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起秋生,这是他在内心一隅期待已久的行为,但是他此时却无法感到一丝喜悦。他让秋生躺在了家丽身边。“你看……吧……你不是,有本事……杀掉秋生的嘛……”家丽——面色惨白的魔女露出了笑容。“……泷泽……手……动不了。”秋生沙哑的声音,仅此一句,就让他明白了秋生的想法。他把秋生右手握着的枪——对准了家丽头部。“指头还能动吗?”秋生点点头。家丽翻了个身,发出苦闷的喘息。尽管浑身剧痛,家丽还是试图逃跑。“开枪吧,秋生。”枪声——黑星从秋生右手上震落下来。家丽的后脑——像西瓜一样四分五裂。镇魂歌49手腕使不上劲。剧痛和寒冷——并不只因为这些。“秋生!”泷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被染红的视野——寻找着家丽的身影。躺在不远处的家丽,他伸出手,却触碰不到。他早已知道,这只手从未真正得到过家丽。真纪上了锁的房间,家丽紧闭的心。越是被拒绝,他的感情就越发疯狂。“秋生……为什么要打偏?”他没有故意打偏,只是在他看到泷泽拉作挡箭牌的周天文时,杨伟民和刘健一的脸瞬间重叠在了上面,让他憎恶不已的男人们。他还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开了枪。染红的视野——泷泽的脸在逼近,他抱起了自己的肩膀。“……泷泽……”他从喉咙深处硬挤出一丝声响。“别说话,是我错了,你原谅我……”泷泽祈求的原谅——他绝不会给。手臂无法动弹,力量在迅速流逝。疼痛和寒冷不断蔓延。“小姐……旁边……”家丽——他不会让她逃。不会让她一个人走。“我知道了,你别再说话了……”身体被抱了起来。泷泽粗重的呼吸。震动让伤口扩张。“你看……吧……你不是,有本事……杀掉秋生的嘛……”染红的视野——家丽的侧颜。家丽在笑。“……泷泽……手……动不了。”握着黑星的手感到泷泽手指的触碰——像冰一样冷。“指头还能动吗?”点头。看到家丽翻过身来。本应剧痛的身体,为了生存连疼痛都加以无视的意志——家丽。被绝望打垮,一心求死的意志——真纪。家丽与真纪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开枪吧,秋生。”泷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手指用力,手腕受到强烈冲击,没有听到枪声。家丽的头炸裂开来。难以忍耐的痛苦和寒冷。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透明的感情弥漫到身体每一个角落——憎恶。那并非瞬间的激情,而是与身体融为一体的憎恶。被戏弄的人生,被戏弄的感情。他想养条大狗,连这点愿望都无法实现。必须活动手臂,必须活动身体。“秋生,够了,家丽已经死了……”泷泽的声音。他寻找泷泽的身影,却遍寻不见。鲜红的视野——开始阴暗下来。在那昏暗的视野中,他看到了面露嘲笑的杨伟民和刘健一,和他一直想养的大狗。“把杨伟民和……刘健一……”“知道了,交给我吧。”泷泽的声音。有东西触碰到嘴唇,泷泽的唇。他想推开——黑暗。一切都消失了。驰星周50秋生的唇,像冰块般冰冷。推开他的力量在中途消失了。“秋生……”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秋生死了——被他杀了。眼窝深处的疼痛,指尖的麻痹。恶寒弥漫全身,胸中刻下话语。——交给我吧。杨伟民和刘健一,秋生的遗愿。他不能总这样下去,因为警察马上就会出现。他从周天文的裤子口袋里搜出钥匙串和钱包,钱包里装着大约二十万现金,以及各种卡。他抽出钞票和信用卡,塞到自己口袋里。打开壁橱,找到熨烫平整的防雨风衣。上衣和裤子尺码不合,壁橱深处还有一个黑色塑料袋。枪——被称为黑星的中国制托卡列夫和子弹。周天文——伪装成平民的同性恋,到头来还是杨伟民的好儿子。浴室,用湿毛巾擦拭了身体。再用同一条毛巾擦拭房间的各个角落。去除指纹——毫无意义。他现在应该已经被通缉了,就算现在没有,迟早也会的。披上风衣,右边口袋里放着崭新的黑星,左边口袋里放着铃木的警察证和手铐。开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房间。飞溅着血肉的地板——躺着三具尸体。“交给我吧,秋生。”尸体不能回应。泷泽走出房间。居民们屏息静气,他没必要担心被看到。他走到公寓旁的停车场,有辆沃尔沃停在一群奔驰中间。他从钥匙串上找到了对应的钥匙,穿出小巷开往外掘大道,道路拥堵——盘查。他再次进入小巷,四面八方都传来警笛声。