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居,连这你也不知道啊?那是导盲犬啦。”不知为何,竟是由走在前面的阵内回答。“听说导盲犬很聪明,叫它坐下,它就会一直坐在原地不动。真是太厉害了,我完全没料到它会躲在那里呢。”“你唱的歌非常好听喔。”最前面的妇女说道,阵内“哼”了一声作为回应。CAMP·帐篷我们被带到一辆不晓得车种为何,只看得出是箱型车的警车上。后座全被拆掉,空间变得很大,还加装了窗帘。从银行步出的鸭居等人立刻被警方围住,宛如遭到海浪席卷似地被带上那辆箱型车里。进入车内后他们总算能取下面具。鸭居心想:终于真正获释了。车上有两名警官及一名身穿白袍的医师看着鸭居等人。“那只狗是?”一名戴眼镜的警官指着永濑身边的拉布拉多犬。“它叫贝丝。”永濑回答。它的下颚细长,看起来非常聪敏。“是只导盲犬,刚刚一直待在银行里。”“一直?”警官很惊讶。“它一直跟在你身边吗?”“它什么时候进去的啊?”阵内问。“打从一开始。”永濑笑道。“抢匪闯进银行时我正坐在柜台前的长椅上,贝丝则趴在地上。由于我根本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只好对它说:‘Wait。’”阵内露出崇拜的神情点头说道:“人家都说导盲犬很聪明,原来是真的啊。”那种说话口气就像是在为朋友感到骄傲似的。“怎样,鸭居,它很厉害吧?”一得知永濑是个全盲的残障人士,警官与医师都发出了难以判断是佩服或叹息的声音,不晓得他们会如何看待永濑。医生一边问诊,一边以听诊器为鸭居等人进行基本的身体检查,除了妇人有贫血现象之外其他人都无大碍。阵内则是将耳朵贴近拉布拉多犬听它心脏的跳动声,以及检查它鼻头的湿润程度,很专心地对它进行健康检查。“早知道有狗在现场,我就会更活跃了。”他喃喃自语地说出这句意义不明的话。一个穿西装的男性出现在两名警官之间。是个年约四十五岁的刑警,眼神相当锐利,全身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两道浓眉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与他相对,车内瞬间变得像是在战地用来拟定战略的帐篷。穿西装的男性依序环视鸭居等人,说:“希望你们能告诉警方银行内的状况。”他可能已经竭力以最温柔的声调说话,但依然听得出他很勉强。“里面共有十二个人,此外还有两个人在另一间房间。”鸭居说明道。刑警探出身子问:“另一间房间?”鸭居说明经纬,指抢匪四处搜寻,发现另外两名行员并加以捆绑,说完后又补了一句“好像”。“为什么最先释放你们?”“你自己去问他们嘛!”阵内很不友善地回答。鸭居知道他一定很不喜欢眼前这名刑警。“因为我们不是行员。”永濑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们是累赘。”鸭居跟着说。“你们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事吗?”刑警边抽动双颊边问道。“何不问问永濑呢?”鸭居朝右边看了一下。穿西装的刑警露出困惑的表情。“呃,可是他……”突然变得支吾其词。他大概是想说:他不是全盲吗?鸭居代替永濑叹了口气,原来他一直以来都受到这样不平等的待遇,只因目不能视,导致他不管做什么事都一定要经过繁琐的手续,光想象就觉得厌烦了。一想到他抱持着将跟这个困扰相伴一辈子的觉悟,内心随即涌现一股不知该称为同情或是尊敬的感触。“永濑,你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吗?”鸭居代替压根不想问的刑警问道。“抢匪之后有何打算呢?”“我想抢匪之后应该会继续释放人质。”永濑缓缓开口说道。“至少会分好几次。里面的人质共有十四个人,而我们四人已经被释放出来,所以里面剩下十人。接下来应该会分批释放这十名人质吧。”穿西装的男人以像是在跟不懂四则运算的小学生说话般的语气,苦笑着说:“他们若这么做,到最后不就一个人质都不剩?你知道十减十等于多少吗?”“是的,人质会一个都不剩。不过,这样慢慢释放人质看起来才比较像样一点,不是吗?”永濑的语气就像随风起舞,轻飘飘地玩弄着人的树叶似的。“像样一点?”刑警说道。“像真正的银行抢匪。”“抢匪若真的释放了所有人质,那他们要怎么逃离现场?你的说法也太不像话了吧。”刑警嗤笑着。鸭居背地里暗暗咒骂:你才不像话咧。“共有十人。”永濑说道。“什么?”穿西装的男人脸色一变。“现在还在银行里的人全部是共犯。”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另外两名警官异口同声地“咦”了一声,鸭居则是对这两名像石雕狮子狗一样一直沉默不语的警官竟会开口说话一事感到惊讶。“这是怎么回事?”阵内与穿西装的刑警同时发问。“意思就是那间银行的行员全部是抢匪的共犯啦。”鸭居再次强调永濑的话。“别开玩笑了!”鸭居感到相当扫兴,心想:真是够了,跟你们比起来,抢匪还比较通情达理一点。永濑抓抓鼻头说:“抢匪会分数次释放人质。”“然后咧?”穿西装的刑警已经懒得再顾虑鸭居等人,改以带有嘲讽意味的语气说:“我问你,他们放走所有人质干嘛?”“混在其中逃离现场。”“抢匪吗?”阵内问道。“若所有人都是共犯,他们要怎么串供都好谈。抢匪可以伪装成人质,趁隙逃出。其他人只要作证说‘抢匪不知不觉就消失了’,这样绝不会穿帮。”“这就是面具的用处吗?”鸭居下意识地问道。“大概吧。”永濑点头。“只要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就没有人知道人质到底长什么模样。