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父亲与以往没什么大变化,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吃过晚饭,父亲要我在家里住一夜,说完他去收拾我的那间小屋。我挪着凳子到隔壁王叔家告诉他小勇守夜的事情。王叔二话没说,要我陪他打麻将,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下来。王婶过世后王叔一直独身,闲来无事养成了打麻将的嗜好,我每次回家无一幸免被牵扯进去。我逢赌必输,而且输得很惨。因此背地里有人给我取了“送先生”的绰号。我若是偶尔赢一次,有人便开玩笑说谁过年不吃顿饺子。 我玩到很晚才回到屋里,却看到父亲躺在被窝里。父亲见我回来了,立即坐起来。我问他怎么还不睡,实际上暗示父亲可以回大屋了。因为我已习惯独居,与人同室,觉得别扭。父亲没有离开的迹象,他向我要了一支烟。我问他有事吗,父亲吸着烟,反问我没事在一起坐坐不行么。我笑了,觉得父亲的话不愠不火,却包含点到为止的责备之意。 父亲靠在火墙上一直看着我,目光像一潭深水,有种难以描述的深邃。我心里有点发虚,揣摩着他在想什么。良久,父亲笑了,极勉强。然后用赞许的口吻说:“儿子,你真的长大了。”父亲当着我的面习惯用“臭小子”称呼我,突然改用“儿子”二字,听来还有点不习惯。我不自然地笑了。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6(2) 父亲说我能够自食其力非常难得,这是母亲的功劳。父亲说这话时似有歉疚之意。我宽慰他,说他功劳也不小,没有他哪来的我。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是父亲教会我如何做人,给我提供了上学的机会。没有父亲含辛茹苦的四年付出,我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艰难状态。父亲说那是他应该做的,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力让我继续学习。我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不是每个父亲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我一直觉得父亲给了我学习的机会等于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父亲听了我的话眼睛湿润了,或许他不想在我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立即笑了笑掩饰过去。我知道父亲此刻心里感到十分欣慰。 父亲又点燃一支烟,寓意深远地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在一块交谈过。我笑了,说谈不谈都一样,挂在嘴上不如放在心里。父亲点头表示认同。那天晚上父亲与我聊了很久,也谈了他的很多往事。父亲一生很不容易,一直生活在许多阴影之中。提到大妈时父亲更是一脸愧疚,他说大妈是个好女人,这一辈子欠她的太多了。他说,父债子还,希望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大妈。我开玩笑说这种事只能靠自己,我帮不了他。因为他欠的不是债,是情,我代替不了的。父亲顿时无语。我又笑着说既然是晚辈,我会在能力允许范围之内尽点心,何况大妈还救过我的命。父亲说这样很好,做人不要忘了根本。父亲絮絮叨叨了很长时间,看出我有些不耐烦了,才穿上拖鞋回大屋去。他临走时又笑着看了我几眼。父亲一离开,我拴上门钻进被窝倒头便睡。 第二天,我离开时父亲忽然说:“儿子,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从来没有叫过我。”母亲在一旁笑道,我是她满仔,叫不叫,她讲了算。我看到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是啊,从小到大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却没有真正叫过他一声“爸爸”。这不仅有悖常理,甚至不近人情。于是我有点内疚地说,叫不叫都一样,放在心里不更好吗。父亲没说什么,渐渐皱起眉头。我不想令他太失望,涨红脸说:“爸爸,其实你一直是最好的。”父亲笑了。那一刻笑得非常开心,慈祥,甚至带着极大的满足。他向我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呢,一路走好。 我当时对父亲的言谈举止没放在心上。可是当我坐到出租车里时,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小勇向我倾诉一肚子委屈,说烟亭里如何睡不踏实,我告诉他习惯就好了。窗棂上挂着一串风铃微微抖动,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不禁夸了小勇几句,说他很有情调。小勇告诉我风铃是小帆刚挂上去的。然后,他一脸坏笑地看着我,不无羡慕地说,二哥又犯桃花运啦。我叹息一声,说世风日下,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里学的是什么呀。小勇嬉笑,居然大言不惭地宣称他们学校是婚姻介绍所。我问他有没有意中人,他笑,说有了一定带来让我瞧瞧。小勇离开时我特别提醒他,没事的时候去我家看看,有什么情况马上过来告诉我。他应允一声,骑车匆匆去了学校。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7(1) 小帆每天送一束鲜花放在我鼻子面前问我香不香,然后插到她送来的花瓶里。人越来越会打扮,常常搽脂抹粉,涂着嘴唇,问我好看不,我除了点头赞许还能说什么呢。她经常在烟亭里不回家,等到家人出来四处寻找才恋恋不舍地离去。我婉言相劝,没事的时候多帮父母干点活。她每次都说,干完活才出来的。小帆真是好姑娘,我有意冷落她,疏远她,她不但不介意反而更关心我,几乎无微不至。有一次我患上了热伤风,晚上九点多钟她骑车去药店买药回来亲手喂我吃药。我既感动又无奈,一时无所适从。小帆每天很晚才回家,不管我做什么,她喜欢在一旁静静观望,那种目光饱含深情。有几次夜深了,家人急着四处找她。她听到家人喊声,立即躲在门后面。等家人走远了,她立刻悄悄溜出去,一路小跑回家。小帆的家人有一次出来找她,从窗前经过时顺便问我看到她没有。我指着相反方向违心说,好像她去了那边。家人一走,小帆冲我格格大笑,然后跑回家去。我很纳闷:小帆为什么对我如此看重?思来想去,始终没有答案。我不禁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看不到什么地方吸引人。尤其下半身更是惨不忍睹。我不由得暗自嘟嚷:真是邪门了,她竟然喜欢又丑又穷的男人。转念一想,也许人家可怜我,莫将好心当爱情。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想到孟香,顿时一阵凄凉。于是告诫自己,不能犯同样的错误,免得悲剧重演。 杨柳飞絮的季节最是相思。看满天飞絮,尤为缠绵悱恻,陡增几分美丽伤感。那情那景那人似曾相识。偶尔长发飘飘的女子从云烟缥缈中姗姗而来,姗姗而去,看似孟香,不见孟香,不禁心如飞絮,纷纷向远处飘去。此情此景,我心呓语:若是有一丝飞絮落在你的眉梢,不要抹去它,那是想你的人在轻轻吻你。那可是一颗心啊,载满思念和忧伤落在你身上,陪着你在某个相思角落,一同喜悦一同流泪,如烟,如雾,如云。小帆衣袂翩翩,迎着飞絮走来。斜阳下微笑灿烂,步履轻盈,轻风拂来,长发飘逸,神情洒脱,宛若霓裳丽人。正在我恍惚之际,犹如一道彩虹倏忽来到眼前。 她笑吟吟看着我,问裙子好不好看。我赞许地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她穿暴露的裙子,颜色红得鲜艳,裸露的部位衬托得诱人、乍眼,胸前敏感之处,隐隐约约,令人想入非非。小帆没有避讳我的目光,反而大方地坐到我身边,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不禁怦然心动,血流加速。我借吸烟点火的机会转过脸去不敢看她。 小帆说本来想染发的,知道我不喜欢便将头发拉直了。说完,将发丝拂到我脸上,问我头发拉直了好看呢还是老样子好看。我心里一慌,紧张得说话都结结巴巴,说她喜欢啥样就啥样吧。她脸红了,像玫瑰,说她喜欢我喜欢的样子。 这天是小帆的生日:十九岁。 我慌乱中难免落入俗套,祝福她生日快乐。她冲我噘起嘴,说她不快乐。我说,过一会买件礼物送给她。 她直视我,说她不是那个意思。我愈加心慌意乱,问她喜欢什么。她想了想,直言不讳地问我,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是不是她很烦人。我一愣,灵机一动,问她谁说的,看我打掉那人的大牙。 她矜持地望着我,勉强笑了。 凑巧有人买烟,她过去卖烟。我乘机说累了,想睡一会。要她走的时候叫醒我。她“嗯”了一声,坐到椅子上。 我闭上眼睛装着睡觉的样子,心里却像开水翻滚,很不好受。我极力抑制慌乱的情绪,调整心理状态,将心思放到孟香身上。 我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用默默念叨阿拉伯数字的方式催眠自己慢慢睡了过去。我醒来时眼前白花花一片,不禁一惊。小帆见我忽然醒了,惊吓般地挪开身子,双臂下意识合到一处遮住胸前,脸“唰”地通红。我刚开口,小帆打断了我,她说我做梦话时叫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无语,不自在地笑了笑。是的,我梦见了孟香。 小帆清点了一遍卖烟的钞票递到我面前,然后说时间不早了,她该回家了。我点头。 小帆走到门口,喃喃道:“我走啦。”说完,她回头望着我,我没有动弹。 我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却无法化解这种情结。我甚至感觉到只要我一向她伸出手,她会毫不犹豫扑到我怀里,至少那一刻是。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我不配。小帆依然凝望着我,羞赧地说:“没其他事,我真的走啦?” 我心慌意乱,咬紧牙关冲她点点头。小帆终于轻轻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我茫然躺在床上,一直望着头上的灯泡,渐渐眼前一片空白。 我晕,我烦,我错,我乱,想跳到冰河里洗澡。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7(2) 次日,小帆一如既往将馄饨与油条放到窗口。我看到她眼圈红红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放下东西匆匆离去。 一连数日,小帆从窗前经过时明显加快了步伐。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8(1) 那天我吃过早饭后转身去清洗饭盒时,饭盒盖在柜台上突然好似被一阵风席卷下来掉到地上,只听“咣当”一声,惊得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很奇怪: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风,饭盒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到地上?我不是迷信的人,但那一刻心里特别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十点左右小勇骑车飞驰而至,进屋便嚷:“二哥,快回家!”我心里怦怦直跳,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背台词似地告诉我:“大爷犯病了,大娘要你回去。”没等我说话,小勇开始匆匆安装窗户护板。我忙收拾了一下,坐上小勇的自行车一路狂奔。家里聚集了很多人。小勇背着我进屋时母亲悲恸欲绝地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小侄跪在旁边成了泪人儿。我目瞪口呆!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下意识将母亲轻轻扶起。母亲看到我,伏在我肩上号啕大哭。我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付。王叔提醒我快点拿主意办丧事,我慌乱地点点头。我一边劝慰母亲一边极力稳定慌乱的情绪。小海带来了几个哥们,他安慰了我几句,小声催促我快点想办法料理后事。屋里人多嘴杂,这个说先买寿衣,那个说去买纸,吵得我没了主意。我先要母亲安静下来,然后对她说天塌不下来。母亲看着我,声音果然小了许多。我冷静沉思片刻,请小海帮忙买几条香烟回来招呼屋里客人,随后吩咐小勇与小侄一同去买寿衣。母亲此时也清醒了许多,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说是父亲留给我的。我看到信封上写着:“我儿元基亲启。”我恳请邻居几位婶婶扶母亲到王叔家歇息一会,看到母亲痛哭流涕离开后,我挪着凳子回到小屋,将父亲的信打开。元基我儿:莫悲切!优胜劣汰,自然法则。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力不可为也。儿不必悲恸,应冷静思量,从容相对。为父已癌变终期,扁鹊重世,华佗再生,亦未可医。顺法而去,表为不雅,实则甚利。以我儿之资质不难参悟。流言蜚语,儿不必计较。为父一生,憾事甚多,累及妻儿子孙,此绝非父之本意,实乃诸多因素所致,究其曲衷,不外三弊:身在多事之时,为所不精之事,择所无为之行。故一生碌碌无为,无果而终。儿勿重蹈覆辙,以慰父愿。我儿性格刚毅,决断果敢,实托母血之福。然不可过刚过直,物极必反,易受其累,切记遇事要冷静思量,操之得度,方为上策。我儿性情温和,人气极佳,交友甚多,难免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切记轻闻其言,重观其行。与人交往,明理诚信尤重,小事不计较,大事莫糊涂。我儿苦命,来到世间,四处飘零。两岁离父,八岁离母,诸多苦难集于一身,饱尝流离颠簸之苦。不幸中万幸,我儿常有贵人相援,逢凶化吉,实属奇事。我儿切记受人之惠,以心待之,以恩报之。不可受之用之,无所为之。我儿命怜,上无祖业继,中无父业承,下无兄弟助,诸多难事,惟己自持,殊为不易。然事无捷径,业精于勤,望我儿自勉自励,勿生不当之念。我儿身逢国运隆昌之时,所为得当,必有发挥之处。为父知你心境甚高,切不可好高骛远,择所无为之行,一切应以务实为基。谨记,先谋生计,后谋业绩。其它诸事,以我儿智质,足以应之,不一一细嘱。惟有一事相托,孙儿尚小,易入歧途,其父自顾不易,恐难垂恩,望我儿念及一脉骨血,量力助之。我儿喜爱文字,为父有一素材匿存箱底布包之中久矣,将来或可用之,阅后连同此信一并焚之。为父后事一切从简,骨灰就地安置。若我儿日后资盈,望送归故土为安,切拂父意。天若有灵,佑我儿一路走好!最后送我儿一句话:是非分明真君子,大智若愚好做人。父亲绝笔我小心翼翼将信揣进衣袋里,点燃一只烟,大口大口吸起来。我知道走出小屋,很多事情等我决断。此时我无暇顾及其他,脑子里只有三个字:怎么办?我甚至忘记流泪,忘记痛苦,忘记身为人子,披麻戴孝的义务。小海在门外催促两次,我没有理会。我在屋子里想了足足一刻钟,才振作精神走出去。 父亲好似熟睡般躺在那里,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父亲的脸有点凉,略显苍白,不过依然很安详,很亲切。好像以前睡午觉的样子。我看了众人一眼,很镇定地说:“马上出殡。” 众人惊异地看着我,似乎没听清或是以为听错了,不禁面面相觑。我只好加重语气重复道:“今天就出殡!”随后我要小海打电话联系殡仪馆车辆,接下来安排出殡前要做的一些事情。父亲生前爱干净。我请人端盆水来,我亲手给他洗了脸,然后在别人的帮助下给父亲穿上寿衣。母亲得到消息立即跑回来,进门痛哭大喊:“满仔,不能啊!”我请人将母亲搀扶到小屋去,母亲奋力挣扎不肯离开。有人提醒我应该给哥哥姐姐发电报通知他们回来,母亲当时也是此意,嫂子更是嚷嚷说等大哥回来。我没有理会这些合理的人之常情,执意坚持出殡。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8(2) 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我怎么劝她,她仍然坚持要在家里放两天。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告诉她放一天都不行。母亲哭着问我为什么,我要母亲先冷静一下,然后附在她耳边告诉她,这种天气父亲在家里放一天,极易腐身。母亲虽然不大情愿,可是在我再三坚持与劝导下最终还是同意了。也许她觉得这样做太委屈了父亲,伏在父亲身上好一通恸哭。 随着吩咐外出办事的人纷纷回来,出殡的东西凑得差不多了。上灵车前侄儿披麻戴孝完成了他父亲应该完成的义务“摔盆子”。那天我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签字,交钱。只是在父亲的骨灰处理上遇到了一点难题。要么存放在殡仪馆,要么选址下葬。最后我决定了后者。由于天色已晚来不及选址下葬只好带骨灰盒回家。回家途中我忽然想到母亲见到骨灰盒不免又要伤心一番,临时决定将骨灰盒送到烟亭去。其他人顺路回家。我与小海到烟亭时天色渐暗了。我看到屋里空间太小,要小海将骨灰盒装到一个大烟箱里,然后放到床头下。此后一段时间我与父亲仅隔一层床板,近在咫尺却阴阳相隔。我每天睡在父亲身上,好似又回到上学时在他背上的情形,想必他不会介意吧!直到我决定来北京的时候,才选址安葬了父亲的骨灰。好久没回去了,不知道老人家怎么样了?一定怪我为什么还没有将他送归故土?老爸,向您说声对不起了。儿子不争气,暂时还不能送您回去。先委屈一下吧,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9(1) 父亲走后我在家里住了几天。小侄实际上在他父亲出去工作后便已常居我家。那时家里只有三个人,却是老少三代。母亲度过了几天情绪波动期,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她总是埋怨我处理父亲后事太草率太仓促。我没有争辩,事已至此解释没有任何意义。只要母亲心情渐渐好起来,爱说什么由她去吧。母亲一直想不通,父亲为什么突然上吊自绝。她问了我好多次:“满仔,是不是姆妈太刻薄哩,对你爹爹莫好,他想不开哩!”我笑着安慰母亲,是她太好了,父亲不想拖累她。“你咯鬼仔,莫骗我哩!”母亲提到此事,禁不住伤心流泪。我理解母亲短时间很难体会父亲的良苦用心,只好将事情原委一点点讲给她听,母亲更是泣不成声,责怪我事先不告诉她父亲患了绝症。我没有辩解,因为父亲得此绝症,我竟然没有看出一点破绽,心里非常内疚。更不能原谅的是父亲那天晚上与我交谈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意识到他在向我交待后事,反而觉得他罗嗦。如果我当时细心一点,如果我当时再仔细一点,兴许会悟出个所以然来。可是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只有结果。父亲用一种极端方式结束了人生苦旅,对他来说也许那是一种长痛不如短痛的抉择。他的选择不失为一种理性的结果,不过这种结果带来的负面影响显而易见。毕竟这是有悖于常理的一种极端方式,是对人伦道德观念的冲击与叛逆。正是基于这样的结果,人们产生了很多困惑与疑问,因此令家人处于尴尬境地。自尊心极强的母亲一直抬不起头来,有一次被人问急了,气得大声嚷:“我莫晓得,你去问那个老死鬼吧!”小侄难免受到牵连,上学回来后经常不高兴地问:“爷爷干吗要上吊啊,同学都笑话我!”我只好教他,有人再问他,就说爷爷喜欢,爷爷胆大不怕死。我煽情地对他说,别人的爷爷想死都没有那种勇气与胆量。说来也怪,没有人问过我父亲的死因。也许我处理父亲后事的方式令人觉得不可理喻,人家根本不屑一问。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也许它是正确的理性的,不一定得到人们的理解与认同。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要向人们证明什么,首先要想方设法得到人们的理解与认同,这样才能事半功倍,水到渠成。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理解了父亲,更加尊敬他、怀念他。“男人”二字他当之无愧,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自豪。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 连日折腾与精神压抑令我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回到烟亭倒头便睡。我必须休息几天,因为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回老家报丧。我一觉醒来,小帆正在洗衣服。她见我醒了腼腆地说,衣服脏了也不洗一下,邋遢死了。我没吭声,躺在那里看着她洗衣服。也许太疲倦了,看着看着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黑了,小帆坐在旁边看书。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坐起来,小帆立即端来清水要我洗脸,她说我头发又乱又脏,要好好洗洗。我心不在焉地“嗯”道。我在镜子前一照,不禁一愣,是我吗?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得像鸟窝似的。胡子乱七八糟,像一堆杂草。我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对小帆说,好看吧,像不像李逵。她望着我娇嗔地说,还好意思说呢,难看死了。我开始洗脸刮胡子,之后再照镜子,面貌焕然一新。小帆要我趴在床上,说给我洗头。我犹豫了一下,趴在床上。小帆换一盆水,很轻柔地在我头上揉搓起来,那种感觉真好!洗完头后,小帆要我照镜子。我对着镜子一看,果然又精神了许多。小帆拿着梳子轻轻给我梳头,动作轻柔而舒缓,好似生怕弄伤了头皮。忽然,一滴眼泪掉到我脸上,温暖而缠绵地慢慢滑落下去。我心里顿时酸楚起来。我想安慰她几句,又想不出说什么。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簌簌抖动。她倏忽呜咽起来。我冲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问她怎么了,她竟然“哇”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责怪我,家里出了事也不告诉她。我说又不是什么好事,免得她做噩梦。小帆“扑通”坐到床上,抱怨我没当她是朋友。我不由得感叹:遇到这样的好姑娘,真是上天的恩赐。小帆紧盯着我,问我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个……”我一时语塞,撒谎说太忙了,脑子都晕了,没时间想那么多。这不是客套话,我当时真没想到她,即便想到也不会告诉她。这种晦气事没人喜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小帆见我言不由衷,瞥了我一眼。然后收拾一下,匆匆走了。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一声长叹。 休息几日,我与母亲商议后决定回老家报丧。小勇主动要求陪同前往。王叔觉得儿子从未出过远门,出去见识一下是件好事便同意了。临行前母亲特意给大妈买了一身衣服和礼物。我踏上了返乡之路。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29(2) 我与小勇从长沙乘列车回邵阳时车上非常拥挤,途经株州车站挤上来几位女孩。她们上车后找不到座位,只好倚靠在我们座位的靠背旁。我看到她们站得有些累了,将自己的凳子从座位下面取出来给她们坐。她们非常高兴,多次表示感谢。她们看到我是残疾人挺好奇的,一路上问这问那。