他为了逃避那声音,打开了收音机。新闻——歌舞伎町枪击事件。广播员一味夸张地描述,并未提及任何详细内容。从一条小巷转入另一条小巷,他不能往筈玉方向开——那个方向上还躺着铃木的尸体。横浜也不行,每辆试图离开东京的车都会被警察盯上。他在上野弃车,改乘地铁向浅草而去。出电车后徒步前往山谷,廉价小旅馆一条街。这里只要给钱,就没有人质疑你。走进第四间旅馆,总算找到了空房。他只被别人盯着他肿胀的脸看了一会儿便得到了房间钥匙,他把自己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毯子里,睡得像死人一般。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了。麻痹的感情——思维根本无法集中,不过肚子还是会饿。他在旅馆街吃过饭,就离开了浅草。周天文的信用卡,泷泽用它到旅行代理店买了新干线的次数券,又到商场买了购物卡,再把那些东西拿到礼品回收店去卖了,这是他以前从一个不成气候的骗子那儿听来的招数。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换了好几个地方,把周天文的二十万现钞变成了五十万。剩余的时间——他不是在睡觉,就是用买来的二手收音机听新闻。收音机的新闻。在落合与花园神社发生的枪战中,新宿警署拘捕了几名新诚会的干部和中国人,但事情的真相依旧隐藏在黑暗之中。新宿警署现已联合四谷警署展开了对歌舞伎町非法滞留外籍人员的检举揭发行动。此外,新宿署铃木正光巡查部长的尸体在筈玉县被发现,警方目前正在调查其与此次事件的关联。原巡查部长泷泽诚——因杀人及教唆杀人的嫌疑遭到了全国通缉。四谷的公寓里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人是该公寓的所有者、新宿华人商店联合理事周天文。其余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身份不明。女性尸体的指纹已被证实与日前在新宿落合枪战现场发现的指纹一致。警方正在积极调查这几日连续发生在新宿周边的几起事件的关联性。换句话说,杨伟民和刘健一都还活着。旅馆街上聚集着各种人。比如原中量级拳击选手。泷泽请他喝了酒,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揍了自己的脸。鼻梁断了,牙齿掉了,整张脸与之前判若两人。还有原理发师。浑身散发着酒臭,双手还瑟瑟发抖。尽管如此,把长发理成短寸的过程中,只是被剪刀戳到了几次而已。以及年老的人妖。他给了一笔钱,将其唤到房间里。萎蔫的皮肤,松弛的肌肉,被含了很久都没有硬挺起来。他干脆将其捆起殴打——终于硬了,他自己撸了一发,然后把不停咒骂的老人妖打得不能站立。很快,流言就传播开来——那家伙有问题。在听到流言的当天,泷泽就离开了旅馆街。变形的脸,剪短的头发,墨镜,铃木的证件。即使他大摇大摆地回到新宿,也没有任何人认出他来。他在三丁目的商务酒店里定了个房间,待到晚上,便前往歌舞伎町。歌舞伎町的气味——秋生的气味,家丽的气味,健一的气味,中国人的气味。处于日本却不属于日本的地方。街道上到处都是警察。黑道、小混混、卖药的以及中国人。所有人都消失了。重复的警方质询,一个喝醉的公司职员与警官纠缠着,警察们都不胜其烦。他走上樱花大道,“药房”还在经营,脏污的玻璃门内侧,坐着如同泥沼游鱼般的杨伟民。走上东大道——加勒比,写着会员制的招牌熠熠生辉。秋生死了,那个人却还活着。从歌舞伎町走向大久保——沿着小巷穿梭,不被任何人察觉,甚至没有警察来找他问话。旅馆街一角的公寓,五楼的其中一间房是赌场,里面的主要项目是麻将和百家乐。主营者是中国平民,管理者是上海流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中国人都不会忘了赌博。隔着厚重的窗帘,屋里显得十分昏暗,泷泽站在电线杆阴影里监视着公寓出入口。一个人,两个人——似曾相识的中国人一个接一个走进公寓里。“你在那里干什么呢?”穿着整套运动服的老人狐疑地看着泷泽,看起来应该是个町内会长之类的人物。“我正在办案。”他亮出铃木的证件,老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中国人吧?自从那些家伙来了之后,这附近就开始不太平了。你快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回他们的国家去吧。”是要送回去——到那个世界去。老人离开了。周围吹起一阵暖风。