即便抢匪混进人质当中也不会被发现,因为戴着面具,谁也没看到彼此的长相。”的确,要是警方事后让鸭居看过所有人质,再问他当时有谁在场,鸭居一定答不出来,因为所有人都戴着面具。“至于抢匪说另一间房间里还有两名人质,那应该也是谎言。”永濑将他在厕所里告诉鸭居的推理再次说出。“这打从一开始就毫无可信度可言。”永濑缓缓说道。“抢匪会刻意强调人质的人数是因为他们若混进人质当中逃离会导致人数不符,所以才用这个把戏让我们以为又多出了两名人质。”“这我就有点不懂了。”阵内抓了抓头发。“换句话说,到底是什么状况啊?”“抢匪要伪装成人质走出银行。”永濑说道。“可是如此一来,不就会多出两名人质吗?所以他们就先多算进两名人质,企图造成错觉。”“他们干嘛这么费事?”阵内噘嘴说道。“你听好!”鸭居开口道。“起初他们计划以更简单的手法完成这桩抢案。原定计划应该只是袭击银行、捆绑人质,然后在警察出现之前快速离去,行员等他们离开之后再报案即可顺利落幕。不料竟有个傻瓜起身抵抗,害得他们开了枪,也使得警察提前赶到,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你是说都是我不好喽?”阵内以我一点都没有错的口气说道。“抢匪慌张地研拟变通方案……”鸭居边想象边说。“为了能够全身而退,他们决定谎报人质的人数。”鸭居原本认为抢匪带分店长离开就是为了商量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但说着说着鸭居又思考了一下,也许抢匪事先就将此意外状况考虑进去了,才会在动手之初就让人质戴上面具。“你们到底在乱说写什么啊!”刑警大声嚷道。“抢匪伪装成人质走出银行?别傻了好不好,他们若这样做,一定会穿帮嘛!”“怎么说?”永濑问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谁是抢匪,谁是人质嘛!”“你要用什么方法区分?他们走出银行时一定会带着面具,打扮成跟其他人质一样。”鸭居反论道。“我们只要稍加调查就能知道人质当中谁不是行员。当然,我们会确认获释的人质身份,即便抢匪假装成行员走出来也能马上识破。”“但如果抢匪真的是行员,那怎么办?”永濑若无其事地说道。啊!鸭居内心为之一震。“抢匪也是行员吗?”“他们原本就是行员,所以只要混进人质当中就无法分辨。并非是抢匪伪装成行员,而是行员伪装成抢匪。只要丢掉口罩及太阳眼镜,银行内就只剩下一群行员了。”“愚蠢之极。”刑警完全不想理会永濑所说的话,还故意叹了口气。“的确是蛮愚蠢的。”永濑反倒很干脆地回应,并高兴地面露微笑。“反正这只是我的推理罢了。”“不过,也还是有可能吧。”鸭居说道。岂止有可能,永濑的推理根本就是正确解答嘛。“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吗?”阵内说道。“不可能啦!”“你不相信吗?”鸭居愉快地看着阵内。“如果真如他所说,我就到那间银行开个定存户头。咱们来赌一赌。”鸭居心想:你根本就没钱可以开户。不过他并未说出口。刑警胸前的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或许是案情有了进展。“够了够了!”他不悦地挥了挥手。“你们的说辞我听够了,可以回去了。……应该确认过他们的身份及联络地址了吧?”刑警说到中途,转向一旁的制服警官确认过后,随即转身离去,车内再度恢复平静。过了不久,车外传出欢呼声,闪光灯也一直闪个不停。鸭居稍稍拉开窗帘往外看。“怎么了吗?”永濑问道。“大概又有人质获释了吧。”天色已暗,鸭居觉得像是在观赏某种非现实的事物,四处亮起的闪光灯看起来跟武器没两样。JUMP·跳跃案发至今已过一周。鸭居坐在车站前的板凳上,望着手中那包在路上拿到的面纸背面的广告。这七天实在过得匆忙,感觉上好像还不满一周。虽说已获释,但之后警方又找了他两次,电视台记者也三度上门访问。鸭居虽然每次都接待了那些旁若无人地将麦克风及摄影机推到他面前的新闻界人士,其实内心有点不安,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才会结束。案发四天后,关西地区发生一桩少年互砍的伤害案件,世人的关注焦点随即转移到那个案件上。就某方面而言,鸭居算是被那个案件救了一命。要是采访攻势持续不断的话,鸭居或阵内一定会怒吼“不要再问我什么面具的事了”,并动手痛扁记者。然后整个人就会被打上马赛克,再度出现在电视新闻画面上。银行枪案的真相至今仍然不明,警方只公布了遭抢金额多达两亿元。据说将钱装进行李箱内逃走的抢匪至今仍下落不明。那天在他们出来之后,进展果然跟永濑的预测一样。抢匪每隔一个小时就提出交换条件并释放人质。首先要求一辆逃亡用的休旅车,换取两名人质;要求警方后退五十公尺,换取四名人质;最后要求空中直升飞机远离,换取四名人质。三项交涉警方都答应了,电视也播放了戴着面具的人质走出银行的画面。里面没有人质了——所有人都察觉到这个事实。在最后四名人质获释同时,警察一举冲进银行。没有发现抢匪的踪影。被当成人质的行员异口同声地说:“抢匪从后门逃走了。”位于银行后门旁的小路上确实发现了有人逃走的痕迹,但却无法断定抢匪是否真的从那条小路逃走。鸭居认为行员必是事先串通好如何捏造出银行抢匪,之后再加以抹消。他虽然相信真相跟永濑的推理相符,却也懒得再去向警方提这件事。鸭居曾在警局内看到十名获释的行员,只是他认不出、也不可能认得出抢匪是否混在其中。鸭居试着想象,如果行员就是抢匪的话,究竟有何企图?或许他们直接把钱藏在银行内,例如出租保险箱里。虽说有抢匪闯入,但警方也不可能调查所有出租保险箱的内容物。