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有多长时间?” “那个嘛,我打盹儿的时间嘛,大概有几分钟?” “这个嘛,”黛林歪着头想了想,“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您打盹儿。” “撒谎!”安斋生气了。在副审判长的位置上坐着,不可能注意不到。坐在椅子上稍一侧身就能耳语的距离,注意不到才怪呢!安斋年轻的时候也坐过副审判长席,发现审判长开始打盹儿的时候,还偷偷地捅过他的软肋呢。 黛林没事人儿似的端着咖啡在沙发上坐下,有滋有味儿地喝起咖啡来。黛林43岁,家里有两个女儿,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所以呢,他审理强奸案和胁迫妇女卖淫的案子的时候特别严厉,但对女被告总有几分同情,特别是女被告在法庭上一哭,他立刻就搬出相关法律条文来,主张轻判。安斋到刑事部二部走马上任一年了,合议时痛痛快快地给女犯人量刑的判决几乎没有过。 黛林在法庭上明明知道安斋睡着了,故意不叫他,好让他出丑。 可是,宫本呢? 安斋把头转向宫本:“宫本,你呢?” 在安斋发问之前宫本脸就红了。春天刚刚晋升为副审判长的宫本,今年29岁。 “对不起,我也没注意。” “是吗……” 宫本是一个既认真又直率的人。因为合议庭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为了拉票,黛林经常请宫本吃饭,可是吃饭归吃饭,到了合议庭表决的时候,宫本既不看安斋的脸色,也不看黛林的脸色,而是用比较谦和的口气毫不妥协地阐明自己的主张。 宫本是可以信任的。但是,左右两个副审判长一个都没注意到自己睡着了,总叫人觉得有些怀疑。 安斋这种怀疑的情绪大概传到了黛林那里,他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子对安斋说:“确实是没有注意到,因为您打瞌睡的技术太高了。” “打瞳睡的技术高?什么意思?”安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您不但身体一动没动,头也是一动没动。在听到声音以前谁都没注意到。” ‘‘声音?”安斋没听懂黛林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声音?” 黛林跟宫本对视了一下,那意思是:审判长果然没意识到自己说梦话来着。 “您自己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黛林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又问:“您真的不记得了吗?” 安斋烦躁起来:“别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说!” “您喊美和来着,喊夫人的名字来着,喊了三声呢。您那么一喊,大家才一齐……” 安斋顿时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好像一下子被抽走了似的,心慌意乱起来。还不只是打瞌睡,而且还说梦话,喊老婆的名字! 小肚子疼,疼得要死。安斋按着小肚子弯下了腰。眼前的景物倾斜了,好像染上了黄土的颜色。 眼前的电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叫了起来。宫本见安斋这种样子,赶紧替他把电话拿了起来。听了一句以后,宫本捂着话筒问安斋:“您怎么样?” “嗯,不要紧的。” “那您能过去吗?” “嗯?” “院长叫您呢。” *3* 法院大楼五层,法院院长的办公室。这里铺的地毯比安斋那里厚多了。 院长楠木坐在沙发里,正在跟总务科科长谈话。 安斋推门进去:“您叫我?” 楠木用可怕的目光从眼镜的银框上边看着安斋:“啊,坐吧。”楠木第一句话总是比较客气的。 “安斋只坐了个沙发边儿。被带上法庭待审的被告大概就是我现在这种心情吧。”安斋想。 “听说你在法庭上干得不错嘛,啊?” “是,我错了。”安斋没有辩解。年轻的时候受到的教诲今天派上了用场。 “有一个记者要见我。” 记者?!安斋脸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法庭上好像有闪光灯闪过,旁听席第一排确实有一个记者坐着来着。但是,难道要把我在法庭上打瞌睡这件事报道出去? “当然,我拒绝跟他见面,他又找到总务科去了。”楠木一边说一边跟总务科长交换了一下眼色。 战战兢兢的总务科长把脸转向安斋:“那个记者叫三河,让我把安斋审判长的经历告诉他,还问美和是谁……” 安斋浑身僵硬,不知道说什么好。 楠木小声问道:“你老婆?” “是……” “不幸中的万幸啊,没有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来。不过嘛……”楠木摘下眼镜盯着安斋,“在审理杀人案的法庭上打瞌睡,而且说梦话喊老婆的名字,难道不是一篇很有意思的报道吗?” 安斋尴尬地咽了一口唾沫,怯生生地问:“记者真的会写吗?” “现在还很难说。直接当作新闻来报道应该不会,不过那报纸上有个叫什么‘法庭旁听席’的栏目……” 这个栏目是专门用轻松的笔调写法庭上的众生相的。安斋听楠木这么一说。吓得心跳加速,差点儿休克。 楠木咂了咂舌头:“问题不在于他写不写,而在于写了以后别的媒体就会像蚂蚁似的一拥而上,那时候就不只是一个在法庭上打瞌睡的问题了,还要追究你的过去,恨不得查你祖宗三代!” “我的……过去?”安斋的脑子几乎不转了,但“过去”这个词震动了他。 楠木低头收拾起文件来:“你前妻好像是六年前患脑血栓去世的吧?跟现在的美和是一年前结的婚?” “啊……是……是……” “前妻死了五年就结婚了……对此记者们会怎么看?” 楠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安斋没听懂:“怎么了?” “听说你前妻跟美和关系不错?” “啊……” “美和的母亲是一个茶道讲习班的老师,你前妻在那个讲习班学习茶道,是这么一种关系吧?” “是……”这些难道都要上报纸?安斋开始意识到还会有更令人恐怖的事情。高法人事局是楠木经营多年的老窝,不定掌握着多少关于他个人的情况呢。 那也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吧?去那个茶道讲习班的不只他前妻呀,很多法官的夫人都去,楠木的夫人,甚至楠木本人都去过。 楠木抬起头来:“那个茶道讲习班你也去过吧?” “去过,是前妻硬拉着我去的。” “也就是说,在你前妻还活着的时候,你就认识美和?” “是的。” 