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宇佐美的记者,都认为他是全日本最直爽最容易接近的刑警部部长。但是,这个称得上蛮勇的大胆的指挥官,根本就读不懂记者的心。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您,实在对不起!”真知子一边很有礼貌地表示歉意,一边用对方马上就能理解的动作看了看门厅里来客用的鞋架子。《县友时报》记者部主任那双驼色的皮鞋摆在那里。 宇佐美回头看了看那双鞋,半开玩笑地说:“要不你们就来一个吴越同舟?” “不了,我这边三分钟就完。”真知子说完向后退了一步。 宇佐美把身后的门关上,为的是不让真知子说的话传到《县友时报》记者部主任的耳朵里去。 “怎么了?知道杀害那个主妇的凶手是谁了?” “要能知道这个就好了。”真知子压低声音说,“我想打听一下黑色轿车的事,就是发生杀人案的那天撞了标志杆以后逃走的那辆黑色轿车。” “哦,是为了这事儿啊……” “找着车主了吗?” “没有,还没有。”宇佐美回答得似乎很不认真,但转眼他又严肃地说;“不过,我说真知子,你们报社到底怎么回事啊?” “怎么了?” “刚才你们报社的东田已经来问过一次了。” 真知子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无底洞。 是编辑部主任进藤派东田来的。就是那个两个小时以前在电话里冲着真知子大喊大叫的进藤。 真知子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在目光敏锐的宇佐美面前,她无法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想马上离开这里。 这时,宇佐美又说话了:“真知子,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呢,今年多大了?” “啊……哎……二十九了。” “该考虑考虑你自己的事儿了,岁数太大了要孩子可容易难产!” *3* 真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刑警部部长宇佐美的官邸。 她驾车狂奔,冲上环城北路。 她好像听见男中音进藤对东田说:“水岛真知子这小娘们儿我有点儿信不过,你去刑警部部长官邸探听探听消息吧!” 真知子觉得非常委屈。其实,她一直很给东田面子。这次上边没让东田负责杀人案的报道。但真知子几乎每一步都向东田请示汇报,维护他记者部主任的尊严,结果呢,他们背着她另搞一套! 矢崎那小子也不是东西。不就是打听到一个黑色轿车的消息嘛,好像她真知子会把他的功劳窃为已有似的。其实呢,不管多忙,她都忘不了向上边汇报是谁采访到了什么消息。可是矢崎呢,生怕她不把他的名字汇报上去,无视她、贬低她、耍她……进藤还让真知子跟他搞好关系,这关系怎么能搞好呢? 真知子使劲儿攥着方向盘.都攥出汗来了。“哼,我明白,这些臭男人想独占这个案子的采访,排斥我这个女的!” 真知子有比她大很多的哥哥和姐姐,哥哥姐姐的朋友们到家里来玩儿的时候,经常逗她,把她抓起来给她打扮成妖怪的模样。真知子哭啊、叫啊,拼命地逃跑,坚决不当妖怪。有时候摔得鼻青脸肿也不向包围她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投降,任由他们打扮成妖怪。但是,在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包围中,她觉得非常幸福, 进报社以后,她又处于男人们的包围之中。以前,好新闻让别的报纸占了先,他们也不生气,她对他们发脾气,他们一点儿也不介意。那意思是说,没关系,有我们这些大男人呢!她希望自己亲自采写的新闻记事能够受到他们的表扬。可是,当她真的采写了出色的文章以后呢?那些大男人只不过像表扬幼儿园的孩子似的夸夸她,背地里却在一起挖苦她:“还是女人好啊,招人喜欢,容易采访到好新闻!” 杀人案一类的采访一直是男记者的专利。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女记者也开始涉足,但男记者们谁都想保住既得的权利。那是他们男人的地盘,是可以满足他们的本能的游戏场,他们不愿意自己的世界被香水、被长头发、被长筒袜的光泽所污染。 进藤、东田、矢崎,无一例外!这一点真知子早就明白,很早以前就明白。 真知子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开进一个郊外书店的停车场。心里一边告诫自己今天不进去了,一边进了书店的自动门。 真知子刚走进书店,在黄色杂志书架那边浏览的几个中年男人立刻转过脸来,用目光贪婪地把她从头到脚舔了一遍以后,又接着看起裸体女郎的照片来。 怀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知子打开手机,耳边响起终审部主任大竹那柔和的声音。 “是水岛吗?我是大竹。关于黑色轿车的报道,大标题就写黑色轿车行吗?你那个题目太长了。” “不行不行!就照我写的标题发稿!” “那多没意思啊,一点儿都不刺激。” “那您找矢崎吧,素材是他采访来的。您要是没别的事儿我挂了啊。” 大竹赶紧说:“别挂别挂,还有呢。有个电话说找你,是个男的,没说叫什么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真知子气得浑身发抖,二话没说就把电话挂了。颤抖的手指从“调动工作信息”专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杂志,胡乱翻了起来。明明知道在杂志上找不到更合适的工作,她还是一本接一本地翻,一直翻到书店的喇叭里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 快11点了,书店要关门了。人手一册黄色杂志的男人们朝收款台走去,真知子则来到文具专架前。 下手! 真知子走出书店回到车上的时候,出了很多汗的手里握着一块橘子形状的橡皮。在她家的抽屉里,已经有各种形状的橡皮了,草莓的、苹果的、葡萄的、菠萝的、柠檬的……应有尽有。 傻瓜! 真知子用绝望的目光扫了停车场一眼,她在找“她”。 她不想把那个主妇被杀的案子搞下去了,“她”也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素材。 这种想法可以说近于渴望。主妇被杀的案子让进藤、东田、矢崎他们搞去吧,让他们尽情地发牢骚去吧。他们将被《东洋新闻》《县友时报》烧个灰飞湮灭。她想早点儿结束主妇被杀的案子,早点儿结束所谓“鹰见战争”,为此她需要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素材。 如果能见到“她”的话…… 但是,这个神秘的素材今天晚上没有出现。 真知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发动车子,继续沿着环城北路跑起来。 穿过汽车游客旅馆街,就是搜查一科科长、鉴定科科长、防暴队队长的官邸。真知子心里一直想着“她”的事。“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她”还记得她真知子吗? 突然,从通往搜查一科科长的官邸的胡同里窜出一辆车来,眼看就要撞上,真知子一脚把刹车踩到了底。 对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抱歉地问道:“不要紧吧?” 真知子定睛一看,原来是《东洋新闻》的记者草壁:“啊,不要紧。” 草壁三十五六岁,外号“Big Plaza”(大广场),在东京干了一段时间以后,最近刚回到年轻时当过记者的记者站,负责指导一帮年轻记者。 