小勇一直没闲着,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将我吹嘘得云山雾罩。当她们向我求证时,我只是笑笑,偶尔搭讪几句。我们在邵阳车站下车时,那位叫何琪的女孩邀请我们到附近一家米粉店吃米粉。我看她一番诚意,欣然接受了邀请。我们从米粉店出来,何琪又叫辆出租车将我们送到长途汽车站。她们将我们一直送到汽车上,何琪买了一大串香蕉送给我们。临别时何琪与小勇留下了各自的通信地址。何琪还走到我面前说,很高兴认识我,希望我们回去时通知她一声,她一定到车站送行。说完,她将家里电话号码写下来留给我。我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姐姐、姐夫见我突然而至又惊又喜,忙着做好吃的招待我与小勇。 看着姐姐姐夫高兴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把父亲已过世的事说出来。我低头无语。姐姐仿佛觉察到什么,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小勇看了看我,结结巴巴地说:“大爷犯心脏病走了”。这是我事先吩咐过他的。姐姐愣愣地站在那里,突然大叫一声“爸!!!”随即放声痛哭。姐夫也抽泣不止。小思思受到惊吓,“哇”地一声哭了。我将她抱在怀里,笑着要她莫怕,舅舅在呢。供销社同事听到姐姐的哭声,纷纷过来探望。他们得知情况后,一起劝慰姐姐。姐姐从小与父亲在一起,父女感情一向很深,得此噩耗不啻于晴空霹雳,谁劝也没用。她哭得昏天黑地,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我看到姐姐如此伤心,禁不住一阵心酸。同时我又想到了大妈,如果大妈……我不敢往下想。姐姐毕竟年轻,哭过,痛过,伤心一阵子就过去了。而大妈七十多岁了,虽然与父亲离婚多年,但内心中一直饱含着对父亲的深情与眷恋。我挪着凳子走到姐姐面前安慰了几句,她痛哭流涕,根本听不进去。我一路风尘仆仆本来有些倦意,与姐夫打了声招呼,找地方休息去了。晚上姐夫叫醒我与小勇起来吃饭,姐姐还在那里呜咽不止。我看到她眼圈又红又肿,笑着问姐夫他们家什么时候买了只国宝回来。姐夫四处看了看,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冲姐姐笑了笑,告诫她再嚎下去快成熊猫了。也许是血缘关系,小思思见了我一点不生疏,吃饭时张开双臂要我抱她,姐夫见她妨碍我吃饭过来抱她,小家伙不同意。我看到活泼可爱的外甥女很是喜爱,将她抱在怀里。小家伙居然知道给我夹菜。后来我才知道小家伙受到父母的影响,姐姐常要她看我的照片,一见到我就认出了是舅舅。吃饭时我同姐夫商议如何回去报丧的事情。最后决定我与姐夫一同前去。姐姐立即嚷着要一块去。我笑着说她去了家里非乱成一窝粥,姐姐坚持要去。我不耐烦地说,她过去一嚎,大妈不垮了才怪呢。姐夫附合我,姐姐冲他一瞪眼,他立即没了声。我笑话姐夫做男人到这份上够可怜的,他憨憨地一笑。姐姐用手绢擦着眼泪说,非去不可。我蛮横地说,她绝对不能去,到时候她还不将大妈搅和死了。姐姐看着我,说我总自以为是。她问我,大妈伤心起来我劝得了么。我嘿嘿笑了,狡辩道总比她瞎搅和好。姐夫适时插言道,现在大妈与姐姐关系非常好,她当姐姐是亲生女儿。姐姐也将大妈的家当成娘家常去走动。我故作凝重地说,那更不能去了,免得娘俩碰到一块死去活来地闹腾,到时候还不整趴下一个。姐姐说只有她能够劝住大妈,我不屑地瞅了她一眼,“就你?”然后一声冷笑,“算了吧你,还是老实呆在家里照看小思思吧!”姐姐好说歹说,我一直摇头不允。直到她做出保证,发誓说到时候一定不哭。我才勉强同意。其实我很清楚,我阻止不了姐姐。我只是先给她打上预防针,希望她在大妈面前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0(1) 第二天临行前姐姐将早已缝制好的“孝”字黑纱要我戴上,我说戴那东西没用,她骂我没心没肺。我解释说,戴那东西进村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啥事了。大妈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到时候出事了咋整。姐姐觉得有理,于是将东西收起来,说到时候再戴。我看到姐姐眼圈像大熊猫似的,要她化妆遮掩一下,她胡乱搽了一通,然后我们坐上姐夫早准备好的一辆运货车出发了。这次回家不比以前,一路上非常压抑。尤其姐姐时不时擦几下眼泪。我偶尔开几句玩笑缓解气氛,他们只是机械般敷衍了事。我问姐姐大妈若是真发生意外怎么办,她说,好好劝呗。我说这样肯定不行,她问我有什么办法,我想了想,没想出好法子来。我们经过花桥时很多熟人见我与姐姐回村里,免不了打几声招呼。 我们到村口时我提醒姐姐高兴一点,别拉着一副哭丧脸。她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看到她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个笨办法。我要她在大妈出现异常情况时候,就大声哭喊,越伤心越好,最好装得死去活来。我强调说,能昏过去更好。 姐姐说我神经病,一会要她那样一会要她这样,她问我到底要她怎样。我说这样可以分散大妈的注意力,她一旦看到姐姐出事了,一定急着照顾姐姐,没时间想其他事了。众人听到我的解释没有吭声,我要姐姐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姐姐哭丧着脸说我一肚子花花肠子,好人都得折腾死。我笑了,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对待。她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愠色道:“都这时候了,亏你还笑得出来。”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什么事是哭出来的?那情景像一幅定格的画面,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大妈一见到我们,顿时目瞪口呆。姐姐笑着叫她,上前热情拥抱,可是她反应迟缓,木讷,与往常判若两人。大哥大嫂热情接待我们。大嫂笑着告诉我们,大妈说这段时间总是眼皮跳,做噩梦。她美滋滋地对大妈说:“姆妈,我讲过个啦,冇得事哩,你看,老弟妹妹回来了么。” 姐姐搀扶大妈坐到椅子上,她礼节性地与我们寒暄了几句。我发现一丝阴霾在她脸上掠过。大妈好像心事重重,好半天才问我:“满仔,你姆妈好么?” “好!”我笑得阳光灿烂,回答得干脆利落。 大妈喃喃道:“咯样就好。” 大妈见到我们以后,不但没有了昔日的热情,反而多了几分凝重与惆怅,令我深感不安。我想营造一种轻松随意的氛围,于是挪到大妈面前开玩笑说,我快变成小老头了,她一点也不显老。大妈表情呆板地笑了笑,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捏起来,好似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自爹爹哩!他还好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向大妈撒娇:“大妈!”我笑嘻嘻看着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提他干吗?他呀,好着呢。大妈脸色陡变,我感到她的手在微微抖动。她慢慢松开我的手,一字一顿地问:“你讲的,是真话么?” “我?”我顿时哑口无言。大妈直愣愣地看着我,脸色突然凝固了,然后像木桩一样缓缓向后倒去,顿时昏厥。屋子里一阵骚乱,姐姐“扑通”跪到大妈面前,一边大声叫喊一边痛哭起来。 大哥大嫂忙着过来用力掐大妈人中。众人好一通忙活,大妈才苏醒过来。她迷茫地望着众人,口里嘟嘟嚷嚷说着什么。姐姐趴在大妈腿上,号啕恸哭。大妈抚摸着姐姐的头,喃喃道:“莫哭,满女。”话刚出口又昏厥过去。大哥大嫂一边忙活一边哭了起来。姐夫与小勇一时慌了手脚,都眼巴巴看着我。我虽然慌乱,却不断提醒自己要冷静。我猛然下意识地冲众人喊道,先扶大妈到床上去。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大妈抬到床上。我心里突突乱跳,挪凳子进屋时差点摔倒。众人好不容易将大妈叫醒了,姐姐抱着大妈不停喊她。大妈两眼发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叫了她好多次,她似大梦初醒般有了一些反应,口里不停唠叨:“哪个要你先走哩,哪个要你先走哩。”说完颤抖地伸出手来,在我脸上抚摸起来,摸着摸着,眼泪夺眶而出。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潸潸而下。大妈泪如雨下,却一直哭不出声来。她突然伸手勾住我的头,我将脸贴在她的脸上。她梦呓般地细语:“满仔,我的好满仔。” 过了许久,大妈挣扎着坐起来。众人总算安静下来。大妈这时对众人说:“冇事哩,你自都出去啵,我有话同满仔讲。” 我回头示意众人,他们退了出去。“大妈……”我说不出话来。她说:“满仔,莫讲哩,我晓得。”我只好闭嘴,伸手擦去她的眼泪。大妈思忖良久,才问我父亲得了什么病,我为什么不写信告诉家里人。我撒谎说是突发心脏病,人还没到医院就走了。大妈听了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她将我搂在怀里,浑身颤抖不止,呜咽起来。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0(2) 我安慰大妈说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一点痛苦。大妈哽咽着对我说,她梦见父亲穿着一身白衣服对她说,他要去爷爷奶奶那里了,要她多保重。父亲讲完,一下就不见了。我很惊讶,联想到父亲去世那天,饭盒盖在桌上突然无缘无故地掉到地上,顿时感到不可思议起来。我不相信神鬼之说,可是我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第六感应或者第六感觉。无怪乎大妈看到我回来竟然一反常态,原来她预感到父亲出事了。所以一见到我突然而至可能是条件反射,顿时紧张起来。当天晚上大哥在堂屋神龛上烧香祭祀父亲,家里人都戴上黑纱。第二天早饭后,大妈情绪似乎好了许多。她要姐姐、姐夫回去上班,莫耽误工作。姐姐想留下来陪大妈,大妈说她没事要姐姐放心回去。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去喂猪了。姐姐、姐夫叮嘱我一番,回镇上了。村里人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纷纷上门探望,尤其亲戚们更为关注。大嫂成了招待员,解说员。很多人问我什么时候送父亲回来,我只能敷衍搪塞过去。我知道按农村习俗送父亲回来,需要一笔很大的开销。大妈看上去与往常无异,家务活一刻也不耽搁,还悉心照料两个重孙子。我却发现大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常常一个人发愣。我使出浑身解数哄她开心,她只是象征性地应付了事,并且不时地提醒我领着小勇四处看看。小勇初到农村充满好奇,我们几乎走遍了家乡的美丽山水,好几次去小岛上游玩。小勇不无遗憾地说要有照相机就好了,可以留下很多美好记忆。有一次我们在河边码头闲聊,我回忆起学游泳挪着凳子从岸上走下码头的往事。小勇回头望了岸上一眼,看到路上斜坡陡峭,不相信我能挪着凳子行走在如此陡峭的路上。他出于好奇,笑着要我挪着凳子走一遍看看。我一眼望去顿时犹豫起来,忽然觉得这条倾斜狭窄的小路竟是如此地陡峭,不禁生出几分怯懦,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行走在这条路上。短短几年时间,岁月给了我理智的同时也消磨了我许多昔日的豪情。小勇见我望着路面沉默不语,笑着说他挑一担水不一定能走到岸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心想:话说出来若是不能兑现,岂不让人笑话?我只好硬着头皮,挪着凳子慢慢向岸上走去。小勇看到我来真的,害怕出事想阻止我。我向他摆摆手,拒绝了他的一番好意。我凭着以往的经验,小心翼翼挪着凳子,一点一点向上挪动着。虽然表面上处之泰然,心里却怦怦乱跳。小勇一直跟在后面做好随时帮忙的准备。当我战战兢兢走到岸上,不禁长舒一口气时,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小勇佩服得竖起大拇指。我在大妈家里住到第四天时与大哥商议去姑姑家。因为是报丧,大哥一同前去。我们到了姑姑家,又经历了一次泪飞如雨的场面。我们临走时,姑姑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小军妹妹已经有了孩子,邀请我去家里住几日。我说下次吧,还要赶回去给父亲烧“五七”。小军妹妹打电话通知小红表姐,小红表姐说准时到邵阳车站送我。我们从姑姑家回来,大妈留我再住两日,我答应了。第二天我与小勇在小岛上闲逛,他忽然指着对岸要我快看。大妈孤零零伫立在码头,白发随风摆动。初秋时节,河岸上不时落叶纷纷飘飞,翻卷着了无声息落入水中。大妈一直表情木讷地站在那里,似在寻思,又似在望着潺潺而去的流水。我感叹道:好一位痴情老人!也许她的心,好似一片片落水而去的叶儿,带着她的思恋与悲哀流向远方……我看太阳快落山了,催促四哥撑船回去。我们的突然出现似乎惊扰了大妈。她愣了一下,冲我笑了。我们上岸后四哥先走了。我说大妈我们回去吧,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她要我先回去,她过一会儿回去。她目送小勇背着我走到岸上,又转过身去孤零零地站在码头上,凝望着河水发愣。 我要小勇放下我,示意他先回去。然后我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大妈。大妈静静地站在那里,去码头上洗东西的人与她打招呼,她冲人家木讷地笑笑。大妈这几天常来码头,至于为什么,我不得而知。也许她希望河水载着她的思念流向她想去的地方。我不禁想起那首苍凉、凄婉的凉州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或许大妈的人生,历经了无数次这样的时刻,又或许大妈宝贵的青春年华一直是这样度过的。只不过她想的是那段最美好的记忆,如同现在这样,在别人看来有些凄凉伤感,而她却喜欢这种悲怆的美丽。正是这种极短暂的美丽,一点一点串成了一条她生命的弧线,使她在一次次失望后看到一次次希望。花开花落,流水依旧,还是这山,这水,这草,这木,只是没有了那人。传说孟姜女哭倒长城,那是怎样的景象已无据可考。大妈能望断河水么?不过至少她的泪水滴落河中,可以带着她的寄托与祝福缓缓流向前方……终于,大妈双手合十念叨几句。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向岸上走来。其间,还不时回眸眺望。大妈上岸后看到我在树下等她,窘迫地笑了。她问我:“做么子莫回去哩!”我笑,饱含理解与欣赏,感动与感激。大妈指着码头一块突兀石板说,当年父亲出去时就是在那块石板上跳上一只小船去了远方。她还告诉我那时候田家渡没有桥,去对岸需要乘船过去。“他走过以后,我到咯里等他回来,一年又一年,等了好多年。”大妈说日本人投降后她以为父亲快回来了,天天来这里等他,洗衣服时都忘不了四处眺望。可是父亲依旧杳无音信。解放后她以为父亲该回来了,天天在这里等他还是没有等到。她等啊等啊,等了三十二年,大妈说到此处声音不禁沙哑起来。她擦着眼角说,这一辈子从没恨过父亲,看到父亲平安归来总算放心了。她很庆幸地说,与父亲一起出去的一批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大妈告诉我,当她看到父亲带着我母亲与哥哥姐姐回来时,心里既难过又欣慰,父亲总算活着回来了:“我晓得我在屋里有好难,你自爹爹一个人在外面也有好难。”我们边聊边往家里走去。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0(3) 大妈从很旧的木箱里,翻出一身黑呢料衣服轻轻地打开。那是一身中山装。她说这是我父亲在城里读书时穿过的衣裳,父亲当兵走了以后她一直保留着。天呐!我不禁惊叹。这可是保存了半个多世纪啊!大妈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她说父亲去她家迎亲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中山装。她将帽子戴到我头上,一边仔细端详着一边动情地说,我与父亲挂相,没有他那时年轻。我笑着说父亲那时才十七岁,我现在比他那时候大七岁呢。大妈长叹一声说,选个好日子将这些东西还给你父亲。她说这些话时,眼里噙满了泪水。我没有吭声,觉得用心去体会,才是对大妈最好的安慰。 因为要赶在烧“五七”之前回到东北,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家。临走时大妈流着眼泪问我:“满仔,你还回来么?”我深情地望着她,笑着说,这是我的家啊,当然要回来。“大妈还能看见你么?”大妈凝望着我。 我心里不禁黯然神伤:是啊!大妈快八十岁了。我安慰她:“能,一定能!”我开玩笑说奶奶活到九十七岁,她可以活到一百岁,不但能看到我,一定还能看见未来的儿媳与孙子。大妈笑了,笑得很开心。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1(1) 我离开了亲人离开了家乡,踏上北回归线。我们到邵阳时,小勇想起了何琪,顺便打电话道别。没想到小红表姐与何琪不约而同来到车站为我们送行。我向小红表姐介绍何琪时犯了难,因为除了她的名字,其他情况我一无所知。何琪见我有些犯难,主动向小红表姐做了自我介绍。我们在车站里小聚片刻,相互祝愿一番,匆匆告别。小红表姐与何琪在站台上不停地向我挥手,渐渐地浓缩成两个小点,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耳畔还回响着小红表姐刚才说过的话:男人三十而立,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我不禁笑了:三十而立?以后?我?罢了,过一天算一天吧。三十而立对我来说还要等上好几年呢。以后?以后什么样子,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没人回答得了。命运与我开惯了玩笑。我想哭的时候,它蒸发掉我所有的水分;我想笑的时候,它偏偏在我脸上抹上凝固的胶水;我想不哭不笑的时候,它又像抓痒痒的挠子在我心上抓挠。我除了无奈似乎别无选择。我急着回家,北京却要留我过夜。我与小勇在邵阳买的直通票到北京签字转车的时候,人家笑眯眯地说列车提速时刻表刚更改,当天没有直达佳木斯的车次。 我无奈地对小勇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也罢,认命吧。小勇一句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他说人人想来北京,咱到了这里不去看看岂不是白来了?我立即想到了陈挺,小勇兴奋得不得了。我们叫了出租车,司机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说去中国科技大学。司机又问中国科技大学在哪儿,我纳闷了,开出租车的竟然不知道中国科技大学在什么地方。司机似乎比我更纳闷,他说北京的大学多了去啦,谁知道科技大学在哪里。我将陈挺学校通信地址告诉了他。司机“咳”地一声,埋怨我不早说,他操着京腔说那是三义庙,在苏州桥附近,挨着北京电视台。我们到学校门口一看,不禁大失所望。那不过是一幢很普通的居民楼,却挂了一块诱人的招牌。牌匾上写的是中国科技经营管理大学。司机一语道出玄机,他说这种私立大学到处都有。我不由得感叹:中国,北京。北京,中国。这四个字太金贵了。这两个金字大招牌,诱惑力足以与风情万种的绝色佳人相媲美,否则那么多人抛家舍业来这里为了什么?令我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竟然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并且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陈挺看到我不约而至,高兴地小跑而来,见面就说:“你总算来了。”我笑着说阴差阳错,想不来看看都不行。小勇将列车突然更改时间表的事情告诉了陈挺,陈挺戏言道:“知道不?这就是机缘巧合。”陈挺借了两辆自行车,骑车带着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游逛,小勇骑车跟在后面。我们逛了很久才到一家餐馆吃饭,陈挺听到我父亲去世的消息,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去过我家多次,每次都是父亲做饭招待他。他对我父亲一直很敬重。我安慰了他几句,要他像个爷们,有什么事用不着哭鼻子。我记不清那天去了多少地方,屁股坐在自行车上,累得够戗。陈挺与小勇骑得浑身是汗。尽管如此,陈挺说我们还没走出海淀区呢。我这时才感到我居住的城市与北京比起来真是太小了,充其量只是一座小镇。我想起曾在一本杂志上王志文说的话,变狗都要生在北京。十里长街,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路走来,奇形怪状的招牌目不暇接,煞是乍眼。陈挺一路走来一路介绍,并不时地问我北京咋样?我只有一个字:大。我第一次看到升国旗的庄严场面,第一次近距离聆听了国歌,以往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壮丽与庄严,此刻如此亲近。那种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子震撼了我:北京真好! 我赶在父亲烧“五七”的前一天回到家里。母亲将父亲生前衣物与生活用品全部整理出来,要我第二天烧掉。我回到小屋,忽然想起父亲留给我的那封信。我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想到父亲信中所说的布包。我取出布包回到自己屋子,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个日记本。我随手翻了几下,日记本里有几张父亲年轻时的戎装照片,很是英俊威武。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美丽的姑娘身穿日本和服,摆着常在电视里看到的那种日本民族舞蹈的动作造型。她笑得很开心。我顿时疑惑丛生,立即认真看那本旧得发黄的日记本。……九月七日晋升中尉,几湘中好友甚喜,吾邀众人酒馆助兴。吾不胜酒力,席散,乘骑归队,途经马料场,坠马伤之右臂,顺途至一诊所包扎,未料护士乃倭女。倭女穿吾族服饰,国语尚可,甚是娇美。吾与之言谈,其名川口纪子。九月十九日去团部军院换药甚远,遂时顾诊所。与川口纪子数面之后,觉其甚是乖巧可人。十月十日川口纪子约吾马料场夜聚。吾至,其早已候之,言谈甚欢,觉其学识见识皆不俗也。人亦贤淑温顺,甚合吾心。十月十五日频会纪子,耽误早操,长官责吾贪睡,大加呵斥,吾甚愧意。然心系纪子,仍频顾相依。……四月九日纪子告之,欲随遣民回国,问吾如何打算。吾寻思良久,莫有良策。其兄突至,痛斥纪子,揪其发丝而去,吾心痛之。四月十二日长官训令,战事已不可免,严令队伍加紧操练,勿懈武备,完善战事之科目。四月十八日纪子附吾耳言之,有喜矣。吾深惧之,其与吾商议离队私去,另谋生路。慑于军规,吾难决断,寻思良久,劝其宽限数日,再行商议。四月二十三日纪子携包赴约,告之不宜再等,否则后日随家人启程回国。遂议吾离队私去之事。吾踌躇难断,婉言释之,时下局势纷乱,吾为军人,生死未卜,离队一旦事败,按逃兵罪论处。纪子痛哭涕零,悲愤欲绝,遂挥泪弃物而去。扬言,恨吾一世。吾心痛之,不禁流涕。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1(2) 五月二十三日初夏如深秋,心凉皆因愁。域中无相知,只身故地游。有意话心事,恰闻双燕啾。燕歌有回应,人语无相酬。望断苍天路,燕去不回头。细雨霏霏落,泪水潸潸流。……我看完父亲的早年日记,辗转难眠。我想起大妈,想起母亲。她们对父亲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可是父亲呢?也许,他的心,他的爱,早在那个离乡背井战火纷飞的年代寄托给了那位异国女子。父亲是否爱母亲我不得而知。不过我相信做为丈夫与男人他是倾尽全力的。