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猴 / (日)道尾秀介 著 ]书籍介绍:我是个拥有“奇异”耳朵的私家侦探,在玫瑰公寓开了一间小事务所,受托进行各种调查工作,公寓里的邻居们个个看似平凡,却有着各自的拿手好戏和不为人知的故事。这次,我接受了一份有关商业情报间谍案的工作。正当我为天价的报酬欢欣不已之际,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一场离奇的凶杀案……电车上的神秘女子,七年前自杀的伴侣,一张张宿命的扑克牌,我“无意间”听到的内容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的惊人内幕?为什么狗……一到冬天,总觉得心神不宁。星期一,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我望着“谷口乐器”从左到右的立体文字,啃着夹馅面包。刮起的风异常温热,大概是因为这栋办公大楼的顶楼总是聚集着很多人吧。“再过半个月就是腊月了……”我回头。不论男女员工,都没有人穿外套,有人靠在铁网上说笑、有人坐在长椅上吃便当,也有人皱眉盯着手机屏幕,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度过一个小时的午休。铁网上停着几只鸽子,看似和平地鼓起喉咙咕咕叫着。这是位于中野区的老字号乐器行——谷口乐器总公司大楼的顶楼。我看着鸽子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秋绘。认识她也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秋绘就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独自望着鸽子,四周都是高楼大厦。眺望着最爱的鸽子。秋绘的反应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当我下定决心向前搭讪时,她吓了一跳并抬起头,当她看到我的容貌时,更是吓得浑身僵硬。不过,她立刻露出笑容。那个笑容,我认为是她下意识要消弭某种“歧视”的表现。第一次看到我的人,只要还有一点良心,都会做出相同的表情。不过,秋绘的表情有点不一样。我看到她的笑容,觉得初次见面的我们俩确实有什么共通点,此人一定能了解我——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然而……“结果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秋绘搬出我家已经七年了。她死后已经过了六年十一个月。秋绘完全不跟我商量,也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我甚至连不好的预感都没有。原来在真实人生里,坏事发生前是不会有任何坏预兆的。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在福岛县的山林里发现了她的遗体,就在从林道穿越树丛,往山里走约五分钟的地方。据说,秋绘用绳索将自己吊在一棵大麻栎上,没有留下遗书。秋绘选择上吊的场所是我们曾经去过的旅游地点。之后,我开始拒绝与他人深交。不——我原本就对其他人不感兴趣。从小,在更衣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模样的那一天开始;自从承认眼前这个凝视着自己的少年异于常人,有着可怕容貌的那一天开始。“跟你说一件毛骨悚然的事。”这样的话语传进耳里,把我从郁闷的回忆中摇醒。两个身穿蓝与白衬衫的年轻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刚才切入话题的应该是这个穿蓝衬衫的男人。“毛骨悚然的事?”白衬衫反问。“对,你知道狗鼻子为什么比人类灵敏几万倍吗?”“问得真突然……不,我不知道。”“答案很简单。不过在公布答案以前,希望你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讲的事。”“你到底要讲什么?”“就是毛骨悚然的事啊。”这两人的对话让我非常感兴趣,因此我集中精神聆听。“你知道我每天都搭内房线上下班吧?”