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 太太点点头。良夫松了一口气,把壶收进壁橱里。但他还是不放心,又把它取出来放在搁板上,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放进了柜子里。 惠美子一直瞧着良夫的举动,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此后,良夫绝不再说壶的事。惠美子稍一提,他就一声不吭,露出不高兴的脸色。 这样,好几天,好几个星期,壶都被收在柜子里。 这件事,良夫搁在心里特别难受,他感到焦躁。 来了新娘,良夫不能造菊酒了。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呆着的机会了。 (只喝它一口也好哇……疲劳都可以赶走啦……) 良夫每天都那么想。所以他希望,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太太能出门一会儿就好了。 (很快的。只用10分钟或15分钟,菊酒就能造好。)三、一只小小的长靴 一个星期日。 良夫试探着对太太说:“今天你到花店去,看看母亲怎么样?” 惠美子笑了:“哎呀呀,昨天刚去过呀。新开的蔷薇有好多哪。” “哦,蔷薇吗?真好。你去要一束来好吗?” “那,明天我去要吧。” “不,今天就上。我现在马上就想要。” “呀,于吗那样急?” “因、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吗?桌子上摆束花有多好……对,对,喝点长时间没喝的酒怎么样?” 听到这话,惠美子眯眯一笑:“好极了!那么,我马上去买酒吧。” “不,酒由我来准备。我有珍藏的。所以,你赶快去要花吧。” 于是,惠美子欢欢喜喜地到花店去了。 “哎——工作啦,工作啦。” 良夫急忙取出表,放在桌子上。然后在旁边摊开手绢,轻轻叫: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和平时完全一样。五个小人在手绢上,开始造出了菊花田,跟从前一样地摘下花,运进壶中。 “快点快点!” 良夫用双手慌慌张张敲桌子。 到花店去,只用走5分钟。惠美子到花店慢慢聊天才好呢,可如果她兴冲冲地马上回来了呢…… “快点快点,让别人看见,可不得了!” 但良夫的声音,似乎根本没有进人小人的耳朵。他们攀上梯子的步伐一点也不快。 “哎,赶快赶快,还差一点!” 这时——门那儿,传来惠美子的声音:“我回来啦——” 良夫打了个冷战。 “快吧?我是急急忙忙去的。瞧——这么漂亮的蔷薇。” 惠美子嚷嚷着。 小人们终于于完活儿,四个人消失在壶中,最后一个人正在攀登梯子。 (糟啦!) 这时,良夫用指头抓住剩下的一个小人(那是孩子小人),按到了壶里。干这种粗暴事,还是第一次,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然后,他敏捷地朝手绢呼地吹口气,这才回过头,翻着白眼说:“呀,回来啦。” 惠美子抱着大花束,站在那边。 “哦,多好的蔷薇呀。真棒啊!” 良夫装做十分吃惊的样子,实际上,他浑身已是汗淋淋的了。当天晚间,铺着白布的桌上,摆着蔷薇花和许多好吃的食物,还有那古旧的壶——喝过味美的菊酒,惠美子想:今天究竟是什么纪念日呢? 不过是一般的星期日呀,她感到有点奇怪。 星期一早晨清扫房间时,惠美子发现桌底下,有一块团得皱皱巴巴的白手绢。她一下子拾起来,展开看看,只见手绢里噗地掉下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那竟是一只小小的长靴。 仅有指甲尖那么大,但是,有细细的金拉链,背面还有锯齿形的胶皮。 (呀,这样的东西,怎么会……) 惠美子把靴子放在手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好象是小人的靴子……) 忽然,惠美子感到自己仿佛被拉进另外一个小小的世界,她眩晕了。她坐在桌前,长时间注视着这靴子…… (这确实是小人的东西。) 她一惊,抬起脸:(莫非他和小人认识吗……) 惠美子有点相信这世上真有小人。 以前,当她还是花店的小女孩时,曾经见过一回小人。 那确实是面包里的小人。 小人在正在发酵的面包里忙碌着。 妈妈在小墩板上揉面粉,惠美子确实看见,在她的手指间,有个白东西一闪动。 开始,她以为那是妈妈手指的影子,但妈妈去拿奶油,离开面包时,那东西还在。 小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仔细看去,墩板上,这样的小人有五六个,转动得使人眼花纷乱。每人的手里,都拿着麦秸一样的细棍。他们不时地把它叼在嘴中,往面粉里装空气。 “哇——!”惠美于发出大声喊,“妈妈,快来,快,快!” 听见喊声,妈妈跑过来。 “怎么啦,惠美子?” 妈妈看着惠美子的脸,在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小人……” 说到这里,她眼睛凑近面粉去看,哪儿还有小人的身影,没有了。