我无权对父亲的感情生活妄加评论,不过在心底我为大妈与母亲鸣不平,仅仅如此而已。因为没有父母的婚姻,我不会来到这个世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奇迹,所以显得尤为珍贵。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和理由来评判给予自己生命的人。第二天晚上烧“五七”的时候,我几乎烧掉了父亲所有生前遗物。可是当我举起那本发黄的日记本时心里沉甸甸的。犹豫了好久,还是舍不得把它扔到火堆里。我并非有意违背父亲的遗愿,只是还想再看看它。侄儿见我拿着日记本晃来晃去,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是东西,是感情的河流。侄儿不懂,又问我,烧不烧。我踌躇片刻,对着火堆说:“老爸,既然你要我看它,就让我再多看几回吧!”说完,我将日记本放回衣袋里。一直到我临来北京安置父亲骨灰的时候,才按照父亲遗愿物归原主了。我想父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不会怪罪的。他早知道这个儿子不那么听话。如果要怪,只能怪他太纵容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了。其实,现实生活中许多父母真正喜欢的大多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尤其是那些对孩子寄于厚望的父母们。 在北京转了一圈之后回到鹤岗,我一如既往在烟亭里忙活,心却丢在北京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小帆的痴情更加剧了我离开鹤岗的念头。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与小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一点生理反应之外,没有与孟香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我自问过好多次:小帆哪里不好?答案是否定的。我也曾对自己说有这么好的女孩子不嫌弃你,你还想怎么样呢?现实一点吧,有这样的好姑娘瞧得起你是前世修来的福。如此现实的社会有几个好姑娘会喜欢一个瘸子?你凭什么如此对待人家?你甚至连说“不”字的资格都没有,真是不知好歹!那是一段苦恼又矛盾的日子,夜里常常在噩梦中醒来。孟香,小帆;小帆,孟香,两人像特写镜头一样反复交替在梦里出现。那种情形很折磨人。我由此想到父亲,想到大妈,想到母亲,再想到孟香,想到小帆,顿时豁然醒悟。当断不断,必留后患。既然没有爱的欲望与资本,又何必误人误己呢?终于有一天,我坚定地对自己说,放弃,离开,也许是一件好事。于是我下定决心到北京。“父母在,不远行”。何况父亲刚去,我一想到母亲又徘徊起来。母亲还没有从伤感中完全解脱出来。我若是离开,家里只有母亲与侄儿,她会同意我离开吗?想到此处,我又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小勇顺路给我捎来一封信,说是母亲要他转交给我的。信是何琪写来的,问我是否顺利到家,近况可好之类的客套话。我出于礼貌给她写了回信。过了不久她又给我寄来一张很精美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很美的祝福。我那时一直很郁闷,情绪低落,只是象征性地回信写了几句感谢的话。重阳节那天我回家陪母亲过节。吃饭时我探母亲口风,提醒她十几年没回老家了,有时间应该回去看看,家乡变化大得不得了。我提到家乡母亲立即来了兴致,她问了我好多家乡的情况,回家愿望溢于言表。母亲说早想回去看看,只是顾及到我与侄儿现状,才打消了这种念头。我看到时机已到,立即将去北京的计划告诉母亲。她没有表态,坐在那里一边吸烟一边沉思不语。我只好说,我已经决定了,希望得到她的理解与支持。母亲要我给她时间考虑几天。母亲看到我郁郁寡欢,考虑几天后终于同意我去北京。我喜出望外,建议母亲回老家去。那里有姐姐照顾,有亲人陪伴,我可以无牵无挂了。母亲要我先走,她等到侄儿放假再决定去留。她说要给侄儿转学回老家念书才放心。我拗不过她,于是着手准备,自己先走。朋友们听说我要去北京,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疑义。有人说北京是啥地方,是首都,是天子脚下,藏龙卧虎之地,好胳膊好腿在那里都不好混,何况我缺那么多部件呢。我理解他们的一番好意,可是我还是决心要去试一试。朋友们见我决心已定不好再说什么,都祝福我一路走好。我将烟亭低价兑了出去,然后就带着一套行李,一只凳子和几本书匆匆踏上了通往北京的列车。记得我与朋友们临别时说过一句话:要么在北京站稳脚跟,要么去跳河。我如此狂言,是因为我的水性比一般人好。即便真的跳河,也是洗洗身上的晦气。 坎坷心酸苦痛 互爱互助互动 31(3) 我没有向小帆辞行,更不想让她知道我去了哪里,也许这样很不近人情,可是我不想看到她流泪。女人的眼泪易让男人心碎,女人的眼泪也易让男人迟疑。我不想心碎和迟疑,只希望她能成为我今生一段美好的回忆,只希望她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当身体剩下1/4时:漂在北京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1) 初到北京,满脑子美丽的憧憬和幻想。兴奋、喜悦的心情好似到了遍地钞票的梦想天堂,想不发财都难。我甚至经常打电话,约陈挺骑车带我出去蹓跶。我一路上特别留意路面,惟恐一不小心错过捡钱包的机会。我很失望,只拣到一枚五角硬币。陈挺开玩笑说,是金币就好了,至少可以买一只摩托罗拉汉显寻呼机。我终于知道寸土寸金的北京,捡钞票远比挣钞票难得多。初来乍到的狂热渐渐冷却之后我意识到苦日子越来越近了。我那时住在苏州桥旁边一家旅店,准确地说是廉价地下室。尽管如此,价格依然不菲。每天十八元住宿费加上生活所需花销,我的钱包里很快只剩下那张身份证了。我这才扪心自问,来到北京这么久都做了什么?我约陈挺到地下室来商量怎么办,他一脸轻松地说没事。他说有些公司需要人抄信封,问我愿不愿意做。我差点跳起来,埋怨他不识时务,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多顾虑。他却振振有辞,说我做这种事情是大材小用。我哭笑不得,发牢骚说还是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吧。现在回想当初的情形,我来北京的确过于盲目乐观。临行前甚至没想过到北京能做什么,靠什么维持生计?完全是一时头脑发热,稀里糊涂地来到北京的。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如此仓促。即便来,恐怕也要攒足了盘缠,权衡利弊得失之后再做出决定。而现实生活中没有如果。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的生活又会怎样?至少这本书的内容要改一改了,或许根本不会写书。因为不来北京,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大?个体有多小?生活有多难?机会有多好?充其量,我过着的只是一种井底之蛙、夜郎自大的生活。如此看来,偶尔盲目乐观,不一定是坏事,极有可能歪打正着地改变了生活轨迹,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我很侥幸,虽然走了不少冤枉路,好在一直没有偏离航道。谢天,谢地,谢人。我满怀希望等着陈挺取信封回来,他却来告诉我公司有活的时候会联系他,我当时差点背过气去。陈挺劝我别着急,他去想办法。可是等我打电话再找他,寝室的同学说他已经几天没在学校上课了。我一听,顿时慌了起来。地下室的很多房间当时被“中科大”的学生合租了做宿舍。只有一小部分空房间是留给那些经济相对拮据的旅客即类似于我这样的人。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旅客都住在上面,没人愿意住到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来。像我这样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的旅客,用服务员的话说,极少见。像我这样身体重残旅客,更是仅此一例。 隔壁住着几位“中科大”女生,有位贵州女孩叫陈丹。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正是她的及时相助,我才得以度过来到北京以后最为艰难的几天。我们相识纯属巧合。陈丹男友从老家来看她凑巧与我同居一室。我们闲来无事下几盘象棋,陈丹看热闹喜欢为男友支招。我开玩笑说他们两个干脆一起上吧。陈丹不好意思起来,责怪男友下棋太臭,丢人。她男友走后她有时到我屋里借书看,偶尔主动与我下盘棋。其实与许多常到我屋里走动的其他人一样,我们仅仅认识,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我身无分文,与陈挺一时又失去联络,生活一下子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旅店每三天交一次住宿费,我撒谎说等两天家里会寄钱过来。而我根本没脸向家里要钱。过两天人家又来收住宿费,我只好又说过两天钱就到了。收住宿费的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让我感到更难受的是肚子里两天粒米未进,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与来玩的人谈笑风生。等人家一走,像一滩烂泥似地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母亲笑着端来香肠炒辣椒和香喷喷的白米饭,小帆笑吟吟端来油条和豆腐脑。我睁眼一看,又是黄粱美梦。顿时想到家里的千般万般好来,于是在眼冒金星中又闭上眼睛。眼里不时浮现出安徒生笔下的“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时候我以为与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我可能在熟睡中慢慢睡去不再醒来。我那时只要开口求助,一定有人慷慨解囊,至少短时间内不会饿肚子。可是我咬紧牙关始终不向任何人求助。并非不想,而是羞于启齿。毕竟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求助意味着丢人现眼。我居然还抱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大丈夫不为斗米折腰”的传统观念聊以自慰,当然,我并不是说中国文化不好,而是怪自己对中国文化的曲解,不会变通与灵活运用。所以饿得眼冒金星,却还抱着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麻痹自己。那时候萌生了熟睡中不再醒来的想法,如今想来真是迂腐到可悲可叹!记得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敲门,于是强打起精神挪着凳子去开门。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我咬着嘴唇刺激麻木的身体,才摇摇欲坠地打开门。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2) 陈丹来还书,客套几句要与我下盘棋。我有气无力地说累了想睡觉。她看着我,愣了一下,告辞离去。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床上爬起来去插门了,干脆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约约好似听到有人叫我。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渐渐看清是陈丹站在我面前。我挣扎着坐起来。陈丹将一袋东西放到床头桌上。我精神为之一振,意识一下子清醒了。我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她冲我笑了笑,说声“拜拜”便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我迫不及待地从袋子里取出盒饭,大口大口吃起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记得很清楚,饭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菜是宫爆鸡丁。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宫爆鸡丁,以后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饭菜。那顿饭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是和着眼泪咽下去的。此后几天,陈丹每次从学校回来都带上一份饭菜,而且还有一瓶酸奶和一包香烟。如果没有新旅客住进房间,服务员看到房间里灯光长时间不灭,就会不时过来敲门提醒我注意节约用电,那种声音格外刺耳。 陈挺终于来了,看上去风尘仆仆,一脸倦意。他带回很多信封,说抄完后可以得到五百元钱。那是一万个信封,一个星期必须抄完。我别无选择,整整一个星期几乎连轴转。饿了,啃几口廉价面包;困了,趴在桌上休息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即又投入到抄写中去,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即便如此,陈丹与陈挺还抽出时间帮忙抄写了一部分,总算按时完成任务。当陈挺拿着五张崭新的钞票放到我面前时,我不知道是喜悦还是辛酸?那滋味很难用言语表达。旅店服务员随后而至,小本本上一划,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月,二百七十元住宿费占去抄写费的一多半。我从不心疼钱,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特别心疼。犹如剜去了心上的一块肉。服务员一走,陈挺不禁发牢骚,说人家势利,态度不好。我要他少发牢骚,并且引用伟人一句名言“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完我想收拾一下,同陈挺到附近饭馆去吃饭。当我对着镜子刮胡子时不禁愣住了,这是我吗?好像刚从集中营里出来的战俘,既邋遢又难看。我洗脸刷牙后换上一身洗过的衣服,要陈挺陪我出去吃饭。陈挺不想去,要我省着点花钱。我执意要去,还说北京这样的地方,靠省钱过日子是不行的。吃饭时我问陈挺有没有更便宜的旅店,他告诉我目前住的旅店已经最便宜了。我又问他还有信封没有,他说到时候人家会通知的。事后很久我才知道,陈挺那几天之所以联系不上是在四处联系抄信封的事情。当他得知有一家公司往全国各地发函的消息后,天天去那家公司等候,一直等到将那些信封拿回来。也许受到此事影响,陈挺还没毕业便开始寻找工作。现在想起来主要原因是他当初沾染了攀比的社会风气,可是客观原因也是我的到来无形中给他增添了思想包袱,促使他提前离开学校参加了工作,应该说是我拖累了他。虽然我们对生活的理解、认识、感悟和态度不尽相同,有时甚至在意识形态上产生激烈碰撞,可是我们之间的友谊却从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一直保持到现在。我相信这份手足情深的友谊会永远持续下去。我们吃完饭后回到地下室商议下一步怎么办。二百元钱在地下室里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那种感觉跟倒计时等待宣判死亡差不多。我不想重蹈覆辙,再次发生饿肚子事件。我们商量来,商量去,始终受到一个问题的困扰,我好像困在笼子里的动物,有力用不上。刚好陈丹放学回来,她听到我们的谈话后,说他们班有些女生和男生同居后大都到附近的地方租房子住。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陈丹的一句话令陈挺茅塞顿开,他猛地一拍脑门,连连说他就咋没想到呢。陈挺说明天就去附近村子找房子,租房子比住旅店便宜多了。我差点咆哮起来,板着脸数落他少来马后炮。我终于离开住了四十多天的地下室。在那间阴暗、潮湿、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留下我一段辛酸的回忆。也许这是我来北京应该付出的代价,或许是北京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要我重新认识她,审视她,要我看到她富丽堂皇,繁华似锦后面的峥嵘。当我们走出旅店大门的时候,我一再要求陈挺骑车慢一点,再慢一点。他埋怨说那破地方有啥留恋的,是不是苦吃得不够多。其实他哪里知道我是希望看到陈丹放学回来,当面向她说声谢谢。当时我能做的仅仅如此而已。可是我们走出巷口的时候陈丹依然没有出现,我只能带着遗憾离开了。我再次见到陈丹已是一年以后了,她与陈挺相似,没毕业就先找工作上班了。只是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陈丹了。这就是北京!她本身就是一所学校,我喜欢用“新观念速成班”来形容她对人们精神世界的影响。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2(1) 我在北京租房子的第一个落脚点是长春桥一个不大的村子,与北京电视台隔着几块稻田和一条不宽的公路。村子虽然不大,但由于很多私立学校的学生大量涌入,人口远远超出了它的负荷。因此很多人家为了增加额外收入见缝插针,巴掌大的地方也盖起小房以供需求。我抄信封剩下的钱刚好够交上一个月的房租。陈挺在囊中羞涩的情况下挤出一百元留给我做生活费。他临走时我再三叮嘱他想方设法找一些我能做的事情。房东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两口。大爷姓桑,患有脑血栓,走路不甚方便,经常在老伴的搀扶下到门口坐坐,出来晒晒太阳透透气。老两口心地善良,态度和蔼。房东大妈对我甚是关照。我住的对面是一家杂货店。我经常挪着凳子去杂货店买烟,打电话。店主是本地人,大伙儿都叫他老五。小伙子很帅,由于我们年龄相仿很谈得来,彼此很快有了好感。一次我去买烟,老五不在店里,只见一位中年妇女在店里忙活着。我一进去她便笑呵呵地说:“哟,小段啊,买点什么呀?”我笑着说买包桂花烟。我出门时很客套地对她说:“伯母,再见。”她笑了起来。我们闲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她是老五的二姐。二姐人很随和,说话做事很爽快。她丈夫常年患病,行动不便,据说是瘀血留下的后遗症。二姐为了照顾好丈夫,辞掉工作成了全职太太。他们的女儿当时念小学,二姐一边照顾丈夫一边操持家务,同时还要顾及杂货店,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请来弟弟帮忙照看店面。随着外地人不断涌入村里,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二姐一家人是我近距离接触的第一批北京人。我刚搬到村里那段艰难的日子,二姐一家人给了我极大的帮助与便利。二姐对我更是关照有加,我觉得她如亲姐姐一般。后来母亲到北京住院时还是她帮忙办理的住院手续,并且垫付了住院押金。毫不夸张地说,若不是二姐一家人的热情关照,也许我真要跳河了。我大部分时间在屋子里写东西,写完后四处投稿,想以此养活自己。不过我那时写的东西一文不值,靠写作谋生简直白日做梦。二姐夫腿脚不方便,天气好时便在杂货店旁边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喜欢与我聊天,经常要我出去陪他。我常苦着脸说,二哥啊,我在写东西啊。他问我写得如何了,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人要啊!这时他们两口子总是安慰我:“甭急,慢慢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的时候二姐常在外面喊我:“小段!快出来晒会儿太阳,二姐夫等你呢!”二姐夫患有高血压,腿脚不利落,又是急性子,遇事急得不得了。二姐时不时地笑着劝他:“你啊,看人家小段,整天乐呵呵的,没事儿唱着小曲,多棒啊!”二姐夫立即化忧为喜,说:“这小兄弟是比不了,甭说我,我看那些好胳膊好腿的也不成!”我们聊天时他们常问我,怎么想到一个人来北京了。我笑着说脑子发热,现在骑虎难下喽。二姐劝我好多次,不成的话回去算了。我苦着脸,说既然来了,夹着尾巴逃跑丢人啊。二姐夫有时笑着说,成啊,小子,看你熬多久。我开玩笑说,过一天算一天吧,过不去了,不是挨着万泉河吗,到时“扑通”往下一跳,完事。两口子哈哈大笑。抄信封的活时有时无,所以我的生活一直处于困窘境地。每当经济陷入困境时杂货店里成了我临时的接济点。我赊东西时二姐从不记账,他们说我自己记住就行了。我接到抄信封的活,挣到钱立即去杂货店结算。每次二姐老五都说:“不急,你现在困难,等有的时候再还也成啊!”我笑着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搬到长春桥后或多或少还是引起了村里人的关注与兴趣,每次我挪着凳子出去,总有一些人好奇地看着我,窃窃私语。偶尔有人向二姐一家人打探我的情况,他们不免将我吹嘘一番。于是很多人对我刮目相看,可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苦处呢。我那时候生活条件很不好,几乎上顿面条下顿还是面条。很长一段时间被面条缠绕住了,像绳子捆在身上挣脱不了。生活条件稍好之后我极少吃面条,甚至看到面条便厌食。我欠杂货店里的金额最多时高达五百多元,那个月一点收入没搞到。二姐一家人知道我不好意思再开口赊账,主动对我说,缺什么只管去拿好了。如果说北京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地方,那么这个地方二姐一家人则是我最敬重最感恩的。我爱他们如爱我的家人与朋友一样,一提到他们,就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幸福涌上心头。 放寒假时母亲带着侄儿回老家途经北京,我与陈挺商议后决定暂时不要母亲来我的住地,我们去车站见母亲。母亲问我在北京好么,我高兴地说很好。陈挺按事先筹划好的办法,乘我与母亲亲切交谈的时候立即去购买下午去长沙的车票。母亲与我谈话时从行李包里取出一沓信件交给我。这些信是何琪写的,我塞进了棉衣兜里。陈挺买车票回来时我装模作样的埋怨了几句,然后遗憾地对母亲说本来想留她在北京玩几天,既然车票买到了那就等下次吧。我们在车站附近一家小饭馆吃了点东西,刚好到了发车时间。母亲临上车时将一千元钱硬塞到我衣袋里,说:“满仔,我晓得你一个人在外面莫容易哦,有么子事要记得往家里写信哩!”我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少许,我强作笑脸对母亲说不用惦记我,要注意保重身体。母亲嘱咐我几句,领着侄儿流泪踏上了南去的列车。母亲刚转身离开,我心里顿时似刀割般的疼痛。我极力抑制住涌上来的泪水,将它屏蔽在眼帘之中。我回到住地将何琪的信件看了一遍,不禁一声长叹。她不知道我在北京,信里多次问我为什么不回信。我当天晚上写了一封长信,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不久,何琪来信了,一再道歉说错怪了我。此后我们每个月联系一次,大多是互致问候。偶尔谈谈各自的生活琐事。春节时陈挺回家了。我看到家家户户高朋满座,喜气洋洋,心里不禁怅然若失。房东大妈给我端来了饺子,二姐非要我去她家吃涮羊肉。老五还借了辆面包车带我回到门头沟他们家放鞭炮。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遇到这样的好人,真是我的幸运!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2(2)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的生活依旧停滞不前。