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懂了。」汤尼说:「朱利叶斯,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我快说完了,我同意担任他的督导,但有一个条件:他必须先接受六个月的团体治疗。」瑞贝卡说:「我不记得你曾解释为什么开出这个条件。」「我观察到他和我及学生之间的关,并告诉他,他这种冷淡、不关心的态度会使他无法成为好的治疗师。菲利浦,你的看法呢?」「你当时是说:『你如果不知道自己和别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可能成为治疗师呢?』」潘蜜说:「说得好。」波妮说:「没错,听起来就像朱利叶斯所说的话。」史都华说:「听起来像朱利叶斯的按钮被按到时所说的话。你当时按了他的按钮吗?」菲利浦回答:「我不是故意的。」瑞贝卡说:「朱利叶斯,我还是不太懂。我了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菲利浦、为什么观他参加团体。但你为什么把他放入你的团体,并同意督导他呢?你现在有好多事要做,为什么承担这个额外的任务呢?」「你们这些人今天真难缠,这是个好大的问题,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回答,大致说来是和赎罪与挽救有关。」潘蜜说:「我知道这番讨论大部分是为了让我了解来龙去脉,我很感谢。我只要再问一个问题,你说菲利浦两度向你提供安慰,或是尝试提供安慰,但我还没有听到第一次安慰是什么。」朱利叶斯回答:「对,我们往这个方向进行,却还没走到目的。我参加一次菲利浦的演讲,逐渐了解他是特别为我安排那坏演讲,想帮助我。他详细讨论一部小说中的一节,谈到一位垂死的人从阅读叔本华的文章得到极大的安慰。」「那一部小说?」潘蜜问。「《博登布鲁克斯》。」朱利叶斯回答。波妮问:「对你没有帮助?为什么?」「有好几个原因,首先,菲利浦安慰我的方式非常间接,很像他今天提出爱比克泰德文章的方式……」汤尼说:「朱利叶斯,我虽然不够聪明,但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菲利浦呢?你猜我向谁学会这一招的?」「谢谢,汤尼,你的建议百分之百正确。」朱利叶斯转向菲利浦说:「你用演讲的课程向我提供劝告的方式,反而令我倒胃口,因为太间接了,又是公开场合。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们才刚花了一个小时面对私下讨论,当时你似乎对我的处境完全漠不关心。另一方面则是实际的内容,我无法复述那段文章,我没有你那么精准的记忆力,但基本上是描写一个垂死的族长突然体验到自己和他人的界限消失了,结果因为所有生命的合一感到安慰,认为他在死后会回归出生前生命力之源,重新与万物连结。是这样吗?」朱利叶斯看着菲利浦,菲利浦点点头。「好,菲利浦,我之前试着告诉你,那个观念无法让我感到安慰。如果我的意识被消灭了,我的生命能量或身体分子或基因是否继续存在外层空间,对我是毫无意义的。如果追寻的目标是链接,我宁可在肉身中与人连结。」他转向团体,然后看着潘蜜说:「这是菲利浦第一次提供的安慰,你手上的寓言则是第二个。」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朱利叶斯补充说:「我觉得自己今天说太多了,你们对目前为此所谈的,有没有什么回应?」瑞贝卡说:「我觉得很有趣。」波妮说:「对啊。」汤尼说:「这是相当高层次的东西,但我还跟得上。」史都华指出:「我觉得这里一直很紧张。」汤尼问:「谁跟谁之间的紧张?」「当然是潘蜜和菲利浦之间。」吉尔补充说:「还有朱利叶斯和菲利浦之间,」他再度谈到菲利浦的动机:「菲利浦,我想知道你是否觉得被人听见?你觉得自己的付出受到应有的重视吗?」