草壁从车上下来,走到真知子的车边,手撑在车顶上探头看着车里边的真知子,爽朗地说:“看来没有受伤。” “不要紧的。”真知子把脸转到一边去,松开刹车要走。对方是在“鹰见战争”中使尽了所有恶毒手段的《东洋新闻》的人,即使在记者室或新闻发布会上走个碰头,也是互不理睬。 “对不起,我还有事。”真知子说着踩了一下油门,车子动了。 “别,别走啊!”草壁从车窗伸进手去,一把抓住了真知子的肩膀。 “你……你要干什么?”真知子本能地往后缩着身子,瞪着草壁。 “刚才,我给你打电话来着。” 电话?是不是刚才大竹说过的那个男的? 想到这里,真知子问:“你把电话打到报社去了?” “对。有件事想求你。” “求我?什么事?”真知子警惕地盯着草壁。 草壁微笑着:“水岛小姐,想不想调到我们报社来?” “什么?” “记者站缺人。怎么样?不想在《东洋新闻》大显身手吗?”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真知子身体里的虫子们一下子停止了躁动。 *4* 真知子眼前的世界变了。宿舍还是那么乱七八糟,但她的心情却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向觉得憋屈的宿舍也变得宽敞明亮起来。 耳边回响着同一个声音:“调走,调到别的报社去,调到发行量为800万份的全国性报纸去!” 真知子觉得轻飘飘的。她忽忽悠悠地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来,咕咚咕咚地一通狂饮。冰凉的啤酒沁人心脾,痛快! “我们报社需要你。”草壁这样对她说。这个报界有名的大报社,对水岛真知子这个地方小报的记者的实力是认可的。进入《县民新闻》当记者七年了,还没有谁把她当作一个记者加以评价过,这回是敌方的《东洋新闻》对她做出了肯定的评价。 从地方小报调到全国性大报去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把地方小报有经验的记者调来补充自己,是大报常用的手段。《县民新闻》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仅真知子所知,就有三个《县民新闻》的记者调到全国性大报去了。 但是,那三个记者都是男的,女记者还是第一个。真知子还没有听说过女记者上调的事。想到这里,真知子更高兴了。作为一个女记者,受到的挖苦和歧视太多了,这下可熬到头了。 草壁说希望两三天之内听到答复,如果真知子同意,就带她去见领导。真知子认为根本用不着考虑两三天,此刻,她的心已经飞到《东洋新闻》去了。 《县民新闻》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是一艘泥船。表面上看起来还在有板有眼地发行,甚至跟《县友时报》不相上下,实际上,《县友时报》发行量在40万部,《县民新闻》也就是人家的二分之一。一个报社的发行量如果不到20万就无法生存下去了。广告费也在迅速减少。泡沫经济破灭以后,很多老主顾都不在《县民新闻》做广告了,都转移到《县友时报》那边去了。《县民新闻》慌了手脚,赶紧宣布刊登广告的费用减半,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改变经营难的现状。 在经营难的背景下,《县民新闻》被迫缩小规模。《县民晚报》宣布停刊,出版事业部也解散了。但这些举措只不过是杯水车薪。真知子来报社七年,报社社长已经换了三任,谁也无法使报社兴旺起来。现在的新社长以前是以本县为据点,在全国有30多个分店的家用电器店的创始人。新社长试图介入信息产业,把手伸向了报社,现在看来是一个很大的失误。无论从信息积蓄、信息收集的角度,还是从信息网络的角度来看,《县民新闻》的力量都是非常脆弱的。新社长就职刚半年,就在一次财经界人士聚会时发牢骚说,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新社长就是明天辞职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以后谁来接手,是一个很大的疑问。谁肯接手这么一个烂摊子呢? 最大的问题是,经营上的恶化已经把《县民新闻》唯一的也是绝对的商品一一新闻,完全给庸俗化了。 编辑部的头头脑脑全都变成了只会点头哈腰的推销员,版面只知道迎合推销的需要,记者也好,编辑也好,没有一点儿士气。只要提出不同看法,马上就会挨骂:“你能把钱给老子挣来吗!”报社几乎动员所有的人去搞推销,记者编辑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几乎什么下贱事都干得出来。 这样的报社有什么干头!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真知子脱掉外衣。成大字形躺在床上,手脚尽情地伸展着。 “我要调到(东洋新闻)去。”如果把这句话说出去,大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记者部主任东田这个野心家,肯定是嫉妒得要死,嫉妒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矢崎,是紧咬嘴唇,像一头斗败了的公牛似的浑身发抖呢,还是恨恨地说几句恶心人的话呢? 还有进藤……就是在这张床上,进藤在真知子耳边嚅嗫着:“你真是一个好女人……” 进藤肯定有失落感一一真知子就要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就要把进藤甩在这条泥船上,自己远走高飞了。到了那时候,真知子就不是被进藤变成“女人的女人”,也不是“小妞记者”了…… 甩掉的还不只一个进藤,还有一大堆令人厌烦的人事关系。 真知子闭上眼睛,被酒精弄得晕晕乎乎的脑子里,浮现出县警察局那些头头脑脑的影像,他们也是男人。或者说是男人们制作的电脑游戏里的男人。宇佐美刑警部部长、搜查一科科长、鉴定科科长、防暴队队长……他们跟报社的那些男人一样,谁都把她当小妞看待。不管她多么认真地采访,他们也是用教训小孩子的口吻教训她:“早点儿回家。别叫你爸爸妈妈担心!”要是他们知道真知子被全国有名的大报社调过去了,肯定会惊奇地张大嘴巴,从此改变对真知子的看法。 “在《东洋新闻》大概也是负责报道案件吧。”真知子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从地方小报调过去的,最初也许会被分配到某个偏远地方的记者站去。那将是一块陌生的土地,还要一个一个地去熟悉当地的警察,以便从他们手上得到第一手资料。可能连星期天都不能休息,没日没夜地采访…… 这也没关系,重要的不是工作的内容,重要的是可以在需要她真知子的地方工作。《东洋新闻》期待着她做出成绩,她也不能辜负了他们的期待一一这才是她真知子追求的东西。同样是报社,也许迄今为止在《县民新闻》受的委屈还要在《东洋新闻》受一遍,那也没有什么,她经受得住!只要自觉自爱,就会干得特别出色!真知子对自己还是有把握的。 想到这里,真知子兴奋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儿,但又闪过一个疑问:“《东洋新闻》为什么非要调我真知子过去呢?不调别人,专门调我真知子,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采访案件的能力强?不对呀,要说发表过的有名的稿件,东田要比我多得多。就连矢崎这个小字辈挖掘材料的技巧都比我真知子高明。那么,是因为我写的新闻报道内容好?或是因为我采访时的风度好?