“我知道,从袖之浦要花将近两个小时绕行东京湾,对吧?”“那你也知道三天前有一架韩国飞机坠毁的事吧?”“当然知道啊,那天晚上每个频道都是那起新闻,隔天报纸的头条也几乎都是那个,不是吗?一般报纸和体育类报纸都是。”我想发达国家没有人不知道那起事故吧。一架满载三百名以上乘客的韩航客机,撞上了阿苏山的山腰,爆炸后起火燃烧,机上无人生还,其中有四名日本乘客。不过,这是指寻获的遗体与乘客人数相同,据说大部分的遗体损伤得很严重,别说身份了,连性别都分辨不出来。失事原因好像是引擎出现不明故障。“好,那就很容易听懂我要讲的事了。”蓝衬衫这么说道,便压低音量,“我在每天上下班的那班车上,一定会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她的身材很好、皮肤很白,脸上戴着一副超大墨镜。一头乌黑的长发总是垂落在脸颊两侧,服装呢……也许有点花俏,不过品味还不错。”“这样啊……然后呢?”“这个女人一上车,一定会面朝车门站着。她在行车途中,一直站在靠海那边的车门,望着窗外,是一直哦。她保持同样的姿势,偶尔发出小小的笑声,呵呵呵地笑着,好像很好笑。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很好奇她究竟在看什么,所以前一阵子……大概在两个星期前吧,我试着站在她身后,跟她一样望向车窗外。然而,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成不变的风景。我配合那女人发笑的时机往外一看,完全没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真的很诡异,不过那大概只是……”“等等,我还没讲完。”感觉蓝衬衫的语气还是很认真,“那个女的只有在电车行进的时候才会望着窗外。一旦电车进站,她就低头不动,好像不想让月台上的乘客看到自己的脸。等到电车离开月台后,她又像先前那样抬起头。”“然后呢?继续望着窗外发笑?”“对,又开始呵呵呵地笑。那女人一直重复这样的举动,一进站就低头,一驶离月台就抬头。”“是不是对自己的容貌没自信?那个女的很喜欢在上下班时看风景,然而并没有引以为豪的容貌,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她一直戴着墨镜,应该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一开始我也这么想。那头长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感觉像是不想让周遭人看见自己的容貌。但是,就算那样也太奇怪了吧?那个女的究竟看到什么在笑呢?我实在搞不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笑点啊。有些事你怎么看也不觉得有趣,但是看在别人眼里,可能很爆笑。譬如说云……”“不是那样的。”那个声音伴随着深刻的恐惧,“其实最近,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三天前那起坠机事件,你还记得是几点发生的吗?”“那是……早上很早的时候吧,是不是七点多?”“没错,那个时间,我正好在电车上,每天坐的那班车。”顶楼刮起强风,两人的对话暂时中断。我集中精神聆听,等待话语声继续传来。“那天早上,我还是站在那女人后面。”蓝衬衫继续说,“她一如往常,戴着超大墨镜眺望窗外,脸还是微微朝上。可是,有一段时间,她好像在思考什么,歪着头,手放在嘴边……,好像视线前方出现了什么很奇妙的东西。我很好奇,于是往她面对的方向看过去。然而,那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物。后来啊,那女人突然‘啊’了一声,然后轻声说道:‘掉下来了……’当时,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可是,一进办公室,有同事看到新闻快报,谈起韩国飞机撞上阿苏山的事件。仔细一问,坠机的时候我正好在车上。”“喂,这……”白衬衫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什么意思?该不会是那女人看到了坠机的瞬间吧?”“没错。”“我说啊,你知道内房线的铁道距离阿苏山有几百公里远吗?”“但是,如果这么想,一切不就有答案了吗?