败感,我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培植我的毒梦了。我感觉到了极限,也明白了真正的绝望终于降临了。今后该怎么办呢?我束手无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强忍了一会儿。我开始呜咽,裹在被子里抽泣。我的哭声惊醒了睡在旁边的母亲,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被子,显得有些慌乱。“怎么啦,景子?”“没什么。”我抽泣着摇了摇头。“做噩梦啦?”“妈妈,我害怕!刚才到底怎么啦?我害怕呀!”“你很快就会忘记的,景子,会忘记的。”母亲就像搂抱一个幼小的孩子似的紧紧抱住我,我在她怀里抽泣不已,她则不停地抚摸着我的背部。 “忘记”, “忘记”,母亲重复着如同咒语一般毫无意义的词语。谁都知道那是无法忘记的,但那个词语似乎在引导我:你要培育出这样的信念,相信只要你想忘记,就一定能够忘记。“妈妈,怎么做才能忘记呢?”“你可以去尝试新的体验,那样你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母亲离了婚搬出原来的家,从事保险推销的工作,从那以后,母亲便充满了生气。也许我也只能像母亲那样,不断地在过去的记忆碎片上书写出新的文字来,才能拯救自己。 “我必须尝试一下!”我稍稍安下心来,闭上了眼睛。我决定中止培养我的幻想,回到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但在同时,我又直觉到我纷繁复杂的孩童时代就在今晚结束了。对,我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而已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我三十五岁,但至今还是个处女。我虽然不是同性恋,却不想与异性恋爱,甚至也从未期待过要和哪个男性发生性关系,我也从未想象过恋人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想,我一定有一种特殊的洁癖,因为与他人保持某种关系,或发生性行为,都会令我感到厌恶。但我并不是个无情无欲的人,因为在我的脑海里常常萦绕着这样一个问题:健洽的性幻想到底是什么?我想,我这一生大概都不可能逃离这个问题了。脑子里经常出现他人的性幻想,这表明自己是个“性情中人”吧。健治是个奇怪的人。他捏造出阿美这个虚构人物,并且只生活在阿美与自己的关系中。也许健治是一个在自己、谷田部与阿美这样一个三角关系的顶点幸福生活着的男人。我,表面上是一个普通的中学女生,但我一直在想着健治的事。于是我放弃了夜晚的幻想。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开始出现了那次事件的画面、联想,我深受它们的折磨。例如,经过某个工地时,我的脑海里会响起健治工厂的轰鸣声;半夜时我的耳边会听到健治熟睡时的呼吸声;另外,上国三时,体育课结束回到教室,突然一股气味令我恶心到差点呕吐,那是因为在教室里更衣的男生的体臭与健治的完全相同。正如木所预见的那样,我终于出现了精神性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TSD),它们令我痛苦不已。它们悄悄地降临,不为任何人所知。但是,画面也好、联想也好,与我内心的变化相比并不算什么,我已说过多次,因为这次事件,我已从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演变成了一个“性情中人”,这是一个萌芽,它促成了我在不久的将来开始了意料之外的小说创作。四月初,我升入国三。一天,宫阪打电话给母亲,通告说健治的一审判决下来了。审判期间父母常常接受证人传讯,即使在离婚后,父亲仍然每次都出庭。而我一次都未被传讯过。警方的情况调查也仅仅限于我住院中的几次,此后并无更深入的调查。他们总说等我恢复以后再传讯我,于是在这样的名目下,结果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如此,富阪才好几次来我家拜访。但是,事件发生了突变。审讯中健治承认是他勒死了十九岁的菲律宾少女阿娜·玛莉亚·萝佩丝。