例如我写的那个诱发了“鹰见战争”的幼儿溺水事故新闻报道,不是曾经被誉为‘双脚走出来的报道’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太叫人高兴了。但是,仅此一件还是很不够的。凭心而论,自己还算不上值得别的报社注目的优秀记者。找一找自己比不上别的记者的地方是很容易的,但如果问问自己什么地方比别的记者强,就很难回答上来了。《东洋新闻》找我真知子肯定有某种特别的理由,那么,这特别的理由应该是什么呢?” 真知子忽然觉得脊背发凉,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想到了那个特别的理由。 情报之源一一除此以外不可能再有别的。 真知子想起了听进藤讲过的一件事。《县民新闻》的一个比进藤资格还要老的记者,也是被《东洋新闻》挖走的。那个记者特别能干,尤其是对贪污和诈骗的案子的报道,很有一套,跟县警察局搜查二科特别熟。送别会上,当时到处采访找不到素材的进藤要求那个记者把搜查二科介绍过来,结果什么都没得到。《东洋新闻》以前在报道贪污和诈骗的案子方面是很薄弱的,自从那个记者过去以后,马上就强了起来。 真知子吓得浑身哆嗦起来:“难道《东洋新闻》知道了‘她’的存在,希望把有关‘她’的情况搞到手,才想到要把我挖过去的吗?” “她”,就是地方法院总务科的佐伯美佐江。 通过佐伯美佐江,有可能得到特级素材,比如说,正准备下发的逮捕证。得到了逮捕证的信息,就等于得到了杀人犯是谁的信息,就可以抢在各报前头把读者最关心的“犯人是谁”的消息报道出去…… *5* “《朝日新闻》和《产经新闻》没有关于主妇被害事件的报道。”年轻的记者织田向还在床上躺着的真知子报告说。 真知子赶紧起来翻了翻自己这里的报纸。对织田说:“《读卖新闻》和《县友时报》也没有。” 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了,是参加工作才一年的女记者加纳广美:“《每日新闻》倒是没有,《东洋新闻》却登了一条很奇怪的消息。这样吧,我给您念念。” 真知子的心咚咚地剧烈跳动起来。特别消息被别的报社占了先,自己虽然不会挨批评,心里也会不好受的。那些男人们又该说风凉话了:“女记者嘛,就是笨!” 《东洋新闻》上的那条消息大标题是“杀人犯的血型是AB型”。具体内容如下:警察署鉴定科在被害主妇家的地毯上发现血迹,经鉴定,确认为AB型。而被害主妇的血型是A型,主妇的亲戚也没有AB型的。可以推断,AB型的血迹是杀人犯留下的,很可能是主妇跟杀人犯搏斗的时候,匕首划伤了杀人犯。 “这条消息如果属实,《县民新闻》有必要赶紧追加报道。AB型血型的日本人十个人里找不到一个,知道了犯人的血型,锁定起来就很容易了。”想到这里,真知子简单地洗漱之后立即驱车前往鉴定科科长的住所。 今天的真知子非常冷静,冷静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要是在以前,她得闯好几个红灯。可是现在呢,她一点儿都不着急。直到昨天都在讨厌的《东洋新闻》,已经不是敌人了。 不可思议的感觉还有很多。例如她经常跑的环城北路、看惯了的田园风光、外部装饰成白色的情人旅馆……都让她感到亲切。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这些了。 鉴定科科长铃木正在开着洗脸间临街的窗户刷牙,刷得特别狠,好像嘴里的牙齿是他的仇人似的。 “科长!早上好!看<东洋新闻》了吗?”真知子隔着窗户大声地打着招呼。 “啊,还没看呢,不过那帮混蛋打电话告诉我了。”铃木怒气冲冲地说,“跟他们强调了多少遍,别那么写别那么写,就是不听,非那么写不可!那块血迹是一块比较陈旧的血迹,跟这次的杀人案不一定有关系!” 《东洋新闻》也刊登这种不着边际的消息啊。是否比真知子写的关于“黑色轿车”的报道更过分,暂且放在一边不说,可见他们也意识到了“鹰见战争”的严峻,也在勉强凑版面。 “再见!”真知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觉得没有必要在这里待下去了,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以后,忽然想到,以后再也用不着来这里挖素材了。 以前的惯性驱使着真知子又跑了几个官邸,然后把车停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停车场,买了早点在车里吃完,来到了县警察局大楼。 四楼的记者室,《县民新闻》记者站只有加纳广美一个人。加纳属于那种用衣着表达心情的女孩子,今天她穿的是一条花裙子,说明她今天心情特别好。现如今穿裙子的记者是很少见的,但加纳不管这一套。 “《东洋新闻》的报道怎么样?”加纳问。 “爱怎么样怎么样!”真知子觉得没工夫跟加纳废话。 加纳见状收缩起下巴,向卜翻着眼睛看着真知子。这是加纳自己很得意的姿势,她经常在那些表情严肃的警官面前摆着这个姿势,酸不溜丢地说:“记者不分男女,不许瞧不起我们女记者!”加纳一直使用这个姿势找警官采访,再加上可怜相和甜甜的声音,必要的时候再加上几滴眼泪。 加纳从真知子身边走过。刺鼻的香水味使真知子身体里的虫于又骚动起来了。对了,以后再也用不着天天闻加纳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了。 记者室里有一块各报记者共用的地方,几乎所有报社的记者都到了,人手一份报纸坐在沙发上看。茶几上摆着的报纸里摊开了一份《县民新闻》。醒目的大小标题刺得真知子眼睛生疼。“可疑的黑色轿车”、“飞速逃走”、“或许跟杀人事件有关”……真叫人觉得难为情。不过,从在场的记者的脸上可以看出,“黑色轿车”也好,“AB型血液”也好,都已经成了不值得关心的报道。 真知子静不下心来。《东洋新闻》的草壁怎么还不来呢?看了看《东洋新闻》记者站隔间,门半开着,里边没有人。昨天晚上没顾上问的话太多了:工资、调动日期、具体工作地点,是关东地区呢,还是中部地区呢,抑或是东北地区呢?都还不知道。如果不问问条件如何,就痛痛快快地说“好的,我去”,恐怕显得太不值钱了。真知子希望听见草壁再求她一次,那样她才能安心。另外,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问问调她去的理由。 昨天晚上没睡好,一是听到《东洋新闻)要调她去的消息以后有些兴奋,再就是心里放不下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她觉得现在有必要跟佐伯美佐江见一面,毕竟这个情报之源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真知子看了一眼加纳。见加纳正坐在电脑前写稿,就问:“加纳,今天能出去采访吗?” “想去,不过10点钟法院有一个公审。” “这边我去,你出去采访吧。”真知子早就知道今天的公审。 “真的?”加纳高兴地直拍手。她特别喜欢出去采访,从来都不愿意在法庭上听那些无聊的审判。 真知子整理完一篇稿子,直奔电梯间。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从里边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一一是草壁。 草壁见是真知子,打了个招呼以后小声问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想好了……”这里离记者室太近,不便说话。但是,草壁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喂……为什么叫我去呢?” “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要我?” 