这时我感觉靠写作养活自己的愿望暂时不可能实现了,于是想起父亲遗言里那句“先谋生计,再谋业绩”的话来。我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谋生的办法。一天与二姐闲聊时她说我要是能走出去就好了,老五开玩笑说我能骑摩托车就更好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学会驾驶三轮摩托车,许多生活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既然如此何不试试呢!当时村里有些腿脚不便的人经常驾驶摩托车从路上往返经过,有一次我问人家这种车我能用么?人家见我只有一只手,摇着头说我骑不了。我仔细询问了残疾人摩托车的性能和驾驶技术后,觉得这种摩托车稍作改动,或许可以利用。我深思熟虑了几天给姐姐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姐姐给我打电话仔细询问了情况后,说她家正在盖楼房,要我先等几天她与姐夫商量一下。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看书,老五过来叫我,说有人来电话找我。电话是姐姐与姐夫打来的。我们在电话里交谈了十几分钟,他们告诉我,五千元钱已经按着我留下的地址寄来了。我一听,激动得差点晕了,连连向他们表示感谢。我从没对他们如此礼遇过,明显感觉到他们在电话那头有种受宠若惊的惬意。老五亲自陪我到北京残联摩托车专卖店去买车。我们又到修摩托车的地方将油门挪到左边车把上。我刚开始练习驾驶摩托车那段日子吃尽了苦头,记不清多少次整个人像沙袋似地从车上抛下来,手臂多次被地面擦伤。不到半个月,摩托车上两块挡风板被摔得粉碎,车表皮多处留下划痕。尽管如此,我的手与脑子的协调还是像短路似地难以同时工作。特别是手指,总是比脑子的反应慢半拍。记得有一次我从车上摔了下来,头部差一点撞到一棵树上,事后想起来非常后怕。还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迎面开来一辆白色面的。由于一时紧张,将刹车当成了加油门,摩托车迎着面的冲了过去。幸亏面的躲闪得快,我几乎是贴着面的一掠而过,车把在面的上留下了一米多长的划痕。面的司机下车后立即冲我咆哮:“怎么开车的,不要命了。”我连忙向人家赔不是,司机一看面的上那条清晰的划痕心疼的不得了,向我索赔二百元。村里人纷纷过来讲情,赔了五十元了事。面的走后我才发现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我过后一想顿时不寒而栗,若不是那辆面的躲闪得快,可能一命呜呼了。我一想到驾驶摩托车的危险性不禁胆战心惊,一度产生了放弃的想法。可是转念一想,不能以车代步生活便没有希望,只好硬着头皮提心吊胆地又去练习了。随着手指的日趋灵活与渐渐积累起来的经验,我总算可以慢慢上路了。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与磨合,我终于达到了人车合一、随心所欲的境界。我是在形势的逼迫之下,为了生存和自由才做到了在别人看来很难做到的事情。仅凭这一点村里人都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尤其是二姐,常对二姐夫说:“你瞧瞧人家小段,什么都不怕,哪像你有点事儿,像个事儿妈似的,嘟嚷个没完。”二姐夫与人坐在一起聊天时常对人说:“我这小兄弟,真有点斜门歪道,不服气还真不行!”我刚学会驾驶摩托车那阵子几乎每天绕着三环路跑个来回。到了晚上更是漫无目的到处跑。我到北京这么久,一直没有机会出来好好看看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岂能错过。那种感觉真是畅快淋漓。有一次我开车去天安门看夜景。当时不懂交通规则,在公交车道里一路狂奔,快到天安门广场时被交警截住了。他看到我的身体状况后惊愕地睁大双眼看着我,迟疑地将我引导在非机动车道里行驶,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了句:“真是邪性,什么人都有。” 偶尔二姐家里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便主动要求去蓝靛厂帮他们上货。他们对我非常信任,几千元货款交给我,回来时从不算账。有时候我也带着二姐夫在村周围四处转转。他逢人便夸我有本事,有能耐。我有了车等于有了腿,想去哪里凳子往车后座上一放,来去方便快捷,生活因此上了一个台阶。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3 我为了车辆出入方便,换了一家房东。在长春桥我第一批接触的几位朋友是酒吧歌手,他们经常带我去唱歌的酒吧听他们唱歌。经过接触后我才知道做酒吧歌手很不容易,无缘无故被炒鱿鱼是家常便饭。我问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写歌,他们听了都笑。我看出来了他们是笑我幼稚。现在想来也的确如此,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连谱都看不懂,只是用吉他伴音才能找到音准和节拍,在酒吧里做歌手已实属难得了。他们当中有人试图尝试写歌,不过效果很不理想。真是应了那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看来不论做什么事,只有爱好和热情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具备坚实的基础,当然还要一点点天分和运气。我住的院子里有位女歌手。她的名字很好听,谭琴。她的搭档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叫潘军,新疆人。潘军很有演唱天赋,他唱什么歌我都觉得很好听,粤语歌曲更是唱得维妙维肖,与原唱者不相上下。他偶尔也写歌,听说我经常写点东西便要我试着写几首歌词。我委婉推辞了。我那时候晚上经常去人大西门卖东西维持生计,根本没有写东西的想法。潘军非要我试试,他说有很多想法,想用音乐表达出来却没有好歌词实在可惜了。我见他一片诚心,只好答应试试。于是我暂时放下手中的小买卖,晚上同他们去酒吧玩耍。美其名曰体验生活,还不如说是免费去听歌看美女了。我一连去了半个月酒吧,几乎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心里,眼里只有美女,咖啡,夜光杯。谭琴笑话我,说我一到酒吧里眼睛色眯眯的。潘军笑着为我开脱,他说男人嘛,到这种地方没想法就不是男人了。他有一句经典名言常挂在嘴边,至今我还记得:血管里流着淫荡的血。我去了那么多次酒吧,不写点东西面子上过不去,只好勉为其难地写了一首歌词“北方男孩”: 不要瞪着你的眼/不要傻看我的脸/好像我这个外地人/与你隔着九重天/这个时代变化快/是否感到太无奈/我和你一样的困惑/不知是好还是坏/ 我是北方男孩/透明得像玻璃一块/喜欢简单的生活/却有那么多无奈/于是将理想的翅膀掩埋/不再梦想草原和大海/只希望站在沙漠的边沿/不要沾染一身尘埃/我是北方男孩/透明得像玻璃一块/只盼望沙尘飞扬的地方/还有一片美丽云彩/潘军看了我写的东西非常高兴,说他一定谱曲。我一度沉溺于酒吧的声色霓彩之中。我到了酒吧才知道什么叫有钱,什么叫一掷千金。酒吧里寻欢作乐的人形形色色,鱼目混珠。小姐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妩媚动人。很多小姐与歌手形成一种默契,只要客人来消费,小姐便小鸟依人般地在客人怀里频频点歌,事后与歌手分摊点歌时的小费,可谓是生财有道。偶尔有客人直奔谭琴,谭琴也给足对方面子,陪着客人喝酒聊天挣些唱歌以外的额外收入。一些有钱女人对潘军感兴趣,潘军对漂亮的女人彬彬有礼,对没兴趣的女人则是委婉拒绝。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处在这种声色犬马的环境熏染之下难免不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神魂颠倒、魂不守舍了。一日歌手休息时我与潘军、谭琴正在闲聊,忽觉眼前一亮,只见一位妙龄女子长发飘飘,衣袂翩翩地来到酒吧。她穿着格外醒目的红裙子,步履轻盈,神态妖娆,言谈举止之间从容洒脱,婀娜多姿;真是一笑百媚生,举止溢风流。我来过酒吧N次,如此魅力四射的女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禁想起了那句“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她笑吟吟地与酒吧服务生打着招呼,然后径直向我们走来。谭琴立刻站起来笑着同她亲昵拥抱,然后两人坐在一起,热情寒暄起来。潘军冲她嬉笑,她瞅了潘军一眼,从包里取出一包玉溪牌香烟扔给他说:“拿去吧。”这时,她似乎才看见了我,扫了我一眼,故作矜持地问:“这位先生是?” 谭琴向她介绍了我,她不经意“哦”了一声,然后面对谭琴开始谈起了女人感兴趣的时尚话题。 她是曲薇,正在“人大”自费读书。用潘军的话说是酒吧里的花魁。我很纳闷,大学生也来酒吧做小姐吗?潘军笑我少见多怪。他说大学生在酒吧里做小姐的人多了去啦,像曲薇这样只陪酒聊天不出台接客的已经很难得了。他戏谑地说,很多女子为了钱除了要命,什么都不要了。从曲薇与谭琴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活泼开朗,聪明伶俐的姑娘。两人开心地交谈了一会儿,曲薇说好久没唱歌了,想唱几首过过瘾。谭琴只好陪她上台坐在一旁弹吉他伴奏,曲薇不但人长得好,歌唱得也不错。一首“橄榄树”,悠扬在心间。酒吧下班时谭琴顺路搭坐我的车回家,曲薇笑着说,谭琴还有专车接送啊。谭琴笑,说我们顺路。曲薇在门口叫了辆出租车,风驰电掣而去。潘军骑车与我们分道扬镳时,得意洋洋地宣称,还有妹妹在等他呢。周末陈挺到我住地,准备帮我去天意市场上货。他一见屋子里的画没有卖出去,问我怎么回事。我撒谎说生意不好,城管稽查管得又严,自然卖不出去了。陈挺笑着说他下班后去过几次人大西门怎么没见我,我说也许人多他看花眼了。陈挺见我支支吾吾,没好意思问下去。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4(1) 我的钱包又见底了,心里不禁有点着急。只好暂时断了去酒吧的念头,静下心来做自己的小生意。那天我正在卖画,有人要买一张山水画。我抬头一看不禁愣了:还是那身红裙子,还是一肩长发,只是颈项间多了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若不是戴彩色眼镜,很像曲薇。她背着一把吉他,这时慢慢摘下眼镜,果然是曲薇。她冲我淡然一笑:“你呀!”我脸“通”地红了,问她要哪张画。她蹲下身子,将所有的山水画翻了一遍,然后挑了一张“漓江山水”,问我多少钱。我客套地说,喜欢的话拿去吧。她笑了起来,说我很大方,问我她天天来,天天送吗。“我?”我一顿,既而笑着说她天天来,我只能喝西北风了。曲薇笑了,递给我一张十元的钞票。我刚要找钱给她,她卷起画纸,笑着说不用找了,算是小费吧。说完,笑着转身而去。那一瞬间在路灯的映衬下,曲薇像彩虹一般飘然而去。望着她渐远的背影,我不禁浮想联翩,回到家里连夜写下了“彩虹美人”:一帘长发/一把吉他/眸子像露珠在月光下/红色衣裙/淡蓝围巾/脸儿像朝霞点缀的云/也许是梦里/又不像梦里/仿佛云里雾里/曾见过你/有一点仿佛/又有一点依稀/好像南柯一梦/见到了你/彩虹美人/神态盈盈的美人/那双幽深的眼睛/好似夜空的星星/亮晶晶/却无法靠近/不知天上人间是否有你牵挂的人/彩虹美人/衣袂翩翩的美人/嫣然一笑的眼神/好似黑夜的黎明/静悄悄已透过窗棂/唤醒梦中人/那个痴痴的追梦人。我将歌词给了潘军,他与谭琴看了后笑得不得了,说我写的是曲薇,我辩解说写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去卖画了,天天去酒吧不能当饭吃要饿肚子的。他们笑了,潘军拍着胸膛说,一定给歌词谱曲。潘军将谱曲好的歌词,一边弹吉他一边唱给我听,我一脸沮丧地对他说“暴殄天物”。谭琴格格笑,对潘军说怎么样呀,我就说了,你的曲子和歌词不匹配吧,人家小段写的是飘飘欲仙的感觉,你那曲子写的什么呀。听说潘军在酒吧里还演唱了那两首歌,可是效果糟糕透顶。从那以后他没有向我要过歌词,我再也没有写歌词的念头。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去人大西门卖画,尽管收入不怎么样,不过勉强可以维持生计。陈挺偶尔接到一批信封回来,我还是不厌其烦地按时完成任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既平淡又无聊,那时我常常安慰自己:也许这就是生活。那天我刚在路面上摊开画卷,有人大声喊,城管来了。顿时一阵骚动,人们疯了似地慌乱收拾东西到处乱窜。我也急忙卷起画卷,可是慌乱之中画卷乱成一团,这时有人过来快速地将画卷收拾整齐递给我。我一看是曲薇,太意外了。她笑着问我,人家不会抄我的东西吧。我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她笑了,将画卷放到我后车座上,我说了声谢谢,开车迅速离开。那时候所有在人大西门卖东西的小贩都一样,城管来了四散逃去,城管走了又蜂拥而来。很多人称这种方法叫打游击。曲薇经常带同学来买我的画,时间久了偶尔闲聊几句。她问我为什么来北京,我笑着问她为什么来北京。她笑了,说北京好。我也笑了,说北京好玩。有一天我正在卖画,老五呼我。我打电话问他什么事,他说二姐夫犯病了。我立刻赶了回去。老五说他与二姐晚上去医院,要我在杂货店里守夜。第二天老五回来说二姐夫没事,观察几天就回来。我听了以后很高兴。 谭琴说有人过生日,要我用车送她去蓝靛厂。我开玩笑说“给钱”,她说没问题。原来是曲薇的生日。潘军与一些人早已聚集在那里。他们要我进去,我心想人家过生日又没请我便推辞了。我刚启动引擎,却见曲薇出来了。她笑吟吟地说,赏个脸吧。我犹豫了一下,说没有生日礼物也可以吗。曲薇笑了笑,说指望你的生日礼物,太不人道了吧。我嘿嘿一笑,加足油门疾驰而去。潘军跑出来冲我大声喊,我心里极不痛快,他喊了什么没听清。谭琴回来后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笑着说与人家不在一个档次,何必凑热闹呢。我没想到过了几天,曲薇在卖画的地方遇到我,解释说那天她不是有意的。我嘿嘿一笑,说有意无意没关系,那么多陌生人我不太习惯。曲薇似乎自我解嘲般地笑道,都是江湖儿女,干吗那么计较呢!我重复一句,只是不习惯而已。我强调说,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我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也不希望别人无视我的生活习惯。曲薇困窘的笑了,说她以后一定注意。谭琴与一位鼓手关系密切,偶尔同住一起却没有恋人卿卿我我的那种温馨。我很奇怪,背地里问潘军,他怪异地笑,然后告诉我谭琴有丈夫,过几天就要来了。我“啊”了一声,情不自禁地说怎么可以这样呢?潘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我太嫩了,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问我,生理需要懂不懂啊。我点点头,似乎懂了却又不太懂。这种事很普遍,没有我想得那么复杂。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4(2) 过了几天谭琴的丈夫果然来了,两口子卿卿我我,恩爱异常,丝毫没有不和谐的迹象。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有天晚上我卖完东西回家路过小南庄时看到曲薇步行回家,我不经意地问她为什么不打车,她说省钱呗。“省钱?”我不禁笑了。印象中曲薇一直花钱如流水,出门车来车去的,根本不是省钱的主儿。她问我最近怎么没去酒吧,我说那是有钱人去的地方,我暂时没资格。她笑了,矜持地问我,如果有钱呢。我告诉她没有如果,只有结果,说完加大油门疾驰而去。我走出几十米,又停了下来。等曲薇过来后,我笑着说她要是愿意,可以顺路捎带她一程。她犹豫了一下,笑着说多谢了,然后轻提裙子坐到车上。我将她一直送到住地门口,她客套了几句,请我到屋里坐坐,我谢过后掉头回家了。用当地人话说,这天一年比一年热了。夏天到了,万泉河里成了天然的浴场。谭琴的丈夫很怕热,四处找人陪他去河里游泳,我毛遂自荐陪他去,众人以为我开玩笑,有人戏谑说,我敢去河里游泳,他敢用手掌煎鸡蛋了。我欲擒故纵,刺激了他几句,他果然中招与我击掌打赌,我游过万泉河,他请众人去小南庄一家四川火锅涮锅仔。我们来到河边,潘军背着我走下码头时很多游泳的人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视若无睹,用凉水在身上各处拍了拍,并开玩笑说现在毁约还来得及。众人哈哈大笑,说我动真格的害怕了。我“叱”地一声笑,说这顿火锅有得吃了。说完,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潜水游向对岸。我不知游了多远,感到快窒息时立即浮出水面。我看到离岸边只几米远,不免有些遗憾。心想:早知如此再加把劲直接到岸了。我游上岸,坐到码头上,向对岸观望,谭琴手舞足蹈,在对面大声喝彩。我稍歇片刻,跳入水中游回对岸。我发现很多游泳的人像见了怪物似地看着我,有人甚至游回岸上居高临下地观看。我看到人们多是欣赏、羡慕的目光,不禁暗自得意,愈发在水里撒欢了。我变换着不同的泳姿,轻车熟路地游回岸上。与我打赌的人输得心服口服,外加佩服。我免不了吹嘘地说,家乡的河比这条河宽多了。正在这时一位女子全副武装从对岸游了过来,上岸便说:“小段真牛啊!”说完,摘下了潜水镜。用光彩照人形容曲薇,任何时候都不为过。当她湿漉漉地站在码头上,立即吸引了众多异性的目光。原来曲薇一直在河里,由于全副武装我们没有认出来。谭琴告诉她有人请客吃火锅,曲薇说有这种好事哪能不去,不吃白不吃。她要众人稍等一会,说完一跃而起,潜入水中。看她入水的姿势,很像受过专门训练。曲薇上岸后向我们招手,大声说她回去换衣服,要谭琴骑车过去接她。谭琴说骑车又累又热,建议我开车去接曲薇。我将摩托车的钥匙扔给了别人,接美女的好事自然有人挺身而出。我不会喝酒,吃完饭后告辞回家了。歌手们在一起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娱乐圈,我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谭琴与丈夫经常闹别扭,每次争吵后她丈夫总是到我屋里找我下棋。入秋时谭琴终于同意了丈夫回家的决定,用她的话说,还是老公说得对,与其在北京没有希望地耗下去,还不如回家做点别的。我看着两口子背着行囊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想到自己的处境。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在失望中匆匆逃离这座繁华的城市。北京是一个梦开始的地方,更是一个梦破碎的地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寻梦而来,弃梦而去。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一年过去了。我的生活像歌里唱的那样“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穿梭于人大西门,接触的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刮风下雨不出去摆摊的空闲时间,我便和住在大杂院的几个年轻人聚在一块打打麻将,诈金花。我逢赌必输,输赢虽不大,那时候却看得很重。众人大致差不多,收入微薄,有人因输钱日子过得更拮据,甚至连房租都交不上。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触动了我,院子里的一个年轻人因为盗窃公司的东西被送进了派出所。好在及时找人托关系才没有出大事。从那以后我极少参与“赌博”了。当时一位河南小伙子在北京郊区当兵,退役后与女友来到北京。他住在邻家院子里,常到我们院子里玩牌,我们都称他“大款”。比较而言他的收入比我们高出很多,至于做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我经常看到他与女友等人在人大西门的天桥上卖东西。他很少做饭,经常与一帮人在饭馆里把酒言欢,令人非常羡慕。一次我和他在饭馆里碰巧遇见,他非要请我吃饭,我推脱不掉只好与他同桌。吃饭时他提出与我合伙做生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他缺少做生意的本钱。他说不用我出一分钱,保证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我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世上有这等好事?他悄悄告诉我每个月他能够净挣五千元以上。我不免有些动心了,问他做什么。他笑着说没人的时候与我好好聊聊。后来他说与我合伙卖黄色光盘。我吓了一跳,当即委婉拒绝了。我不是傻子,知道卖那东西让警察抓住没有好果子吃。何况警察来了,别人跑得飞快,我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见我胆小怕事,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每天给我五十元好处费,中午管顿饭。条件是我每天开车到人大居民楼胡同里,带着光盘等他。他们卖完了呼我,我只要送光盘过去即可,实际上我是一个流动仓库。我心想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于是笑着说,他们每人多带一些多省事,干吗非要用我。他这才道出了实情,说带多了抓着麻烦。他说我是残疾人,别人不会怀疑,警察抓住了没什么大事。我觉得主意不错,既有利可图又没什么大的风险,便故作深沉地说我考虑考虑。其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第二天我带着一箱子光盘在人大居民楼里转悠,果然呼机响了。我一看不是卖光盘那些人留下的数字暗号,立即找公用电话回话。原来是曲薇,她说她快不行了,催促我马上过去。我没工夫理她刚要挂电话,她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我犹豫片刻,只好给卖光盘的人打电话将东西还给他们,说自己有重要的事要办,说完匆匆离去。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5(1) 曲薇住在长春桥是为了上学便利,我到她住的地方挪着凳子走进屋子。曲薇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大事,我气得差点骂娘。心想:没事干吗呼我。她要我坐,说桌子上有香烟自己去拿。曲薇抽薄荷型香烟我不大习惯,说了声谢谢。曲薇似乎有话说又犹豫不决,沉思片刻后问我觉得她“干爹”怎么样。那人胖乎乎的,四十多岁,是一家国企公司的头儿。名义上曲薇称他为“干爹”,实则关系暧昧。曲薇见我不吭声,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她“干爹”挺好的。我心里想:的确不错,有钱有车又能说会道。每次见了我小段长小段短的叫个不停,有时将好烟硬往我衣袋里塞,就是官腔套话多点。听说她老婆在外企工作常年在国外。曲薇怀孕了,问我怎么办。我愣了一下,觉得这种事与我何干,问我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强人所难,我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曲薇看了我一眼,说她一直挺佩服我。我心想这与怀孕有什么关系呢。她又说想了好几天,想听听我的看法。天呐!我心里想:这是什么事啊!我们才认识多久?不过吃了几顿饭而已。为什么好事想不到我,晦气的事却想到我。曲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强调说不必忌讳,我有什么说什么好了。我思索了一会,问孩子是不是她“干爹”的,她点头。我问她“干爹”知道吗,她说暂时不想告诉他,好像要挟他似的。