「我觉得……嗯……,」菲利浦难得出现这种犹豫的口气,但旋即恢复他特有的流畅语调说:「这么快就不予考虑,是不是太仓促了……」汤尼问:「你正对谁说话?」「对,」菲利浦回答:「朱利叶斯,这几千年来为许多人提供安慰的观念,你这么快就不予考虑,是不是太仓促了?爱比克泰德和叔本华都认为过度执着于物质生活或其他人,甚至对『我』这个概念的执着,正是人类痛苦的主要来源。由此看来,岂不是可以透过不执着来减轻这种痛苦吗?其实这些观念正是佛学的核心要义。」「菲利浦,这是很好的观念,我会牢记在心。但我听到你说,你给我好东西,却被我立刻丢掉,使你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是吗?」「我并没有说觉得自己不受重视。」「你没有大声说出来,我是凭直觉知道的。这是很人性化的反应。如果你向内看,我觉得你会发现有这种感觉。」「潘蜜,你在翻白眼,」瑞贝卡说:「谈到执着的问题,是否让你想起印度的禅修?朱利叶斯,菲利浦,你们两个都错过会后喝咖啡的聚集,潘蜜那时谈到她在避静处的经验。」「完全正确,」潘蜜说:「关于放弃所有执着,包括割断自我执着的空洞观念,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禅修结束时,我强烈觉得这种观点简直就是完全否定人生。菲利浦给大家的寓言不就是传递这种讯息吗?如果你过度专注于启程离开,以至于无法享受周围的事物、欣赏其他人,这算什么样的旅程、什么样的人生?菲利浦,我在你身上看到同样的情形。」她转向菲利浦,直接对他说:「你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虚假的解答,它完全没有解决问题,而是放弃人生。你没有活在生活之流,你没有真正地倾听别人的声音,当我听你说话时,并不觉得是在听一个活生生、有呼吸的人说话。」吉尔跳出来保护菲利浦说:「潘蜜,谈到倾听,我不确定你是否很会倾听。你有没有听到他在多年前的痛苦?他完全陷入问题和冲动之中,接受朱利叶斯整整三年的治疗,却没有得到帮助。他就像你上个月所做的一样,努力寻找其他方法,这是任何一个人都会尝试的。他终于从不同的方式得到帮助,这种方式并不是怪异的新时代的虚假方法。他现在正试图向朱利叶斯提供他自己得到帮助的方法。」吉尔的爆发令团体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汤尼说:「吉尔,你今天不太一样喔!你老缠着我欣赏的女孩潘蜜,我不喜欢这样,但我实在喜欢你现在讲话的方式,希望这种方式能改变你和罗丝的家庭生活。」瑞贝卡说:「菲利浦,我想为先前的不屑一顾向你道歉。我想说我对爱比希德斯……的故事……已经改变看法。」「爱比克泰德。」菲利浦柔和地说。「爱比克泰德,谢谢,」瑞贝卡继续说:「我越思考这个故事,这整件关于执着的事,就开始了解一些自己的事。我认为我的痛苦来自过多的执着,不是对事物或财产的执着,而是对容貌的执着。我的一生因为美丽的脸孔而拥有特权,得到许多肯定,我是班级无会的女王、家中的女王、选美的赢家,但现在容貌却逐渐消失……」「逐渐消失?」波妮说:「希望你愿意把消失后剩下的给我就好了。」潘蜜说:「我也是,我随时愿意和你交换,我愿意放弃所有珠宝……和小孩,如果我有小孩的话。」「谢谢,我真的很感激。但这完全是相对的。」瑞贝卡继续说:「我太执着了,我等同于我的容貌,而现在变少了,我觉得自己变少了。我实在难以放下既有的特权。」菲利浦说:「叔本华有一个想法对我有益,他认为相对的快乐有三个来源:一个人是什么、一个人拥有什么,以及一个人在他人的目光中代表什么。他鼓励我们专注于第一个来源,不要依靠第二和第三个来源:所有的物和名声,因为我们无法控制后二者,它们终于离我们而去,就好像你无法逃避的岁月会拿走你的美丽。其实『拥有』具有一种相反的要素,他说:『我们所拥有的东西,常常反过来拥有我们。』」「菲利浦,真有趣,你说的三个部分──你是什么、你有什么、在别人眼中代表什么──完全击中我的要害。我的生活过于依靠最后一个部分:别人如何看我。容我坦承另一个秘密:我的魔术香水。