这简直就是审问犯人嘛! “那么漂亮,又那么年轻,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 “什么?” “交往来着吗?” “啊?” “跟美和!我是问你前妻活着的时候你跟美和有没有过私人交往!” 安斋瞪大了眼睛。楠木的目光像锥子似的刺进安斋的眼睛里。 “脚踏两只船没有?” “我起誓,没有!” “但是,你是一年前跟美和结的婚,在那以前应该有一段谈恋爱的时间吧?” “这……”安斋刚说出一个字,突然停住不说了。他突然意识到,说得越多,人事局里关于他的档案材料就越厚。 “怎么不说了?如果没有见不得人的事,说清楚啊!什么时候开始跟美和谈恋爱的?” 安斋不语。 “你想用沉默表示反抗吗?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你给我听着!你在审理案子的时候打瞌睡说梦话喊你老婆的名字了对吧?这件事一上报纸,别的媒体肯定关注你老婆,肯定把你视为个人秘密的东西全都给兜出来!你可是个明白人。到了那个时候我这个法院院长只会对媒体说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交待得了吗?”楠木越说越激动,把心里想说的话一下子都抖落出来。“你背叛了我多少次了,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提升之前不要结婚,不要结婚,跟你说过吧?你狗日的听吗?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擦屁股吧!去找记者求人家不给你见报,再给上级打个报告,听见了没有?!” 楠木发完脾气,满脸通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自己的办公桌走过去。 “院长……”安斋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两个字来。 “干什么?” “我在法庭上出丑了,这我检讨。可是,私生活方面我没有问题。” “行啦,滚吧!你可给我记住了,绝对不能让记者把这件事给报道出去!” 安斋灰溜溜地离开院长室回自己的办公室。同样的楼道,同样的楼梯,但今天的感觉跟往常完全不一样,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法庭上打瞌睡一一一件小事就能毁掉自己的一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呀! *4* 负责在法院采访的记者叫三河,怎样才能劝住他不写这篇审判长在法庭上打瞌睡的报道呢?安斋从一开始就感到特别棘手。 他先请一个女办事员给三河打电话预约见面的时间,过了没多一会儿,那个女办事员来到安斋的办公桌前,脸色很不好看:“三河记者说了,您要是想跟他见面应该您亲自跟他联系。” 安斋赶紧给报社打电话,还算幸运,找到了三河。他很客气地对三河说,有事想跟他谈谈,希望他到法院来一趟。 没想到三河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你找我有事,应该是你到我这儿来啊。” 安斋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法官看来属于常识的东西在社会上是吃不开的。三河的话带着明显的讽刺挖苦,把安斋心里潜在的恐怖钓了出来,使他感到非常狼狈。 等到5点下了班,安斋立刻坐上公车,忐忑不安地直奔报社。 坐在车里,安斋眼前浮现出三河的面影。三河35岁左右。瘦瘦的,有些神经质。他是个工作热情很高的记者,无论什么审判都坐在记者席上,认真地做记录。他写的报道既没有理论的深度,也没有感情的飞扬,笔调淡淡的.却总能一针见血。 仔细想想安斋跟三河的关系真有点儿不可思议。俩人几乎每天在法庭上见面,安斋的审判结果总是由三河写成文字刊登在报纸上,但俩人从来没有说过话。 不,不能说一次都没有说过。去年秋天,法院的工作人员在会议室里跟报社的记者们一起开了一个晚会。不是大吃大喝,只有少量的啤酒和有数的几个凉菜。那时候三河过来跟安斋说了几句话,具体说的是什么,现在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但愿那时候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坏印象。”安斋这样想着,下了汽车。 没想到报社大楼这么大,也许是由于自己变得渺小了的原因吧。一个人走进别人统治的区域,对于安斋来说好像是第一次。 走进大厅,找人打听了一下编辑部在哪儿,人家告诉他在三楼。 推开编辑部的门是需要勇气的。刚一进门,就听见刺耳的怒骂声,闻见刺鼻的烟草味。人们奔跑着,大叫着,用脸和肩膀夹着电话的男人们,好像一条条氧气不足的鲤鱼吧嗒吧嗒地一张一合。 没有谁跟安斋打招呼。在这个大房间里好像根本没有“来客”这个概念。 安斋畏畏缩缩地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办公桌前,说要找三河。那人连看都没看安斋一眼,就冲着屋子中央大叫起来。里边的一个人抬起头,把手举了起来。 三河把安斋带进一个专门接待客人的房间,说了声“请等一下”就出去了。安斋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觉得非常疲劳。从法院来到这个房间,体力好像已经消耗了大半。不过,从三河的态度来看,似乎并没有接电话的时候那么不好,这给了心情灰暗的安斋一点光明的希望。 “实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三河一手端着一杯咖啡进来,放在安斋面前一杯。直截了当地问,“您是为了那天下午的公判来的吧?” 安斋听了这话,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三河不说出来,自己还不知道如何说起呢,于是赶紧接口说:“对,就是为那件事来的。实在是难为情,当众出丑了。”他还想说“我愿意做深刻检讨”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他一个大法官,向一个小记者做检讨合适吗?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不要写,您是不是想对我说这个?”三河看着安斋的眼睛说。 “我哪能这么说呢?我可没有妨害新闻自由的意思。不过,这里边有一个个人隐私的问题,请您照顾到这一点。”安斋把在车上想好了的台词说了出来。 三河点了点头:“知道了,您是指夫人的事吧?” “非常不好意思。” “那我想问问您的身体状况,您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什么……” . “听总务科长说,您身体不太好,一直在服药。