那个女的看到飞机撞山,就在她一如往常眺望窗外,寻找有趣事物的时候。”“你是认真的吗?”“当然,我很认真啊,一直到今天早上为止,我也是半开玩笑地这么想。”“怎么说?”“今天早上,我啊……实在太好奇了,所以终于看到她的脸了。电车摇晃时,我假装没站稳,将上半身倾向女人与车门之间,又以抓吊环的姿势,把手伸到女人面前,用手勾掉她脸上的墨镜。墨镜从她脸上滑落,掉在我的脚边。我看到那女人的眼睛,她迅速低头,然后慌张地捡起墨镜重新戴上,到了下一站,她就匆忙下车了。”此时,蓝衬衫的语气稍微放慢了,“对了,你还记得我一开始问的问题吗?”“嗯,你问‘为什么狗鼻子比人类灵敏几万倍’,对吧?”“没错,就是这个问题。我再问一次,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完全没头绪。”“答案很简单。”“简单……”“答案就在脸部的构造。”“脸部的构造……”“狗的鼻子很大。狗这种动物,鼻子占了脸部的一半哦。”……我将手上最后一口夹馅面包丢进嘴里。感觉内心有一股柔软、温暖的东西慢慢地膨胀,也许是幸福的前兆,也许是命运转动的小小预感。我高举双手,用力伸了一个懒腰,顺便看了手表一眼,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五十五分,午休快结束了。一回神,四周已经没人了,顶楼只剩下我一个。我伸手取下头上一直盖着双耳的东西,拿掉伪装用的超大型耳机,轻风吹过裸露的一对耳朵,真舒服。我的视线转了个方向,望向隔着一条大马路的对面大楼顶楼。那边应该也是从下午一点开始上工吧,我看到刚才那两个谈话让我大感兴趣的衬衫男,也从长椅上起身,走向楼梯口。他们应该不知道,居然有人在这么远的距离偷听他们谈话。一阵转动门把的喀嚓声传来,我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对方的眼睛。“啊……”从出口的厚重铁门后方,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是今年刚进公司的新人,叫什么来着?“三梨先生……辛苦了。”新人看到我,露出奇怪的假笑。此时,我突然冒出恶作剧的想法,来捉弄他一下吧。我拨开两侧的头发,故意露出耳朵。新人的表情瞬间僵硬,呆站在原地,嘴角抽动着。下一瞬间,他就像急着躲进石头的螯虾,以超快的速度将头缩回门后。我追着他走进门内,只见新人一路往下冲,他一手拿着烟和打火机,大概是想在开始上工前,先抽一根烟,才会上顶楼来吧,结果看到了我。真可怜。“不必逃啊啊啊啊——”我半开玩笑地喊叫,对方明显充耳不闻,甚至加快了脚步。这家伙真好玩。最后,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剩下啪跶啪跶的慌乱脚步声逐渐远去。我放慢脚步,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下楼。“不过……”我回想刚才那两人的谈话。或许身边有个有共通点的人,日常生活会有趣些。或许这七年来,已经冻僵了的感情,会稍微恢复一点人气。“鼓起勇气,找她说说话吧。”我这么决定了,有共通点的人再怎么说也难得出现,绝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新朋友那天晚上,我看准其他员工都已打卡下班后,悄悄靠近刈田的办公桌。“部长,从明天起一个星期,我想晚一点上班,不知道可不可以?”刈田顶着一颗油腻的秃头,几乎可以煎荷包蛋了。秃头底下的那双眼睛瞄了我一眼,我老觉得他像极了丑陋的希区柯克(注:美国电影导演,惊险悬念电影创始者。)。“嗯,跟那件事有关吧,没问题,我会替你瞒过其他人。”“感谢!”“对了,三梨,工作进度怎么样了?”“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刈田是谷口乐器的企划部部长,我的座位就在企划部,我在公司里喊他部长,然而他不是我的上司。他是我的客户。我经营一家侦探事务所“幻象”,专门窃听。一个月前,谷口乐器有案子委托我调查,当时陪同社长谷口勋到侦探事务所找我的人,就是刈田。“我们怀疑同行的劲敌黑井乐器盗用我们的设计,希望你替我们找到证据……”这就是委托的内容。根据刈田所说,每当谷口乐器计划推出新商品时,黑井乐器总会抢先一步,发售类似设计的商品——好像就是这样。我接下这份工作,契约时效为一年,还可以领到高额的报酬,这是过去没接过的大案子。