我没想到曲薇还是性情中人,这个时候还为别人着想,不禁对她有了几分尊重。我问她喜欢“干爹”吗,她沉吟不语。少顷,她说不知道是否喜欢,只觉得他人不错,对她特别关照,供她上学读书舍得花钱。我说这种事别人决定不了更替代不了,她自己看着办吧。说完,我起身告辞。曲薇却要我坐一会,并且从床上起来沏杯咖啡递给我。我不喜欢喝咖啡,象征性的品尝一口。也许心情使然,那味道像橄榄。曲薇又回到床上,目光逗留在天花板上。她寻思少许,一脸凝重的问我,是不是看不起她。“我?”我尴尬地笑了。想到刚才还在卖黄色光盘,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呢。我说北京这个地方充满诱惑,每个人都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我好像没有资格看不起别人,更没有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曲薇淡淡一笑,说她明白我的意思。她还说到北京这么久没有一个好朋友,她觉得我是非常可靠的朋友。既而她漠然一笑,说她错了,在我眼里她与小姐没什么区别。说完,她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几口,随即眼泪一点一点地流下来。她说每次看到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做比较,我可以养活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她什么都不差,凭什么做别人的玩偶。 我表示理解,说这种事情现在很普遍,你情我愿各取所需,没什么不好。曲薇瞥了我一眼,将烟蒂狠狠掐灭在烟灰缸里。她板起面孔说我笑话人不带脏字。我嘿嘿一笑,换上一副善意的表情,说现实如此,不能睁眼说瞎话吧。曲薇没有吭声,似乎认同了我的坦率直言。我们之间话不投机,只好岔开话题闲谈了几句。我觉得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客套一番起身告辞。临走时我问曲薇愿不愿意听我一句真话,她深邃地望着我,认真地说请我来就是想听真话。我很坦诚地告诉她,一个人不应该将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捆在别人的裤带上,依赖别人不是长久之计。我挪着凳子出去的时候,曲薇一直送到大门口。我没想到平时活泼开朗,聪明伶俐的姑娘,令人羡慕的背后竟然有那么多无奈与苦涩。也许,我看到的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又过了几天曲薇再次呼我过去,她说我经常在外面转悠,可不可以找个私人诊所或者大夫。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建议她去正规医院瞧瞧。她叹息一声,显得有点无奈,她说想将孩子拿掉。我一怔,要她再仔细考虑一下,她坚定地说早已想好了。其实蓝靛厂有私人诊所曲薇不会不知道,她大概不想让认识的人知道才请我在别处找。我在四季青找到一家小诊所,将详细地址告诉了她。曲薇晚上打车去诊所做了人流。细细一想她也挺可怜的,才二十岁的姑娘遇到这种事。不过她很坚强,意识到错了没有继续下去。 周末我与陈挺去天意市场进货回来,二姐大老远招手示意要我过去。陈挺抱着一摞子画卷跳下车。我开车来到杂货店。二姐夫见了我,坐在椅子上用拐棍指着我,说我不够意思,有女朋友了不告诉他一声。我嘿嘿笑了,说哪能呢,别拿我穷开心了。他笑着对二姐说,我的嘴严实,油着呢。二姐笑了,说小段哪像你,芝麻点儿的事儿,弄得像过年似的。 我看没什么事,客套几句想离开,二姐笑呵呵说:“慢走啊,小段,何琪的事儿,明儿个有时间再说吧!”“何琪!”我心里不禁一颤。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5(2) 夫妇俩笑了,问我为什么不走啊,二姐夫笑我迈不开步了。我这才缓过神来,问何琪怎么啦。二姐笑着说,小段真够可以的,姑娘追到北京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问二姐怎么回事。二姐从柜台里取出一张纸条说,何琪明天下午两点到北京,要我去西站接她。“我的天呐!”我大吃一惊。 夫妇俩大笑起来,说我乐昏了头,连天都喊了出来。我苦着脸说,还乐呢,哭都没有眼泪了。二姐夫埋怨我不地道,有好事不告诉他们。他再三叮嘱我带何琪过去让他们瞧瞧。我没心思听二姐夫唠叨,脑子里转来转去地想着怎么办。我离开时二姐提醒道,接站时别忘了买束鲜花。我回到住地,陈挺正在给画分类。我要他停下来,快去租间房子。他看我着急慌忙的,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心乱如麻,来不及细说,只是强调他快点儿,务必当天租下来,明天就用。陈挺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敷衍道,租到房子再说吧。陈挺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放下手里的活儿。他刚走到门口我又说租房子的地方最好离我远一点,他诧异地问多远,我说蓝靛厂最好。说完,我将车钥匙扔给了过去,要他骑我的摩托车去。我将画卷分好类,躺在床上寻思起来:何琪怎么突然就来了?为什么事先不打招呼呢?一连串的问号好像烤肉用的铁钩子,一点一点地勾心。我一再告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乱了方寸。我们晚上吃饭时我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陈挺,他非常高兴,告诫我不要再错过了,重蹈孟香的覆辙。“嗳!”我无奈地一声长叹,说何琪来得不是时候。陈挺驳斥了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无话可说,缄默不语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分手后,我去了曲薇家里。曲薇经历了人流事件之后好似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主要心思也用在了学习上。听说她“干爹”因此给了她一笔补偿费。曲薇住的是独门独院,那时已经将其他的两间屋子租给了别人,俨然成了一位房东。她一边沏茶一边说我准有事。我说没事就不能来么。她笑了,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说明来意后她不禁睁大了双眼,连连诧异地说,行啊,小段,真没看出来呀。她比我小,却一直叫我小段。我懒得同她计较。曲薇忽然眉头一皱,若有所思地说,这种事我应该亲自去。我嘿嘿一笑,说我不能开车进站里,这才来麻烦她。曲薇聪明得很,直率地说这不是理由。我笑着说,哪来那么多的理由。她想了想,爽快地说,小妹愿意效劳。我临走的时候要她回来时打车到长春桥,我在桥上等她们。曲薇不解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进村里非去长春桥,是不是想制造一点浪漫。我说何琪的住地在蓝靛厂。曲薇以为听错了,确定没听错时不由得摇摇头,我听到她在背后说我脑子短路。 我收到曲薇呼我的信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开车到长春桥上等着何琪的到来。我想了很多见面时的开场白,觉得俗的太俗,雅的太雅,都不怎么样。干脆心一横,一切顺其自然吧,爱咋咋地。 等人时感觉时间好像停滞了,一分钟比一小时还长。我眼看着一辆辆出租车从桥上疾驰而过,却不见何琪与曲薇的影子,不免有些焦灼不安。终于一辆夏利车来到桥上,何琪与曲薇正在车里看着我。她们刚要开门下车我制止了,吩咐司机继续开车跟着我走。我在前面引路,来到何琪的住地。陈挺早已收拾好屋子等在那里。我们进屋后,我开始给他们一一作介绍。何琪很拘谨,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西瓜瓤。 相互客套寒暄一阵后,陈挺、曲薇借故先走了。我与何琪在一起居然不知说什么。她见我不说话,矜持地看着我也说不出话来。“一路上还好吧?”我总算找到一句话,打破沉默。她点点头,笑着说,蛮好的。停顿片刻,我又想起了一句,问她家里还好吧。她依旧点点头说,蛮好的。 我语无伦次地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说完,干笑了起来。一定比哭还难看。我说她来得够突然的,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话一出口,我觉得欠妥,马上补充了一句,她吓了我一跳。何琪两眼不时地打量我,犹豫了一下,才怯怯地说,她想给我一个惊喜。我做作地笑了。她脸红红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是吗?”我一愣,到北京后早已忘记什么叫生日了。何琪高兴地从包里取出一件包装精美的衣服递到我面前,说是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又惊又喜,又苦恼又无奈。心里酸酸地,涩涩地。那是一件李宁牌的红色T恤衫。她将衣服在我身上比试了一下,要我穿上试试合身么。我只好脱下上衣穿上T恤衫。她马上从包里取出化妆盒,打开后要我照一下镜子。我对着镜子一看,衣服不但合身,还显得精神。我知道此刻只能穿着它,一旦脱下来何琪会不开心的。我要她好好睡一觉,然后带她出去吃东西。她说一点儿都不累。我笑着说刚到北京的人都这样,兴奋过头了感觉不到疲劳。她笑着说,真的没觉着累。“好!”我爽朗地说,马上带她出去转转。她高兴地跳了起来。北京的夜色真美,新的街,新的巷,新的酒吧,新的夜总会,新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金碧辉煌。沿着新的柏油马路徐徐而上,顿时来到盘根错节,四通八达的立交桥上,极目远眺,霓虹彩灯像两条串在一起的夜明珠一路延伸而去,望不到边际,仿佛缀满繁星的天堂,拖着灯光的车辆呼啸而过,好似夜空的流星一掠而过,一切恍如梦境,分不清哪里是天堂,哪里是人间。何琪初来北京与我当初一样,感觉一切都那么美丽,那么陌生,那么好奇。她不时地发出兴奋的惊叫,又不时地目瞪口呆,曾多次要我临时停车,站在她认为很美丽的地方欢呼雀跃,流连忘返。看着她喜悦、快乐的样子,我想起初到北京时的情景。虽然我没有她这样近距离的浏览北京夜景,不过心情依如这般欢快。这就是北京!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呈现出她的美丽,她的辉煌,她的繁华,甚至她无以伦比的尊贵。可是她好像蒙着面纱的圣洁少女,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她,读懂她,更不用说拥抱她了。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5(3) 我不知一直走了多远,只觉得控制油门的手指已经有点麻木了。我好几次想掉头回去,但看到何琪的高兴劲又犹豫起来。毕竟她第一次来北京,我不想给她留下太多的遗憾。天安门任何时候都是熙熙攘攘、纷至沓来的人群。何琪像个孩子似的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摸摸那儿,似乎不闹腾闹腾,少了许多到此一游的惬意。何琪好似服了兴奋剂,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居然还有如此旺盛的精力。我实在感到有些累,只好提醒她该回去了。何琪的兴致顿时一落千丈。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恋恋不舍地说她想看升国旗。我笑着对她说,改天一定带她来实现这个愿望。我们返回途中我加大油门一路狂奔。我们交谈时何琪说,她是办了停薪留职,瞒着父母来北京的。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紧急煞车停在路边。也许没有心理准备,只听何琪惊叫一声,差点从车上甩出去。“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出来?”“我给他们留信啦。”“天呐!”我禁不住感叹道。何琪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随即又慢慢低下头。我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思忖少许,要她尽快给家里人报平安,免得他们着急。 我们回到蓝靛厂敲了很长时间的院门,房东才嘟嘟嚷嚷地开门,开门后一脸不悦地说以后别回来得太晚了。 我连连说好话,赔不是。房东进屋后,我要何琪将凳子拿来。她答应一声飞快跑回屋里把凳子搬了过来,我接过后放到后车座上。她问我干吗去,我说回家。何琪睁大双眼瞪着我“你不住这里?” 我嘿嘿一笑,说那是专门给她租的房子。她“哦”了一声,然后若有所失地望着我。我对她说很多女孩子与她一样,都是一个人租房子住。说完,我冲她挥挥手,然后启动了引擎。摩托车“突突突”地轰鸣起来。“元基!”何琪忽然喊道。我笑望着她,问还有什么事。她嘴角蠕动着,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人害怕。她说话的声音和蜂鸣差不多。我说院子里有很多住户,院门一关,连老鼠都钻不进去。我安慰她说习惯就好了。说完,我顺势加大油门疾驰而去。我没有回头看何琪,因为我没有勇气,一路上几乎是慌不择路。第二天我十二点多钟才醒来。寻呼机的显示屏上,同一个电话寻呼了N遍。我急急忙忙洗脸刷牙,凑巧刚搬过来的小伙子洗衣服,我们在水龙头前寒暄了几句。他的名字有点怪怪地,叫江波向。他是湖北人,大学毕业后觉得在当地没什么前途就到北京来了。他住在谭琴以前住过的屋子里。我们搭讪了几句,我匆匆去了蓝靛厂。何琪见到我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看到她眼圈通红心里好难过,连忙解释我睡觉太死,没有听到呼机响。我到屋子里一看,何琪的床上到处都是用纸折叠的小船儿。她红着脸说没什么事,叠着玩呢。我们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到附近的小饭馆吃饭。 我问她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她支吾着说没呢。我带她到公用电话前给家里打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她母亲,何琪显得很紧张,不时地咬着嘴唇。 母女俩谈了很久,有些话我不大听得懂。也许我在旁边何琪觉得不太方便说话时小心翼翼的,有时候话到嘴边似乎又咽了回去。何琪突然将电话递给了我,说是她母亲有话同我说。我忐忑不安地接过电话,先礼貌地向对方问好,客套了几句后我很肯定地说:“伯母,请您放心,我保证何琪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完好无损地回到您身边。”我为了让她放心,郑重其事地发誓:绝不食言。然后我将电话递给何琪,挪着凳子回到摩托车上等她。何琪同母亲又交谈了一会,至于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6(1)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开车带何琪去北京各大景点游玩。何琪很开心,笑得阳光灿烂。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在尽量伪装自己。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人大西门卖画,曲薇领着何琪来到我面前。我瞪了曲薇一眼,示意她不该带何琪来,她一脸无奈地冲我笑。何琪看出了破绽,对我说是她要曲薇一起来的。我嘿嘿一笑,说既然来了就一块帮着吆喝吧。她们俩还真配合,一唱一和的帮我卖画。恰好卖光盘的河南小伙子从我身边路过,一见我便大肆炫耀这些天赚了多少钞票,似乎有意气我。晚上我送何琪回住地时她居然将我的凳子放到外面,然后矜持地看着我。我心里有些乱,不敢看她,顾左右而言它。我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要冲动,心里却怦怦乱跳。何琪接了盆水过来要我洗脸,我只好照办。何琪洗漱完了,从身后轻轻搂住了我。我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笑着说我该走了。她将脸贴在我的背上,说不让我走。我没动弹,没吭声,木讷地坐在那里。何琪见我没反应,终于慢慢松开了。我回头望着她,泪水已从她眼角流下来。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微笑着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只有最好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我这样讲绝不是恭维,更不是安慰,而是发自内心的。我没有资格更没有能力接受这份厚重的感情。一个生活没有保障的人,拿什么去爱别人呢。“元基,我懂。”何琪一字一句地说道,说完掉头到门外将凳子搬进来放到我面前。我冲她赞赏地点点头。我回家的途中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也许这一生再也不会遇到如此善良,单纯,痴情的姑娘了。怪只能怪我还没有成家立业的能力和资本。爱情与婚姻对我而言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我没有能力承受它,经营它,维护它。或许等我具备了这些条件之后,爱情已离我渐远。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要么痛苦地接受,要么痛苦地放弃。现实和理想总是背道而驰,我陷入其中左右为难,却又不能不做出选择。而任何选择对我来讲都是极其矛盾与痛苦的。何琪想留下来找份工作,可是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无奈之下在一家餐厅做服务员,没想到上班时遇上一位醉鬼对她动手动脚,她当即同客人闹了起来。老板一见何琪得罪了客人,马上炒了她的鱿鱼。此后几天何琪要我陪她到北京各处浏览观光,我尽量满足她的要求。去长城时路程太远我没有亲自陪她去,那天曲薇抽出一天时间陪她游览了长城。何琪从长城回来后问我,她留下来好呢还是回家好,我笑着说她自己决定好了。她深情地望着我,说一切听我的。我要她走她就回家,我要她留下她就留下来。我苦涩地笑了,说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人取代不了。何琪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她思忖片刻,委婉地说:“元基,你太深啦,让人琢磨不透。”我咽着苦水说她将来会懂的。何琪走了。曲薇与陈挺送她到车站。那天我没有去送她,一个人在万泉河里游泳,一直游到筋疲力尽。曲薇告诉我,何琪很坚强,很坦然,很从容,是笑着离开的。她说那一刻何琪好像突然变得现实了、超脱了。我希望这一切是真的,默默地祝福她一路走好!二姐二姐夫说我傻,陈挺则气急败坏,说我不打光棍就是老天瞎了眼。曲薇相对理性一些,她说我太现实了,这样活着很累。我对此一直保持沉默。其实,我当时的心情翻江倒海,“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卖光盘的小伙子又来找我卖光盘。我那些日子情绪低落,要他等几天再说。也许我运气好,或许老天佑我平安,等我准备入伙卖光盘的时候,那人却被警察抓住了。警察在他家里搜出一箱子黄色光盘,当即被收容审查。后来听说被判入狱四年。我暗自庆幸,多亏那段时间心情不好否则在劫难逃。那人进去不久女友便与别的男人住到了一起,依然干着卖光盘的勾当。看来金钱的诱惑非同凡响,即便有人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还是有很多人铤而走险。好在我不是个贪财的人,所以也少了许多风险和烦恼,当然,应该赚的钱我绝不含糊。一天又一天,我的生活用“苟延残喘的挣扎着”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尽管如此,我依然屁颠屁颠的忙得不亦乐乎,像歌里唱的那样“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他们在追寻什么”。是啊,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可是答案却像宇宙的黑洞永远望不到尽头。潘军到我住地来辞行,说他要去广州了,我没有问为什么。在北京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今天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也许明天便各奔东西,形同陌路了。在这里朋友之间没有生离死别的那种厚重情感,只有祝福,只有再见。潘军说他还会回来的,一定要在广州混出点名堂来。我与他击掌相约,祝他早日风光归来。那天我们边吃边聊,为了给他饯行,我破例喝了一杯啤酒。我从酒吧里出来夜已深了,回到家门口吐了一地。江波向出来解手,见我吐得厉害以为我喝醉了,非要将我背回屋里。我见他一番好意不好拒绝。他将我送到屋里后又将摩托车推进院子里。江波向说话做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甚得人心。尤其讨女孩子喜欢。他知道我平时写点儿东西,偶尔与我谈一些文字上的东西。他的记性很好,看过的东西便不会忘记。记得有一次他看到我将卖不出的山水画垫在床板上,笑着说我“暴殄(zhēn)天物”。我立即纠正到是“暴殄(tiǎn)天物”,他笑了。原来他有意试探我。他事后告诉我这个词很少有人纠正过,我笑着说人家都知道谦虚,不似我这般不知深浅。也许惺惺相惜吧,我们通过这件事很快成了好朋友。江波向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一次我们在小南庄附近吃火锅回来,平时从没听到他唱歌,那天却一路高歌。我受到他的影响,跟着他一起放声大唱,路上行人以为我们是一对精神病。他说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我又何尝不是呢。他说与我一起出来很爽,可以无话不谈。不像在公司里做什么事都要小心翼翼,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新人。我开玩笑说慢慢熬吧,媳妇总会熬成婆。他直言不讳地表示两年内要成为公司的主要骨干。这小子说到做到,如今不仅是公司的主要骨干,而且娶了一位北京姑娘。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6(2) 二姐匆匆到我住地说,鹤岗的朋友来电话找我。她将对方电话号码给了我。我只好打电话过去,那是一家杂货店。寒暄了几句,店主原来是家里的邻居,他说是小勇有事找我。小勇接电话告诉我,说单位的房子要归个人了,要我准备钱回家办理产权转让手续,逾期不办者按自动放弃处理。我当时没有那么多钱,陈挺工资仅够维持生计,江波向一听二话没说将当月一千二百元工资的一大部分借给我,二姐将剩余的款项补上了。我筹措到钱,匆匆回到鹤岗。我在家里办理了房子的事情,自然抽空与朋友们聚一聚。小海的儿子已经满地跑了。小勇也参加了工作。万东泉下岗后做起了小生意。他们与我一样为了生活在忙碌着。他们问我北京怎么样,我用一言难尽来形容。朋友们说一个人在外面太苦了劝我回鹤岗,我笑着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小帆结婚了,丈夫是一位厨师。她得知我回家的消息后与丈夫到家里看我,并且邀请我去他们的饭店吃饭。她还关切地问我有女朋友没有,我嘿嘿一笑,说等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吧。小两口面面相觑,既而问我“为啥呀”,我说那时候男人都消灭得差不多了,该轮到我啦,他们不禁笑了。 小帆似玩笑又不失认真地说,她知道我眼光高,一般女人扒拉眼珠子瞅不上。我无奈地笑了,一语双关地辩称很多事情我是身不由己。我们告别的时候,小帆以妹妹口吻叮嘱我别太挑剔了,我已经老大不小的该成家了。