草壁微笑着,对着真知子的耳朵说:“因为你身上的东西太棒了。” 真知子默默地点了点头,逃也似的小跑着顺着楼梯下楼去了。她不好意思在电梯间等电梯了,当时的真知子肯定是满脸通红,她自己都觉得红到了耳朵根。 如果不知内情,听了刚才的对话,肯定认为是一对情人在调情。找野男人的妻子大概就是这种心理吧一一丈夫《县民新闻》养着自己,自己却恋着外边的野男人《东洋新闻》。 走出县警察局大门,真知子直奔县法院。 “因为你身上的东西太棒了。”草壁是这样说的。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太棒了,当然应该是记者的素质!但是,这句话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太暧昧。也许他指的是她认识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至少包含着这个意思。记者的财产是他认识的人,报道案件的记者更是如此。就像美容师调换工作的时候总是把顾客一起带走一样,她调到《东洋新闻》去也要把她的情报之源带过去。上调,就是要把这个人连根拔起来! 这样下去非熬死不可!真知子恨不得马上就跟《县民新闻》离婚,可是,《东洋新闻》要她带着财产过去才肯娶她。 真知子觉得头晕。昨天早晨就有点儿发烧,到现在还没退。 *6* 有半个多月没到法院来了。在第一号法庭听完一个贪污案的判决以后,真知子马上就去了二层顶头的一个大房间一一刑事部。 刚把门推开,就听见一个叫人恶心的声音冲她喊了起来: “哎哟!我当是谁呢,少见,太少见了!” 说话的人是那个叫村井的新闻发言人,50多岁了,在各报社的女记者之中,恶名远扬。大家给他送了个外号一一“性骚扰发言人”。 “这不是《县民新闻)的真知子吗?到哪儿偷情去了?”看见真知子进来,村井马上开了一个下流的玩笑。 “请您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真知子被动地防守着。 “哈哈哈……不过呢,我今天太高兴了,因为你还没忘了我。这不是,特意来会我了!” “请您把公判日期安排表拿出来给我看看。” 真知子说完,把视线转向坐在墙角的办公桌后边那个30多岁的女人。那女人一边翻阅公判日期安排表,一边在写着什么,脸上流露出对村井极端蔑视的表情。 女人叫佐伯美佐江,低着头飞快地写着。村井那么大声地开下流玩笑,她肯定知道真知子进来了,甚至还凭直觉知道真知于是来找她的。但是,她不看真知子这边,一眼都不看。 情报之源一一虽然真知子自己在心里这么称呼她,但俩人的关系并不那么亲密。她给真知子来过两次电话,都是直接打到县警察局记者室。她在电话里亲自告诉真知子两个已经决定逮捕的犯罪嫌疑人的名字。 在刑事部这个大房间里,真知子没跟她说过一句话。负责在法院采访的时候,几乎每天到这个房间里来,彼此知道谁是谁,但没有互相打过招呼。第一次说话是一年前在环城北路那个书店的停车场里。当时真知子已经把法院的采访任务交给了矢崎,后来又先后转给了织田和加纳。 真知子把一块草莓形状的橡皮握在手心里走出书店。在昏暗的停车场,真知子从她的身边走过,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真知于。俩人停住脚步说了几句话,内容是什么,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真知子手里握着刚刚偷来的橡皮,她也好像有什么事急着要走似的。当时,至少互相知道了俩人都是独身,她还感慨地对真知子说了一句:“女记者够难的吧。” 三天以后,黄昏时分,她给真知子来电话了,压低声音说:“八木原市抢劫银行的案子破了,我看见逮捕证了。名字是……” 真知子愣了一下之后,激动得跳了起来。她是怎么知道逮捕证下发的事的呢?就因为她是法院的人?真知子弄不明白,但这消息肯定是确切无疑的。遗憾的是这个消息没能抢在其他报纸前面发表,就在真知子用电脑把稿子打完的时候,县警察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抢劫银行的强盗被逮捕”的消息。要是新闻发布会晚一天召开,真知子的稿子肯定能引起轰动。太遗憾了! 佐伯美佐江为什么要向真知子透露这种属于绝密的情报呢?真知子想来想去.终于弄明白了:“因为她在书店里看见我偷橡皮了!” 真知子为什么要偷橡皮呢?既不是因为买不起,也不是因为缺橡皮用,那只不过是一种通过寻求刺激来缓解工作压力的手段。关于这一点,真知子认为只有佐伯美佐江能够理解她。 在法院采访期间,真知子见过村井对佐伯美佐江大发雷霆,还见过村井那猥亵的手揉搓她的肩膀,她扭着身子躲避的情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法院工作,性骚扰无时不在困扰着她。她也看见过村井用下流的语言调戏真知子,所以肯定对真知子抱有同情,并且在某些方面跟真知子有同感。于是,当她偶然看见真知子偷橡皮以后,更加深了对她的同情,于是故意泄密,对真知子来说是一种援助。对她自己来说则是一种发泄。 真知子没能在报道“抢劫银行的强盗被逮捕”的消息上占先,一个月以后,佐伯美佐江又告诉她一条情报,是一个杀人未遂者的逮捕证下发的情报。虽然是一条小消息,但比各报的报道早了一天。真知子想表示感谢,于是假装成佐伯的亲戚打了一个电话。佐伯惊慌失措地压低声音对真知子说了句:“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就把电话挂断了。 即便佐伯不这样叮嘱,真知子也不会把可以得到逮捕证的情报的事告诉报社的其他人。那天正赶上东田休息,进藤倒是察觉到了,但只是小声对真知子说:“情报之源应该带进坟墓,就是上级追问也不要暴露。” 真知子当然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这个情报之源是女人跟女人心灵相通的结果,如果让那些男人知道了,不定要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呢。而且,逮捕证的情报之源属于超A级,作为一个专门报道案件的记者,简直就是无价之宝。 打那以后,凡是碰上警察说“犯人不明”的案子,真知子都期待着佐伯美佐江的电话。可是,一个电话都不来了。为什么呢?是因为很难看到逮捕证了呢,还是因为佐伯美佐江再也不想提供任何情报了呢?…… “真知子对工作真是满腔热忱哪!”村井凑上来,打断了真知子的遐想。她赶紧收拾起东西,转身就走。不料慌乱之中碰掉了桌子上的烟灰缸。 “啊……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难道还能让咱们的真知子小姐打扫卫生吗?嗨!佐伯!过来打扫一下!” 真知子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佐伯美佐江。脸色铁青的她也正在看着这边,但她的视线跟真知子碰在一起的时候,马上回避了。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吧。”真知子故意大声说,她想看看佐伯美佐江的反应。可是,佐伯什么都没说。重新把视线落在文件上,握着笔的手继续动起来。 走出法院大门,真知子觉得脚步非常沉重。 同感和信赖是记者与情报之源保持联系的生命。如果说在真知子与佐伯美佐江之间曾经有过同感和信赖的话,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了。从佐伯刚才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真知子看不出任何想得到的东西。不,不仅是刚才,可以说从来就没看出来过。