健治的证词里说他采用了与诱拐我时相同的方法,在夜晚的街上向萝佩丝打招呼,把她骗到家里,但萝佩丝并不听从他的指令,于是便杀了她。这件事在报上大张旗鼓地报道,因而我的诱拐监禁事件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世人的关心远离了我,让我觉得很庆幸,但健治承认自己杀人又让我十分意外。那本交换日记上不是写着“生病死了”的吗?但是我不会把日记的事告诉任何人,那是永远的秘密。不泄露一切与健治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这是我的报复。我甚至紧捂双耳,不去听那可怜的菲律宾女人是怎么死的。把健治与真相一同埋葬吧!也许,我的思绪与我夜晚梦中的死是连接在一起的。经过精神鉴定,结论是健治具有充分的责任承担能力,于是宫阪提出了死刑要求,罪状为杀人、遗弃尸体、绑架诱拐未成年者、监禁牵连等罪,最后的判决为无期徒刑。但是,萝佩丝为什么与健治牵扯在一起? “阿美”又是谁?对这些谜团,健治并没有坦白交代。在宫阪的起诉书中他强调, “阿美”是虚构的人物,是健治演的一出戏。“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可是,不是死刑啊。无期徒刑的话,可能十几年就会出来的吧。”母亲流着泪,既高兴又惋惜。我看见母亲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像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母亲面对我,把听筒递给了我。“宫阪先生有话对你说。”我接过了电话,宫阪没有任何问候,直截了当地说了起来。“景子小姐,已结审了,一切都没关系了。”“什么没关系了呢?”“把那件事说出来吧!”我为宫阪的执拗感到震惊、可怕。“说什么呀?”“安倍川会写字吧。那本课本上的‘太田美智子’的名字到底是谁,最终还是未弄明白。我认为是安倍川自己的笔迹,阿美就是安倍川自己。”你要那样认为,那就当成那样好了。我感觉夜晚的幻想又要重新复苏了,我在心里拼命地压抑住它的蠕动。“那,那就是那样的吧。对不起,我不愿意去想此事。”宫阪疑心重重地说道:“哦,原来如此。你长大了哦。”按世人的观点来看也许如此,但是,我是“性情中人”,我未给宫阪任何机会让他嗅到该秘密的一丝气息。“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是啊,一个漫长的审判。哦,对了,安倍川说他不上诉。”我脑子里想象着健治的面容,那张眉毛耷拉下来的愚笨的脸。健治每次被带出法庭时都会四下张望,在旁听席里搜寻我的面容吧。“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的?”我想起了以前那句感情用事的话: “去死吧!”但是我已经抛弃了夜晚的幻想,对还不能理解健治性幻想的幼小的我而言,编织夜晚的幻想已达到了极限。因为夜晚的幻想是故事,性幻想是想进一步探索健治这个人的内心。现在表面上像个普通中学生一样生活着的我,似乎变得更复杂了。“以前我说过你去死吧,今天我撤回那句话。”“为什么?”“说得太过分了。请你转告他:活着,偿还罪债!”瞬间,对方停顿了。一会儿传来宫阪郑重的声音: “我明白了。”电话挂断了。直觉告诉我,宫阪一定在冷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宫阪会冷笑,我已成了一个与其他人并无不同的普通中学生,我把宫阪的冷笑解释为他一定感到无聊了。健治被判了刑,无论我还是母亲终于恢复了平静。在整个审判期间接受采访等等,总是不能摆脱世间的骚扰,而自己也是多方小心,谨慎地度过日常的生活。讽刺的是,背叛了母亲的父亲,再婚时引起的丑闻反而保护了我与母亲,人们的兴趣从受到伤害的我身上转向了变得狂乱的父亲的人生上。因此我与母亲只要缩起身子、屏住呼吸,等待人们的兴趣日趋冷淡即可。我与母亲在L市愉快地、平淡地过着平静祥和的每一天,母亲的收入并不多,但不为任何人打扰、窥视的生活实在让人心旷神怡。我没有接受十分严格的升学考试训练,便升人了在L市市区内的一所都立高中。那所学校并不是最好的,但也没有什么太差的学生,对我而言是一处十分适当的地方。我在那里还交到了朋友,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察觉,我就是因少女诱拐监禁案而在全国出了名的那个少女。