我何尝不想呢!她哪里知道我的苦衷,让自己的另一半喝凉水过日子,于心不忍啊。我在家里折腾了二十多天,临走时到父亲的坟地上特意烧了一大堆纸钱,然后匆匆返回北京。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7(1) 我特意给二姐一家带了一些土特产:木耳,蘑菇和松籽。我到杂货店一看不由得愣住了,杂货店里是一对从没见过的夫妇。他们没等我说话便站了起来,女主人笑呵呵地说:“你是小段吧?”我点点头。她又说她是二姐的大姐,我迟疑一下才缓过神来,很礼貌地喊了声大姐,随即笑着对男的说他一定是大姐夫了。大姐夫眯缝着双眼对我说,怎么着,不像啊。我戏言哪能不像呢,脑门上都贴着标签呢,两口子都笑了。大姐说二姐夸我浑身都是招人爱的肉,她没想到我还这么幽默。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大姐告诉我二姐正在家里做饭。我立即回到车上开车直奔二姐家。二姐看到我回来了,出门迎我进屋。我进屋后大吃一惊:二姐夫一副巨大的照片镶嵌在镜框里,上面挂着黑纱。下面的桌上摆着一些祭祀用品。我惊诧不已,很快反应过来,随即轻轻走到桌前恭恭敬敬点燃一柱香,并且三次深鞠躬。我不知说什么,二姐将菜端到桌上,冲我笑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就一块吃吧。她说我们吃好了再给大姐他们送去。吃饭时二姐告诉我二姐夫临终前还在念叨小段来了没有,她说我回家办事了。二姐夫喘着粗气说:“小兄弟不容易啊,能帮他的就帮帮他。”我听到此处眼泪不禁流了出来,二姐递给我手帕,安慰我:“段啊,甭哭,他瘫痪那多年,这也是一种解脱。”我对二姐说,我不是因为二姐夫的离去而伤心,而是因为他对我的关爱之情。我何德何能?既没帮过他又没做过什么,他却在临终前还惦记着我。二姐感叹地说二姐夫生前与村里人能谈得来的没几个,却对我特有好感,他听到谁说我的不是,跟人猴急猴急的。我解释说,也许是我们行动不便,同病相怜的缘故。二姐说多多少少二姐夫心里还是挺佩服我的,他一直说我是条汉子。二姐亦有同感的表示:“我觉着也是。”我得到二姐的认同感到受宠若惊,忐忑不安。我很坦诚地对她说,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为了生存。二姐夫是在我离开北京三天后突然旧病复发去世的,年仅四十岁。半年后长春桥村拆迁了,二姐用拆迁补偿款在闵庄买了一套新房子。我去过几次,二姐将新家布置得美丽别致又不失庄重。江波向觉得我文笔还说得过去,希望我将精力用在文字上。他为了给我提供安静舒适的环境,我们经过商议搬到了香山脚下一处环境优美,空气清新的地方。也许是有了依靠缺少了危机感,或许我根本没有文字方面的天分,半年下来没写出一件像样的东西。由于江波向表现优异得到了升迁,公司给他提供了一套宿舍,他邀我一同住楼房。我受到身体束缚不适合居住楼房,我们只好分开了。我在香山卖了一段时间枫叶与旅游纪念品,直到有一天曲薇打电话约我吃饭,生活才又发生了新变化。曲薇所在的公司与教育部门联合举办一次全国青少年作文大奖赛,她问我是否有兴趣做初审评委,虽然这只是一次兼职的编外初审评委,但对评审者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在曲薇的力荐之下他们老板和我面谈了一次,当即决定给我这次兼职的机会。为了工作便利我立即从香山搬到西北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从此一步一步地走向新的台阶。当时评一份稿件是一块八毛钱。我兼职四十天得到了五千四百元的报酬。这是我到北京后第一次一次性得到千元以上的收入,而且完全是凭知识得来的,不禁喜上眉梢。我嘴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乐开了花。更高兴的是我评选出来的稿件得到了终审评委的广泛认同,几乎一路绿灯的通过,公司老板对我大加赞赏,以致后来只要有文字方面的活儿都主动打电话找我,并且为我提供极大便利,允许我将东西带回家,只要按时完成任务即可。随着接触层面的增多,我文字方面的潜能得到了极大的发挥。于是有人开始找我做校对,润稿,编辑之类的工作,甚至给一些有资历的人代笔写东西。收入随行就市,一天天的好了起来,生活保障问题终于迎刃而解。陈挺也经过不懈的努力,由一名普通职员上升到经理助理的位置。正当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之时,不幸又一次降临到我身上。这一次差点将我彻底击垮,我度过了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母亲来了。我接到她从车站打来的电话又惊又喜,高兴得唱起歌来。房东大妈问我干吗那么高兴,我兴奋地说,我妈来了。我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决定亲自开车去车站接她。我一路上唱着“世上只有妈妈好”,一路上想象着母亲见到我时惊讶诧异,喜出望外的样子。我沿着西站广场路边行驶,忽然听到久违了的声音:“满仔,我在咯里哩。”我回头一看,路边一位老太太坐在板凳上冲我招手,并且吃力地站起来。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7(2) 我一愣,仔细看了一眼。是,是母亲。五年的时间仿佛过了五十年。母亲面容消瘦,脸色苍白,衰老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她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笑呵呵向我走来。我嗓子里一噎,“妈”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满仔,姆妈想你哩!”母亲脸上笑着,眼里闪动着泪花。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言,人却似是而非,我心里不禁一阵酸楚。我深吸一口气,缓解了一下心头的思绪,微笑着说:“妈,上车,我们回家。” “嗳!”母亲答应一声,一手提着凳子,一手提着包裹,缓慢地走了过来。她说凳子是在家里找老木匠做的,我用得着它。母亲上车时显得小心翼翼。我看到她行动迟缓,沉重,与当年判若两人,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我从母亲手里将包裹接过来放到身前的油箱上。母亲很笨拙地坐到车后座上,将凳子横放在腿上,双手像抱着宝贝似的。长时间坐火车很累人,何况母亲上了年纪。我担心她坐在后面打瞌睡,将车速始终控制在二十五迈之内,并且不时提醒她,不停地问她家里的一些情况,促使她振作精神与我谈话。偶尔,我稍停片刻,一边同母亲闲聊一边吸烟提神。母亲告诉我姐姐在镇上修建了楼房,欠下不少外债。由于供销社不景气,姐姐与姐夫办了停薪留职去深圳打工了,侄儿一同去了深圳。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生活很久了,一直惦记我才决定来北京。我一路上停停走走,不到三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三个多小时。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8(1) 母亲的食欲很差。我买了很多她平时爱吃的东西,她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尝,再三嘱咐我不要乱花钱。晚上歇息时我觉得母亲身上发热,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回答有点累。母亲睡不着,与我聊家常。她说回到老家后大部分时间住在乡下老屋里。我问她为什么不到镇上姐姐家里住,她说常住在满女家让人笑话。我说她的思想观念落后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由衷地说还是和儿子在一起踏实,并强调说:“满仔,你往后到哪里,姆妈就跟你到哪里。”我将脸贴到她手上,要她放心,我们再也不分开。第二天早晨我在院里水龙头前刷牙,房东大妈到屋里向母亲问候。她们寒暄一会儿,房东大妈出来时走到我面前小声问我母亲多大年纪了,我口齿不清地说六十多了。房东大妈惊讶地“哟”了一声,然后顺口说不应该呀,这么大年纪还有这事儿。我问她什么事,房东大妈犹豫了一下,叫我进屋去看看。我急急忙忙洗了脸进屋去看母亲,母亲见我进屋慌里慌张地将衣服盖到褥单上。“妈!怎么啦?”我问。母亲很尴尬地看着我说:“冇事,冇事。”我了解母亲,历来对我报喜不报忧。我走过去将衣服慢慢掀开,顿时吓了一跳。褥单上一滩浓浓的血迹,渗透了一大片。我不由得“咯噔”一下,急切地问她,这是咋回事。母亲涨红脸说:“冇事,冇事,女人都有的。”我知道母亲有事,看到她的样子很窘迫又不好追问下去。于是我走到院子里喊房东大妈出来,要她问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房东大妈抱着小孙子到屋里同母亲聊了一会儿,她怀疑母亲得了妇科病,建议我带母亲去医院做检查。我问她严重吗,她说到医院检查后就会知道了。我当即给陈挺打电话,他说正要抽空过来看望母亲。母亲听说我与陈挺带她去医院检查起初不同意,直到我板起面孔她才不吭声了。临去医院前母亲要洗澡,我看她体质太差,请隔壁的一位姑娘陪她一同去浴池。第二天陈挺打车来接母亲去医院做检查。我随后开车跟了过去。我们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等了很长时间,医生出来问我们谁是家属,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从B超仪器上看子宫上有阴影,还要做CT检查和切片化验进一步确诊。我问她严重吗,医生答复说等到检查后才能确诊,说完几个医生带着母亲去CT室了。经过一系列的检查程序,我们等了很久母亲才出来。医生要我们过两天去医院看检查结果。第二天母亲要出去走走看看,我开车带着她在西北旺附近转了一大圈。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母亲无意中说很久没有照相了。我将车停在照相馆门口,要母亲进去照几张照片。她犹豫了片刻,说还是算了,等哥哥姐姐们聚集到一起照张全家福。我笑着说那还不等到猴年马月啊,说完我冲照相馆里的人招手,要他们给母亲拍张照片。母亲拍完照片出来说想与我照张合影,她说我们好多年没有合影了。我细细一想,上一次合影已经是车祸以前的事了。我立即很有礼貌地请照相馆里的中年人背我进去与母亲照张合影。我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合影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机会。那张照片竟然成了永恒的纪念。 母亲被确诊为子宫瘤。我看到诊断后不由得浑身一抖。我很清楚肿瘤意味着什么。好在那位胖胖的女主任医师信心十足地向我保证,母亲住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身体很快会恢复健康的。我听了她的话总算一块石头落地了。母亲住院离不开人照顾,我本想要姐姐火速来北京。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告诉我已有七个月身孕。我当时鼻子差点气歪了,埋怨她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出现这样的事情。姐姐哭着说,她马上过来。我不耐烦地说她挺着个大肚子能干啥,别来添麻烦了。我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小侄立刻动身到北京来。侄儿十七岁了,我看到他已长成大小伙子,不禁暗自感叹:时间过得真快!母亲住院了。二姐帮忙办理的住院手续。我当时手头钞票不够,二姐先垫上了五千元押金。她那时新开了一家百货批发店,闻讯母亲住院的消息后特意抽出时间来到医院帮忙。侄儿很懂事,日夜守护在医院里。陈挺见我通讯不便将手机给了我,我将寻呼机留给了侄儿。我每天去医院看望母亲,侄儿收到信息立即到楼下来接我。同病室的人开始以为我们是兄弟俩,说我们是一对孝子,得知我们是叔侄时都说母亲命好,有这样的好孙子。病室里的人告诉我侄儿每天给母亲洗脚,我甚感欣慰。母亲旁边的病床住着一位老太太,有一次冲儿孙们发脾气,说这多人有什么用,天天推来推去的,不如人家一个残疾儿子。她说不如死了算了,省得儿孙们劳神。老太太是心肌梗塞,没几天便去了。老太太去了以后,儿孙们哭得惊天动地。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8(2) 也许受到老太太去世的影响,母亲一下子变得胆小起来,脾气很坏。我不在医院的时候她无缘无故冲侄儿发火,为此侄儿在我面前流泪说不知道咋整的,奶奶说骂就骂,一点儿面子都不给。母亲每次看到我立即喜笑颜开,而我离开时她则郁郁不悦。听侄儿说她很少吃东西,我到医院的第一件事便是敦促母亲吃点东西。我偶尔一两天没空儿去医院,小侄打电话告诉我奶奶又不高兴了,一点儿东西也不吃,嚷嚷着要出院,于是我马不停蹄地直奔医院。也许我是儿子吧,母亲看到我心里便踏实起来。我每次到医院母亲免不了要我陪她聊天,我走的时候她目光里透着一种不安和依恋。有一次母亲问我她得了什么病,我如实相告,并安慰她手术后就没事了,并开玩笑说:“你要是还想给我生弟弟妹妹是没指望了。” 母亲难得的一笑,病室里的人都笑了。有人诧异地看着我,也许认为这是大不敬。只要能逗母亲开心一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 母亲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由于一直高烧不退,她很少吃东西,体质日趋虚弱。尽管如此,每次做检查时她依然坚持自己慢慢步行过去,实在觉得累了才同意小侄搀扶。母亲持续高烧,没法动手术,医生建议我改用进口药。我知道进口药价格昂贵,硬着头皮同意了。依照那位胖胖的女主任医师的话,母亲这种病有七八千元费用足够了,实际情况却是一万元押金告罄了,母亲的病没有丝毫起色。我开始着急起来,朋友们闻讯后纷纷主动将钱借给我。陈挺、江波向,竟然从公司借款送到我手里。我一看事情不妙,回到家里考虑筹措资金的办法。我给母亲单位打电话询问医药费是否可以报销一部分,那头说工人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更别提药费了。我知道姐姐的现状,给她打电话等于逼她上绝路。思来想去,我决定将家里的住房卖掉。 侄儿与陈挺一听我要卖房子都愣了。他们说一旦卖掉房子我将来就回不去了。我故作轻松地对他们说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人没了,有多少钱也没用。其实我心里很清楚,卖掉房子意味着鹤岗已经没有我容身之地,我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游子。那种情况下我不卖房子又能如何呢?我甚至做了更坏的打算,房子卖掉若是还不能支付医疗费用,便去街头卖唱乞讨。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当时的情况倘若我是健全人,很可能用极端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老天却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也许老天有眼,看到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所以早早地废掉了我的武功以免祸及他人。房东大妈看我每天忙来忙去往返医院与住地之间,却依旧谈笑风生,从容镇定,跟个没事人似的,非常钦佩。她误以为我很有钱,逢人便夸:“这侄小子了不起啊,她妈住院花恁多钱一点不在乎,整天乐呵呵的。”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强弩之末,精神状态和经济状态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9(1) 我给小勇打电话委托他将房子快点卖掉。我家的房产证和户口簿就放在小勇家里,要他办这件事比较容易一些。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撒谎说做生意要马上用钱。并且再三叮嘱他越快越好,晚了就来不及了。小勇人虽小,却很有头脑。他要我写份委托书立即寄过去。我当即写了委托书并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好在房产证和户口上的户主都是我的名字,小勇办事起来很方便。他接到委托书后马上开始四处联系买主。那天我与往常一样到医院去看母亲,刚好遇到一位小护士出来买东西。她是刚分配到医院来实习的,我们打了声招呼,我刚要开车离去,她却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将车停下了。她看着我,显得有点犹豫。我笑问她是不是有事。她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我笑着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她有点顾虑地悄声告诉我母亲是宫颈癌,已经扩散,有多少钱也没用了。我大吃一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医生没有告诉我。她说是主任亲口说的。医生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想要母亲再多住些日子,到最后实在不行,再下病危通知书。这样医院可以增加收入。说完,小护士便匆匆走了。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侄儿下来接我,我要他背我直接去主任办公室。胖主任见了我笑着打招呼,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单刀直入问她,母亲的病到底如何了,为什么还不做手术。她眯着双眼,笑着说不用着急,这不正在观察嘛。我板着面孔说都观察二十多天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说这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她们正准备请专家会诊,很快会有结果的。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她嚷起来,二十多天了还没结果,搞没搞错?“你不是保证过,动完手术就没事了吗!”胖主任马上矢口否认做过这样的保证,并且振振有词地说,医院不会保证任何病人的康复,他们只是尽力而为。我不禁火冒三丈,声色俱厉地瞪着那位胖主任,恨不能向前去撕烂她那张臭嘴。幸亏侄儿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衣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突突直跳,却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狠狠瞪了那位胖主任一眼,悻悻地问她要观察到什么时候,她狡黠地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说着官话套话安慰我,并且示意侄儿将我背走。侄儿来到我面前,胆怯地看着我,说:“大叔,咱们先去看我奶吧!” 我心里像压着块抖动的石头“怦怦”乱跳,看到侄儿神色紧张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一下愤怒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 侄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大叔,我们走吧。” 我喘着粗气点点头。侄儿背我经过走廊时我要在走廊的窗台上歇息一会。他问咋啦,我说没事。我坐在窗台上点燃香烟吸了几口,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到病房看望母亲。母亲看到我立即来了精神,忙着问这问那,我微笑着敷衍了几句。她见我情绪低落,关切地问我:“满仔,哪里莫舒服哩?” 我咽泪装欢,干笑起来,说没事。母亲叹息一声说:“满仔,你咯段时间受累了,都是姆妈莫好,连累你哩。” 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撒谎说刚才路上看到一个残疾人在路边要钱,觉得挺可怜的。母亲信以为真,对同室的病友说:“莫看我满仔咯个样子,心好得很哩。” 也许母亲常在病友面前说我好话,病室里的人对我非常友好,而且夸我是孝子。其实我是在尽一个“人子”的义务,“孝子”二字从何谈起呢!每个人应该对母亲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如果母爱是海,我们为母亲所做的一切充其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永远不可以将对父母应尽的义务与责任作为孝心来炫耀,这种沽名钓誉的行径极其卑劣。世上只有伟大的母爱,没有伟大的孝心。所谓的“孝子”只是对生命的尊重而已。面对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用什么作为回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 母亲天天盼望做手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那天我刚到病房她便问我为什么还不做手术,我笑着说还没到时候。我们正在谈话有护士进来叫我去主任办公室一趟。我要母亲稍等便与侄儿去了办公室。接待我们的不是那位胖主任医师了,而是戴着眼镜的女医师。她态度谦和,口碑不错。我刚坐下听到了她叹息一声,然后表情凝重地望着我。 我心知肚明,摊牌的时候到了。我要侄儿出去买包香烟,他不大情愿地离开病房。女医师心领神会,随即郑重其事地通知我,经过专家会诊确定母亲的癌变已经扩散,惟一延长生命的办法是化疗。说完,她忸怩作态地看着我。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然方寸大乱,脑子里混沌一片。女医师见我沉默不语,小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知道怎么办,就不用来医院了。女医师深感遗憾地安慰了我几句,将一张单子慢慢递到我面前的桌上,果然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病危通知书。我乜斜了她一眼,问她结果是不是早出来了,一直不告诉家属。她辩称刚诊断出来,并强调是专家会诊。我知道所谓的专家会诊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罢了,不禁忿忿地冷笑道,医院快变成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了。女医师立刻严肃的表示,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此刻终于明白:医院挂着“救死扶伤”的牌子,做的却是“以病捞钱”的勾当,所谓的医德医风早成了一句美丽的谎言。女医师看到我面露愠色,含蓄地催促我快点儿拿主意。她还委婉地说我如果不相信他们可以申请转院。我一听她话里有话,实际上是下逐客令,于是问她是否还有转院的必要。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那副表情比哭丧还难看。我犹豫片刻,无奈地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时女医师支支吾吾告诉我,母亲住院押金快用完了,继续治疗快点交上押金,他们好安排化疗事宜。我很沉重地点点头。我回到病房母亲问我医生叫我做么子,我笑着说没什么大事,通知我准备做化疗。母亲问我什么叫化疗,我那时也不知道何为化疗,敷衍说是手术前的一些准备工作。母亲一听要做手术了,显得很高兴,她说整天在医院烦死哩,早做手术早出院,省得受罪。