服药是您打瞌睡的原因。” 安斋眼前马上浮现出院长楠木跟总务科长在院长室谈话的样子:“一定是院长让总务科长这么说的。可是,院长是怎么知道我服药的呢?他马上想到了面带微笑的黛林,那小子一定是在我之前被院长叫去了,我服药的事一定是他告诉院长的。” “啊,那药嘛……”安斋想说,那只不过是调理肠胃的,说不上是药,但转念一想,既然三河这么认为,他何不来个顺水推舟呢? 可是,作为一个大法官,能随便撒谎吗?想到这里,他用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说法:“我肠胃比较弱,每天都得吃药.” “那您可要注意身体呀。”三河的话是诚心诚意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又回到了打瞌睡的问题上,“据我所知,审案子的时候没有打过瞌睡的法官一个也没有。要是每个都写根本就写不过来。但是审案子的时候说梦话我可是第一次听到。” 安斋苦笑着,带着几分敬意点了点头。 “所以呢,”三河边说边拿出一篇用电脑打好的稿子来,“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法院方面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想见院长,可院长说工作太忙不能接待。院长的工作是什么?难道不是指导各位法官搞好工作吗?忙什么哪?忙得连五分钟都拿不出来见见我这个小记者?我在这篇短评中稍稍讽刺了一下这种工作作风。” “已经写好了?”安斋懵了,好像掉进了无底深渊,“那关于我是怎么……” “这您不用担心。没有提到您夫人一个字,也没有提到您的名字。只是说法官在审案子的时候睡着了说梦话,法庭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总之我这篇文章是想揭露一下法院体制方面的问题。” 不用担心?安斋对三河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感到愤怒。不提安斋的名字,也不提美和,三河还自以为这是古代武士的同情心呢!但是,写出名字来也好,不写出名字来也罢,在实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法院就那么几个人,“审案子时打瞌睡的法官”会让安斋一夜成“名”!而且,在法庭上说梦话喊的是老婆的名字,这种笑料还不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全国的法院、检察院、律师事务所都知道了呀!就像楠木说的那样,爱凑热闹的新闻媒体将追得安斋无处藏身,记者那暴力之笔还会把美和打得永远抬不起头来。 还不只这些。三河以安斋审案子时打瞌睡为突破口,向法院系统的权威主义发出了挑战。最高法院事务总局那些人读了三河的文章会怎么想,追究到安斋头上来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后果啊! 想到这里,安斋不由得脱口而出:“您要是这么写,我就完了!” “什么?” “如果您的文章就这么发表了,我这法官就当不成了。” 三河沉默了。 “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是事实,我应该做深刻反省、深刻检讨。打瞌睡的时候没有听到的部分,我认真阅读记录,必要时把证人叫来再审一遍!” 三河继续沉默。 “院长工作忙也不是骗您的,作为一个法院的总负责人,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所以呢,不要写!您不就是想对我说这个吗?” 这回轮到安斋沉默了。 三河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写的文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站起来说:“这篇短评也许有一些牵强附会的地方……这样吧,我再跟上边商量一下。不过嘛,您不要抱什么希望,报纸不像法律那么严格。最近关于社会问题的报道太少了,版面凑不满,连寻狗启事都登……” *5* 回去的路上。安斋懒懒地坐在车里,身体随着车子摇晃着,心想,原来失败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啊。 安斋父母早逝,他是跟着在法院当速记员的叔叔长大的。15岁那年,老师留了一个作业:参观父亲工作的地方。第一次走进法院的情景直到现在还鲜明地留在记忆里。排列紧凑的密室般的房间,跟外界不同的特殊的语言。严肃的气氛,一下子就打动了少年安斋的心。他感到法院里到处洋溢着一种庄严的美。他旁听了一场审判,当时他只看了一眼敲打速记打字机的叔叔,视线就被那个高高在上的法官吸引过去了。直觉告诉他,在法庭上,法官是最伟大的人物。 少年安斋的直觉是对的。法官们习惯把自己负责的法庭叫做“我的法庭”。开庭前五分钟,检察官、律师等人已经全部到场,静静地等着法官进来。时间到,法官席后边的门开了,随着庭吏一声吆喝,全体起立,向法官席上的法官行注目礼。 换上别的孩子,也许会认为法官是摆臭架子,但少年安斋一点儿都不这么认为。他认为,那是倾尽人类智慧导演的一场严肃的正剧。人要对人做出判决,为了这个神圣的目的,法庭上的人携手一致,把法官推举到高人一等的位置,给被审判的人一种错觉:法官是人,但又不是一般的人。这就使法庭显得威严,从而产生震慑力。 当上法官以后,每次从法官席上下来,安斋都会有一种变回一般人的感觉。现在的他也是一个一般的人,而且是一个等着被审判的人。一个报社记者,居然也在手上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眼下的安斋,简直就是一个浑身哆嗦着等着法官宣判的被告…… 晚上7点半.安斋回到法院的时候,法院大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上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先把调理肠胃的药吞进肚里,然后才拨通了院长官邸的电话。 “怎么样了?”开始,楠木的声音不是很高。 安斋如实把在报社跟三河交涉的情况向楠木做了汇报。 楠木听说三河的稿子不但批评了在法庭上打瞌睡的安斋,连法院也批评了,大发雷霆:“你就这么厚着脸皮回来啦?” “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再……” “闭嘴!你个没用的废物!自己闯了祸还得别人帮你擦屁股!