大概连抢及口罩也还藏在银行内吧,毕竟那是他们的工作场所,只要另找时间将钱取出,并将可做为证据的衣物丢掉即可。他们只要能广为周知银行内的金额短少了两亿元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吧,鸭居如此推测。或许,打一开始就没有这两亿元也说不定。鸭居曾看过盗用及盗领公款的新闻,难道是在那群行员中,有人不得已盗用了银行公款吗?由于盗用公款的事迹即将败露,不得不设法抵消被挪用的两亿元账目。此时,同情那名行员的同仁想到这个方法。只要当成这两亿元被抢匪抢走就好了嘛!这会不会就是抢案的来龙去脉呢,鸭居如此想象着。当然这只是很不负责任的瞎猜罢了。行员全体为了掩饰同事挪用公款而捏造出银行抢匪。虽然他们多少会受到怀疑,不过只要事先串供,团结一致,应该能与警察对抗。鸭居笑了出来,真的会发生如此不符现实的事吗?案件发生后,直到这一天早上鸭居才第一次打电话给永濑,并对他说警察真是太不懂事了。不料他声音疲累地回答:“我现在没空理警察,因为在那之后我女朋友啰嗦到我都快受不了了。”“啰嗦?”“她每天就只会说:‘你怎么可以丢下我,独自碰到那种事?’”“她一定很担心你吧?”“她是羡慕得要死。”原来如此,鸭居憋住笑意回答。而且她一定也很不满在卷入抢案时还是由贝丝跟在永濑身边吧。下次有机会出来见个面吧,顺便带你女朋友一起来也无妨——在约定好之后,鸭居挂上电话。他有预感能跟永濑成为意气相投的好朋友。“你等很久了吗?”在鸭居未察觉之际,阵内已出现在他眼前。“我忘了带印章,又折回家去拿。”“你总是会忘了带重要的物品。”“话说回来,定存户头要怎么开啊?”至少阵内相信永濑的推测了。“你有钱可以存吗?”鸭居开玩笑地说。“不要小看我!”阵内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掏出钱来,在鸭居的面前摇来晃去。“这是?”“那个抢匪当时不是推了我一把吗?就是在我被绳子绑住、他们开枪之前。当时我扶着的那个柜台上放了这玩意儿。”“放了这玩意儿?你……”鸭居整个人傻住了,这简直就是小偷嘛。“跟两亿元比起来,三十万元根本算不了什么,不是吗?新闻报导写为‘遭抢金额共计两亿又三十万元’吗?他们才不会说‘又三十万元’呢。尾数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定会有的误差罢了。”鸭居既不想反驳,也不想对阵内说教。“咱们快走吧,我不想再进到打烊前的银行了。”走着走着,阵内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抢匪如果真是行员,其他行员也都是共犯的话,那真的很好笑了。”“有什么好笑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抢匪不是一直拿分店长的秃头开玩笑吗?”鸭居回想起来,也跟着笑了。“也对,毕竟他当时处于兴奋状态嘛。”说不定是那个人主动提出他要假扮抢匪。扮演抢匪这件事好像让他乐在其中。“他还真是投入,想必他一定很希望能开枪吧。现在他八成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求职杂志,谁叫当时他一直大喊秃头分店长,这句话肯定会让他无法继续待在那个银行。”阵内笑完之后又点头说:“不过透过这次的经验,我也了解到该怎么当个银行抢匪,例如行为举止之类的……这算是关键技术吧。”宛如不想理会一直谈论着无聊话题的阵内,鸭居助跑跳过了高楼大厦的影子。02孩子们Children1你的宝贝孩子被绑架了喔。听到阵内这么一说,我吓了一大跳。我今年28岁,还是单身,记忆中我没做过足以让我多出个私生子的豪放行为。阵内将报纸递给我。每天早上一到家庭裁判所,我便拿着廉价印章在签到簿上盖章,然后回到座位上听着一旁在看报纸的阵内说些无聊的话题。这就是我每早的例行公事。早上八点之前,办公室里除了我及阵内之外别无他人。这情况也是我工作时的固定景象之一。“十六岁高中生,平安获得警方保护。”这个标题占据了报纸头版,但我完全不晓得曾发生绑架案。报上写着好像是付了赎金之后,这名少年才获释。“我不懂报导管制是什么啦,但是事后才公布‘曾发生一桩绑架案’,这只会让人很困扰耶。”阵内一边拿耳括子清耳朵,一边抱怨道。“这就跟参加同学会时有女孩子说‘其实我以前很喜欢你’一样。这种话不当时说出来就毫无疑义了嘛。武藤,你说是吧?”我充耳不闻。报纸上面还刊登了少年获释后与双亲并排而站的照片。我心想:原来如此,我认识这名少年。我记得很清楚,他是我在半年前负责处理的扒手案件当事人。“对我们这些家裁调查官而言,曾负责调查的少年们就跟亲生子女没两样。”这是主任调查官小山内每次喝酒时一定会说的台词。小山内算是我所任职的家庭裁判所中最年长的少年案件调查官,他总是能脸不红气不喘……,不对,应该是说他特别爱讲这种陈腔滥调。我合上报纸。原来如此,我的宝贝孩子好像被绑架了呢。2距今半年前,我在偶尔还会感受到凉意的九月中旬遇见了这名少年。当天早上跟往常一样,旁边的阵内与我聊起报上的话题。“真幸运!”阵内弹了一下手指。“怎么了?”虽没有兴趣,但基于礼貌我还是搭腔询问。“你看这个。报纸刊载有国中生把嚣张的同班同学找出来,拳打脚踢活活打死了对方。”“这种事有什么好幸运的啊?”“这桩案件发生在县内,不过呢……”阵内紧接着说出发生此案件的市名,原来是隔壁市。“那边不归我们管辖。如果他住的地方离我们这里再近一点,那就麻烦了,这案件就得换我们去处理。我最讨厌这种麻烦案件,所以算很幸运,对吧?”“说的也对。”“武藤,你怎么啦?没什么精神喔。”阵内问道。