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蜜仍握着菲利浦的手,看着他的泪水不断流出,她重复说:「我本来可能爱你的,菲利浦,你是最美丽的男人……」这时菲利浦用双手掩面,起身夺门而出。汤尼立刻冲向问口说:「这是我的任务。」朱利叶斯起身制止汤尼,咕哝着说:「不,汤尼,这次该由我来。」他大步走出去,看见菲利浦在走廊末端面对着墙壁,头靠在手臂上啜泣。他搂着菲利浦的肩膀说:「让眼泪流出来是好事,但我们必须回去。」菲利浦哭得更大声,胸部用力起伏,好像喘不过气来,猛力地摇头。「老弟,你必须回去,这就是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这一刻,千万不要浪费掉。你今天做得很好,正是你成为治疗师的必要方向。聚会只剩几分钟,你只要和我回去,与大家坐在一起就好了,我会注意你。」菲利浦把手放在朱利叶斯的手上,过了一会儿才站直身体,随着朱利叶斯走回团体。菲利浦坐下后,潘蜜碰触他的手臂以安慰他,坐在另一边的吉尔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朱利叶斯,你还好吗?」波妮问:「你看起来很累。」「精神上觉得很棒,心情很好,我非常欣赏团体今天的工作,很高兴自己是其中的一分子。身体上确实很累,我不得不承认身体的不舒服和疲倦。但我仍有十足的活力留给最后一次聚会。」波妮说:「朱利叶斯,我可以为最后一次聚会带庆祝蛋糕吗?」「当然可以,你想带什么蛋榚都行。」可是,并没有正式的告别聚会。朱利叶斯在隔天就因为剧烈头痛而倒下来,不出几个小时就陷入昏迷,三天很过世。大家在预定聚会的周一下午在咖啡馆聚集,在沉默的悲伤中分享波妮带来的蛋糕。第41章阿瑟叔本华之死我能忍受不久就会被小吃光身体的想法,但一想到哲学教授会咬烂我的哲学,就令我不寒而栗。41叔本华面对死亡的态度就像他面对一生的每一件事:极度清明。他面对死亡时,毫不退缩,从来不曾屈服于超自然信仰的软化剂,坚持用理性面对人生的终点。他说,透过理性可以首度认识死亡:观察别人的死亡可以类推自己必然面临的死亡。我们透过理性可以不言而喻地推断死亡是意识的停止,是自我无法挽回的消灭。他说面对死亡有两种方式:理性的方式或错觉和宗教的方式,后者希望有持续不灭的意识和舒适的死后生命。所以,死亡的事实和恐惧是深刻思考的先驱,也是哲学和宗教之母。叔本华一生对抗无所不在的死亡,他在二十余岁写成的第一本书中说:「身体的生命只是不断避免死亡、拖延死亡……我们吸入的每一口气都用来避开随侍在侧的死亡,因此,我们每一秒钟都在与死亡搏斗。」他如何描述死亡呢?他的著作有许多面对死亡的隐喻:我们是牧场上蹦蹦跳跳的绵羊,死亡则是任意从我们之中选出一只来宰杀的屠夫;我们就像戏院里的小孩,热切等待节目开始,幸运地不知道什么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的精力充沛的手水,在航行中避开岩石和漩涡,毫无偏差地航向最终的悲惨海难。他总是把生命周期描绘成无法改变的绝望航行。“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是多么不同啊!前者沉醉在欲望的狂热和感官乐趣的狂喜,后者则是所有器官的毁坏和尸体的腐败臭味。从生到死的路上,人生的幸福和喜悦总是每下愈况:乐而忘忧、怀抱梦想的童年,轻松愉快的青春期,辛苦劳累的成人期,脆弱可怜的老年期,饱受折磨的晚年疾病,以及最终的痛苦死亡。人生岂不就像踏出错误的一步,然后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其结果吗?”他害怕自己的死亡吗?他在晚年对死亡表现出极度的平静。他的平静从何而来呢?如果恐惧死亡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如果我们一生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如果死亡如此可怕而需要各种应运而生的宗教帮助我们接受死亡,孤独而没有宗教信仰的叔本华如何平息死亡的恐惧呢?他的方法是针对死亡焦虑的来源进行理性分析,我们惧怕死亡是因为不了解它吗?若是如此,他坚决主张我们是出于误解,因为死亡远比我们一般以为的为常见,我们不但每天在睡眠或失去意识的状态尝到死亡的滋味,更在出生之前就已经历永恒的空无。我们惧怕死亡是因为它太邪恶吗(请想一想平常描绘死亡所用的阴森图像)?