就是这个缘故,我伪装成中途被采用的员工,潜入谷口乐器,每天监听黑井乐器总公司内部的情况。黑井乐器总公司就是从顶楼上看到的那栋建筑物,虽然只有五层楼,不过每层楼都非常宽敞,算是一份相当吃力的工作。“如果掌握到什么线索,再跟您联络,我今天就先走了。”“嗯,辛苦了。”我向刈田行过礼,便单手拿着公事包,走出了办公室。按下电梯钮,过了二十秒门打开了。我走进电梯,一个年轻女人正好从里面出来,跟我擦身而过,一股高级香水的余味让我鼻腔发痒。刚才是会计部的牧野吧,人长得还蛮漂亮的,就是看到我会皱眉,让我不爽。“这副德性,也难怪她会皱眉了。”关闭的电梯门内侧是擦得晶亮的不锈钢,它的表面清楚地映着我的脸孔。真帅!我不由得苦笑了。老实说,在征信业界,这双异常的耳朵也带给了我很大的不便,因为实在是太醒目了。“反正隐藏方法多得是。”我从公事包里拿出耳机戴上。这下子,我变成了热爱音乐的上班族。这不是塞进耳内的耳塞式耳机,也不是挂在耳壳上的开放型耳机,而是密闭式耳机,超大又纵长,是一种可以将整只耳朵包覆起来的耳机,而且还有十个以上的按钮,功能很多。这是很棒的伪装,耳机虽然引人注意,耳朵却不会。以毒攻毒!这比喻好像不太恰当。其实不是耳机也无所谓,耳罩之类的也可以,只不过在夏天戴好像有点不自然,于是最后我选择了这个。我轻盈地步出谷口乐器大楼的正面玄关。“帆坂君应该还没走吧?”我拿出手机打回侦探事务所,只响了一声,帆坂就接起电话。“感谢您的来电,这里是幻象侦探事务所。”声音还是这么虚弱。我脑海里浮现出帆坂那张戴眼镜、像豆芽菜的脸。“是我。今天有什么事吗?”“啊,三梨先生,辛苦了。我看看……哇啊!”一声惊呼传来,帆坂的声音消失了,二十秒后才又听到他的声音,“抱歉,话筒掉了。我看看哦,今天没有公事上的来电。”“其他的呢?”“税务局有一通留言——如果无法申报侦探事务所的所得,请到局里说明。”“不理他。”我朝着话筒哼了一声,“那么,你可以下班了,辛苦了——啊,对了。”我告诉帆坂近期可能会有新朋友加入,帆坂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而且当我再加注可能是女性时,他发出“呦!”这种就二十几岁而言相当老派的感叹词。“三梨先生,我会一辈子追随你唷!”我觉得蛮可爱的啊!四天后的星期天,上午七点二十分。“那么,开始吧,本周的狂狂狂……狂热问答!(背景音乐是ABBA最经典的《Money, Money, Money》)”我被收音机播放的声音吵醒,是隔壁203号的收音机。隔壁住了一个妈妈和一对念小学的双胞胎女儿。她们把收音机设定成闹钟,同时也成了我的起床号,省事多了。新宿小巷里的破旧双层公寓“玫瑰公寓”202号,就是幻象侦探事务所兼我的住所。“首先公布上周的正确答案。拍过恐怖电影、名字倒过来念刚好是日文的导演是谁?提示是《午夜凶铃》(美国版)——好了,正确答案是……”“戈尔-维宾斯基!”“戈尔-维宾斯基!哈哈哈,他的名字倒过来就变成了‘下巴’(注:戈尔的日文发音是go a,倒过来就是a go,在日语里是“下巴”的意思。),对吧?大家都知道《午夜凶铃》是日本原作的好莱坞版。对了,由《金刚》的女主角娜奥米-沃茨主演。恭喜答对的听众朋友们!”我伸手捡起地上的电动刮胡刀,今天早上必须比平常更注重外表,因为我就要向她开口,邀请她加入幻象侦探事务所,成为战力之一。“接下来是今天的狂狂狂……狂热运势!M字秃头的人,小吉;内八字的人,中吉;对猫过敏的人,大凶。好了,那么今天的大吉是——耳朵与众不同的人!”“哇啊!”我不自主地叫了出来,啪地拍打膝盖,这占卜太棒了。我忍不住拿起电动刮胡刀充当麦克风,唱起了《浪漫飞行》的第二段。不带一丝阴影向前飞去——事情应该会进展得很顺利。就结论来说,非常顺利。而且比我想像中还要轻松。当天晚上八点过后,我和她并肩坐在新宿御苑附近的酒吧“地下之耳”内。“季节的冬,绘画的绘?”“对,冬绘——很罕见吧!”冬绘在大墨镜的另一端露出笑容。我有点吃惊,将手肘放在吧台上,重新打量对方。“你的表情真奇怪。虽说这名字很罕见,不过应该没有那么奇怪吧?”“不是,是因为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名字跟这个很像……”秋绘和冬绘。偶然这东西真恐怖。“你贵姓?”“夏川。我爸妈好像想用冬与夏取得平衡。”“夏川冬绘啊。”很可惜秋绘并不姓春川,她姓野村。如果连姓氏都相似,会让我觉得太过宿命,令人毛骨悚然。“三梨先生的姓氏也很罕见耶。”“可能吧。