他刚才明明就像是在念四格漫画的台词,竟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我心情不好。“我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啊。”阵内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是为了之前那个女孩子的事烦恼吧?小山内都告诉我喽。”“你听说啦?”我叹了口气。他指的是几个月前由我负责的女高中生。她好像收了一名素不相识的中年男人五万元,跟他发生性关系。她大概觉得这跟打工一样,很稀松平常。说到这个,虽然与这案件无关,但我实在不太能接受用“援助交际”一词来称呼这样的收受行为。这样的说法会让人分不清楚这个行为当中的哪一部分称为“援助”、哪一部分又叫做“交际”,我觉得直接用“打工性行为”或“商业性交”之类的说法,还比较浅显易懂一些。由于那名女高中生可能有吸毒,所以先被送进了鉴别所,然后再转交给我处理。(注:鉴别所,全名为少年鉴别所,在审判前先短期拘留少年犯,并进行身体检查与心理学方面之调查的机构,类似我国的少年观护所,但少年观护所还具有辅导与短期教育的责任。)我见到她后觉得其实她是个蛮乖巧的女孩子。蛮乖巧的,看起来。“我真的很笨,我好后悔。”她咬着嘴唇的忏悔模样打动了我。“我很喜欢一个同学,但是我提不起勇气向他表白。”看到她红着脸讲这些话,我很认真地觉得一定要设法挽救她。所以我在报告书上写着“只需要保护管束即可”。也就是她的罪尚不需要送到少年院去。我认为让她的人生重新来过,让她有机会跟同学谈谈恋爱,这样对她而言才是最幸福、正确的出发点,法庭也认同我的看法。(注:少年院,少年犯经审判后,情节较重大者便移送至少年院收容与教育,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两年。类似我国的少年矫正学校。)没想到在保护管束期间,她又因犯下同样的过错而被逮捕。这种情形其实很常见。套句小山内曾说过的话:“跟一般上班族相较之下,家裁调查官更容易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遭到背叛。”可是当时的我比之前发生类似的事时更加悲伤,这使我再次见到这名女高中生时只能反复问她“为什么”。我很希望是因为她体内荷尔蒙或自律神经失调,才导致她那样欺骗我。我这么希望着。但是她用很快的速度回嘴道:“我怎么可能会反省?只是若不小心被判进入少年院,那就麻烦大了。再者,学长姐也说过,只要在调查官面前装出一副反省的态度,你们就会变得很温柔。”随后吐着舌头补上一句:“你们太好骗喽。”这件事让我沮丧了好久。与其说是因遭到背叛的不甘心而使得我怒火中烧,倒不如说害我彻底失去了自信。我甚至自问:自信是什么?可见当时情况之糟。“不要在意啦!”阵内一派轻松地说道。“我们只要听听孩子们的说法、听听父母亲的说法,然后归纳一下,写在报告书上就算搞定一桩案件了。你看看放在置物柜里的那叠案件资料,要是很认真地去看待每件案子,那真的没完没了了。”“你说的也对。”“我们又不可能成为每个问题少年的父亲,真要这样做的话那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阵内总是会用这种粗暴的口气说话。“应付应付就好了啦,一个人的人生哪能负担起那么多责任?”不过,在我所认识的调查官中无人像阵内一样那么深受少年们景仰。即便在宣判后,那些少年们还是会打电话给他,有时还会带着班级旅行时买的土产来送他,真的很不可思议。行事沉稳的小山内常对我说:“阵内是我见过最适合当调查官的人,不过你千万不能模仿他的做法喔。”3就算我想模仿,也模仿不来。我有一个与阵内有关的回忆,至今仍然记忆鲜明。不对,那件事不能用回忆这么可爱的名词来形容,说成是心理创伤或许还比较恰当。我刚来到这间家庭裁判所不久的某一天,同事们帮我办欢迎会。那天晚上离开居酒屋后,我与阵内穿过热闹的街道,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回宿舍的途中。我才刚认识阵内不久,完全不晓得这个大我三岁,今年三十一岁的他是个如此奇特的人。当时我还存有以后要多请这个前辈帮忙的念头,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为了抄近路,我们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因而遇见不想碰到的场面。三名少年围住另一名少年,他们应该都是高中生。被围住的那名少年脸色苍白,戴着眼镜,瘦弱的身材散发出弱者的气息。看样子是那三名少年在找眼镜少年的麻烦。是该介入调停、转身逃走、还是大声斥责他们呢?目击当下我无法立刻作出判断,采取适当应对。不过,正当我在思索的时候,阵内却毫不犹豫地逐渐接近那群少年。我非常惊讶,甚至差点就心生敬意。“给我等一下,不准吵架!”阵内走进那群少年当中,很帅气地伸出手说话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在演戏,总之阵内为了保护即将被围殴的少年,鼎立于那三名少年面前。“大叔你是怎样?这不干你的事吧?”三名少年当然对阵内非常不满愤慨。他们的体型很棒,看起来像是运动员,再怎么说阵内独自一人都不太可能赢得过他们,这让我感到很不安。不过,阵内接下来的行动却远超乎我的想象。“臭小鬼们,吵什么吵!”阵内咬字清晰地说出这句话之后,突然转身面对那个脸色苍白的眼镜少年,结结实实地赏了他一拳。毫无防备的眼镜少年就这么被阵内打倒,整个人瘫在电线杆旁的塑胶垃圾桶上,眼镜还歪了一边。