妈妈笑了:“读童话读得太多了吧!” 可是,看见烤得的面包,鼓得非常好,这不由得使惠美子相信,那是小人劳动的结果。 (一定有做面包的小人。没准儿,他们在什么地方集聚了许多,组成小人国。) 惠美子想。 现在,惠美子清清楚楚地想起10多年以前的这件事。她把搁着小小长靴的手合起,伸开,清晰地感到她的周围就有小人。 但是,那小人的靴子,为什么会只有一只,混进这房间里。同时,这房间里,还有一个怎么也闹不清的东西。 那奇怪的古旧的壶。 以前壶里是空的,昨天却装了酒.那酒叫做菊酒,好喝得惊人。 小人的长靴和旧壶——那天,惠美子呆呆地坐着想了一天。 从那以后过了一个星期,菊酒壶又空了。 照样是星期日早晨,良夫对太太说。 “喏,能不能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烟。” 听了这话,惠美子一惊,捂住胸。接着,她拖上不成对的女凉鞋,跳出公寓,买了烟。又风一般地回来了。她抑制住心的冬冬跳,轻轻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里。 这时,良夫背着身坐在小桌子前。惠美子轻手轻脚地靠近,从后面往桌上偷偷一看。 啊,那里的确有五个小人——同样的帽子,同样的围裙,穿着同样的长靴,在手用上动来动去。不过,其中有一个孩子小人,赤着一只脚。 (不出所料—一) 惠美子紧握住衣兜里的小小长靴。不禁大声叫道:“了不起!” 良夫吓一跳,回过头,“不行!” 他猛然用身体藏住桌子,而且拼命喊:“不许看,不许看……不行.不行啊……” 面对他的脊背,惠美子高兴地说;“我已经看见啦。” 然后,她坐在丈夫旁边,静静地嘀咕道;“多了不起的事啊,居然真的有小人。” 但良夫的脸,却是苍白的。他用大眼睛,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到底,让你看见啦……到底……到底……”良夫低着头,开始小声地讲开了。在菊屋的酒库,遇见奇异的老奶奶,还有代保管壶时,和老奶奶约定好的事。 “约定有两件。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小人、还有,不能用菊酒赚钱。破了约,我会有坏运降临……”。 说完,良夫想,他真不该保管这把壶。他觉得,心口突然跳得厉害,象要生病,还是突然会变穷了呢?还是,还是…… 啊,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灾难呢?他胸中堆满了沮丧的念头,他抱住头:“真不该保管这把壶。两人住在一个家里,怎么能保证不让太太知道呢?” “没关系。我以前也看见过小人,这不是第一回了。真的,我还是孩子时见的小人,也是这么大。那是面包里的小人。” 惠美子怀恋地瞧着手绢上面。 “你见过另外的小人吗?”良夫想起以前老奶奶讲的话。 “对。妈妈揉面的时候,我见过他们一眼。我从前就知道世上有小人。所以,现在又看见了这些小人,一点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喏,只要不让其他人知道就行啦。” “是这样吗?” 对着良夫仍然苍白的脸,惠美子轻快地笑了:“嗯。我们对谁也不说,那就行啦。与其想会不会碰坏运,还不如想怎样跟这些小人友好吧。” 惠美子从西式围裙的兜里,取出那小小的长靴。 “这,就是这个小人的吧?” 良夫一惊。他这才知道,上次自己慌忙抓小人时,一只长靴掉在手绢上了。 惠美子把长靴轻轻放在菊花田的角落,低声对孩子小人说:‘还给你靴子。” 但小人们什么也没回答,甚至连上边都不看。五个人都一个劲地往各自的麦秸帽子里收集菊花,若无其事地…… 对手绢上的小人来说,人类的声音,该是象暴风、雷声那么大吧。 “他们听不懂我们的话吗?”惠美子歪起脖子。 小人们摘光菊花,捧着帽子,静静地回到壶中。最后的孩子小人,专心穿上惠美子放在一边的长靴,也慢慢地爬上梯子。 良夫嘟哝道:“对啦。小人的话,准跟人类的话不同。这些人能听懂的,只有‘出来吧,出来吧’这一种叫法。” “这叫法,在他们听来,是怎样的呢?” “大概象远处的风声,‘嗡——’的。” “也许象打雷一样吧。” 这样说着说着,两人渐渐快活起来了。四、玻璃珠 自从太太知道了小人的秘密后,又过了几个月。 邮递员的家庭生活一点变化也没发生,相反,两人仗着小人,生活得比以前快乐了。 造菊酒的工作,现在全由惠美子做。 良夫到邮局去,只剩下一个人的白天,惠美子把壶放在桌 上,轻轻、轻轻地叫小人: 出来吧,出来吧 造菊酒的小人 她很认真地叫唤着。接着,她仔细地一个一个观察下梯子 的小人们。她想方设法,想向这些小人们表示友好。 看得出来,小人一家,在手绢上一边劳动,一边不时互相点 头,互相笑着,但听不见他们发出一丝儿声音。 他们太小了——是的。大概象人类的耳朵,听不见蚂蚁 说话和下雪的声音一样吧。惠美子迫不及待地想和他们对 话,至少,应该让他们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在看着他们 呀。 一天,惠美子想出了个好主意。 她想送母亲小人—点礼物。 那天,惠美子望着手绢上的小人,翻来覆去地想着,给他 们什么东西才好。