我不曾告诉别人这件事,但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白日梦中幻想能制造一种名为瑞贝卡的香水,用我的精华制造而成,永远人间飘香,让每一个吸入的人都怀念我的美丽。」潘蜜说:「瑞贝卡,你现在越来越愿意冒险了,我喜欢。」史都华说:「我也是,但容我说一件以前不曾提过的事。我喜欢看着你,但我现在知道你的美貌是一种障碍,让别人无法真正看见你或认识你,这种障碍的力量恐怕就像丑陋或残废一样大。」「哗!你说得真好,谢谢你,史都华。」「瑞贝卡,我希望你知道,」朱利叶斯说:「你愿意信任我们,说出关于香水的白日梦,令我非常感动。这件事指出你建立什么样的恶性循环,你把你的美丽和精华混为一谈,结果就像史都华所说的,别人不是和你的精华建立关系,而是你的美丽。」「恶性循环会使我怀疑自己是否一无是处。朱利叶斯,我至今仍然对你之前的一句话大感震撼,你说:『美丽的空虚女人』,我正是这种人。」「但可以打破恶性循环,」吉尔说:「我知道你不只如此,你在过去几周的表现比去年一整年更深入。」「对,我也这么觉得。」汤尼表示同意:「而且,关于我在你说出拉斯韦加斯的事时数钱的动作,我现在很认真地道歉,我的行为真像个混蛋。」瑞贝卡说:「我听见你的道歉,也愿意接受。」「瑞贝卡,你今天得到许多回馈,」朱利叶斯说:「你现在感觉如何?」「我觉得很棒,很好的经验。我觉得大家现在用不同的方式对待我。」汤尼说:「不是我们,而是你不同于以往了,你愿意听别人的真话,也说出非常真实的内心话!」「愿意听别人的真话,说出自己的内心话。汤尼,我喜欢这种说法。」瑞贝卡说:「嘿,你很适合当治疗师;也许我应该开始数钱,你的钟点费怎么算?」汤尼咧嘴笑说:「朱利叶斯,既然我正好运连连,让我来猜猜你为什么特地再度治疗菲利浦。多年前,你第一次治疗菲利浦时,也许比较接近上星期所说的心境,对其他女人有强烈的性欲。」朱利叶斯点头说:「继续。」「好,这是我的推测:如果你当时的议题类似菲利浦的问题,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大致相似,这有没有可能妨碍你对他的治疗呢?」朱利叶斯和菲利浦听了都挺直身体,朱利叶斯说:「汤尼,你确实令我侧目,使我想起治疗师为什么不情愿坦露自己,因为说了之后,就会被人一再提起。」「朱利叶斯,抱歉,我实在不想让你难堪。」「不,不,没事,我是说真的。我不是在抱怨;也许只是在拖延。你的观察力很好,恐怕太好、太接近真相了,所以我有一点抗拒。」朱利叶斯想了一下说:「好,我现在想到的是:我对自己没有帮到菲利浦感到惊讶和气馁。我应该可以帮助他,我们开始时,我向自己保证一定可以好好帮助他。我认为自己内心有如何帮助他的定见,我确信自己的经验可以让治疗上轨道。」汤尼说:「也许这就是你邀请菲利浦参加团体的原因,再试一次,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对吗?」「你帮我说了这句话,」朱利叶斯说:「我正要说呢。也许这就是几个月前我猜想自己帮助了谁、没有帮助到谁时,会一直想到菲利浦的原因吧。事实上,当我想起菲利浦时,就不再有兴趣连络其他病人了。「嘿,瞧瞧时间,我真不想结束,但我们必须停在这里。很棒的聚会,我有好多事需要思考。汤尼,你提醒了我一些事,谢谢。」汤尼露齿笑说:「所以,我今天不用付费啰?」「付出的人是有福的,」朱利叶斯说:「但谁知道呢?继续像这样下去,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离开团体室后,成员在散去前,在朱利叶斯家门口交谈,只有汤尼和潘蜜走向咖啡馆。潘蜜一直想着菲利浦。菲利浦说她当时不幸遇见他,这句话并没有缓和潘蜜的心情,反而痛恨他称赞她对寓言的诠释,更痛恨自己竟然喜欢听到他的称赞。她担心团体会远离她和朱利叶斯,倒向菲利浦。汤尼非常兴奋,他颁给自己最佳表现奖,是聚会中最有价值的成员;心中想着自己今晚也许不该去酒吧,而要试着阅读潘蜜拿给他的书。