我很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三名少年跟我一样讶异地互看,被打的眼镜少年更是惊呼连连。除了阵内之外,在场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状况,包括被打的眼镜少年在内。阵内本人倒是毫不在意事情的发展,缓缓走回我身边,脸上还带着很满足的神情。“你……你这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来,那个眼镜小子就不会被其他三人打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随后转身面对那群少年,高举双手吼道:“我是冠军!你们赶快滚回家睡觉吧!”少年们吓得头歪一边,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可能让他们感到有点错愕,表情变得僵硬。接着不晓得为什么,他们竟扶起那个眼镜少年,四个人宛如要赶紧逃离眼前这个变态似地离开了。或许是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使得他们之间突然萌生出友情吧。总之,阵内的做法,别人确实模仿不来。4阵内在说完“倒不如去宣教还比较快一点”这句话之后,随即翻起报纸,然后把报纸转向我这边说:“喂,你看看这篇报导。”“那个我已经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了。”我答道。有个男人持枪闯入租赁公司董事长的家,企图洗劫钱财,不过因为董事长不在,未能如愿抢到钱的抢匪遂掳走了刚好在家的女佣。“昨天晚上那名女佣趁抢匪不注意时,逃了出来。”据说那名中年女佣在记者会现场显得相当激动。“抢……抢匪跟……跟禽兽没两样!”她这句话引起在场所有记者为之骚然,因为这实在不像是超过五十岁的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应当说的。这话一出,让人觉得与其说她因为被卷入案件当中而受到惊吓,还不如说她纯粹是希望在众多摄影机面前大出风头一番罢了。“那桩抢案发生在我们这里呢。”“是吗?”“抢匪尚未落网,假设逮捕后发现他是未成年,那就变成是我们要面对的案件喽。”我看了看刊登在报纸上的嫌疑犯肖像画,他留着一脸茂密的络腮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几岁的青少年。“这人不可能未成年啦。”“那可不一定,年轻人最讨厌别人以外貌来论断他们。”“拜托,这跟那风马牛不相及吧,而且那名女佣也说抢匪是个四、五十几岁的男性啊?”“没这回事,我想那家伙应该是个青少年,错不了。”阵内耍起性子。“很抱歉喽,武藤。这名留胡须的抢匪还未成年,而且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被送至这里,由你负责与他面谈。”“请不要说出这种不吉利的预言好不好!”我现在状况已经够差了,要是真的碰到这种留着络腮胡,看起来很有威严的高中生,那我大概只能卷着尾巴逃走吧。我拿起从柜子里取出的案件纪录翻了一翻,今天预定要跟一名叫做木原志朗的少年面谈。他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因顺手牵羊偷了本漫画而被移送到这里来。5八点半过后,其他调查官陆续到来,开始今天的工作。七名调查官各自面对着调查中的青少年,烦恼应该怎样处理才合适。志朗同学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二十分钟出现在家裁所的门口。他身边站着一名看似他父亲的男人。青少年与调查官进行面谈时,监护人依规定一定要到场,绝不可缺席。在传唤书上有个监护人栏,我们会将应当到场的家长名称写于栏里。有的调查官会直接写家长的姓名,也有像我这种以“父亲或母亲”这种说法来填写此栏的调查官。我在填写“监护人栏”时,总是希望这些身为家长的人能够稍微多一点“你们可是这名青少年的父母亲喔”的自觉。虽不晓得到底有没有效,但这就跟祷告或英文对话一样,只要脚踏实地地反复去做,应该就会产生功效才对,应该啦。“你是木原志朗同学吗?”我有点紧张,因为遭到背叛的伤感回忆,突然又涌上心头。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回了一声“是的”。他的眼神四处飘移,完全不看我,声音听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看起来比我矮,大概才一百七十公分出头吧。身材瘦弱,头发随意地翻着,还蛮帅气的,颇流行的感觉。“你是志朗同学的父亲吧?”我话刚说完,这名年约四十几岁的男人便粗暴地回答:“嗯。”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好像刚去健行似的,还戴着一副大号的黑框眼镜,不过跟他一点都不搭。我暗中交互观察这两人。冷酷的父亲、紧张害怕的少年,不在意打扮的父亲与帅气的儿子。我内心一边嘀咕着这两句话,一边看着眼前的两人。“我们到面谈室去吧。”我一开口少年就宛若被吓到似地伸直腰杆,看样子他真的非常紧张。我先回座位拿东西,坐在我隔壁的阵内抬起头来,瞄了瞄那对站在入口处的父子一眼,再看了看我紧绷的侧脸,遂拿出一本文库本给我。“这你拿去用。”“这是什么?”