真知子一直期待着有那么一天,本县发生了一个轰动全日本的大案,佐伯向她透露了有关逮捕证的绝密情报……同时也感到非常的不安,因为自己跟佐伯的关系实在是太靠不住了。 真知子没有向佐伯提出过一次要求,虽然不止一次地想过,但还是默默地遵守了“等待联系”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她有一种预感:佐伯就像手里捧着一个加工精细的玻璃制品,稍有动作就会摔个粉碎。 可是,失去了佐伯这个情报之源,《东洋新闻》还会要她吗?真知子手里拿着一把家传的宝刀,可是没有能力把它从刀鞘里拔出来,这种话有人相信吗? 而且,如果调到《东洋新闻》去,真知子肯定要离开此地,离开的时候。必须要把佐伯美佐江这个情报之源介绍给别的记者。怎么介绍?太困难了!自己只在法院刑事部的房间里和书店的停车场里跟佐伯见过面,连她住在哪里、她家的电话号码是多少都不知道。这一点暂且不提,本来那同感和信任是在真知子和佐伯美佐江之间产生的,难道那是能够转交的东西吗? “但是,如果《东洋新闻》提出来,也只能按照人家的要求去做。”真知子想。现在正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绝对不能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连舵手都要失去的泥船上已经累得疲惫不堪了,就算淹死也要跳进大海里,游向那艘永不沉没的大帆船……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头一看,是东田。 真知子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跟我一起去吃午饭吧。”不等真知子回答,东田已经迈步向前走了。 *7* 俩人一前一后进了附近的一家荞麦面馆,在靠里边的桌子面对面地坐下。 真知子为了回避东田的目光,假装欣赏着墙上的书画作品。她感到内疚,这是她自己不曾料到的一一离开《县民新闻)这条泥船竟然还感到内疚。 东田的情绪好像特别好,跟昨天电话里那个东田判若两人。 “《东洋新闻》放空炮了吧?”东田幸灾乐祸地说。 现在的真知子,听见“东洋”两个宇就心跳加速、喉咙干渴。 “好像是吧,不过,我们也不示弱嘛。”真知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东田向四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可别这么说,咱们的黑色轿车也许不是空炮。” “什么?” “昨天晚上去刑警部部长家了,他问我,写了吗?这种问法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是吗?别的报社可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真知子非常冷静地说。同一个报社的记者,直到昨天谈起报道案件的事来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现在却提不起精神来了。过些日子,东田知道真知子去了“东洋”的时候会怎么想呢?肯定会想起今天在这家养麦面馆吃饭的事来,肯定会大骂:“那个臭女人!明明已经决定调到‘东洋’去了,还装成‘县民’记者的样子跟老子一起吃饭!” “不管怎么说,”东田吃了一大口面条,“要随时准备报道犯人被捕的消息,那条路上安了被称为N系统的摄像头,说不定一夜之间就能找到犯人。” 真知子昨天晚上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希望警察通过N系统找到犯人,然后要求法院下发逮捕证。然后就是佐伯美佐江打电话告诉她关于逮捕证的消息。她想最后确认一下佐伯美佐江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报之源,确认了这一点,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到“东洋”去了。 想到这里,她更觉得有罪恶感了。面条吃了不到一半就把筷子放下了。 “减肥哪?”东田不怀好意地笑着把脸凑了过来。 真知子身体里的虫子蠕动起来,不,这次是真知子向所有的虫子发布了总动员令。 男人们就是这么看女人的。保持身条,关注时装,找个男人,恋爱结婚一一这就是男人眼中的女人!真是混蛋逻辑!为了这种男人何必感到内疚呢?而且是一条泥船上的男人!不择手段地弄个情报什么的倒是有两手,但没有一点儿记者气质。什么都听上边的,从来不考虑下边的人是什么心情。这些年给了真知子多少难堪哪!对了,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是我不好,对不起啊!” “啊?” “昨天晚上,刑警部部长对我说,在我之前你去过。” 现在说这些有屁用一一真知于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我并没在意。” “我可是真心向你道歉。以后我再也不干涉你,一切由你做主。” “可是……” “是这么回事,”东田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想让你来接替我的工作。” “啊?……” “下个月人事调整。女记者担任记者部主任,在咱们报社虽然没有过,但我认为你完全胜任这个工作。我马上就跟总编室主任谈……” 真知子在心里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就别来这套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些?”此刻的真知子直想咒骂命运之神安排得太不合理,迷惑不解地看着东田。 下午,真知子又到处转着走访可能跟那个主妇被杀事件有关的人去了。走访的时候,她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看见矢崎、织田、加纳这几个年轻记者就觉得头晕目眩,听了他们的汇报就感到心痛,好像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县民新闻》决定继续报道“黑色轿车”。有三个居民向警察报告说,看到过那辆黑色轿车,其中一个是在距离被杀主妇家20米处看到的。 傍晚,编辑部主任进藤来电话说,要跟真知子谈点儿事。 编辑部在报社大楼的二层。真知子心情沉重,脚步也很沉重,还是感到内疚,不知道自己能否心平气和地面对进藤。 进藤把真知子让进屋,立刻躺在了沙发上。他的肝病刚好,脸色蜡黄,但男中音和犀利的目光依旧。他直截了当地对真知子说:“坐吧,找你来是为了矢崎的事。” “矢崎?矢崎怎么啦?” “他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 “啊?” “肺气肿。矢崎每天除了上班都在医院里,以后上班时间也得用上了。矢崎的父亲死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从小跟母亲相依为命,得让他去尽一份孝心。” 真知子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这些事情都是第一次听说呢? 进藤接着说:“找一个人替换矢崎,具体找谁由你决定,全报社的记者随你挑。” 真知子一下子没转过神来,愣着没说话。 “喂!发什么大头愣啊,说呀,谁合适?” “这……谁合适……这怎么好说呢?” “你觉得谁好使唤就挑谁嘛,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您这不是为难我吗?”真知子心想,“过几天我就是‘东洋’的人了,还挑什么呀!” “有什么为难的?