行了行了,你别管了,我来处理这件事,你抱着老婆钻被窝吧!”楠木发完脾气,啪地把电话挂了。 楠木挂电话的声音,从耳朵眼儿钻进去,一直钻到安斋的脑子里,搅得嗡嗡直叫。 安斋瘫坐在沙发里,不由得骂出声来:“他妈的……” 为官22年,先后换了六个法院,不管到哪儿都是满腔热情地工作。既不做“温情法官”,也不做“峻罚法官”,而是做“公正法官”。顶着上边的压力,毅然决然地做出无罪判决的时候有过;在废除死刑论者的批判声中,判处被告极刑的时候也有过。至今所遵循的原则只有两个,那就是:法律和良心。安斋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得起法律和良心的。他从不到外边饮酒作乐,从不打麻将,更没有到任何赌博场所去过。别人打高尔夫球的时间,他用来钻研法律法令。总而言之,他认为自己既是一个普通的人,又是一个严于律己、刻苦钻研、品行端正的法官。 他楠木是什么东西!又喝又抽又打高尔夫球,麻将更是专业水平。工作呢,原来当过最高法院的调查官,后来到人事局,还当过司法研修所的教官。楠木最大的本事就是会往上爬。作为一个法官,他的经历连安斋一半都不如,他写过几张判决书啊!为什么这种人竟然能对我指手画脚! “你个没用的废物!”楠木的叫骂声在耳边响起来,安斋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十指伸进头发。大腿内侧隐隐作痛,那是为抵抗睡魔的侵扰自己拧的。审案子时打瞌睡一一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但是,记者三河并不是就事论事地提出这个问题,而是追究起法院的体制问题来。都是楠木,惹急了三河。为什么拒绝采访呢?楠木那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三河,使这个一直很冷静的记者感情用事起来。楠木说他负责处理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找到报社头头脑脑,用他最得意的阴谋手段叫人家保持沉默?随他的便吧!现在不能说是安斋把楠木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应该说是楠木这个具有丑恶人性的家伙威胁到了安斋的饭碗。 司机见安斋上楼半天了还不下楼,担心安斋出什么事了,怯生生地来敲安斋办公室的门。 “啊.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安斋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审判记录装进公文包里,关灯离开办公室。 自己的一切也许从此失去,灰暗的情绪袭上安斋心头。 与此同时,铁线莲的花蕾浮现在眼前:“不!不是一切,我还有美和!” *6* “您回来啦!”美和接过安斋手上的公文包。 今天美和穿一件白色上衣。一条印花长裙。不穿和服的时候.美和喜欢这种打扮。 “吃过了?” “没有,随便做点儿什么吧。” “马上就给你做。”美和说。 安斋换上拖鞋,直起身子看了美和一眼一一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漂亮。 安斋住的是官邸,他住的这座小楼里有八户人家。二层就是黛林,审案子的时候打瞳睡的事恐怕已经在太太们之间传开了吧。 吃完饭,安斋看着正在刷碗的美和问道:“今天别人没对你说什么吗?” “什么?”美和歪着头想了想,马上点头回答说:“佐藤太太跟我说了句话。” “她说什么?” “她说,安斋太太,你可真够幸福的呀。我没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喊你的名字来着。” “啊?” “在法庭上睡着了说梦话.喊你的名字来着。” 美和瞪大了眼睛:“梦见了我?” “是,梦见你做茶道。” 美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院长把我叫去了。” 美和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会怎么样?” “不知道。明天应该有结局吧。” 美和没说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斋认为美和应该感到高兴。当然,已经当了一年的法官夫人了,在法庭上打瞌睡是多么严重的错误,美和心里是有数的。但是,丈夫在一个时间很短的瞳睡里还做梦喊自己的名字,听到这个不可能不高兴,至少会有一个羞涩而腼腆的笑容吧。 然而,美和的目光落在正在洗刷的盘子上,表情像石头一样硬。 安斋感到有些失望地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安斋每天吃完晚饭至少看一个小时电视。新闻、教育节目、电视剧、综艺大观、动画片……什么都看。有人批评说,法官是一种疏离社会的职业。听到这种批评安斋既感到愤怒,也感到恐怖,他想通过电视机的显像管了解社会并跟社会联系起来,于是强迫自己每天坐在电视机前。 他好像急于吸收营养似的盯着电视画面,他明明知道通过电视无法把自己跟社会联系起来,但关掉电源他会感到害怕的。 脑子里浮现出记者三河的面影。没能顺利地处理这件事,心里充满了不安,但饭后看电视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美和默不做声地坐在了丈夫身边。她知道,对于丈夫来说,看电视也是工作。 安斋看着美和的侧脸,心想:“宝物,宝物啊!” 大概是八年前吧,前妻康江拉着他去参加一个茶会,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美和。 在那个密室般小小的茶室里,美和那优美的动作直到现在都难以忘怀。小巧的茶炉、清淡的绿茶、精致的甜点,唱主角的美和那年28岁,整个茶室和所有的客人在她的指挥之下井然有序,使幽雅的茶道不仅仅具有了形式的美.还把这种美渗透到每个客人心里去了。安斋被美和深深地吸引住,并在美和的吸引下全身心地进入了茶道的世界。 两年以后,康江离开了人世,安斋呆呆地一个人过了不短的一段日子。其间虽然有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可是没有碰上过一个合适的。在那段时间里,安斋不止一次地想起过美和,但他没有勇气一个人到美和的茶室去。法官的特殊身份成了他追求爱情的拦路虎。 时间又过去了三年。一天,安斋忽然接到美和的邀请,叫他去茶室喝茶。经过一番犹豫,安斋终于决定动身前往。走进茶室一看,安斋吃了一惊:整个茶室只有他一个客人。柔和的灯光、古朴的茶具、沁人心脾的茶香,安斋度过了一个宁静而温馨的夜晚。