他没思考,没感觉,与电线杆化为一体,静静地监视。十点半。公寓入口处现出几个人影,杜启光和他的保镖,猥琐的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泷泽拔出枪,拨开保险栓,握在手中。杜在说些什么——南京话。保镖一脸严肃地听着,听不惯的语言和脚步声。渐渐接近——杜看向这边,露出讶异的表情。泷泽举起枪,对方马上僵住了。“别动。”保镖此时总算发现异状——迟钝。走近,枪口指向胸口。对方脚软,泷泽一脚踹向他的膝盖。飞溅的血液和呻吟。转身,又把枪口对准杜。“好久不见啊。”“你到底是谁?”吓破了胆的声音。狂暴的喜悦让身体不住地颤抖。“是我啊,你忘了吗?”拿下墨镜。“是那个变态日本人啊!你记得的吧?”“泷泽……吗?”小眼睛里闪过惊恐的神色。“我有话跟你说,到店里去吧。”杜无法反抗。“南京路”。杜打开店门,普通话的歌声流淌出来。门可罗雀。泡茶的女人们发出阵阵娇笑——一个目光犀利的女人从吧凳上站起来。“今天怎么这么早,老蔡呢?”“这是我重要的客人,我要跟他到里面说话,谁都不要过来。”“你……”女人的视线越过杜看过来。看到泷泽的枪,她叹了口气。“小姐,我不打算给你添麻烦,也不打算干掉你的男人,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而已。可是,如果你把我惹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女人没有回答,只向杜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听他的话。”杜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领着泷泽毫不迟疑地向昏暗的店内走去。卡拉OK 器材的另一头,最深处有个卡座,这是其他客人看不到的死角。“你要跟我说什么?”杜坐在沙发上,伸长双腿。泷泽用枪柄砸了下去。“想死吗?”杜缩回双腿,目中含泪。“你、你干这种事情,绝不会有好下场的。”“早就不会有好下场了。”他在杜对面坐下,“刘健一在店里吗?”“这里可是我的店,吧台里有好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哦。”“我也不要命。”他一把拽住杜的头发拉到面前。枪口——直接捅进嘴里,在杜的黄牙掉了一颗。他瞪大眼睛挣扎起来。“上海帮和北京帮的人都在追杀我,黑道也在追杀我,警察也在满世界找我。可是,你觉得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按住扳机的手指——在颤抖。要是不咬紧牙关忍耐,他马上就会扣动扳机。“就是为了,干掉你们这帮中国人!”他用日语说,意思却准确传达了过去。杜马上停止了挣扎。“我说的话,你听懂了吗?”杜点头。“我不会杀你,不过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拔出枪口,杜捂着嘴呻吟起来。死寂的空气——卡拉OK 的音乐声消失了。“刘健一在哪里?”“逃了。”“逃了?”“杨伟民生气了,他可不是好惹的。他把所有能找到的台湾小混混都召集起来,到处在找刘健一。”路过时窥视了一眼的“药房”。独坐在凝滞空气中的杨伟民。“他生什么气?因为被刘健一算计了吗?”“因为周天文死了。”“杀了周天文的是秋生。”“那都是刘健一一手谋划的。”“什么意思?”“是那家伙设计让你或那个杀手杀了周天文的,为此他在背后做了不少动作呢。”无数灵感划过脑海——很快又沉了下去,没有任何灵感最终成型。“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点。”“你以为我知道吗!”杜的叫声,引来一阵骚动。“闭嘴,你不叫我也能听见!我说了,不会杀你。杜,你冷静点。”“我只是受刘健一所托,加紧对你的追讨而已。那家伙跟杨伟民是一样的,从来不对别人讲任何关键细节,所以我只能进行一些推测。”“把你的推测告诉我。”摆在桌上没动过的威士忌调酒工具。冰桶虽是空的,矿泉水瓶却是满的。杜抄起水瓶倒了一杯。“我嘴里都是血。”抱怨——连听的价值都没有。“快说!”“我觉得他一开始只想算计崔虎和杨伟民,就是用柏青哥的卡片……他具体在想些什么,我可就不清楚了。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家伙这两年满脑子都在算计崔虎和杨伟民。”“因为两年前的事吗?”“没错。那家伙被杨伟民算计,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女人,而且还是在崔虎面前。