我好言安慰她一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医院。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9(2) 我开车走出医院大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当时戴着墨镜,眼前模糊一片,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到,惊出一身冷汗。我心有余悸地将车停到人行道上,擦了擦镜片上的泪痕,然后坐在车上点燃一支香烟,猛地吸了起来。我痛恨交集,懊悔当初不该将母亲送到这家医院治疗。也许正是这段日子耽误了母亲病情的最佳治疗时间,进而演变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意识到母亲一天一天离我越来越远了,泪飞顿作倾盆雨。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骑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以为我的车坏在了路上,他停下来问我:“叔叔,您需要帮忙吗?”我愣住了,稍作迟疑,很狼狈地擦了擦脸,笑着对孩子说叔叔没事,不小心沙子吹进了眼睛。孩子诧异地看着我,友善地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我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做一个孩子真好!倘若我是孩子,时光停留在过去,母亲还是那个健康、充满活力的母亲,那该多好啊!当我看到眼前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我知道与许许多多人一样,我别无选择地走在了人生的坎坷路上,已经不能回头了。于是我擦干眼泪,开车奔向回家的路。晚上,陈挺应约来到我的住地。他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骂娘,嚷着要去找那位胖主任算账。我要他冷静,我说要怪只能怪这个医疗制度,惯坏了那些没有天良的医生。我们正在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刚好小勇打电话来告诉我房子找到了买主,要我给出价位。我仔细询问了当地房价,定出五千元的下限。陈挺见我要卖房子急忙将电话拿过去请小勇等一会儿,稍后再打电话通知他。陈挺挂断电话,谨慎地建议我重新考虑一下,他说母亲既然已经这样了,卖掉房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无可奈何地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就这样走吧。 陈挺嘴唇蠕动几下,欲言又止。他见我决心已定,只好打电话通知小勇按计划进行。我不再顾及脸面与自尊了,开始厚着脸皮东挪西借,又筹措到几千元押金交上去,然后急等小勇将房款寄过来接茬。那段日子我饱尝人情冷暖的真正滋味。有的人真情相助,有的人肝胆相照,有的人旁观徘徊,有的人退避三舍。我衷心的感谢那些或多或少给了我帮助与支持的人们,是他们陪我一起走过了那段阴霾的日子。有位叫高伟的小伙子当时在市场开杂货店,我经常去市场买东西刚认识不久。那时他的女友快生产了,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他得知我的情况后依然主动将两千元现金送到我手里,并且告诉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现在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小伙子最近买了新车,又添了一个宝贝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一见面总要好好聊聊。回忆当初感慨万千。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0(1) 母亲做过化疗,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严重了。她目光呆滞,面色灰暗,瘦骨嶙峋。她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的脱落,头顶已经裸露出头皮。母亲焦躁不安,有时狠狠揪下一绺头发拿在手里看上许久,然后一根一根扔到痰盂里。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化疗期间的药物反应。我问母亲还能坚持多久,他们避而不谈敷衍了事。他们只是通知我,母亲又欠下一千多元的医疗费,催我快去交费。我气得肺快炸了,却咬紧牙关不露一丝痕迹。我终于体会到那句老话“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无奈和困窘。母亲似乎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将我叫到床前说:“满仔,算哩,莫要花咯样的冤枉钱哩!”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钱不是问题,花了可以再挣。我要她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并且笑着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母亲一脸憔悴地笑了,握着我的手说:“满仔,姆妈对不住你哩,苦哩你哩!”我心如刀绞,将脸贴在母亲滚烫的手上,歉疚地说:“妈,我是你的儿子,你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母亲苦涩地笑了,然后大声炫耀道“我满仔比哪个差么?我孙子比哪个差么?我莫怕哩!”我听得出来,母亲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我临走时问母亲想吃什么,她说没胃口,随便吧。那段时间母亲每天只喝一点点粥。我说给她买一箱八宝粥。第二天我带上仅有的两千元钱刚准备去医院,侄儿突然打电话哭着说奶奶不见了。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奶奶要下楼走走,他就陪着下来了,奶奶说想吃水饺,他去买水饺回来时奶奶就不见了。我要他回病房找找,他说医院里都找遍了。我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顿时愣住了。若不是侄儿在电话里大声叫喊,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迟疑了一下,催促他继续寻找,我马上过去。我将此事告诉了陈挺,他要我别着急,他立刻从公司赶过去。正当我惊魂未定要去医院之际,却见母亲回来了。我惊愕地望着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母亲乐呵呵来到我面前:“满仔,我回来哩!” “你?”我说不出话来。这时才看到母亲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母亲看到我发愣,笑着说:“满仔,给咯位师傅车钱。”“噢!”我下意识的应道,慌忙掏出一张百元钱递给那人,那人说只要十五元,他没有零钱找。我马上在衣袋里翻了起来,将十五元钞票递给那人。那人开车走后,母亲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她支走了侄儿,自己到医院门口打出租车回来了。母亲说话时不无几分得意,似乎做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我叫苦不迭,可是看到母亲平安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母亲有些倦意,进屋后躺在床上笑着说,还是自己家里舒服自在。房东大妈见母亲回来了,急忙过来问候,两人有说有笑地交谈起来。我这才想起给陈挺与侄儿打电话要他们回来。两位老太太说了会话儿,房东大妈说:“老嫂子,您要是想吃点吗,小段不方便做,您跟我说,我给您做!”母亲笑着说以后少不了麻烦她。陈挺与侄儿回来后觉得不可思议,母亲虚弱成这样居然能自己打车回来。侄儿哭着说:“奶奶你咋能这么整呢?你出事了,我叔还不扒我的皮啊!”母亲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提醒我:“陈挺咯段时间莫少出力受累哦!”她要我去买点菜回来,留陈挺在家里吃饭。我与陈挺相视而笑,然后一同乘车去市场买东西。陈挺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再回医院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陈挺眼泪忽地掉了下来,说自己没用,关键时候起不了作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尽力了,即便我们都是大款,这种事也无可奈何。他哽咽着说:“至少可以让大娘……”我打断了他,无奈地说顺其自然吧,要怪只能怪我这几年一直没在母亲身边,要是早点发现病情,也许还有得救。吃饭时母亲只喝了几口汤。侄儿想起在医院还有些东西没拿回来,我说算了吧,那些盆盆罐罐拿回来也没用,何况还欠医院一千多元医疗费呢。侄儿问我咋整,我瞥了他一眼,说他多此一问。第二天医生打电话给我,客套地询问了母亲的情况后,提到了医疗费的问题,我笑着告诉她这件事要他们主任与我联系,否则免谈。那位胖主任真的打来电话,与我客气的交谈起来。我很礼貌地向她问好,甚至向她家里人问好,却只字不提医疗费的事情。对方见我文不对题,言及其他,只好将话题转到医疗费上。她说马上要结算了,哪个科室欠医疗费哪个科室要负责的,希望我能理解。我笑着问她有多少,她说是一千三百八十元,还说考虑到我是残疾人挺不容易,交上一千三百元就行了。我故作迟疑地犹豫片刻,然后笑呵呵地说,不如这样吧,等哪天她不小心被车撞死了,我给她烧几个亿的纸钱。说完,我关上了手机。凭心而论,我当时的做法很对不起那位胖主任。在医疗体制普遍存在弊端的时候,作为个体她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就整个大环境而言,她算得了什么呢?我将矛头直接指向她的确有失公允。其实,我耿耿于怀的是她向我做出保证后又矢口否认的蛮横态度。因此才上演了我蛮不讲理的一幕。我一直对医生,教师,军人这三种职业心存敬意。从母亲住院以后我逐渐发现医生这个职业太难以令人琢磨了。当它真正救死扶伤的时候,无疑是最美丽最圣洁最神圣的天使,可是当它失去良知或者麻木不仁或者见利忘义的时候,无疑又是最丑陋最肮脏最冷酷的魔鬼。甚至比真正的魔鬼更可怕。因为真正的魔鬼面目狰狞我们可以避而远之,而披着天使面纱的魔鬼我们防不胜防。毫不夸张地说医生这种职业就是在天使与魔鬼之间舞蹈,无论它做出什么样的舞姿造型,看上去都很美。也许有一天医生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了,才是病者真正的福音。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0(2)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小便处于失禁状态。我只好买回一沓沓的婴儿尿不湿供她使用。由于天气炎热,母亲身上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又买回一个大号的浴盆专门用于母亲的个人卫生。母亲开始还可以勉强洗浴,渐渐就力不从心了。我与侄儿毕竟不是女孩子,都不愿意给母亲洗浴。无奈之下只能像小孩似地猜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给母亲洗浴。偶尔,房东大妈主动过来帮忙。愈是这样母亲愈是离不开我,即便我出去买菜她都要同去,怕我跑了似的。我实在没辙,买了一条背婴儿的背带,出去时用背带将她固定在车靠背上。最令我们伤脑筋的是母亲高烧不退,晚上睡不着觉,折腾得我们无法入睡。后来我与侄儿分工,一个守前半夜,一个守后半夜,轮流照看她。有天夜里我熟睡中听到“扑通”一声,急忙起来一看,母亲从床上摔到了地下,我马上挪着凳子过去将母亲搀扶起来。我看到母亲的脸皮磕破了,一气之下扬起巴掌狠狠打在熟睡中侄儿的脸上。侄儿惊醒后欲哭无泪。我见侄儿委屈的样子,心里不禁酸楚起来:他才十七岁,如此精心照顾奶奶殊为不易,何况这根本不是他份内的事。原来母亲急着出去解手,看到我与侄儿在熟睡不忍心叫醒我们,没想到下床时腿发软,跌倒了。我不想重蹈覆辙,于是买了两架很矮的钢丝床,要母亲每天睡在垫着厚被子的钢丝床上,我与侄儿轮流睡在另一架钢丝床上守夜。从那以后,侄儿守夜时再也没有熟睡过。母亲很坚强,疼痛时极少呻吟。她听说“杜冷丁”很贵不肯注射,实在疼痛得受不了,便服用大量解热去痛片。我如何劝她也没用,有时候我急得冲她吼叫,她才偶尔同意注射一针。村里的私人大夫给母亲注射时经常对我说,母亲是少有的坚强女性。母亲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最大的心愿是回老家。虽然她没有说出来,言谈举止中却明显地表露出她想回老家入土为安的迫切愿望。我深知农村的习俗,送母亲回去入土为安需要一大笔的费用,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了,即便有这样的能力我也不敢送她回去。因为母亲的身体脆弱得像一根枯草极有可能在途中便撒手而去。每每想及此处,我不禁深感内疚,隐隐作痛。母亲到了临去的边缘,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说话语无伦次。不过念念不忘的还是念叨哥哥、姐姐什么时候来看看她。我到北京以后早与哥哥失去联系,他给侄儿留下的手机号码早已作废。姐姐当时即将临产,根本来不了。我只好对母亲撒谎说,他们很快就来了。侄儿急得在背后骂他老子,我笑着叱责他大逆不道。房东大妈看到母亲快不行了,有一天邀我去她屋里坐坐。我明白她的心思,笑着请她放心,母亲一旦出现不祥征兆我会立即送到医院去,决不会让母亲在家里离开。她见我早有思想准备,不禁竖起大拇指,她说需要帮忙的地方不必客气,我向她表示感谢。二姐常打电话来询问母亲的病情,我都敷衍过去。我知道她很忙,这种情况下没必要给她添麻烦了。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结婚了。她说小燕子做了我的婆娘。母亲看了还珠格格以后很喜欢小燕子,也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于是在梦里上演了一出好戏。院子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有我缄默不语。我看到母亲的神智开始紊乱,又多了几分苦涩与沉重。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1(1) 母亲大小便流出像脓水一样的东西,我看了心如刀绞。我感觉时间从来没有这样快,母亲离我越来越远几乎进入倒计时。我真希望一天像一年一样漫长,母亲多在几天就多给了我几年尽义务的机会。可是我知道上天不会给我这样的机会了,她要在我心里刻上难以弥补的遗憾烙印,令我对母亲永远怀有一颗歉疚的心。我欲哭无泪,只有痛苦的等待,无奈的等待,这种煎熬好似在油锅里挣扎。 那天母亲精神突然好转非要我开车带她出去玩,我喜出望外。当侄儿准备用背带将母亲固定在车座上时,她拒绝了。我见母亲精神不错同意了她的要求,不过我开车时一直小心翼翼。我问母亲想去哪里,她想了想,说去河边走走。我沿着河边开出很远,母亲要我在一棵大树下停车。她慢慢走下车,望着河里的流水问我:“满仔,咯水从哪里来哩?”我告诉她好像是密云水库。她又问我流到哪里去,我说昆明湖。母亲望着河水发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水能流到老家那条河就好了。我笑了,说母亲的想象力真丰富,那样的话这条河应该叫天河,而不是万泉河了。母亲坐回到车上向我要了一只烟,津津有味地吸起来。我很惊讶:母亲住院以后经常说,嘴里苦得很,抽烟脑壳晕。很久没有吸烟了。我担心母亲坐在车上时间久了会累着,委婉地对她说有点儿饿了,想回家吃饭,她坚持又坐了一会儿才同意回家。一路上她的目光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缓缓流去的河水,好似意犹未尽。我们回到家里我问母亲有没有胃口吃点东西。因为她几天没有进食了,我一直在想方设法给她补充营养。母亲想了想,像老小孩似地笑着说,想吃我以前做过的辣椒炒鸭子。我非常高兴,母亲有了进食的欲望,说明她身体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要侄儿好好看护母亲,自己立即开车到市场买了只鸭子回来。这是母亲来到北京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按道理母亲是不能吃辣椒的,不过我看到母亲吃得那么可口,实在不忍心阻止。心里想,管它呢,只要母亲爱吃,想吃,吃得开心高兴,别说是辣椒,就是吃身上的肉,我也会割一块下来做给她吃。 母亲吃了小半碗饭,已经创住院后的记录了。吃完饭后母亲又吃了一个新鲜桃子与几勺子西瓜,然后要我开车带她出去转转。我要她休息一会,她精神抖搂地说:“咯长时间哩,今天感觉好多哩!”我拗不过她,带她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大圈,她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偶尔路过站台,她要我停车。她慢吞吞地下车后在等车的人群里看来看去,当看到她喜欢的姑娘,冲人家傻笑,吓得人家不敢看她。 母亲回到车上,我问她干吗那样看别人,她笑嘻嘻地说:“满仔你要找个好妹仔做婆娘。”我禁不住笑了,说她想儿媳妇想得快变傻了。她这时埋怨我“当年那妹仔多好,你哦,心忒大哩莫好哦!”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孟香,心想:幸亏她不知道何琪来北京的事情,否则不埋怨死我才怪了。母亲数着指头算起来,她说我与孟香在一起,孩子现在都六七岁了。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又一想,真若那样也许现在生活在家庭琐事的水深火热之中,或许在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呢。母亲免不了数落我一番,然后一再叮嘱我遇到好姑娘不要再犯傻了。我只是笑,我已习惯了她的絮絮叨叨。我再混账,还不至于与身患绝症的母亲顶撞。如果说我是一块棱角分明的顽石,母亲无疑是转动的沙轮,早已将我打磨得光润圆滑了。我在母亲患病期间不知不觉中又成熟了许多,老练了许多。经历得多了,人也就真正长大了。 第二天早上侄儿做好早餐叫我与母亲起来用餐。我到水龙头前刷牙,侄儿在屋里忽然大声问我:“大叔!我奶咋叫不醒呢?” 我一边刷牙一边口齿不清地说也许是昨天太累了。侄儿将早餐端上桌子,我走到母亲面前轻轻叫了两声。母亲没有反应,我又提高声音叫了两声,母亲依旧没有反应。我纳闷了,将脸凑到母亲耳边再提高嗓门喊了两声,母亲还是没有反应。我下意识地握住母亲的手,感到她的手很凉,心里不禁“扑通”乱跳。我立即跳到床上将母亲扶了起来,冲她大声喊了几句。母亲气若游丝地“嗡”了一声,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地看了看,随即又闭上了。我知道大事不妙,让侄儿立即到外面找车来。我用力按住母亲的人中,不断地喊她。房东大妈急忙跑了过来,她用力摇着母亲的双手。母亲终于睁开了双眼,我要她清醒一点儿。她梦呓般地说累了,再睡一会。我大声提醒她千万别睡觉,她“嗯”了一下。侄儿叫来一辆面的,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母亲抬进车里。我与侄儿在车里不停地呼叫母亲,直到309医院。我看到医生将母亲推进急救室,心里倏忽一下紧张起来。几分钟后一位男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问谁是家属,我坐在急救室门口旁边的椅子上慌张地应道:“我是。”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1(2) 医生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问母亲是什么病。我语无伦次地将母亲的病情告诉了他。他犹豫片刻,用温和的口吻问我还抢救吗。他的眼神已经说明这种抢救是徒劳的。医生见我犹豫不决,小声说抢救过来了也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我喘了一口粗气,很压抑地说:“救!”医生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摇了摇头。他这时要我到旁边的窗口先交上一千元急救费押金。我将钱包递给侄儿,要他快去办理。医生又看了我几眼,匆匆进了急救室。我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却说不出“放弃”二字。因为我想起了母亲为了救我,给医生下跪的那一幕。母亲的一生,为了我,为了我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这个时候我若是放弃,实在迈不过良心这道坎。大约过了一刻钟医生出来说,人是过来了,能挺多久谁也说不准。按医院规定,要立即办理住院手续,需要交上五千元押金。我当时没那么多钱,一时犯了难。那位医生见我很为难,主动找到观察室的负责人将我的情况告诉他们。观察室的主任看到我确实困难,要我先交两千元的押金即可。我已是山穷水尽,只好对他说要母亲先住进去,我回去取钱,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看到母亲浑身插着许多输液管从急救室转移到观察室。我轻轻喊了母亲几声,她只是“嗯嗯”应道,眼睛却一直没有睁开,好似在说梦话。我吩咐侄儿几句,打车离开医院。我在车上打电话给陈挺将详情告知,他要我去公司门口等他。司机按着陈挺电话里说的地址开车疾驰而去。陈挺那天很忙没有时间与我同车回医院,他将两千元钱塞到我手里,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匆匆上楼了。我赶回医院要侄儿将押金交给了收费的人。然后我们叔侄俩一直守候在病床边。母亲从急救室出来始终处于半昏迷状态,无论我们如何喊她,也只能偶尔听到她喉咙里“嗯”地一声。到了晚上母亲的身体已经拒绝液体输入,心脏一度停止跳动。医生,护士一通忙活,心脏才恢复微弱跳动。医生好不容易在母亲身上找到血管,针头扎进去以后液体却输不进去。我亲眼看到医生切开了母亲的颈动脉将针头扎进去,惨不忍睹。我看到母亲被折腾来,折腾去,心里非常难过。甚至后悔起来,与其看到她这样活受罪,不如让她在熟睡中静静离去。夜里十一点多母亲突然睁开了双眼,看着我与侄儿,然后气若游丝地念叨着哥哥、姐姐的名字问我,他们来了没有。我笑着痛苦地说他们正在路上。母亲苍白的脸上微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哥哥、姐姐来了要叫醒她。我笑着说一定。母亲慢慢合上眼睛,此后永远没有睁开。十二点五十五分,母亲心脏停止了跳动。医生连打了几针强心剂,已经无力回天。侄儿“哇”地一声大哭,我厉声令他闭嘴。侄儿抽泣着,果然没有出声。护士将一块很大的白布慢慢地盖在母亲身上。我将母亲耷拉在外面的手轻轻地塞到布下。医院有专人将母亲送往太平间,他们问我还有什么要求吗,我木讷地摇摇头。我没有送母亲去太平间,吩咐侄儿去记下母亲在太平间的号码。我看到众人推着母亲渐渐远去,顿时呆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侄儿泪痕斑驳地回来了,我擦去他的眼泪,要他去医院门口叫车。我在车里打电话告诉陈挺母亲已经走了。他在电话那头放声痛哭,急着要马上过来。我阻止了他,说明天有许多事要做,先好好睡觉吧。说完,我挂上了电话。那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母亲走完了她忙碌的一生,辛苦的一生,历经坎坷磨难的一生。 