可以说,俩人心照不宣的恋爱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到美和的茶室里来的法官太太不少,因此安斋非常谨慎,从开始恋爱到俩人第一次拉手至少经过了一年的时间。 有一天,美和讲了一番安斋连做梦都想不到的话。 康江活着的时候对美和说:“美和呀,安斋是爱你的,要是我死得早,安斋就拜托绐你了。” 看来康江早就看透了安斋的心思,并且对自己的不治之症有预感。 不管怎么说,美和下决心把康江那番话告诉安斋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安斋内心深处对美和的爱早已发酵成熟,其他影响俩人结合的因素也不存在:安斋跟康江没有生孩子,美和家的茶道讲习室也由美和的姐姐继承了。 但是,到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安斋说,他想升一级以后再结婚,其实这只不过是安斋推迟婚期的借口。实际上安斋没等到升级就跟美和办了手续,当时他心里还真有点儿敲小鼓。 楠木骂安斋的话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前妻死了才五年,就找一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女人续弦。而且那女人还是前妻的朋友,别人会怎么看呢?特别是最高法院的人事局,肯定要记入安斋的个人档案。安斋渴望晋级,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他正直清廉、忠于职守的证明,是一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结果呢,勋章跟美和先后到手,他携娇妻走马上任了。要说当时没有几分骄傲那是说谎,他对工作更尽心了。可是,没想到居然发生了在法庭上打盹这种无法叫人原谅的丑事。 “我去看一会儿文件。”晚上10点半,安斋跟美和打了个招呼,走进书房。 打开明石书记员整理好的公审记录,只扫了一眼,心情就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到底睡了多长时间呢?10分钟?15分钟?那种苦涩的味道又一次涌了上来。 女律师小牧奈津子那张呆愣愣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据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女法官,但被当时主持司法研修所的教官楠木挡在了法院大门外边。原因是她作为一名学员在司法研修所学习期间,分别向好几家杂志投稿,揭露司法研修所的黑暗面。 想到这里,安斋更加感到不安了:小牧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这个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的审判长的。 安斋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审记录上。 公审记录的内容倒是没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简单来说,这个杀人案发生的原因是在卡拉OK抢麦克风。吵架是被杀死的受害者一方引起的,吵过之后,被告咽不下这口闷气,回家拿了一把尖刀,回到卡拉oK就把对方杀了。杀人意图明确,没有什么值得争议的地方。 如果是在判断被告有罪无罪的关键时刻睡着了,还是应该做深刻反省的,可是,这种连听一耳朵都没有必要的案子,竟然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越是觉得公审记录简单明了,越是生自己的气。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难道要在小河沟里翻船吗? 安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了另一份公审记录。 这是上午审理的一个强奸致伤案,原告是一个酒吧的女老板。被告辩护律师认为是通奸,跟原告方发生了争执。 律师:这么说,你是下午6点之前跟一个女人约好去情人旅馆的?那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被告:35岁以上,说话挺哕嗦的,不过,是个挺好的女人。 律师:你们俩都喝啤酒来着? 被告:不,就我一个人喝来着,她就沾了沾杯子边儿,没喝。 律师:你喝了多少? 被告:这个嘛一一干事儿之前喝了一瓶,完事儿以后喝了半瓶。 律师:你所说的干事儿是指性交吗? 被告:啊……是…… 律师:干了几回? 被告:啊……两回…… 律师:你是性豪吗? 被告:性豪? 律师:就是说,你性交能力很强吗? 被告:啊……不……不是很强,我认为也就是一般……遇到好女人的时候稍微强点儿。 律师:你57岁了吧? 被告:明天就58了。 律师:是吗?明天就58了,也不是性豪,你从6点半到8点半性交了两次。而且一个小时以后的9点半你又去酒吧找那个女老板。按照以前的审讯记录,你从一开始就想占有她。就是说,想跟她性交,是不是? 书房的门开了,美和端着一碗蔬菜汁走了进来。安斋马上就知道现在的时间是11点整。 美和身上散发着刚刚洗过澡以后的女人特有的香味儿…… 安斋一把把美和拉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美和轻轻地“啊”了一声。安斋想把美和抱起来,美和在安斋的胸前柔和地推了一把,小声说:“对不起,今天晚上就别……”眼神里带着恳求。 安斋放开美和那柔嫩的身体,温柔地对她说:“你先休息吧。” “好的,你也别太晚了。”美和说完默默退出了安斋的书房。 安斋攥紧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的额头上锤了几下。 刚才的记录点燃了安斋的欲火。如果心情不是这么烦乱,跟美和做爱还是很快乐的一件事。不过,比起那些站在法庭受审的男人们,安斋的性生活似乎少了几分自由和激情。今天上午那个被告在谈到他的女人的时候,多么兴奋啊。“说话挺啰嗦的,不过,是个挺好的女人。”安斋在当时的法庭上就想起了他的美和,他希望美和也像那个被告所说的那个“好女人”那样能够令男人满足。可是,美和在他的身体下面从来没有发出过愉悦的呻吟声…… 美和一直独身到30多岁。长得那么漂亮,如果认为她以前什么事情都没有过那是自欺欺人。在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个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男人。