在家乡青森县内也只有我家这么一户,就人数而言,只有我和爸妈三人而已。不过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了。”“你爸妈去世了吗?”冬绘微微歪头,窥探我的表情。“对,死了。某年冬天的某天早上,房子的屋顶突然倒塌。好像是偷懒没铲雪,结果屋顶承受不了重量,整个坍塌。我九死一生逃了出来,我爸妈当场死亡。听说死状凄惨,让人不忍心看第二眼,不过我一眼也没看到就是了。”“这样啊……”“后来,我被东京的孤儿院收养,我的名字叫做三梨幸一郎,在这边的学校可是备受同学取笑,大家都笑我是‘孤儿一郎’(注:三梨幸一郎的日语发音是:minashikoichiro,孤儿一郎的日语发音是:minashigoichiro,两者谐音。)。后来,我发现班上有个同学,在国文课拿我的名字开玩笑……”我发现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便不再说下去了。“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久等了。”老板穿着老旧的土黄色夹克,顶着一张历尽沧桑的土黄色脸孔,送来两杯高杯酒。“难得哦,三梨先生,没见过你带女孩子过来。”老板的声音听起来像个重症患者。实际上,我确信有一天一定会听到关于他陈尸三天才被发现的地方新闻,我打算出现在那则新闻报导的画面一角。“我带女孩子来很奇怪吗?”老板抿嘴笑了笑,又走回店的后方。“地下之耳”位于风化区灯红酒绿的巷弄间、走下一条陡峭的楼梯就到了,店内空间呈细长状,仿佛鳗鱼的床铺。长黑霉的木门内侧有一条长吧台,吧台前面摆着十张凳子。这家店是玫瑰公寓的住户之一、我师父野原大叔介绍的。“这里真安静。”“我没看过其他客人。”这样还能经营下去,我时常怀疑老板是不是在暗地里干什么勾当。“对了,三梨先生。”冬绘靠近我,轻声说,“一旦加入幻象,你会替我准备住的地方吗?”我用力点点头。“我家兼侦探事务所就在新宿御苑附近,我打算在那一带替你租个房间。我昨天去中介公司看过了,有一栋新盖的大楼还有空房,自动锁,一室一厅。”“房租不便宜吧?”“吓死人的贵。不过……”我拍了拍外套口袋,“不用担心,别看我这样,口袋可是鼓鼓的。”这句话是骗人的。我手头上虽然有点积蓄,但若要租下新宿的新大楼,钱一定用得很快。不过没关系,大约十一个月以后,我就能从谷口乐器领到一笔巨款,只要能撑到那时候就好。当然,这是指在工作顺利的情况下。“冒昧打扰你一下……”今天早上,我在内房线的千叶站叫住了上下班途中的她。从星期二起连续三天的观察,我已经锁定她乘坐的车厢,也知道她在千叶站下车,转搭总武线。她的眼睛透过墨镜凝视着我。当时的我摘下了头上的耳机,我认为如果她看到我的耳朵后,还是拒绝我的话,那就没什么好谈了。我猜她一定很惊讶,有一对奇怪耳朵的陌生男子突然向她搭讪,就算她尖叫着逃跑也很正常。“希望你能来我的侦探事务所工作……”我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迅速将事先备妥的名片塞给她,就在人来人往的人潮中,快速向她说明原委。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日前在某客户的公司里,用这对耳朵窃听员工谈话时,偶然得知她的存在,由于侦探事务所人力不足,需要有特异功能的员工。没想到,她的回话也令我意外。“我很有兴趣……”她微笑着这么对我说。“那么,八点在这里等你……”然后,我把这家店的火柴盒递给了她。“老实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因为我当时是拿下这个跟你说话的。”我将单边耳机稍微拿高。冬绘耸耸肩,轻轻地摇摇头。“我觉得蛮可爱的啊,那对耳朵。”可爱……我差点从凳子上滑落。这女人的脑袋没问题吧?“那么丑的耳机,干嘛不拿掉?”白皙的脸庞,大墨镜的下方,仿佛红色月牙横过来一般,薄唇的两端微微上扬。刹那间,我的视野里只剩下冬绘的脸庞,周围的景色一片漆黑。“……可爱?”我在嘴里喃喃自语。一阵甜美的战栗窜过背肌,我连忙咳了咳,端起高杯酒啜饮了一口。“其他人可不那么认为,大家都认为这对耳朵很恶心、很讨厌……”“比我的眼睛好多了。”冬绘抚摸着墨镜下缘,“从小,大家就嘲笑我的眼睛。”我无言地看着她。“你看这里。”冬绘把头顶凑近我。在充满光泽的黑发之间,隐约看得到淡淡的伤痕。“你猜这是什么?”“不知道……”我以为是被什么东西砸中,结果不是,而是正相反。