挑你觉得好使唤的!” “不会挑!” 进藤听真知子这么说,惊奇地瞪大眼睛,慢慢坐了起来:“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挑,我挑!这总行了吧?”进藤看着真知子的脸说,“我说水岛,你发烧了吧,脸怎么这么红啊?”说着伸手去摸真知子的额头。真知子一想到进藤那粗糙的大手就觉得恶心,赶紧背过脸去。 进藤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别没日没夜地干了,像我似的,身体一垮就什么都完了。健康第一!” 这根本就不像进藤说的话,真知子感到迷惑不解。内疚的心情似乎要变成别的一种什么感情了。 真知子借了编辑部一张桌子,打开电脑准备写稿子,忽然想到应该给矢崎打个电话。 “矢崎,对不起,我不知道……”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临阵脱逃。” “好好照顾你母亲去吧。” “嗯,那我就请几天假。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 “好的,再见!”真知子挂断电话以后,发现自己已经是泪水盈眶。电话那头真的是矢崎吗?说话那么客气,那么谦和。曾几何时,矢崎一直看不起真知子,把她当傻子耍着玩儿,甚至说什么:“女的也能当记者吗?” 以前是真知子多心了?还是她总爱把自己当作受害者,敌视周围的一切,结果听不到别的声音厂? 稿子怎么也写不下去。黑色轿车……在被杀害的主妇家附近出现过…… 昨天晚上进藤的推理也许是对的,她对矢崎打听来的这个消息也许是小看了。 “祝您一切顺利,保重身体。”矢崎的话在耳边回响。东田要把自己的记者部主任让给她,进藤让她在全报社挑选用着顺手的记者…… 还不只他们,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忽然都变得那么热情,那么亲切。随便向她打一个招呼也好,随便问问她负责报道的案子进展如何也好,甚至那些带有几分调戏意味的话都不觉得刺耳了。放电脑的桌子,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堆积如山的书啊、资料啊,全都亲人似的围在她的身旁。 “这只不过是一时的感伤。”真知子在心里提醒自己说。这间屋子里应该扔掉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真知子写完稿子,慢慢向门口走去。进藤还在沙发上躺着呢。 “对不起,我先走了。”真知子真想加上一句,我就要调到“东洋”去了。 一旦下了决心离开,就收不回来了。四年前离开进藤的时候也是如此。 “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男中音从身后传来。 真知子没有回头,她不想让进藤看见她的泪眼。 走在楼道里,真知子听见编辑部那扇门关闭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在真知子听来,既像古堡里多年不曾开闭的厚重的大铁门发出的声音,又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最后一次拉响了汽笛。 *8* 第二天下午5点。 真知子把车停在法院附近的马路旁边,坐在车里等着佐伯美佐江下班出来。她决定跟她的情报之源见一面。见面的话很可能把这个情报之源彻底毁了,但是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明天是答复草壁到底去不去“东洋”的最后期限。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她想拜托佐伯美佐江,一旦杀害主妇的犯罪嫌疑人的逮捕证下来就及时通知她。凭直觉她觉得警察已经把开黑色轿车的人找到了。《县民新闻》用了那么醒目的标题报道了黑色轿车,总应该给读者一个交代。也许警察已经在拿着逮捕证追捕凶手呢,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确认一下逮捕证已经下发,写一个特快消息。 当然要在《县民新闻》上发表,因为自己就要调到敌对的报社去了。虽然这样做也不一定能够减轻自己的叛变行为,但从心情上来讲好受一些。 法院的职员专用出人口开始有人往外走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佐伯美佐江,只见她直奔停车场,钻进一辆红色小轿车就上了公路。 真知子低下头,等佐伯的车过去以后,立刻跟了上去。当了这么多年记者了,尾随采访目标的车已经相当熟练。不过今天尾随起来觉得很吃力,浑身没劲儿,好像在发高烧。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往右拐可以直奔环城北路。真知子在环城北路的书店碰到过佐伯,认为她住在那一带,肯定往右拐。出乎意料的是,佐伯往左拐了。 “也许是回家之前顺便干点儿别的事吧。”真知子这么想着,继续尾随。红色小轿车拐了几个弯,开进了一个老住宅区,又拐了两个弯,直接开进了一幢二层小楼下边的车库。 看样子这里是佐伯的家。真知子把车开过去一段路以后停下来,下车转身向佐伯家走去。从大门上钉着的牌子可以看出,佐伯跟父母住在一起。 如果佐伯是单身一个人的话也许更方便,不过跟父母住在一起也不是不能见面。她总应该有自己的房间吧。关上门什么话不能说呢? 可是,以什么理由登门拜访呢? 高烧、头疼得厉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算了,不想了,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 周围已经暗了下来,再犹豫下去人家就该吃晚饭了。真知子一咬牙按下了对讲门铃。 “谁呀?”好像是佐伯的母亲的声音。 说出报社的名字来恐怕不妥,真知子犹豫了一下以后反问道:“请问,美佐江在家吗?” “啊,在家,您是哪位呀?” “我是她的朋友。” 里边的人想了想说:“请等一下。” 门开了,开门的人是佐伯美佐江。一看是真知子,她大吃一惊,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脸色非常难看:“你来干什么?” 这种反应是真知子预料之中的,她试探着说:“有件事想跟您谈谈。” “谈什么?没有什么好谈的!”佐伯说话的时候嘴唇在颤抖。 “对不起,非常冒昧地直接找到您家里来。可是,我实在是有事相求。” ‘ “有事相求?……你……你……我不是已经给过你了吗?那还不够吗?我得为你做多少你才能放过我呢?” “放过?” “我请你赶快离开我家。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求求你了!” 佐伯身后站着她的父母,非常担心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真知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以后绝不再来打扰您,不过……我等您的电话。”她的话里带着些许遗憾。也带着些许不舍。 没想到佐伯却大叫起来:“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威胁?您……”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居然利用威胁手段……” “您这是哪儿的话?” “我相信了你……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佐伯“哇”地哭出声来,双手捂住了脸。 “相信我是好人?什么意思?”真知子越听越糊涂,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对……对不起了,我这就回……回去。”说完转身就跑。她的心狂跳着,精神上受到的刺激甚至可以说比佐伯还要大。她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除此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真知子驾车上了环城北路。她要去那个书店,那里是她通过寻求刺激以摆脱现实中的烦恼的地方。看见那个书店的灯光了,真知子猛踩几脚油门,到了书店停车场的人口处,猛打了一把方向盘,没怎么减速就冲了进去。 停车场里光线挺暗的。真知子把座椅放倒躺了下来。呼吸很急促,呼出来的气很热。用手摸摸额头,想试试是不是在发烧,可是手热乎乎的,说不清是手热还是额头热。 情报之源彻底失去了。 怎么对<东洋新闻}说呢?就说“情报之源”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说得过去吗? 佐伯美佐江那肌肉痉挛的脸浮现在眼前。那完全是拒绝的表情,真像是做了一场恶噩啊。原来还以为是同情和同感这根纤细的线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那么,她为什么向我提供了两次情报呢? 手机响了,是报社值班室打来的。 “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没说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说让你给他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 “一定是‘东洋’的草壁。他在等我的回话呢。去!答应了他也没关系,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跟我要‘情报之源’吧?” 这时,一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时髦女郎从车前走过去,走到附近的一辆进口车前,敲了敲车门,钻进车里。开车的是一个50多岁的男人,开动车子向附近的情人旅馆驶去。 真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那天偷了一块橡皮出来,也看见这个金发女郎了。她一定是开着自己的车过来,把车停在这个书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坐上情人的车去幽会。 佐伯美佐江呢,跟这个金发女郎一样,也是开着自己的车过来,把车停在这个书店的停车场里,然后坐上男人的车去情人旅馆。只不过她那天是幽会以后回来,从男人车上下来回自己的车上去的时候,偶然遇到了真知子。 真知子以为自己偷橡皮被佐伯看见了,佐伯呢,则以为自己跟男人幽会被真知子看见了,所以才用向真知子透露绝密消息的手段堵真知子的嘴。 肯定不是光明正大的恋爱,而是偷情。那么,为什么要堵真知子的嘴呢?最直接的理由就是:真知子认识那个男人! 真知于看了看刚才报社值班室告诉她的那个电话号码,不对,不是《东洋新闻》的。男的,是谁呢?真知子犹豫了一下,拨通了这个号码。 “哎呀,真知子小姐,你可来电话了,我等你半天了。你再怎么需要情报,也不至于非赖着我的女人嘛!她可害怕了,都快吓死了,你就别再缠着她了好不好?喂!喂!说话呀!” 真知子一句话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真是个傻女人!”真知子嘟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滚落下来。 找了那么一个男人,而且为了那么一个男人,不惜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用泄漏机密的方式来保护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得以维持下去。傻女人。太傻了! 真知子好像又听见了佐伯央求她的时候说的话。 “我得为你做多少你才能放过我呢?” “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求求你了!” 从佐伯那里得到关于逮捕证的情报以后,真知子曾打电话表示感谢。当时,佐伯压低声音说:“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并不是指透露情报的事,而是指她跟村井那个“性骚扰发言人”的畸形恋爱。 那是一种需要绝对保密的关系。35岁的人了,没有结过婚,这畸形的恋爱也许是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做赌注才陷进去的。 佐伯拼死拼活的叫声回响在耳边。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居然利用威胁手段……” 真知子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被人家这样挖苦,还有脸跟人家要情报吗?不就是想给《县民新闻》留一个纪念,然后再给“东洋”带去一份礼物吗? 她真知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世俗了?“要为弱者写好每一篇稿子!”她不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来到《县民新闻》的吗?她的信念跑到哪里去了? 真知子已经变得麻木不仁了。三岁的孩子被淹死,主妇被杀留下一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为了能调到“东洋”去,竟然跟踪到佐伯美佐江的家里,简直可以说是不择手段。 “我相信了你……相信你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佐伯美佐江的哭叫震得她的灵魂发抖。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东洋新闻》的电话。 “喂,《东洋新闻》。”是草壁的声音。 “不去……我不去《东洋新闻》……” *9* 真知子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40度的高烧,轻度肺炎,折磨得她直说胡话。 进藤来电话说,主妇被杀的案子已经破了,犯罪嫌疑人就是开黑色轿车的人。已经给挖来有关“黑色轿车”的情报的矢崎发了奖金。 真知子在家休息了五天以后,来到了县警察局记者室。自己的桌子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矢崎也来上班了,他母亲的病有所好转,昨天开始上班的。 俩人正在聊天儿,加纳脸色铁青地跑了进来。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 “主任……东田,调到‘东洋’去了!” 对于大病初愈的真知子来说,这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别胡说八道了!” “真的!高升了!我是亲耳听他本人说的。” “真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真的!真的!真的!”加纳说完跑出记者室去了。 