从那以后,他就彻底疯了。你知道吗?那家伙现在存了一笔巨款,并用那笔钱收买了不少人。因为他比谁都慎重,平时看起来根本不起眼,但只要他一句话,至少有三十个流氓会立马站出来,而且他的收买对象根本不分北京上海。两年前那件事发生之前,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二道贩子,是个靠看北京帮和上海帮脸色才能生存下来的小混混。你知道那种人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他做了什么?”“贩卖儿童。这附近随处可见没有户籍的小鬼,还有更多养不起孩子的大人。健一从他们手上以低廉的价钱把小鬼买过来,再高价卖出去。”没有户籍的孩子——普通话是黑户。非法入境人员生下来的孩子都没有户籍,也不受任何法律保护,只能在肮脏狭窄的房子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孩子从来都是抢手货,因为总有变态和失去内脏功能的有钱人来买。可是,健一以前是不会插手那种生意的。因为对小孩下手,根本是违背原则的事情。”“可是,刘健一却打破了那个原则。”“没错,大家对他都没有好脸色。那是个为了活命而把自己女人干掉的男人,现在居然开始对小鬼下手了。你不觉得那种人简直是人渣吗?可是后来啊,健一开始到处散播卖小孩赚来的钱,大家一下就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不管那是怎么赚来的,钞票就是钞票啊。”“然后呢?”“钱会生钱,他利用收买来的人赚了更多的钱。多数都是盗窃。汽车或家电——日本产的东西在大陆能卖到高得离谱的价钱。他用赚来的钱再去收买人,最后,健一就开始行动了。”“为了向杨伟民复仇?”“你觉得还能为什么?总之,那家伙开始行动了。发现事态发展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之后,他就开始利用你来搅混水。事情闹得再大,他都不会在意。他一心只想把杨伟民打入地狱的最深处。”跟周天文的话一样,只是细节处有些出入。“然后呢?”“在此之前我要先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跑到周天文那里去了?”“我们需要医生,而且是不会报警的医生。秋生给健一打了电话,健一叫他去找周天文的。”“果然如此……听说,你喜欢男人?”眼前迅速染成一片红色。“什么意思?”声音开始颤抖。“健一几天前跟我说的。他说你是个人妖,爱上了那个杀手。据说周天文也是个人妖,如果让杀手撞上你跟周天文,一定很好玩吧……他是这么说的。”“刘健一……”呕吐感涌上来——他咬牙忍耐着。“我不知道健一究竟在谋划什么。不过,他估计是想杀了你和周天文。因为杨伟民疼爱周天文疼爱得不得了,从杨伟民手上夺走周天文,这对他来说肯定是最好的复仇。”“杀了他的是秋生。”“那不是更好了吗?杨伟民亲手养大的杀手,杀了自己像儿子般疼爱的男人。”头晕目眩。不断下坠的感觉。暴露了,他喜欢秋生的事情暴露了。“想向杨伟民寻仇,为什么不直接找杨伟民?”“向仇人寻仇,就要先把他的财产、家人和心都夺走,然后再干掉。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恨一个人恨到想杀了他,就是如此深重的痛恨。”折断的鼻子隐隐作痛,伤口刚刚愈合的眼角——好像又开始渗血了。“刘健一在哪里?”“不知道。”“快想想,刘健一会在哪里?”枪口指住了杜的额头。“别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快想,要是回答不上来我就开枪了。健一在哪儿?”“不知道!”“加勒比’的招牌是亮着的,他会在那里吗?”“他怎么可能在那里,那家店他都交给一个日本小鬼在打理。”“那刘健一到底在哪儿!?”按住扳机的手指——关节周围开始变白。“住手,别开枪!!”一个尖利的女声。泷泽一把抓住杜的领口,把他拽了起来。“大哥!”怒骂声。回头一看——三个拿着中式菜刀的男人。他扣下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右边的男人应声向后倒去。“别动,小心我杀了他。”枪口又抵住杜的下巴。悲鸣和怒吼。目光凌厉的女人全力安抚着其他女人。“刘健一在哪儿?”“不知道,真不知道……饶了我吧!”“在哪里?快想!”不断施力,枪口深深地陷入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