M市那个社区、K市杂乱无章的街景、父亲,还有健治,这一切都已远离了我。我开始思考起母亲说的那句话: “你可以去尝试新的体验,那样你就能忘掉过去的事情。”这句话看来并不完全是假话。我夜晚的幻想已处于休眠状态。但是,这段日子的平静只是一瞬间的平静。残虐记 5高中同班同学中有个女孩叫酒井久美子。久美子肌肤白皙,脸庞圆润,她身体微胖,但手脚却像小孩般短小,看上去稍微显得有些畸形。她是学校美术社的成员,说今后想进美术学院的油画系学习油画。一天,久美子问我:“今后你想做什么?”我假装思考,实际上我却在想,我并没有特别想成为什么,但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地上大学吧。靠母亲的那点收入,上大学看来是不大可能了,但我好像也没有羡慕像久美子那样的学生,对自己想上的大学、今后想做的事情都十分明确,而且也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有些学生把自己的将来依附在升学这样的形式上,并深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真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同学们眼中,我大概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学生吧。“呀,我并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也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现在比较明确的是,高中毕业后会去找份工作做做吧。”“你要工作?为什么?”久美子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因为我们家是单亲家庭,没有很多钱。”“那你打算去哪家公司呢?”“还没想过呢。”“那,找份打工的工作做做存点钱不行吗?”的确,打工的话也可以为母亲减轻点压力。不上大学,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但也许会伤害到母亲。这时,久美子低声说道:“其实我倒是知道有一处打工的地方,很不错。只是并不是谁都做得了这份工作,也并不是谁都可以做这份工作的。甚至可以说,即使这个人适合做这份工作,但她却不一定想做。”我不禁失声笑了起来,久美子的话也太玄了。“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久美子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走廊的角落。“这事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下说,要对学校保密哟!告诉你吧,是当素描的裸体模特儿。我一星期去一次,能赚不少钱。”我大为惊讶,不禁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久美子的身体。胖胖的躯干、细细的手脚,我想象着久美子全身赤裸站立着的身姿,突然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健治曾看着我的身体自慰。从那以后很多时日过去了,可是今天我预感到了自己的性幻想将要重新被唤起,这幻想会帮助我完成夜晚的梦吧。“要不要来看看?”“去看看吧!”“太好了!你就装成去报名当模特儿,他们那里是不让人参观的。”就这样,我决定去参观久美子做模特儿的美术教室。美术教室在与L市相邻的埼玉县P市里。星期六的傍晚放学后,我与久美子一道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在距车站有相当距离的一条住宅街上有一栋平房建筑物,整个涂成豆沙色,俨然是一间绘画教室,木制招牌上写着“艺术之家”。听说这里上午以主妇们为主,教授雕刻和油画,中午是孩子们的绘画教室,而周六的下午及晚上则成了业余美术爱好者的天地。久美子推开门,宽敞的水泥地上摆满了男人们脱下的鞋子。“今天来了一个叫阿惠的职业模特儿。她人气很旺,所以学生也来得特别多。”听说职业模特儿是在固定的某一天才来。