但是,美和不让安斋看出一点点过去的痕迹.甚至可以说她拒绝让安斋了解她的过去。她对性生活装出一副非常淡然的样子,总是像个木偶似的,硬邦邦地躺在安斋的身体下面。 法庭上的那些受审的男人们交待的那些猥亵的语言,随便挑一句对美和说说,夫妻关系也许就会发生某种变化。但是,安斋说不出口。虽然在跟美和做爱的时候,安斋能够暂时忘记自己是一名法官,暂时失掉理性,不再顾及什么体面不体面,但是,他并不想忘掉自己法官的身份,他想时时刻刻维护自己作为一名法官的尊严一一这一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换个角度来说,美和是个不让安斋有罪恶感的女人。前妻康江跟安斋做爱的时候特别疯狂,那曾经使安斋感到不安。“安斋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越短,安斋就越喜欢作为一名法官的自己。 凌晨1点,安斋也上床睡觉。美和背冲着他这边,不知道她听见没听见安斋上床,反正她一直没有转过身来。 安斋睡不着。 报社那边怎么样了?关于安斋坐在审判长的席位上打瞳睡的报道,明天会见报吗?会侥幸有什么突发事件推迟见报时间吗?楠木活动了吗?楠木没有打电话过来,是不是说明他的活动已经见效了呢? 现在想什么都没用,再过五个小时,报纸一送来就知道了。 安斋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不会见报的,相信这一点吧!如果没见报,明天又是非常紧张的一天。 安斋起身下床,到客厅里把小药箱找了出来。美和结婚以后经常失眠,药箱里短不了安眠药。安斋马上就找到了装安眠药的纸袋,把药片倒在手心里一看,愣住了。 大小、颜色、形状,跟安斋的肠胃药几乎一模一样! *7* 街上摩托车的声音把安斋吵醒了。看看枕头边上的闹钟,5点50分。他睡得很不踏实,紧张的神经根本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 身边的美和稍稍动了一下。 安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控制着急躁的情绪,慢慢走到大门口,看了一眼信箱:报纸都来了。他一把就把所有的报纸都抽了出来,心里念叨着:“老天爷,求求你了!” 安斋把报纸在桌子上摊开。飞快地翻到社会版面,一股油墨的清香扑鼻而来。 僵硬的身体渐渐舒缓下来一一没有见报! 今天没有“法庭旁听席”的评论专栏,一般性报道里边也没有“审案子的时候打瞌睡”的字样。谨慎起见,他把所有报纸的政治版面、经济版面、文化版面甚至体育版面都看了。 没有! 安斋长出了一口气。被免除了死刑的被告大概就是这种心境吧一一安斋想。 是版面安排不开?还是楠木的活动发生了作用?不管怎么说,危机度过去了,因为“法庭旁听席”的评论专栏从来都是在审判后次日见报,没有隔天见报的。 心里这个轻松啊,不,连身体都感到无比的轻松.轻松得令人吃惊。甩甩手腕、转转腰,真想做一套广播体操! 不知道什么时候,美和也起来了。 “对不起,没听见你起来。” “还早呢,再去睡会儿吧。” 话是这么说,美和肯定是不会再钻进被窝睡觉了。虽说时间还有点儿早,但安斋此刻已经很想喝每天必喝的早茶了。 等了不到直5分钟,美和就把早茶准备好了。 美和把三个卧室腾出一间来作为“茶室”。透过日式糊纸推拉窗看到的朝阳,洁白无瑕,简直就是安斋现在的心情写照。 叮一一美和那雪白的小手握着茶勺,轻轻地敲了一下茶碗的边缘。 安斋对美和的茶技非常满意。 美和默默地把茶碗端到安斋面前,静静地跪坐在一旁等着安斋品茶。 安斋喝了一小口含在嘴里,先是一股淡淡的苦味像融化了似的在嘴里扩散开来,追着苦味而来的是微微的香甜,这茶沏得堪称绝妙。 “好茶!”安斋满意地说。 美和正要把茶碗接过来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安斋那洁白无瑕的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制止了要起身去接电话的美和:“你收拾茶具吧,我去接。” 还不到7点呢,谁这么早来电话呀?安斋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拿起了电话。 “喂,我是安斋。” “我是木村,真对不起,这么早就给您打电话.” 木村是地方法院S支部的一个法官,比安斋早两年参加工作。由于S支部离这里比较远,平时很少见面。 “有事吗?” “哎?你这不是挺好吗?” “什么意思?” “刚才,楠木院长给我来电话说,你身体不好需要疗养,让我做好填你的空儿的准备。” 安斋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填空儿?这是法官减员的时候才用的词儿啊,他安斋属于减员?这简直可以说是极端的不可理解!为什么楠木要说这种话呢?他打瞌睡的事并没有见报啊,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我对楠木院长说,最近我这边儿忙得一塌糊涂,现在去填你的空儿有些困难。”木村说。 跟木村通完话,安斋立刻把电话打到楠木家里去了。. “是你啊……”楠木的口气里都是不满。 “刚才木村给我来电话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大早我就碰上大麻烦了!” 安斋首先想到的是记者:“是三河?” “不是三河,是小牧奈津子,她要报那一箭之仇!” 昨天晚上还真让自己给猜着了:小牧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使楠木下不来台,她肯定要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到这里,安斋战战兢兢地问道:“小牧?她想怎么样?” “她写了一份呈报书。” “上告信?” “对,她要求更换法官。” “什么?” ‘‘她在呈报书里写道:审理案件的时候睡觉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不能再相信安斋的法庭,要求更换审判长!” 安斋眼前顿时模糊起来。更换审判长,对于一个法官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屈辱了。 “您是怎么回答她的?” “当然是当场就把她给顶回去了。这娘们儿,威胁说要举行记者招待会。” 记者招待会?这回安斋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周围一片黑暗。 “不过嘛,我有办法对付她。到了上班时间你马上来法院,直接到我办公室来!” 