第二天一大早,陈挺急急忙忙赶来了。我们寒暄了几句,他要给朋友们打电话多叫一些人来。我打断了他,对他说没有人喜欢去殡仪馆,也没有人喜欢参加葬礼。他执意要多找些人来,我板着面孔没好气说,这种事没必要满世界张扬。陈挺见我生气了,只好作罢。我们买了一些随葬物品直接去了医院。在医院办完了必要手续,我们到太平间接母亲出来。太平间门口,有专门为亡人穿戴衣物挣钱的人主动找到我们要给母亲穿戴衣物。我拒绝了。我要亲手给母亲穿戴衣物。也许是热胀冷缩的原理,工作人员将母亲从冷柜里拉出来的时候她的眼睛直楞楞地睁开着好似永不瞑目。陈挺与侄儿看到母亲躺在铁柜上睁着双眼不免有些恐惧心理,站在旁边不敢靠近。我挪着凳子走到母亲面前将手掌蒙在她的眼睛上。母亲额头冰冷,好似一阵西伯利亚寒流迅速传遍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像冰凌扎进心里。 过了一会,我感觉手掌下面潮湿了才慢慢抬起手来,轻轻将母亲的眼帘合上。这时我将脸贴在母亲冰冷的脸上,要她放心,她交待过的事情我一定办到。说完,我开始给她换衣物。陈挺与侄儿看到我镇定自若,处之泰然,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来帮忙,起初有点胆怯,很快便从容自若了。母亲当时像石塑一样僵硬,冰冷。与其说我给母亲换衣物,不如说我是在做样子。真正给母亲换衣物的是陈挺与侄儿,没有他们帮忙我根本做不了什么。我不过是在精神上起了一点儿支撑的作用。我要司机开车直奔火化间,陈挺要在殡仪馆给母亲做个简单的送别仪式,我对他说形式上的东西就免了吧。他仍然坚持要做,我苦笑着说要摆谱我们还没有资格,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我让司机直奔火化间。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1(3) 陈挺与侄儿去办理火化前的一些手续,我坐在火化间的椅子上等他们。那天刚好有一位老太太过世,儿孙满堂,哭的喊的叫的,非常热闹。我看到这一切心里不禁凄凉落寞起来。我恨自己,为母亲办一场像样的丧事都做不到。陈挺与侄儿办完手续回来看到人家个个披麻戴孝、哭喊热闹的场面,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安慰他们说,这么多人来办这点儿事,我们三个人就办了,我们是以一顶百,比他们强多了。陈挺与侄儿表情凝重,沉默不语。别看这些人哭得昏天黑地的,说不定都在想着回家后如何分家产呢。其实,我只是“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的自欺欺人罢了。谁不想自己父母的丧事办得热热闹闹呢。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只好以此宽慰自己。陈挺为母亲买了一个七百多元的骨灰盒。在专门烧纸的地方,侄儿跪在母亲的面前烧了一大堆纸钱。我们最后将母亲的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晚上我们在饭馆吃饭,陈挺与小侄一直喝闷酒,气氛非常郁闷压抑。等他们喝多了,才有了一些活跃的生气。陈挺问我以后怎么办,我笑着说,能怎么办?杀人偿命,借债还钱,想办法赚钱还账呗。侄儿酒劲一上来,说话没把门的:“大叔,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为啥我奶的事你一个人扛着,我爸和我姑咋不管呢?”我说不知者不怪,他父亲不知道母亲生病的事情。侄儿涨红着脸说他父亲还是没那份心,要是有那份心平时应该打电话给奶奶。我说他父亲也许现在过得很不如意,所以没面子给母亲打电话联系。“东北人不是要面子嘛!”我笑道。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责怪兄长,出去那么久,怎么不经常与母亲联系呢。侄儿发起了牢骚:“我爷是你送走的,那没花啥钱,也就算啦!我奶奶又是你送走的,可这钱花得也太多啦!这得还到啥时候是个头啊!” 我说管它呢,债多不压身,慢慢来吧。陈挺插了一句,说母亲住院期间所有的费用我们兄弟应该平摊。我笑了,说他们没赶上,我比他们幸运,有机会尽点儿心。我半开玩笑半带酸楚地对侄儿说:“你爸和你姑这辈子是没机会喽!” 我回到家里粗略一算,尽管再三节省,母亲从医院太平间到殡仪馆还是花去了两千多元。我很有感触地对侄儿说,在北京活着的不容易,死了也不容易啊。这不是玩笑话,对我们这些“漂”在北京的低收入者来说的确如此。如果不是陈挺,我真不知道那天如何处理母亲的后事。很久以后我才得知那天花去的所有钱是陈挺挪用的公款,他因此受到老板的严厉训斥,还差点儿丢掉工作。这份深厚的情意令我终生难忘。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2(1) 母亲走后我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在家里连续睡了几天才缓过劲来。细细想来从母亲住院到病逝我一直处于高速运转之中,身心疲惫在所难免。母亲在时我心里始终紧绷着一根弦,不敢有丝毫懈怠,自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母亲一走这口气终于松懈下来,顿时没有了精气神,不倒下才怪了。客观说母亲离去对我的影响不仅是痛苦更多的是歉疚,而所有的苦痛随着母亲的离去灰飞烟灭,代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深深内疚与思考。我经常扪心自问,我为母亲做了什么?我尽到“人子”义务了吗?答案模糊得像一瓶多味果汁,品尝不出来真正滋味。我一边觉得自己尽心尽力了无可厚非,一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好像跑龙套的瞎忙活,眼睁睁看着母亲离我一点点远去却无能为力。母亲生前对我是那样呵护与恩惠,可是当她面临灾难的时候我却无可奈何。也许我的母亲与许多母亲一样平凡而普通。不过就我个人而言,用“伟大”来形容我的母亲一点不过分。她为了我尽了一个母亲所有的一切。没有她的呵护,关爱甚至纵容庇护,或许我今天是另一种景象。父亲给了我理智,正直,宽容;母亲则给了我自信,勇气,坚强。父母生前对我寄予深切的厚望,可是我辜负了他们。父母之所以对我寄予深切厚望并非我比哥哥姐姐聪明或是有潜质,而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舐犊之情。毕竟我与其他孩子不一样,父母的感情天秤自然向我倾斜。好比园丁栽树养花一样,对受到病虫侵扰的树木花草需要多些关照。往往付出的就多了一分牵挂与期许。他们希望汗水没有白流,母亲的表现尤为明显。实事求是地说,无论资质与条件我都不是一块好料,是父母这块肥沃的土壤令我没有过早地夭折,并且一点一点地挣扎着茁壮成长。父母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的财富却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原动力。与物质财富相比,这无疑是天大的馈赠。我怎能不对他们心怀感恩与歉疚呢。孩子对父母的义务与父母对孩子的呵护永远无法相提并论。世上只有忘恩负义的儿女,少有亏待儿女的父母。儿女们对父母做了该做的事自认为很了不起了,可是与父母的付出比起来不过是沧海一粟。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走了以后我没有了痛苦,因为我是孩子。孩子的心是尽了义务即可,而父母的心是永恒的爱!懂得这一点我可以大言不惭地宣布:我长大了。父母在天之灵一定能够听到,因为他们的爱一直在延续。给母亲烧“三七”的那天晚上,我问侄儿想回广州还是留在北京,他说一切听我安排。他又强调工厂里打工挺累的,钱又挣得不多。我笑着说,北京也不好混。侄儿说我要他走他就走,我要他留他就留。我知道他曲解了我的原意,于是笑着说想不留他也难,他爷爷奶奶再三交待过要好好对待他们的宝贝孙子。侄儿这才笑了,说他马上出去找工作。我告诉他“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看着我,显得一脸困惑。我笑了,心想:他根本不懂,跟他说这些不为时过早。我建议他先学点本事再去找工作,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只给他三个月时间,行不行看他的造化。侄儿掷地有声地表示一定不会给我丢脸。我将他送到电脑速成班学习一段时间,然后介绍他去网吧实习。网吧主人是我的朋友,他一边在酒吧做歌手一边经营网吧。他叫小舟,新疆人。他听说是我侄儿,不但爽快答应了而且按网管待遇支付薪水。侄儿在那里实习一段时间后,陈挺将他介绍到一家数码相机公司工作。侄儿正式参加工作以后我建议他搬出去住。他开始不同意,说在我身边互相有个照应。我横下心说,他是他,我是我,他不用想着管我,我更不会管他。他见我决心已定,没有再说什么。他搬走那天我希望他做人明辨是非,明理诚信。这是父亲遗言中对我的要求,我将它传给了下一代。侄儿很懂事,工作兢兢业业,为人处事还说得过去。他现在有了女朋友,女孩子人很好,不但勤俭持家,而且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北京是一个朝气蓬勃,日新月异的大都市。机遇和挑战无处不在,诱惑和陷阱无孔不入。有人扬名立万,有人颓废沉沦,大多数人则满怀憧憬地徘徊在理想与现实的边缘,忙忙碌碌,行色匆匆。没人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不过每个人星星点点的欲望之火不会因为明天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泯灭。这就是北京的魅力!她兼收并蓄,包罗万象;纷至沓来的人们大多看准了这一点,才抱着侥幸心理前仆后继,簇拥而来。若将都市比喻成一座欲望膨胀的火山,用“铺天盖地的飞蛾”来形容漂在北京的人真是再恰当不过了。飞蛾扑火的一刹那,感觉一定痛快淋漓。或许飞蛾扑火之前看到了天堂,否则不会有那么多飞蛾向着燃烧的火焰迎面扑去。代价是疼痛的,甚至毁灭,但正是这种疼痛与毁灭造就了另一种重生。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2(2) 我与许许多多人一样,很想体验一下飞蛾扑火时痛快淋漓的感觉。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因为上天扣留了我飞翔的翅膀。所以轰轰烈烈的重生对我来说只是美丽的奢望,于是我别无选择地走在生存的路上。母亲走了以后我情绪低落了一阵子,随后想方设法挣钱还债。母亲治疗期间大部分费用是向朋友们借的。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我揽了一些文字类兼职的活做。随着经验的不断积累,又有一点文字的底子,我的胆子越来越大。什么编辑呀,编写呀,代写呀,润稿呀,校对呀等等,只要价钱合理,来者不拒。我虽然兼职,工作却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深得客户的信赖与好评。我兼职过的地方只要有适合我做的事情,客户一般情况下首先会想到我。有些热情好心的客户还将我介绍给同行们,因此我的收入渐渐有了保障。我最得意的一件事是给中山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文集做编辑。文集里包括散文,诗歌,小说,戏剧等多种文学体裁。公司老板指名道姓要我做编辑,我接到任务后诚惶诚恐。毕竟这是大学教授一生的心血,我有能力胜任吗?为此我查阅了许多资料,并且多次与作者本人沟通。书出版时老教授特意给我写来了感谢信。我心里非常高兴,那种被人认同的满足感令我欣喜若狂。有了一次这样的经历,我的自信心像火箭升天似的一下子腾空而起。我那时偶尔给一些有资历的人代笔写东西,反应还不错。遗憾的是自己写的东西却署上别人的名字,心里不免怪怪的,酸酸的。可是一想到“这是我写的”不禁又多了几分自豪感。我曾在许多挂靠大公司名下的小公司兼职过。多次担当过这些小公司主办的青少年作文大奖赛评委。类似的大赛难免有些猫腻,不过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在我的手下没有遗漏过一篇好文章。尽管客户为了经济利益要我变通,我总是能够找到委婉推却的办法敷衍过去。与我合作过的客户知道我的为人,很少勉强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我有时碍于朋友的情面时不时地接到代写毕业论文,职称论文,甚至公司领导与单位领导的演讲稿,类似的事情我在收费上毫不客气。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普通而平凡。虽然没有固定的工作,收入起伏不定,我的生活却过得有滋有味。我经常与朋友们聚在一起品品茶,聊聊天,涮涮锅仔,谈古论今,天南海北地闲聊天下事。高兴时开车出去四处转转,一路上唱着流行歌曲,哼着开心小调。我住过的地方很多人见过我一路高歌的情景,有人羡慕,有人惊讶,有人感叹,有人不屑。我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自己开心就好。 我搬家时房东大妈舍不得我走,好在我住的地方离她不远。有一次大妈包了饺子送到我家里,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投桃报李,常去她家里看看,有时带着相机给他们一家人照相。大妈喜欢我照的相片,因此经常夸我:“侄小子干什么都是把好手。” 一天曲薇约我吃饭,说她要走了。我问她去哪里,她讳莫如深地表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言她早已辞掉了工作,傍上了大款。后来又听说她相处了几个男朋友,不知道为何都无果而终。她一度重操旧业在高档的娱乐场所做小姐。现在的男朋友比她大十七岁,她红着脸说年纪是大了点。我笑着安慰她只要真心相爱,两情相悦,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沉思片刻,说那个人允诺与她一起移民去加拿大。我开玩笑说她以后的身份可是华侨了,她深邃地看了我一眼,没吭声。我们闲聊时她问我“彩虹美人”那首歌词写的是不是她,我微微一笑,说一时有感而发,正好她那天出现在那个点上。我如实告诉她形是她,神却不是。她矜持地说,只要沾点边就心满意足了。我们那天的谈话开诚布公。曲薇第一次向我透露她知道我心里一直看不起她,因为她走过一段弯路。我很直率地说再美丽的女人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女人真正永远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气质,修养,内涵以及对生活的态度。她点头表示认同。她突然叫了我一声“段哥”,此前她一直叫我“小段”。乍听起来反而令我不习惯。她说在北京最幸运的一件事是认识了我,我很意外,觉得这话我说比较合适,因为我第一次重要的兼职是她力荐的结果。正是那次兼职使我接触到文字领域的工作,此后才有了许多兼职的机会。即便她离开了那家小公司,我与客户的关系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说若不是遇到我,也许还过着“二奶”的日子,没准儿早做了小姐。她每次看到我在人大西门卖画心里便想:自己好歹是大学生,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如一个残疾人呢?曲薇说这就是榜样的力量,是我对生活的积极态度刺激了她,促使她下决心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说完,她笑盈盈地望着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虽然高兴却谦虚地说是她骨子里有血性,我不过出现在了那个点上,刚好激发了她不甘堕落的热血。她微微一笑,说在文化公司上班的时候听到有兼职的活立即想到了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特想帮我。我调侃说女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她们的天性富有同情心。她嫣然一笑说也不尽然,残疾人太多了,为什么只想帮我,因为我与别人不一样。我嘿嘿一笑,戏谑地说,我身上缺的部件多啊。她忍俊不禁,格格笑了。很少见到她这样开怀大笑,也许这才是她真实的一面。我们聊了很久,曲薇始终对我大加赞赏。她甚至说一直用仰视的目光看着我,将我作为效仿的目标。我受宠若惊,不免飘飘然。曲薇临走时忽然问我喜欢什么动物,我愣了一下,告诉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沉吟片刻,要我好好想想。我思索了一会,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动物是我喜欢的。她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很像一种动物。我?像一种动物?世界上有像我这样的动物?我开玩笑说不会是好莱坞大片里的怪物吧。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像蛇,并加重语气强调说我就是蛇。说完,她笑呵呵地望着我。我问她是不是太恐怖了点,她要我好好想想比喻的是否形象贴切。我想了想,觉得有点意思,未置可否地嘿嘿一笑。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2(3) 我们告别时我祝她在国外生活得幸福快乐,希望她干出一番事业来。她不无伤感地说,梦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只想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点点头说,很好。曲薇2003年去了加拿大。是真是假,我无从考证。权当她是真的吧,衷心的祝福她开心,快乐。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3 偶然在电视里看到“人与自然”栏目专门介绍蛇的片子,我想起了曲薇的话,她说我像蛇。细细想来,真像那么回事。也许她说得对,我是一条游弋在诱惑与陷阱边缘的蛇。我看了那部专题片,真的开始有点喜欢蛇。喜欢它柔美的体型,喜欢它灵敏的嗅觉,更喜欢它迅速快捷的反应能力以及捕捉猎物的本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蛇,潜行在城市森林之中,一旦发现目标,慢慢靠近,然后一跃而起将其捕获。蛇捕捉猎物依靠毒信一击中的,而我获取猎物依靠仅有的左手。蛇没有脚可以四处游荡,我没有脚可以纵横驰骋。我与蛇最大的区别,它的血是冷的,我的血是热的。它比我冷酷,我比它热情。蛇为了生存不讲游戏规则,于是有了农夫和蛇的故事,人人避之不及。我为了生存却始终恪守道德底线,所以很多“农夫”喜欢我,人人与我携手共进,于是一个个感动的故事发生了。 去年秋天我想好好休息一段时间,顺便写点自己的东西,于是搬到十三陵的景陵村居住了半年。今年春天有家客户和中国校园文学协会联合举办首届“新人杯”全国青少年作文大奖赛,在客户的极力推荐下我有幸担当了大奖赛的编外评委。我评审的很多稿件与终审评委基本吻合,尤为高兴的是我的笔下出了两个特等奖,占了名额的五分之一。一个一等奖,占了名额的十分之一。遗憾的是我写点东西的愿望又延迟了一阵子。我现在依然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兼职的工作。偶尔做做写手、枪手之类的事情。我所以将这一切写出来只想告诉人们:没有健全的身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一颗健全的心。热爱生活吧,感恩生命吧,锲而不舍的精神不仅能够改变命运而且可以创造百分百的美丽。芸芸众生之中每个人都是一分子,从容坦然地面对一切,生活处处充满阳光。我感恩生命的奇迹,所以一路快乐地走来。那么多人关心我,帮助我,呵护我,支持我,我有什么理由不沿着铺满鲜花的路走下去呢!我向所有关爱过我的人们深深鞠躬,谢谢你们!我将一路踏歌而行,将生命的宽度和长度一直延伸下去。我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更没有轰轰烈烈的辉煌,只有生活的一点体会与感悟。它们好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点点滴滴,于是汇聚成泉。若是能在你心里滋润一小块绿地,我将荣幸之至。让我们携起手来,一起迎接明天的朝阳吧!2006年2月15日 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这扇门,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只有执著坚持永不放弃的人才可以走进来。其实,这扇门从来没有关上过,一直等待着我们走进去,只是很多人还没走到它的门口便先放弃了而已。于是,我一直慢慢地走着。虽然有点累,有点苦,甚至有点痛,可是我知道我离那扇门越来越近,只是还需要一些运气和机遇。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上天作美。2005年秋天有同乡到北京来办事,经他介绍认识了刘烨先生。我们年龄相当,趣味相投。不同的是他事业有成,公司已初具规模,正是大展宏图之时。我没想到偌大的北京城居然还有一位同乡在这里寻梦已久。刘烨先生具有湖南人特有的性格特点,求真务实。他听了我的遭遇、看到我的实际情况以后,既惊讶又关切,建议我写一本书。我原想写一部小说的,他说我就是一本很好的书,鼓励我将自己的经历写出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写的,和普通人一样平凡而渺小。他说我虽然平凡而渺小,可是我的经历和行为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和做到的。正是这种平凡和渺小才蕴涵了一个人对生活的真正理解和感悟。他要我想想:我为什么能够走到今天? 刘烨先生的话,像一块石头在我的心湖上泛起阵阵涟漪。是的,我为什么能够走到今天?就我个人而言,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倒是那些关心我,支持我,帮助过我的人们值得写一写:像姑姑,大妈,小红姐;小海,陈挺,二姐和二哥,高伟,江波向;还有孟香,小帆,曲薇,陈丹等等,而其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为我操劳了一生,牵挂了一生,呵护了一生,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心里仍然念念不忘。所以说我是一个幸福快乐的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同时我又是一个内疚压抑的人,背负着还不清的感情债。我除了感恩生命的奇迹还能做什么呢?!刘烨先生的提醒和帮助促使我拿起了沉甸甸的笔,还原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希望能给残疾朋友一点点启示,给健全人一点点鞭策。世界没有抛弃任何人,首先要自尊自爱;世界是五彩缤纷的,积极参与了才能看到它的美丽。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我就心满意足了。上帝是公平的!她收去了我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却给了我一颗顽强不屈的心。我不是上帝的宠儿,她却使我懂得了一条做人的基本准则,“不管生活有多么艰难,我们都要微笑着去面对!” 我相信,只要不放弃,我便不会成为上帝的弃儿!财富可以改变生活的状态,身体可以影响人生的质量,心灵则决定了生命的长度。人,只能活一次,是否精彩,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行为方式!谢谢你们,亲爱的人们! 段云球2005年冬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