“要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将这本书借给那名少年吧。”我伸手接过这本以精装本方式装订的文库本,再次问阵内:“这是什么书?”“是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注:芥川龙之介(1892~1927),日本近代文学名家。《侏儒的话》于一九二三年开始在杂志《文艺春秋》上连载,于芥川死后才出版的随笔集。)我记得这本书里列了芥川龙之介所写的警句。“这种书会有帮助吗?”“帮助可大的咧!”明明毫无根据,但他回答时却显得自信满满。我翻了翻这本书,“道德乃是”这几个字映入了我的眼帘。道德乃是便宜行事的别名,与“靠左行走”极为相似。“这……这种书不太好吧?”我肯定摆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重点不是让他看什么书,而是让他思考什么问题。你可以对那名少年说:‘在下次面谈时,我要你选出这本书当中你最喜欢的句子。’让他有机会思考自己最喜欢的句子是什么,这才是重点。”“请不要随意决定还得进行第二次面谈好不好?”我苦着脸说道。家裁调查官所负责的案件可分为羁押案件及交付案件。羁押案件的当事少年会被移送至鉴别所,在此状况下,我们得前往鉴别所与少年面谈。交付案件则刚好相反,指的是当事少年仍然能够在家过平常生活。一般如顺手牵羊、偷自行车等轻微犯罪都会归类在交付案件,当然像志朗同学这个案件也是。由于交付案件通常不是什么严重的案子,绝大多数只要与当事少年面谈过一次,确认事件的前后关系以及当事少年确实深具悔意之后,写一份报告书即可结案。除了因为某些原因而特别在意当事少年,或是第一次面谈过程不甚顺利之外,通常不太会进行第二次面谈。“别想那么多,你就带着以防万一嘛。”阵内还是硬把书塞进我手里。6面谈室里摆了盆栽及绘画作为装饰,据说是为了不让少年们感到压迫感或紧闭感而设的。我先说出自己的姓名,简单地自我介绍一番之后稍稍看了一下由父亲所写的照会书。那是一份写有志朗同学及其双亲的简历,类似家族介绍般的资料。他父亲与我喜爱的某位小说家同名同姓,连汉字的写法都一样。由于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我以为他与那位小说家有亲戚关系才被取了这个名字,所以我试着以此为话题:“有个作家与你同名呢。”但是他只绷着脸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害我只能跟着很冷淡地以“这样子啊……”来回应他。资料上父亲的职业栏写着“某某餐饮店董事长”,那是很著名的连锁店,包含居酒屋及西餐厅在内,在全国拥有好几间店面。“原来您是那间名店的社长啊。”我故意装出很佩服的模样,他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道:“还好。”“您平常很忙碌吧?”“还好。”“今天刚好不用上班吗?”“算是。”我开始有点火大,不过还是强忍下来,不让怒气显露。但情况严重到我甚至觉得这么不起劲的对话若是再持续下去,我可能会死掉。“我要确认一下犯案事实喔。”我开始念警察送来的“犯案事实纪录”,好让当事少年确认内容记述是否无误。在我念的这段时间,志朗同学一直垂着头。他父亲则是一直看着志朗同学。我个人觉得那样的视线很讨厌,类似盯梢、监视般的冷酷眼神,完全感受不到父亲在注视儿子时该有的柔和及温暖。“能请你一一告诉我吗?”为了尽量让志朗同学放松心情,我语气缓和地继续问。“你是怎么到这间书店去的呢?骑自行车吗?”首先要用简单的问题求得答案。持续这种缓和的询问方式,可以让少年知道在此面谈与在警局接受侦讯或在法庭当中陈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也可让他理解到家裁调查官并非他的敌人,这乃是在面谈时最为重要的一点。我在求职时曾看过一本书如此写道:“活用心理学及社会学的手法,解开少年犯罪的原因及机制,并提出适当处置方式供法官参考的家裁调查官,可说是不良少年问题的专家!”现在回想起来,那本书上的说法蛮微妙的,看起来好像对,却又好像不对。就连我也不禁怀疑,这世上真有不良少年问题专家存在吗?的确,我们每个月至少都得跟二十名以上的少年面谈,与一般人相较之下,接触到不良少年的机会真的比较多。不过担任调查官这么久,我还是找不到少年们犯罪的机制何在。医生只要看看X光片及血液检查结果,就能轻易决定该如何医治病患。但家裁调查官的工作并没有机会享受到这种轻松感。我们会不停地抓着头烦恼,偶尔还必须在闷闷不乐的状况下决断,事后搞不好还会遭到背叛,进而丧失自信;就像我一样。我突然想起阵内之前有次生气的情景,那是前任主任调查官催促他“快点搞定你们手上的案件啦”时所发生的事。“你们不是专家吗?应该凭经验就能分辨出少年犯罪的模式吧?拜托你们快点处理完手上的案件好不好!”那个主任说出如此过分的要求。我想八成是因为破纪录的高温炎热天气持续太长一段时间,才使得他焦躁不安吧。此时阵内开口说道:“面对这些少年时所需要的既非心理学亦非社会学!他们不是统计数字,也不是数学或化学公式,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绝对不希望被说像别人。如果有人说我很像约翰·蓝侬,我也会很受不了。那要是我们调查官以‘喔,这小子的家庭环境是属于那种模式啊’、‘这跟我以前所处理过的不良行为案例一样嘛’之类的说法来加以定型,他们会高兴才怪。这就跟在情人节时收到喜欢的女孩子送的巧克力,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却是跟其他男生收到的一样的人情巧克力的情形一样。