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样好东西。 (对,对,那个好。) 她打开针线盒。那里放着一些金色的有孔玻璃珠,是她刺绣 毛衣时用剩的。 (串上这个,给那母亲小人做项链正合适。) 惠美子赶紧取出针和线。但这时,小人的工作已将近结 束,父亲小人捧着最后的花,爬到了梯子的中间左右,母亲小 人的一只脚,也搭上梯子。 惠美子停止做项链,急急忙忙把一颗有孔玻璃珠,放进母亲小人的帽子里。 小小的帽子中,小小的菊花上,一颗玻璃珠,象金色水果一样噗嗒地掉了下去。母亲小人停止了爬梯子,同时,似乎在召唤大家。 父亲小人,回过身走下梯子。留在手绢上的孩子们,也集拢了来。他们好奇地瞧着母亲的帽子里边。 暂时间,五个人出神地注视着玻璃珠,然后,一齐仰脸向上,恰象我们仰望天空那样。 (他们看着我哪!) 刹那间,惠美子的身体僵住了。她觉得,小人们终于第一次看见了自己,从现在起,她要成为小人们的朋友了。 五个小人,仰面朝天地看了片刻,然后,扭过头,又按顺序去爬梯子。 他们象在说话,(怪呀,他们的一切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一惠美子歪起头。(为什么他们不肯注意我呢?) 其实,小人们的眼睛根本看不见惠美子。 她大大了。 同时距离过远。 在小人们弱弱的视力看去,惠美子穿着的红毛皮衣,就象是远处晚霞的天空。一颗小玻璃球对小人来说,是天上送来的大圆宝珠。 这礼物似乎使母亲小人极其欢喜。 再一次出来时,母亲小人太太把玻璃珠象别胸针那样装饰在胸前。而且,她似乎为了感谢这从天而降的礼物,干活比往常更加起劲。 当母亲小人要回壶中时,惠美子又送给她一颗有孔玻璃珠。 母亲小人觉察到落在帽子里花上的玻璃珠,一下子笑了。她抓起玻璃珠,贴近眼边,看个没完没了。知道了壶的秘密,惠美子有了另一种快乐。 那就是,把造好的酒,倒到漂亮的玻璃瓶里,送给熟悉的人们。 所有的人都欢喜菊酒。大伙儿都说,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喝这样美味的酒。 因此,得到菊酒的人,一定要回来送谢礼,而且必定这么说:“下一回再求您了。” 或者说:“想让朋友也喝喝,请再来一瓶.” 惠美子突然忙起来了。 过不上几天,那十几个等着赠送菊酒的人,都开始轮流来询问了。其中,有人为交换酒,送来漂亮的钟表。也有人给惠美子织毛衣——不,那人已经差不多把毛衣织好,在等着惠美子送酒来。 这样,以前一星期造一回菊酒,后来一星期两回,不久,隔一天就得造。 最后,惠美子只要一看见菊酒壶,眼前就浮现出这个那个太太的脸和各式各样的回礼。 时间不长,邮递员小小的住处,堆满了回赠的礼物:一人一双毛拖鞋,大电气台灯,壁挂,雅致的门帘,亲手做的点心,珍奇的水果,华丽的食器,出色的花瓶,等等。 良夫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快活地说: “菊酒果然是幸运的酒啊。” 这时,良夫有点忘记那酒库老奶奶的话了。 其后不久,良夫的送信地区变了,几乎不去酒库所在的东街。惠美子也常常忘记,那壶是“代人保管”的。 惠美子暗想:用菊酒做点买卖多好啊——(能不能不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卖呢……) 一次她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一天,意料不到的喜事进了门。 那天,惠美子跟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桌前让小人造菊酒。 这时,不知是谁,在敲公寓的门。又是哪儿的太太来要酒了吧?惠美子用脆朗的声音“哎——”地答应后,走过去。 门外站着个没见过的男子.那人有礼貌地向惠美子鞠了躬,说:“我是车站前饭店的主人。” 他恭恭敬敬把一张名片递给惠美子,突然小声说:“听说您家有珍贵的酒。” 江美子一惊。那人又突然做出央求的脸色:“喏,请告诉我实话吧。大伙儿都说那酒十分好喝,您已经把它分给相当多的熟人了吧?还得到了各式各样好礼物吧?” “……” “我希望从今以后,您把那菊酒卖给我。” “卖?那、那、不行。” 即使惠美子有过那念头,可这时也发慌了。她急忙解释说:“那酒只有一点点,是从乡下送来的,要说卖,那可……” 饭店主人打断惠美子的话:怎么样,一瓶5000日元?” (5000日元……) 惠美于咕嘟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她心中暗暗盘算着。 (一瓶,5000元……) 说实在的,惠美子现在最想要的是钱,比什么礼物都想要。 先几天,报上登了卖房子的广告,是所小小的带院子的房子.可爱的阳台深处,雪白的拉门在闪光。那旁边,是间有向外凸出的窗户的西式房间,还有带门廊的大门。 “哟,这所房子真好哇。” 她看着叹息嘀咕着。丈夫斜眼看了看,说:“没有钱,什么也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