安斋等着司机来接,整整等了两个小时。他觉得这两个小时比一天还要长。“上告信、换审判长、记者招待会……楠木一边说他有办法,一边又通知木村来填我的空儿一一什么东西!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就一口咬定打瞌睡是因为吃了肠胃药,我就说我身体不好,要求暂时修养一段时间。这样说,小牧会放过我吗?” “您上班去啊?”美和的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好像有什么心事。这也不难理解,一大早就接了一个电话,打了一个电话,事态的严重性美和肯定察觉到了。 但是,安斋现在没有心情对妻子说明原委。“今天也许回来晚。”他一边穿鞋一边对美和说。 美和从他手上把鞋拔子接过去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呀,”美和垂下眼帘, ”您慢走。” 安斋走出家门的时候,感到美和在背后盯着他。回头看看,美和低着头呢,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安斋小声嘟囔着,明明感到美和在盯着他嘛。刚才美和真的什么都没说吗? 专门接送安斋、黛林和宫本的黑色轿车已经停在楼下,黛林和宫本早上车了。 “这下可好了,”车子刚开动,黛林说话了。“昨天夜里我这个担心哦,早上一起来就跟老婆一起看报纸。” “他妈的,幸灾乐祸!”安斋在心里骂道。 “阴谋!肯定是个阴谋!”安斋突然想到了这个单词,“当法官的,谁没在法庭上打过瞌睡?为什么单单抓住我不放呢?先是被报社记者咬住,刚刚躲过去吧,又来了一个小牧奈津子!更换审判长,并且不是口头说说,而是写了呈报书!这回怎么也得见报了,不只地方报纸要报道,全国的报纸恐怕都要报道的!” “安眠药!”安斋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吃过的安眠药。“为了让我出丑,把我的肠胃药换成了安眠药!是谁干的呢?”安斋首先怀疑到了美和。 替他买肠胃药的就是美和,美和把安眠药跟肠胃药掉包儿最方便。可是,美和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飞驰的思绪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真是盲目推理!这是作为一名法官最应该感到耻辱的行为! 安斋的心情一片灰暗。 为什么首先怀疑到美和了呢?就因为昨天晚上美和拒绝做爱?还是因为今天早晨出门的时候感觉到美和在背后盯着他?读不懂美和的心,安斋感到焦躁不安,他闭上了眼睛。 无论如何得面对现实。到了法院马上到院长室去。疗养?去他妈的吧!绝对不接受这种安排!可是,小牧要是在众多记者面前把呈报书公布于众的话…… “安斋,今天没有问题的,我准备了浓得不能再浓的咖啡。”碎嘴子黛林又说话了,打断了安斋的胡思乱想。 说不定就是这小于干的!趁我不在的时候往我的药瓶里装几片安眠药,或者放在咖啡里……应该驱除的盲目推理不但没有驱除掉.甚至偷偷地观察起黛林的侧脸来。 *8* 到了法院。安斋没有直接奔院长室,而是先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吃了两片肠胃药。吃药之前他认真地看了看药片,药片的表面上有一个压上去的大写的英文字母“F”,这是区别肠胃药和安眠药的唯一标志。 不是美和!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安斋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他想起来了,现在这瓶药,是上星期在这里打开的,自己亲手打开作为外包装的纸盒,取出了药瓶。拧开瓶盖的时候分明是密封着的。药虽然是美和买的,但她没有密封用的机器,不可能开封以后再密封得那么好。想到这里安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盲目推理终于被驱除,可以全力以赴对付楠木了。 刚出门,就像专门在楼道里等着他似的,书记官明石向他走过来,鞠了一个躬说:“关于那个开车撞伤了三个人以后逃跑的案子,您看……” “噢,日程是怎么安排的?”安斋边走边问。 “本来初审定在了本月25号.可是有的辩护人不能到场,如果改在下月3号的话,就都能到场了。您看改在下月3号可以吗?” 为了防止法官有先人之见,审判长在初审之前是不能接触跟案子有关的任何人的,由书记官负责协调方方面面的事务。 “法庭没问题吧?” “没问题,下月3号下午有空着的。” “那就下月3号吧。对了,这个案子比较复杂,你到资料室查几个以前的判例来。” “明白了。” 安斋掏出记事本,一边自言自语着“3号下午”,一边记了下来。 明石书记官凑上前来小声说:“听说小牧奈津子折腾得挺欢的。” 安斋看了看明石的脸一一书记官是自己人,这一点是用不着怀疑的。 “啊……说老实话,挺难对付的。” “您知道吗?小牧以前喜欢咱们院长!” “什么……” “那是所长在司法研修所当教官的时候的事儿。院长特别看重小牧,毕业考试第一的才女嘛!小牧的父亲死得早,对院长的感情有点儿恋父情结的味道,那时候跟院长形影不离。可是,自从小牧给杂志社投稿以后,俩人的关系就搞僵了,最后反目为仇。这回小牧闹得这么欢,根子在这儿啊!” “是吗……” “咱们院长怎么那么招女人喜欢哪?以前风传他有好几个情人呢!”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明石站住了:“您要挺住,别输给那个女的!” “谢谢你!”安斋觉得温暖。可是心里这股暖流随着一阶一阶地向上爬楼梯而逐渐冷了下去。 五楼,院长室。 “坐吧。”楠木很客气地说。每次谈话开始的时候,楠木总是很绅士。 安斋刚坐下,楠木就把几张28行的稿纸摔在了桌子上。 安斋拿起来一看一一呈报书,内容跟楠木在电话里说的一样。 “给你一个书面严重警告处分,有异议吗?” “没有,可是一一”安斋盯着楠木,心想,我还是没有抢到先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我不打算去疗养。” “谁说让你去疗养了?” “啊?” “小牧的混蛋行动已经制止不住了。她要在今天下午举行记者招待会,我这里也得来一大群记者!不打算去疗养?你敢对大家说这种话吗?你审案子的时候睡大觉,捅了这么大娄子,让你去疗养还不是便宜你?” 不能说楠木的话没有道理。可是,楠木到底想怎么样,安斋摸不透。 “记者一闹腾,不但要在报纸杂志上登出来,无聊小报也会跟着凑热闹。连你老婆也被写上去,你挺乐意的是吧?” “关于我老婆的事我跟您谈过,我没做什么亏心事,我问心无愧!” “到时候人家还不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楠木看着窗外.