这两种状况都是悲剧,但我们要的不是悲剧。调查官得抱持着‘他不像任何人,他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样的想法来面对那些少年才行。”还记得当听到阵内说出这段演讲般的发言时,我在心中非常强烈地加以肯定,甚至还产生了感激之情。只不过阵内本人说完后不到十分钟就拿起橡皮擦一边擦掉报告书上的内容,一边说:“算了,这样就好。只要应付一下就可以了,反正这些少年会干出来的勾当都一样,只有单一模式而已啦。”真是教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若拿小山内的陈腔滥调来说,调查官乃是“明明通晓法律,却在将法律置之度外的地方与少年们对话之人”。而以阵内的说法,调查官则是“身上偷藏手枪的牧师”。话又说回来,眼前这对木原父子还真是难缠,就像是冷淡、寡言又顽固的艺术家。对正处低潮的我而言,实在是一对强敌。我问志朗同学:“当时你是在回家途中吧?”志朗同学的举止有点怪怪的。他听到我的问题时肢体动作先僵住,然后有点惶恐地看着他身边的父亲。他父亲说:“这点小事你就回答吧。”我对他的口气感到很不以为然,不过志朗同学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催促一样,开口回答:“是在放学途中没错。我回家途中刚好会经过那间书店,所以我就骑自行车到那间店去。”志朗同学的目光仍然断断续续地飘移,且带着像是希望得到允许的神情看着他父亲。我心想:这样子不行,志朗同学太过在意他父亲了。于是我请他父亲暂时离席,重新开始跟志朗同学一对一面谈。7面谈室只剩下我及志朗同学,我重新提问。志朗同学的表情变得比较开朗了。我虽然较为放心,但还是很在意刚刚离席的志朗同学的父亲。他在离开面谈室之前狠狠地瞪了志朗同学一眼,并以恐吓般的语气丢下一句:“给我小心一点啊!”“你父亲平常就这个样子吗?”“你说那个人吗?是啊。”志朗同学以“那个人”来称呼父亲,这让我的心情变得很糟。现在有许多孩子会以称呼他人的字眼,例如“那个人”或“那家伙”来称呼父母,甚至在面对面时还会直接称“你”。有时候可能是因不好意思或装腔作势才这么称呼,但这样的称呼却导致不少亲子之间产生了代沟。我看过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里面写道:“俄国这种亲子之间不顾礼貌的对话习惯,在亲子感情融洽时还无所谓,但若吵起架来就另当别论。”我倒是认为就是因为对话时没有礼貌,才会导致亲子吵架。“今天你妈妈没有来吗?”“我妈妈去旅行了。”“你肯用‘妈妈’来称呼你母亲,但却用‘那个人’来称呼你父亲?”志朗同学有点困扰地垂眼,似乎试图想出一个较好的答案,随后又闭口不语。我改问他那天顺手牵羊的情形,他看了看面谈室的出口,支吾其词。这种状况在面谈中出现过好几次。志朗同学原本应该是个很健谈的孩子。毫无理由,我只是直觉地如此认为罢了。硬要说原因的话,我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个擅长对话、沟通,在班上蛮受人瞩目的活泼少年。不过,在我眼前的志朗同学却不太爱讲话。他明明看起来很想跟我说话,但是在开口前总会有所踌躇。造成这种状况的唯一原因,肯定是父亲的出席带给志朗同学莫大的压力。他父亲丢下的那句“给我小心一点啊”束缚了他的心。“志朗同学,你平常假日都做些什么呢?”为了转换心情,我换了个话题。志朗同学并未立即回答,他好像在苦恼回答这个问题也无妨或是应该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小声地回答:“听爵士乐。”“哦,听爵士乐啊?”我不太清楚现在的高中生听爵士乐算不算普通。“你父亲对此有什么看法?”“我爸爸很讨厌爵士乐。”志朗同学小声说道。“他一知道我在听爵士乐,就会生气地关掉音响。”我没察觉到志朗同学只有在这次回答时,以“爸爸”一词来称呼他父亲。“他明明那么喜欢运动服?”“咦?”“爵士乐与运动服听起来很像对吧?”我说道。“运动服、运动爵士、爵士乐。”(注:此句日文原文念作JYA-JI、JYA-ZU、JYAZU,为谐音冷笑话。)志朗同学很认真地问我:“请问武藤先生……,你今年几岁?”“二十八岁。”“哦——”他露出意有所指的表情看着我。“你那是藐视的眼神吧?”“没有啊。”“你当我是个傻瓜,觉得我是个老头子,对吧?”“不……”志朗同学摆出装傻的神情。“只是……,拿运动服及爵士乐来搞笑,实在不太恰当吧。”“这种冷笑话反而会让人觉得新鲜,不是吗?”我刻意强调了“反而”这个字眼。原本我还期待这招豁出去的冷笑话能稍稍打开志朗同学紧闭的心门,不料效果并不如预期的好。“你是很想要那本漫画吗?还是什么都好?”“我应该是……想要那本漫画。”“你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了吗?”“当时并不觉得。”在这种状况下,我们持续对话了一阵子。不过在我问到“现在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之后,他再度陷入沉默。“说说看你当时的心情吧。”我装得像十年老友,语气轻快地询问他,但志朗同学依旧含糊其词。“你若坚持不肯说出真相,那我就要请你下周再过来一趟喽。”我很夸张地加强语气说道。不知为何,志朗同学听到之后反而很高兴地回答:“真的吗?”之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回答。