久美子脚穿塑胶拖鞋, “啪嗒啪嗒”地踩在铺有木板的地板上,带着我走了进去。走廊上挂着孩子们画的画,还摆设着主妇们拙劣的雕刻品。“开办这个美术教室的老师毕业于艺大油画系。晚班的学生有很多都是白天要工作的业余绘画爱好者。”“你平时去补习的美术班就是这里吗?”听了我的提问,久美子耸了耸肩。“我可不来这样的地方。我去的是水道桥那里的那个美术班。我在这里打工,用这里赚的钱付那边的学费。普通学生不会来这里的,所以不用太过担心。”我不禁想着:把自己的裸体暴露在同年龄的学生眼前,一定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吧。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在一扇双开门前,久美子拉起右边的把手转了一下,门开了。在明晃晃的白炽灯照耀下,房间里升腾起一股股热气。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中央的圆形台上有一个耀眼的白色裸体。一个年轻女子正曲着背蹲在那里。瘦削的背部能清晰看见一根根肋骨印,干枯的头发垂在肩上。因她蹲在圆型台上,所以无法看见她的面容,不过她细长的手脚十分美丽。在她周围有七八个成人正专心地画着素描。其中男性四人,有三人已是中年或老年,另外一个十分年轻,像个学生。除此以外还有三名像是家庭主妇的女子。“你想介绍的人是这位吗?”背后传来说话声,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位头发染成浅茶色的上了年纪的妇女站在那儿。“这位就是这个美术教室的负责人村松老师。”村松把手放在久美子圆圆的肩上,矜持地朝我点点头。这时,我看见了模特儿的正面。那是一个全身赤裸的成年女性,长长的脚蜷曲着,倦怠地斜着头。一小撮阴毛从她的大腿根露了出来。那是一个被人们箭一般的视线包围着的肉体。我的眼睛竟然无法从那名模特儿身上移开。模特儿也用沉静的眼光回看着我。村松似乎认为我已接受了这份工作,便向我讲述起来:“你是第一次来这儿,还不了解情况吧?我来为你介绍一下,从那个男生开始吧。那边那位是中学美术教师,紧挨着他的那位是商业区的酒店老板,他学的是日本画。旁边那位在公司工作,最后这位是小学里的工友。他才刚开始学画,但已画得很好了。”这时,村松介绍过的那位刚显老态的小学工友朝村松走来,他笑着递过自己的素描本,上面写着: “能让模特儿站起来吗?”他的字十分苍劲有力。“这位先生是个聋哑人。”我心里一震,直直地盯着那个男子: “该不会是谷田部先生吧?”那一天,我夜晚的幻想重新开始了。我脸色苍白地出了房间,在阴暗的走廊上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 “谷田部”就在双开门那边的素描室里。我认为这不是幻觉,他不仅像铁工厂的社长夫妇和周围的人所描述的那样,还在于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在编织夜晚的幻想时就开始培养自己敏锐的直觉了,说真的,在我开始写小说之后,我的直觉从没有落空过。想象是在摸索到现实核心的瞬间开始的。如果没有现实这样的土壤,只凭想象是无法成立的。我断定是谷田部的那个男人与我夜晚幻想中的谷田部完全一致:一个矮矮胖胖的秃头男人。但是,表情却不太一样。刚才的那个人绝不像个阴险之人,而是一张能骗人似的明朗的脸,因为老花眼镜而显得很大的眼睛和蔼可亲。就是那双眼睛,每晚都从小孔中窥视着我,就是那双眼睛,看着被囚禁的我而兴奋、喜悦。“怎么啦?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有点受不了啦?”跟在我后面追出来的久美子担心地问着。我稍稍点了一下头后,率先走出大门。初夏黄昏的空气凉意袭人,竟觉得有些寒意。我的心在摇荡,街道两旁的树叶也在“沙沙”地摇动着。不久,久美子也出来了,我们并肩骑上了自行车。“你突然离开,大家都吃了一惊。”“对不起!我只是在想我还是做不了那份工作。那个耳朵听不见的人在哪个小学工作呢?”“哦,你说那位田边先生啊,他好像就在这个市的某所小学工作,以前问过,可是忘了。听说他很早就想学画画,大家都说他画的素描连行家都比不上。”谷田部与田边,何其相似的名字啊!我兴奋不已。“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来上课的呢?”