但他坚决主张我们有所误解:「把空无的存在视为邪恶实在荒谬,因为每一种邪恶就像每一种良善,都要以存在和意识为前提……失去这些必要条件,显然就与邪恶无关。」他请我们牢记生命即苦,所以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邪恶,既然如此,怎么能说失去邪恶是一种邪恶呢?他说,死亡应该被视为一种祝福,使人从两足生命无法避免的痛苦中得到解脱。「我们应该把死亡视为一种值得向往的快乐事件,而不是像一般常见的对死亡感到害怕与颤抖。」生命应该受到痛斥,因为妨碍了极乐的空无存在状态。在这种脉络下,他做出一番引人争议的主张:「如果我们敲打坟墓,询问死人是否还想再活一次,他们将会摇头拒绝。」他还引述柏拉图、苏格拉底和伏尔泰的类似言论。叔本华除了理性的论证,还提出一种接近神秘主义的观点。他欣赏一种不死的形式(但他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观点),他认为我们的内在本质是不会毁灭的,因为我们只是永久长存的生命力、意志、物自身的一种表现,所以死亡不是真正的毁灭;当无意义的人生结束时,我们将重新加入超越时间的原始生命力。死后重新加入生命力的观念显然为叔本华和他的许多读者提供了慰藉(比如汤马斯曼和他的小说主人翁托马斯博登鲁克斯),但他的观念没有涵盖连续的个人自我,所以许多人为只是令人心寒的安慰。(即使是托马斯博登布鲁克斯体验到安慰也很短暂,在几页之后就消失了。)叔本华杜撰两位希腊哲学家之间的对话,询问叔本华自己从这些信念得到多少安慰。在这段对话中,菲拉利瑟斯试图说服舒拉希马乔斯(一位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死亡并不可怕,因为个体具有无法毁坏本质,两位哲学家的辩论都非常清明有力,以至于读者无法确定何者是作者的观点,最后由无法信服的怀疑论者舒拉希马乔斯做出结论。“菲拉利瑟斯说:「当你说我,我,我想活时,你并不孤独,只要有一丝意识的任何事物都一定会说这种话。这不是个体的吶喊,而是存在本身的吶喊……只有彻底体认你的原貌和存在真相,也就是普世的生存意志,你才会发现整个疑问是多么幼稚荒谬。」舒拉希马乔斯说:「你自己才幼稚荒谬,就像所有哲学家一样。我这个年纪的人如果愿意花一刻钟和这种愚蠢的人讨论,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逗自己高兴、杀杀时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见。」”叔本华还有一个避开死亡焦虑的方法:当自我实现达到极致时,死亡焦虑就减轻到最低的程度。对于无法接受宇宙性合一立场的人而言,无疑可以充分运用最后这一道防卫。治疗垂死病人临床工作者发现,自觉一生不够充实的人具有较大的死亡焦虑,正如尼采所言,「实现自己一生」的充实感可以减轻死亡的焦虑。叔本华自己呢?他的人生是否正确而有意议呢?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吗?他毫无疑问做到了这一点,请看他在自传式日记中的结语:“我向来希望轻松赴死,因为任何寂寞度过一生的人,将比别人更能评断这种孤独的志业。我没有落入各种愚蠢可笑的事情之中,这些事只适合无能的两足人类,我的结局是快乐地知道自己要重返源头……并已完成我的使命。”他以毕生追求自己的创作之路为荣,同样的观点也见于这位作家的谢幕辞,他在最后一本书的最后几行字写道:我现在疲倦地站在道路的终点疲惫不堪的面容几乎难以承受桂冠但我高兴地看见自己所做的事始终不因别人的话而动摇他的最后一本书《补遗论文集》出版时,他说:「我非常高兴看到最后一个孩子的诞生,我觉得二十四岁就开始孕育的重大责任已从肩膀放下,没有人可以想象这种意义多么重大。」一八六O年九月二十一日的早晨,叔本华的管家为他准备早餐、清理厨房、打开窗户后,外出办事,留下已经洗完冷水澡、坐在起居室沙发阅读的叔本华,这是个宽敞通风、陈设简单的房间,沙发旁地板上黑色熊皮制的地毡上坐着艾特曼,他最钟受的狮子狗,一幅巨大的歌德油画像挂在沙发正上方,别处挂着好几幅画像,包括狗、莎士比亚、克劳狄亚斯和他自己的银版照相,书桌上放着康德的半身雕像,角落有个桌子上放着克里斯多福韦兰德的半身雕像,这位哲学家曾鼓励年轻时的叔本华研读哲学,另一角落则放着他最崇敬的佛陀的镀金塑像。不久之后,定期为他检查的医师走进来,发现他仰面躺在沙发一角,「肺部中风」(肺血栓)使他在无痛状态离开人世,他的脸孔没有扭曲,显示他的死亡没有痛苦的挣扎。他的葬礼在雨天举行,由于挤在一间的密闭的停尸间里,尸体腐化的臭味令人难以忍受,远甚于一般的葬礼。