也许他瞧不起我,觉得只要再来面谈一次就可以;或是他不中意我的问话方式。总之他就是不愿意再度开口回话。没办法,我只好请志朗同学到外面等,换他父亲进来面谈。志朗同学在离开面谈室时回头对我说:“请你记得把我刚刚跟你说的话全部告诉那个人。”“将你说过的话全部告诉你父亲?”“嗯,请告诉他我说了些什么。”我回答:“知道了。”不过,却无法理解这个要求的用意何在。我抓了抓头,心想:要我告诉他你讲了什么……,不过志朗同学,你明明什么都没告诉我嘛。8如我所担心的,这名穿着运动服的男人果然是个强敌。我的态度应该还算友善,但他那紧张的神情却一直持续到面谈结束。“那孩子说了些什么?”他劈头就这么问。“他并没有说太多话。”“但也不是什么都没说吧?”他的神态好像要扑上来咬我似的。他大概非得全面掌控孩子的言行,才甘心吧。这名父亲肯定是因为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便以为他的生活方式绝对正确,进而强求孩子跟他过一模一样的人生。连在踢足球或打棒球时,一再使出成功策动过的战术都会被对手看穿了,更何况是人生?要是他以为在人生中同样的作战能够一再生效,那就是太小看人生了。“志朗同学他蛮喜欢听爵士乐呢。”我心平气和地说道。男人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没说。“您是否很讨厌爵士乐呢?”“不知道。”他很粗鲁地回答。“爵士乐其实蛮不错的喔。”其实我也只知道几名萨克斯风手,却装出对爵士乐很熟的样子。“我从没听过爵士乐这玩意。”还不都是因为你会把播放爵士乐的音响关掉。“他还说了什么?”“呃……”我硬是凑出微笑,告诉他:“志朗同学确实没讲什么话,倒是他在家里已向您提过他顺手牵羊的事吗?”“没有。”“他之前是否曾偷过什么东西呢?”“不知道。”不管我怎么问,他就只会回答“不知道”、“不晓得”、“还好”。路旁的自动提款机还比他会说话。“您平常都给志朗同学多少零用钱呢?”“还好。”“大概是多少呢?”我这么一问,他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反问我:“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志朗同学并没回答。”“那我也不想讲。”这算劳啥子理论?我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并开始推测,说不定这对父子打算将我这名正丧失自信的调查官推入更黑暗的深渊,好让我发疯、失去理智。我持续丢出得不到回应的问题,但内心早就放弃了。虽然很不甘心被阵内的预言说中,但我已有进行第二次面谈的觉悟。我请志朗同学进来,让他们父子俩坐在一起,并拜托他们:“请于下周同一时间再过来一趟。就算只有志朗同学一个人来也无妨,但请务必要过来。”“非来不可吗?”志朗同学看着我问道。他好像终于想说话了。我点头说:“非来不可,要是你没出现,我会去你家找你喔。”为了强调严厉,我还特地在句尾加了带有威胁性的话语。大部分少年在听到还要进行第二次面谈时都会面露不悦,觉得麻烦与不安。志朗同学却靠在椅背上,很高兴地点头回应,让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你很高兴吗?”“并不是,只是你不说非来不可的话,我会很困扰。”志朗同学强调地回答。我带点自暴自弃地将阵内给我的文库本交给志朗同学,现在好像只能靠它了。“这本书你拿回去看,算是作业。”他父亲也看了看这本书。“这是芥川龙之介的书,他针对不少事情写下了个人看法。”我虽然不太记得书本内容,仍装出很懂的样子。“啥?作业?”“看完之后,找出你最中意的篇章或句子,就算只有一个也好。”“哦……”志朗同学随手翻了一下,他父亲依然瞪着他。说真的,我并不认为这本《侏儒的话》会有什么效果。大概是因为我想放弃了,才会派下这种作业给他吧。今天就到此告一段落吧,我刚起身说完,志朗同学随即大笑起来。我抬头一看,他已打开那本文库本,面谈室当中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怎么了?”“夹在书里的这本小书是武藤先生你写的吗?”志朗同学从文库本里抽出一本小册子问道。“这不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吧?”“不是我写的……。那是什么啊?”一股不祥的预感害我慌张起来,我忙乱地取回那本小册子打开一看,纸上印着一排打字机字体的标题——侏儒的话 厕所涂鸦篇。跟真正的《侏儒的话》一样,小册子里列了好几句看起来像是警语的句子,只是其内容真的如同是抄自公共厕所的涂鸦,净是些怪东西。求神不如给我纸,毛发也可以。(注:“神”、“纸”与“发”,在日文中皆念作KAMI。)这根本是冷笑话。女生厕所是迷宫不成!时间停住了不成!大概是对情人去上个厕所却迟迟未归感到愕然吧。好想当妇产科医生啊!看到这句话,连我也差点笑了出来。这大概是青春期性欲过剩的男生内心发出的不正当呐喊吧。小册子里列着一大堆意义不明的句子,让我很困惑,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才好。志朗同学说:“武藤先生,这好好笑喔。”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父亲原本一直面无表情,但看到纸上的句子之后也有所转变。“这什么东西啊?”至少看起来,那不像是不愉快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