真知子狐疑地愣在那里。东田去“东洋”?真知子拒绝以后。“东洋”又找了东田?没有这么快吧?难道“东洋”是同时跟东田和真知子说的? 这时,矢崎说话了:“原来‘东洋’跟主任也说啦。” “也?”真知子回头看着矢崎,“跟你也说了?” “是啊!莫非跟你也说了?”矢崎并不想隐瞒什么。 “东洋”同时跟三个人说了要调他们过去。真知子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沉默片刻,她忽地站了起来:“草壁呢?在里边吗?” “草壁前天就回‘东洋’报社本部去了。” “什么?” “本来就不是这里的长驻记者嘛(,” 难道草壁来鹰见的目的就是为了从“县民”挖人? 鹰见战争一一太可怕了!先是决定调东田,然后同时跟矢崎和真知子也打了招呼?也不对,恐怕是谁都可以吧。只要会采访会写稿子就行!还有一个目的:搅乱“县民”! 真知子瘫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迷迷糊糊的大脑里解开了一个谜。那天在荞麦面馆里,东田说,要把记者部主任的位置让给真知子,当时真知子还觉得很突然,现在看来是早有打算,自己还傻乎乎地觉得有罪恶感! “要是咱们俩也说想去,东洋怎么处理呢?”真知子问矢崎。 矢崎放下手上的稿子回过头来:“地方报社的记者各有各的具体情况,即便是‘东洋’这样的大报社调入,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去的,所以他要同时联系好几个人。” 真知子点了点头:“你属于不愿意去的,对吧?” “啊,不过……要是我母亲不在了,我肯定会去的。” 真知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被选拔到全国性大报去,这种好事谁都不会拒绝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呢?”矢崎认真地问。 我根本就不想去一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变成了:“就是现在我也有一半的心情想去。” 矢崎笑了,第一次在真知子面前,由衷地笑了。 真知子环视了一下记者部。电脑、传真机、堆积如山的资料……什么都没变。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小记录本,摸到的却是一块橡皮。 电话铃响了。上午10点,那是编辑部主任每天定时发指示的电话。 真知于的身子一动,身体里边的虫子也都跟着动了起来。她把那块橘子形状的橡皮扔进垃圾桶里,伸手拿起了听筒。 《密室里的人》 *1* 楚楚动人的娇妻美和,穿一身美丽的和服,一丝不苟地按照日本传统的茶道沏了一碗茶,又嫩又白的小手端起茶碗向这边走来…… 突然,美和不动了,就像是录像机按下了暂停键。画面静止不动了。 美和! 想叫她的名字,叫不出声来。 想伸手去拉她。手不听使唤。 想走到她身边,脚迈不开步。 自己被绳子捆住了? 美和也被绳子捆住了? 妩媚的大眼睛垂下眼睑,迷人的嘴唇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些许香汗…… 美和! 终于叫出声音来了。 美和一一美和一一美和一一 声音穿过天灵盖冲上半空,身体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由黑暗到昏黄,周围渐渐地亮了。眼前根本就没有娇妻美和,而是高高的天花板。庄严的法庭。被告、辩护律师、检察官、证人、书记宮、旁听者,全都看着这位在审判过程中睡着了说梦话的大法官。 安斋利正,坐在两位副审判长之间,在审理第35号杀人案的时候睡着了.而且大声说梦话,响彻法庭。 当时是下午两点一刻,法庭的空气都凝固了。 *2* 刑事部二部审判长室。 安斋回到审判长室以后,法官服都没顾上换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口渴得要命。 “我这是怎么啦?居然在法庭上睡着了!” 羞耻像一团烈火,猛烈地烧着他的脸。在法院工作22年了,审了无数的案子.没有一个不漂亮,可是今天竟因为自己睡着了中断了审判,玷污了庄严的法庭! 觉睡得不够?不会呀,昨天晚上就看了一个刚发生的抢劫案的卷宗,不到12点就睡了嘛,而且睡得还挺香的。早晨起来吃了美和为他精心准备的早饭,还喝了一碗美和按照日本传统的茶道沏的茶呢。9点钟法院的车来接他,到这个房间的时候是9点半。跟书记官碰了个头,就去审理一个强奸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既没有比平时忙,也没有比平时闲在,很正常的一天。 不对,现在回想起来,上午在法庭上就犯困来着。午饭是在食堂吃的盖浇饭,量很大,吃得很饱。下午第一个审判简直就是鬼门关,在没有窗户的密室般枯燥无味的法庭里,睡魔横冲直撞。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拼命地拧自己的大腿内侧,恐怕都拧紫了。 太掉以轻心了吧?常年从事审判工作,一点儿都紧张不起来了吧?49岁的安斋审理了不知多少个案子了,判处死刑的、无罪当庭释放的,什么案子没审理过?下午审理的是一个在卡拉OK因打架杀了人的案子。被告老老实实地认了罪,没有任何争议,所以才不重视,最后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安斋用拳头顶住眉心:“什么时候,审理到哪一步的时候睡着的呢?” 对了,是传唤证人的时候。辩护律师小牧奈津子正在向跟被告一起去卡拉oK的朋友问问题。她不厌其烦地问,被告唱了几首歌?真的是因为没按顺序排队引起争吵的吗? 醒来的时候,证人还在证人席上,说明睡的时间不太长。一分钟?两分钟? 眼前浮现出小牧奈津子当时的表情,一副愕然的样子。虽然只向安斋看了一眼,已然把抗议送了过去。安斋回过神来,说了句“请继续吧”。但小牧奈津子就像没听见似的,收起卷宗不再说话,故意制造让安斋感到尴尬的冷场。 无言的抗议。事先碰头的时候,小牧说传唤证人只需要10分钟左右问话,但安斋知道,10分钟肯定是完不了的,一问起来就得15分钟甚至20分钟,不然怎么展示律师的口才呢?问得正来劲儿的时候,忽然发现审判长睡着了,你说她能不生气吗? 安斋再也坐不下去了,拿起电话拨通了书记官的分机号。 “您好,我是明石。”书记官很有礼貌地在电话里说。 “我是安斋……这个……太不成体统了。我说明石,你注意到了吗?” “没有,我一点几都没……” 也许明石真的没有注意到。书记官是背冲着审判长的。 “下午的审判记录,能不能快点儿整理出来?” 看了审判记录,大致可以推算出小牧奈津子向证人问话用了多长时间,也可以推算出自己大概睡了多长时间。 “知道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出来给您送过去。”明石的话音里分明带着几分小心。 安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三片药来放进嘴里,也没喝水就咽了下去。安斋并没有什么病,吃这种调理肠胃的药是大学时代养成的习惯。他是神经一紧张就小肚子疼,本来应该早中晚一天三次,今天他等不到晚上了。 副审判长办公室一侧的门开了。穿着法官服的两位副审判长前后脚走进来,右陪审席的黛林,左陪审席的宫本。在安斋看来,俩人对自己的态度都显得有些疏远。“刚才肯定是在没人的地方议论我在法庭上睡觉的事来着。”安斋想。 “黛林!”安斋冲着胖胖的黛林喊了一声。 “您有什么事吗?”正在往自己杯子里倒速溶咖啡的黛林回过头来问。 “大概有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