忽然换了个话题,“你是在静冈县出生的吧?” “啊?对,静冈县沼津,怎么了?” “好地方啊,那里的鱼特别好吃。” “啊……” “干脆,回你的出生地怎么样?” 这个楠木,到底想干什么呀?“我听不懂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安斋说。 “自愿退职。这样一来新闻媒体恐怕就可以饶恕你了。” 安斋听到这话,一时气得想说话却出不来声。 “你就说内脏器官疾患严重,不堪法院工作之重负,自愿退职,怎么样?” 简直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嘛!不,不对…… “不必担心,等风声过去了,让你到沼津的地方法院补个缺。责任不大,工作也很轻松。因为身体不好调动工作的有的是嘛!那边可是70岁退休哦,盖一所新房子,跟美和悠闲度日吧!” “我不服!”安斋终于说出声来了,“我丝毫没有辞职的打算,违反个人的意志罢免一个法官,这样的先例还没有过吧!” “罢免?不是罢免,是你自己自愿退职!” 看来楠木并不是什么恶意的玩笑,而是真要罢免安斋。安斋怒不可遏:“为什么一定要罢免我?打瞌睡是多么严重的错误吗?” “美和不可爱吗?” 为什么这么执拗地反复提到美和呢?难道楠木认为这是可以杀人的武器吗?“我不退职!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没有理由退职!” “你怎么这么顽固啊?你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吗?莫非你还想步步高升,当个最高法院的院长什么的?” 安斋说什么也闹不懂,为什么打个瞌睡就被强迫退职。前妻死了五年以后续弦,这有什么不对吗?人事局姑且不论,就算是喜欢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新闻媒体也不会把这个当回事啊!这到底是为什么?楠木这小子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呢? 安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我为作为一名法官感到骄傲,我现在想说的只有这些!” “你在沼津的地方法院也是当法官嘛!你呀,华而不实,就知道盯着上边的位置。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经到头儿了!在报纸上挨过批的东京那边会要你?你一辈子在地方法院转吧!我不说更难听的了,趁着伤口还没扩大,回你的沼津去,美和肯定会高兴的。” “不许你把我老婆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安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就是不接受你的命令!本来嘛,你我都是法官,不存在什么上下级关系!” “嗬一一你还跟我翻脸?” “住口!你没有资格当这个院长!应该滚蛋的是你!” “我刚才说的那些可都是为你着想啊。” “放屁!你还不是为了保你自己!” “你他妈的!不为你自己想,也不为你老婆想想吗?” “用不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问你,难道美和不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什么?你还敢提我老婆!”安斋怒目而视。 楠木也瞪圆了眼睛。 时间好像停止了。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小鸟振翅飞过的声音。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暗号似的,安斋向楠木逼了过去。 *9* 晚上7点,安斋回到了自己的家。 美和没来开门迎接他,鞋架子上也没有美和的鞋。 安斋已经预感到美和会离家出走了。中午他在法院的办公室里给美和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把院长给打了,除此以外好像没说别的。“你走吧!”也许是听见别人对自己说的,也许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安斋打开灯,走进餐厅,看见桌子上摆着美和为他准备好的晚饭,旁边放着一个很厚的信封。 他用僵硬的手指打开信封,把信掏了出来。 除此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原谅我的自私。 我真不知道从哪儿写起好。但我不得不写,我要把我的罪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我19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这场不会有结果的爱,使我迷惑烦恼了12年。那12年,有时候觉得是那么的漫长,有时候又觉得只不过是一瞬间。 他曾多次劝我快找个合适的人结婚,以他的身份而言,也许他早就把我看作一个沉重的包袱了。反正已经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有时候也想碰上合适的就嫁人。可是,由于没有整理好自己的心绪,别人给我介绍的好几个对象,都被我回绝了。那时我常想:怕什么,有茶道陪伴着我呢。 就在那个时候,康江对我说,你是爱我的。后来康江去世了,她对我说过的话在我心里的分量一天比一天重起来。那个有妇之夫离我越来越远,再加上茶道教室被我姐姐继承,我就更想早点儿找个归宿了。我想嫁给爱我的人,这个想法非常强烈,于是我下决心邀请你晚上来我的茶道教室喝茶。我是抱着从清水寺的数十米高台上跳下去一样的决心才向你发出邀请的呀! 你是个诚实的人。我决心嫁给你,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使自己成为新人,永远跟着你,一直到死。可是…… 我诅咒命运的安排。我随你赴任到此地以后不久,就碰上了那个有妇之夫,而且他还是你的上司……命运为什么偏偏这么安排呀!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整天想的都是怎样避免跟那个人见面,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每天把自己关在由那间卧室改造而成的茶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