“这是我跳楼自杀失败的痕迹。”“原来跳楼自杀也有失败的啊。”“对。如果选错地点,就不会成功。我从小学时期住的平房屋顶跳进院子里,根本死不了,只撞出一个大包,留了一点血。亏我还写下所有嘲笑我的同学姓名,放在口袋里。”冬绘笑着拿起高杯酒,凑近嘴唇。“真不知道那些嘲笑你的同学是怎么想的。”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我觉得你的眼睛很漂亮,是我出生到现在三十几年内,看过最漂亮的一双,非常迷人。”这不是客套话。刚才她朝向旁边的时候,我看到墨镜的内侧了。我看到了那双眼睛,非常漂亮。“谢啦。”冬绘冷淡地回答,别开了脸。她似乎还无法相信我的感想,如果太絮叨地赞美,会让她误以为我有什么企图,于是我耸耸肩,转向吧台坐好。当天夜里,冬绘答应要加入幻象,我非常高兴,喝了不少,冬绘也陪我喝。老板不时从店里窥探我们,但我并没有多想。什么招数都用腊月的第一天,东京很罕见地下了雪。那天,冬绘搬进我替她租的一室一厅,正式成为幻象的员工。当天深夜,她立刻展开第一件工作。“谷口乐器?”坐在我驾驶的老爷车Mini Cooper的副驾驶座,冬绘反问。“对,就是我这次的客户……你怎么那种表情?”“没有,因为这品牌太有名,所以我有点惊讶。”“越是大企业,越会在私底下雇用侦探调查一些事。”我将谷口乐器的委托内容,以及到目前为止的工作进度,向她说明了一遍。“向客户报告之类的工作,会由三梨先生自己做吧?我不用进入谷口乐器的办公室吧……”“嗯,应该不用。我已经伪装成员工混进去了。你有什么理由不能进入谷口乐器?”“当然啦,在办公室里总不能一直戴着墨镜吧?”“原来如此。”当雨刷刷掉挡风玻璃上的积雪时,我转进了靖国大道。在深夜的干道上,只看得到计程车的尾灯。“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要你潜入调查对象黑井乐器,我会在大楼外面下指令,你只要按照指示,在漆黑的大楼中移动就可以了。”“可是,大楼里不是有警卫吗?”“所以我会下指令啊。我会仔细聆听大楼内的脚步声,警卫走到哪里,我一听就知道。然后,我再用手机通知你该走的路径。”“你知道大楼内部的结构?”“都在我的大脑里。我偶尔在假日,佯装成清洁工混进大楼,在里面四处走动。在警卫面前我是临时清洁工,在清洁工面前我则冒充负责监工的总务部人员。只要第一次骗过他们,再来就好办了。”实际情况就是这个样子。清洁工到黑井乐器的当天早上,我会躲在后门伺机而动,当身穿蓝色工作服的清洁人员出现时,我便现身从容不迫地对他们点头示意。“早!”“早安!”“各位辛苦了。能不能请你们像上次那样,用那边的对讲机叫警卫开门?进去之后,请立刻开始工作。我去买包烟就来——”“没问题!”“知道了!”其中一人按照我的指示,按下后门旁边设置的对讲机,我就在不远处,悄悄地盯着。接着,警卫会从内侧开门,让这批清洁工进去。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去,我便尾随在后,并向警卫鞠躬,调整语气及音量,这么说:“承蒙关照了,我们立刻开始工作——”警卫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毫不怀疑地让我进去。我就这样进入大楼,悠哉地在各楼层走动,偶尔向清洁工打声招呼说辛苦了。等到我完成工作之后,再大摇大摆地离开。我向副驾驶座的冬绘说明。“原来如此。”冬绘好像懂了,但马上又歪着头问,“可是……既然你进得去,又何必要我在深夜里潜入呢?”“不,白天没办法随便查探上锁的抽屉。如果被发现蹲在地上开锁,那就玩完了。那栋大楼目前的保安非常松散,可说有机可趁,但如果被发现有偷偷摸摸的行为,他们一定会强化保安系统,一旦那样,对侦探而言,可说是致命伤。”冬绘抱着胳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是,你让我潜入……万一失败了我可不负责哦。”“别担心,我信任你。”路的前方已经看到黑井乐器大楼了。我转动方向盘,切入前面的小巷里,然后放慢车速,在大楼附近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后面把车停妥。雪不停地飘着,十二月的雪并不会堆积,一碰触到地面,就仿佛被吸入地表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分。我把一支手机递给冬绘。