叔本华在十年之前留下详尽的指示,要求尸体不要直接埋葬,要在停尸间存放五天以上,直到开始腐化才下葬,这也许是他最后表达厌世的态度,或是担心自己尚一息。由于停尸间密不通风,空气充满恶臭,好几位参加葬礼的人不得不在冗长浮夸的致哀仪式中离开房间,致辞的威罕关尼尔的开场白是:“这个人一生住在我们之间,然而他一直是我们中间的陌生人,很少表现自己的感受。站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他孤独生活,孤独死去。”叔本华的坟墓上放着一块沉重的比利时花岗石,遗嘱要求墓碑只刻上他的名字,阿瑟叔本华,「不要加上其他东西,没有日期,没有年份,没有只字词组。」躺在这个平凡墓碑下的人希望他的作品能为自己说话。第42章三年后人类从我学到为数不多的事,却永难忘怀。42午后的阳光从弗洛里欧咖啡馆敞开的窗户洒入,陈旧的投币点唱机流出「塞尔维亚理发师」(罗西尼的著名歌剧)的旋律,伴随着卡布其诺咖啡机蒸汽的嘶嘶声。潘蜜、菲利浦和汤尼坐在窗边的桌旁,自从朱利叶斯死后,他们每周都在这张桌子喝咖啡聚会。其他团体成员在第一年也曾加入聚会,但后来两年就只剩他们三人。菲利浦暂停对话,凝神倾听一段旋律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然后继续对话。汤尼展示小区大学的结业证书,菲利浦他现在每周有两个晚上到旧金山棋社下棋,这是他在父亲过世后,首度与人面对面下棋。潘蜜谈到她和新任男友间的成熟关系,对方是研究蜜尔顿的学者,两人在周日一起到马林镇绿峡谷参加佛教仪式。她看了一下手表说:「你们上场的时间到了。」他上下打量他们说:「两位帅哥,你们看起来都很棒,但菲利浦,那件夹克,」他摇摇头说:「该换了,灯芯绒都磨平了,穿了二十年,手肘也磨平了。下个星期我带你去逛街。」她看着他们:「你们会做得很好。菲利浦,如果你会紧张的话,不要忘了椅子。记得朱利叶斯爱你们两人,我也是。」她在两人的额头各亲了一下,在桌上留下二十元钞票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我请客。」然后走出去。一小时后,七位成员鱼贯走入菲利浦的办公室参加第一次团体聚会,小心谨慎地坐上朱利叶斯留下的椅子。菲利浦长大成人后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朱利叶斯带领的最后一次团体聚会,第二次是得知朱利叶斯把九张椅子遗赠给他的时候。菲利浦率先说:「欢迎参加我们的团体,我们在事前个别会谈中已说明团体的流程,现在可以开始了。」杰林说:「就这样吗?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吗?」他是个矮小结实的中年男子,穿着紧身的黑色耐吉运动衫。汤尼坐着倾身向前说:「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团体治疗会谈时有多么害怕。」他穿着整齐的白色短袖衬衫、卡其长裤和宗色平底鞋。「我并没有说我觉得害怕,」杰森回答:「我只是说缺少指导。」汤尼问:「好,你需要什么帮助才能开始呢?」「信息,现在的世界就是靠信息来运转。听说这是一个哲学咨商团体,你们两人都是哲学家吗?」菲利浦说:「我是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博士,我的协同带领者汤尼是咨商系学生。」「学生?我不懂,你们两人怎么有办法带领团体?」杰森大喊。汤尼回答:「菲利浦会根据他的哲学知提供有用的观念,我在这里是学习尽可能帮助大家。我是评估情绪的专家,对吗,伙伴?」菲利浦点点头。「评估情绪?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杰森问。另一位成员插嘴说:「杰森,我的名字是马莎,我想指出一件事,我们的团体才进行五分钟,这是你第五次提出质疑。」「然后呢?」「你是那种喜欢表现男子气概的家伙,我太了解你这种人了。」「那就是最懂得刺痛我的神经兮兮小姐。」「等一下,我们暂时停留在此刻的互动,」汤尼说:「请其他成员针对前五分钟的过程提供回馈。首先,我想向杰森和马莎说一件事,这是我和菲利浦从我们的老师朱利叶斯学到的事。我相信你们两人都觉得这是过于激烈的开始,但我有一种直觉,非常强烈的直觉,当这个团体结束时,你们两人会分别证明自己对另一方是非常有帮助的人。对吗,菲利浦?」「伙伴,你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