“嗯……”久美子思考起来,风吹起她的长发, “是最近才来的吧。我上中学前一直跟着这个老师学画,可是没见过他。”“那个田边先生左手有没有小指指尖呢?”“不知道。”久美子硬梆梆地抛出了这一句,我这般异常固执地关注田边,似乎让她感到了不自在。另外,好像开始后悔介绍我来这儿做模特儿了,于是她紧闭双唇,不再开口了。“北村,我可要提醒你,今天的事别告诉我父母哦。”“知道,不会说的。”“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哦。”我猜,久美子也许喜欢在男人们的注视下脱光自己的衣服。我在渐渐西下的夕阳中偷偷看着久美子的表情。久美子把脸扭了过去,仿佛在说:这个秘密绝对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久美子站在模特儿台上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有一股股热浪在翻滚着,那是夜晚幻想之热浪,是想探究男人性幻想之热浪。我曾因男人的欲望被强行扒光了衣服,而久美子是主动脱光衣服站在男人们的面前,这之中有很大的差别吗?我与久美子在她家门前告别了。久美子家是大地主,除了贩卖土地外还经营梨园,家产丰厚。她家房子是一栋有横梁院门的老宅院,稻草茸的屋顶,周围是茂密的榉木林,所以久美子完全没有必要出来打工。从那以后,即便在学校遇见久美子,我们也很少讲话了,因此在我的这本笔记里,酒井久美子这位朋友的出现就仅限于此。后来听说她如愿考取了私立美术学院,并读完了研究所,成了一名画家。现在像村松那样,用她家那片宽阔土地的一角开办了一间美术教室,教孩子们画画。久美子对我所产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她把我的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并向我证明了被人注视也有快乐。受到监禁、遭到侮辱的我,难道可以说没有一点快乐吗?我决定重新对此事件进行思考,并重新培育我夜晚的幻想。回家后我想了很久,然后打了个电话到P市教委会,报上自己的姓名和校名后,提出“想了解一点小学工友的现状,作为暑假的研究课题”,听起来像小学生做的功课,可是出乎意料,一个好心的公务员给了我各个小学的工友名单。田边的名字出现在埼玉县P市市立W小学的临时员工名单上。W小学里共有三名被称之为校务员的工友,其中两名是女性。田边三年前受雇于此,工作主要为值夜班和管理校内的各种设施、树木、停车场等,有时做一些外勤。资料上说雇用时的年龄不得超过五十岁,那他现在该刚过五十吧。这就是说,六年前的谷田部或田边,是个四十出头或是四十五六岁的壮汉。暑假时的某一天,我决定到田边工作的小学去。操场上正在进行女子垒球比赛,为避开沙尘,我从花坛的里侧向校内走去。不时从游泳池方向传来扩音器中老师的声音以及水声。我推着自行车在校园里,四处搜寻田边的身影。田边正在清扫校舍后面的兔窝,他用扫帚扫出兔子圆圆的粪便,左手拿着簸箕装取。我透过小屋的金属栏网盯着他的左手:没有小指尖!田边先生就是“谷田部先生”!我的直觉是正确的!我不由得手脚开始发起抖来。田边对此一无所知,他大概是我把看成是该校的一位毕业生,和蔼可亲地笑着,问: “什么事?”他的发音有些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听得懂。田边手拿扫帚向我走来。“谷田部先生,你好!”田边看着我的嘴唇,努力分辨我的话,他的面孔变得僵硬。然后指着自己的胸脯,艰难地说着:“田——田边。田边慎一郎。”“你还记得我吗?”“是——是来过素描室的那位小姐吧?”“不,更早以前的事了。你就是在K市居住过的那个谷田部先生吧?你曾与一个叫健治的人在同一家工厂工作过吧?那人叫安倍川健治,你不记得了吗?”谷田部目光朝上看着我的嘴唇,读了一遍后侧头思考着。他是想装糊涂!我急了,便从放在自行车置物篮中的书包里取出笔记本,在空白处写了起来:“我叫北村景子,被安倍川健治诱拐的那个女孩。你是谷田部先生吧?”谷田部飞快地看了一眼我递过去写得潦草的字迹,然后又迅速地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眼睛的余光里闪出淫荡之色。接着,他又在本子上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