“这是特别为你订作的秘密武器。”“这支手机?”冬绘接过手机,在眼前不停地张望。“它是免持听筒。用那条吊饰将手机挂在脖子上……对,旁边不是有耳机吗?你把它塞进耳朵里。”等冬绘弄好后,我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预先输入的“潜入用秘密武器No.001”的号码。手机并没有响,自动切换到通话状态。“听得到吧?”我对着手机的话筒呢喃,冬绘吓得用手捂住耳机。“通了耶,没有画面,也没有亮光。”“那当然啰,如果胸前挂着一个会闪的东西,那就太醒目了吧。”“我想跟你说话时该怎么办?我没看到麦克风耶。”“不需要麦克风,你只要像平常一样讲话就好。”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就算你只是自言自语,我也听得到,不用担心。”冬绘赞同地点点头。“说的也是。”“还有一样。”我从后座拿来一只信封,廉价的纸质,背后印着“Lock & Key吉丸”的黑字,里面有一支全新的钥匙。我将它递给冬绘。“这是黑井乐器后门的钥匙。”“你怎么拿得到这种东西?”“我在大楼里闲晃的时候,发现它挂在警卫室,于是用办公室里的复印机复印下来。如果有熟识的锁匠,光看形状就能复制。”“你什么招数都用耶。”“我是侦探啊。那么……开始吧。今晚小试一下身手就好,不必太紧张。”“你会好好下指令吧?”“别担心。对了,今晚打算让你查一下两三处上锁的抽屉,需要我的开锁工具吗?还是你带了自己惯用的道具?”冬绘听到我这么一说,表情瞬间僵住了。“怎么了?”冬绘无言地凝视了我一阵子,以低沉的声音问:“你……早就知道了?”“你是侦探的事吗?当然啰!”我轻声地笑了笑,“在车站叫住你之前,我稍微调查过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在千叶站埋伏,第一次尾随冬绘所带来的惊讶。她的目的地——靖国神社附近的双层楼独栋建筑,挂着“四菱商社”的招牌。那家公司在侦探业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一家日渐展露头角的侦探公司。近来,不知道为什么,都内的侦探事务所接连倒闭,只有四菱商社稳健经营,员工人数持续增加,营业区域陆续扩大。“普通粉领族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答应加入我的侦探事务所呢?|福哇小说|一般人就算突然被要求协助调查工作也做不来吧。很抱歉我装作不知道……不过,这一点你也一样吧?”“什么意思?”“既然你也是业界里的同行,那以前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冬绘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才不自然地点点头。“我……一直很想见见你。”“这是我的光荣。那,开锁工具呢?”“用我自己的。”冬绘像是死心般地摇摇头,从后座拿起黑色皮革背包。她果然带了自己的工具。“——小心点。”听到我的提醒,冬绘轻轻点头,离开了副驾驶座,她那纤细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中。我把一个垫子塞在背后,双手盘胸,仔细聆听。黑井乐器大楼里一片宁静。擦不到的地方过了约三十秒,冬绘在大楼里低语:“三梨先生,听得见吗?”“嗯,听得见。”我一时忘记,就这么双手交抱着回答,这样冬绘不可能听到。我拿起手机,朝着话筒再回答一次:“听得见。”“我刚走进后门,附近有人吗?”“别担心,大楼内没有人走动。不过,警卫室好像有一名警卫,从刚才就断断续续传出声响。”那是间歇性、好像在翻薄纸的声音。“应该在看报纸或杂志吧。你小心别发出声音。”“了解。”叩叩叩——冬绘慢慢地从走廊前进。我屏息聆听她的脚步声。“差不多快走到右手边,看到楼梯了吧?你爬到五楼,就是最顶楼。”冬绘并没有回应,不过脚步声有微妙的变化,我知道她在遵照我的指令动作。“——我上五楼了。”“首先,从左边的走廊过去,进入右边第三间、玻璃门上贴有‘企划部’牌子的房间。那里通常没上锁。”叩叩叩……喀嚓。刚才应该是打开“企划部”大门的声音吧。“好,你应该可以看到三排直列的桌子。”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佯装清洁工潜入时的情景。在前一阵子的窃听中,我掌握到该部门一名姓“富田”的课长级男人,对方经常与社长黑井在办公室里密谈。只不过他们的对话内容老是使用“那件事”、“上次那个文件”等暧昧字眼,无法判断与盗用乐器设计是否有关。“左边那一区的最后面有一个姓富田的男人的办公桌,他的抽屉……”喀嚓——又响起跟刚才一样的开门声。冬绘离开办公室了吗?“怎么了?为什么出来了?”喀嚓——又来一次。“喂,冬绘,你在做什么?”“打不开啊。”“打不开?可是那道门应该没上锁啊。啊……不,等等。”我会认为那间办公室没上锁,是因为假日与清洁工一起进去时,门并没有上锁。“对了,那是警卫在当天早上打开的,因为要让清洁工进去打扫……”我没考虑到这一点。这时想想,员工不在的时候,公司内的办公室如果没上锁才是奇怪。不过,此刻站在那道门前面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前四菱商社的员工,应该没问题。“锁打得开吗?那道门是锁芯凸轮锁。”那种锁型只要钥匙表面的凹凸一致,就能打得开。“我试试看。”传来衣服的磨擦声,仿佛小型犬短促的吼声。应该是她卸下背包,拉开拉链的声音吧。又过了一段时间,只听到使用开锁道具的金属声响。我仔细聆听,静静等待她操作完毕。“OK,门打开了。”花费时间约两分钟多一点。“漂亮!进去吧。”喀嚓——这次真的是开门声吧。“你说左边那一区最后面的办公桌吧?”冬绘穿越办公室的声响,“这一张吧。只有右下方的抽屉上锁,其他抽屉……”铁制抽屉滑动的声音、快速翻动纸张的声音。“没什么重要文件。”“好,那你打开右下方那个大抽屉的锁。”“好。”这次不到一分钟,冬绘就把锁打开了。“如何?有没有什么看似跟乐器设计有关的文件?”“嗯……我不知道。有各家业者的估价单,还有许多乐器规格图的档案。”“大概有多少?”“一百张左右。”“窗边有台施乐公司(Xerox)复印机吧?全部复印下来。使用复印机时,注意光线不要透出窗外。”“有件员工外套挂在椅背上,我会用那个盖住机器。”机器启动声、原稿插入送纸器的声音。沙沙沙——冬绘放上去的文件,一张张地被复印机吸进去。沙沙沙——纸张吐在接纸器上。“印好了。”轻轻整理纸张的声音、关上抽屉的声音……应该是将原稿放回档案夹,再放进抽屉里吧。“抽屉别忘了锁。”“我正在锁。”“抱歉。只是以防万一,如果没上锁,以后会……”我停止呼吸。叩叩叩叩叩……“不好了,警卫开始巡逻了。”警卫在一楼走廊中段转弯,踩着缓慢的步伐上楼了。经过二楼,没到三楼,也直接通过了四楼……“喂,来了。”“别担心,我会偷偷离开。”“逃走前,必须从外面将办公室的门锁好。如果不上锁,会被发现有人入侵。”“已经来不及了。”“一定要锁。要是被发现遭到入侵,或许他们会强化保安,那样就无计可施了。”我停止说话,聆听警卫的脚步声,“他现在从楼梯走到五楼走廊了,跟你在同一楼层,接近你了。”警卫锵锵锵地甩动钥匙串,将钥匙插入第一间办公室的门锁,脚步声立刻在里面移动。企划部的办公室位于楼梯口数来第三间,待警卫检查过第一间和第二间办公室,就会来到冬绘所在的办公室。“警卫现在走进第一间办公室了,你赶快到走廊上锁门。”感觉冬绘的动作很迅速。些微金属声响,警卫的脚步声在第一间办公室慢慢移动,不久又回到门边。“中止作业,回到门内。”锵——是警卫拿在手里的钥匙串的声音、开门声、在第二间办公室走动的脚步声。“趁现在,走到门外锁门。这是最后的机会。”警卫走进第二间办公室,慢慢往里面走去,在那里驻足了一会儿,叩叩叩……然后转身。“没时间了。”慌乱的金属声。听得出冬绘因焦急而打乱了步调,警卫即将步出第二间办公室,只要走到走廊上,就会看到冬绘的身影。“喂,冬绘——”喀嚓,锁芯凸轮锁转动了。“脱鞋!跑到另一端的楼梯!”冬绘的脚步声消失了,警卫靠近第二间办公室的门,开门、关门、上锁,在走廊上前进。步调很规律。似乎没有察觉。我整个人瘫在椅背上,罕见地满脸是汗。“好险……”过了一会儿,冬绘回来了。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整个人瘫软似的塞了进来。“吓死我了。”“辛苦了,第一次就不顺利。”冬绘用力喘了一口气,一脸担忧地抬起头。“对了,三梨先生,我没带手套没关系吧?”“你担心指纹吗?只要没发生命案,就不会有人去查那个,而且明天是星期六,清洁工正好会来。你摸过的地方不论是门、复印机或办公桌,都会帮你擦得亮晶晶。”这时候我应该注意到的。无论再怎么仔细的清洁工,也会有擦不到的地方。玫瑰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