吉尔看着潘蜜和汤尼离开,他是潘蜜聚会后唯一没有拥抱的人(当然还有菲利浦),他是否过度冒犯了她呢?吉尔的思绪转到明天的品酒会,这是罗丝的大事之一。罗丝有一群朋友总是在每年的这个时间一起品尝年度最佳红酒,他要如何面对这种情境呢?假装喝一口,然后吐出来吗?喝进一口之后,实在很难吐出来。或是直接说出真相?他想到匿名戒酒会的领导者,他知道他们之间会进行什么样的对话:领导者:你的优先级是什么?不要参加品酒,来我们的聚会。吉 尔:但品酒是这些朋友相聚的原因。领导者:是吗?何不建议另一种活动。吉 尔:没有用,他们不会愿意的。领导者:那就找新朋友。吉 尔:但罗丝会不高兴。领导者:有什么关系呢?瑞贝卡告诉自己:接受真心话、说出真心话。接受真心话、说出真心话。必须牢牢记住。她想到谈起自己调情式卖淫的经验时,汤尼数钱的动作,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其实偷偷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接受他的道歉,是不是不诚实呢?波妮像以前一样不喜欢团体结束,那九十分钟令她生气蓬勃,人生的其余部分似乎太单调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图书馆员就一定要过着乏味的生活呢?她接着想到菲利浦谈到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你在别人眼中代表什么的一番话。非常令她着迷!史都华在回味当天的聚会,全心沉浸在团体的过程,重复说出自己在团体中对瑞贝卡说的话,她的外表成为认识她的障碍,而他最近更深入地了解她。说得好,说得好。还有告诉菲利浦,他那冰冷的安慰令他不寒而栗,他不只是团体的照相机,并在当时指出潘蜜和菲利浦之间的张力,不,不,这是照相机做的事。菲利浦在回家的路上,极力避免去想聚会中的事,但那些事过于沉重而无法回避。不出几分钟,他就认输了,于是让思想自由奔驰。老爱比克泰德掳获大家的注意力,他总是如此。他接着想象向他伸出的手、转向他的面孔,吉尔已成为他的支持者,但不要太认真,吉尔并不是为他而做,只是为了反抗潘蜜,试图学习如何保护自己以对抗潘蜜、罗丝和其他女性。瑞贝卡喜欢他说的话,她美丽的容貌在他心里浮现了一会儿。他接着想到汤尼这个身上的刺青、脸上瘀青的人,他不曾遇过这种人,真是地道的原始人,但这个原始人开始理解超越日常生活的世界。还有朱利叶斯,他是否已失去敏锐的能力?他怎么能既为执着辩护,同时又承认过度投入菲利浦这个病人是他自己的问题?菲利浦感身上有一种紧张不安,他觉得自己处于碎裂的危险之中。他为什么告诉潘蜜,遇到他是她的不幸?她是否因此才这么常在团体中叫他的名字,并要求他面对她?他从前那个低劣的自我像鬼魂一样徘徊不去,他感觉到它的存在、对生命的渴望。菲利浦平息自己的思绪,进入行走中的冥想。第33章痛苦、暴怒、坚持不懈致博学的欧洲人和哲学家:如果你认为费希特这种只会空谈的人相当于康德这种历代以来最伟大的思想家,如果你认为黑格尔这种一无是处、厚颜无耻的江湖郎中是造诣极深的思想家,那么,我不是为你而写。33如果阿瑟叔本华活在今天,是否需要接受心理治疗呢?当然是!他有许多症状。他在《关于我自己》一书中,悲叹大自然赋予他焦虑的气质和「过重的猜疑、敏感、愤怒、傲慢,以至于很难和哲学家的平静相容。」他以生动的语言描写自己的症状:“我咒骂遗传自己父亲的焦虑,用所有意志与之对抗……年轻时的因为想象中的疾病而倍受折磨……我在柏林读书时,认为自己罹患肺病……满心害怕被迫入伍服役……在拿不勒斯一直担心得到天花,在柏林则一直害怕霍乱……在威洛纳满脑子想的是吸入有毒的气体……在曼海姆则陷入毫无缘由、难以描述的恐惧感……多年来,我一直害怕遇到犯罪活动…夜间如果出现吵闹声,我会立刻从床上跳起,拿起匕首和早已上膛的手枪……我总是有一种不安的担心,使我注意并不存在的危险:使最微小的烦恼扩大好几倍,也使我很难和别人好好相处。”他想要平息自己的猜疑和长久的恐惧,于是采用许多预防拱施和仪式:他把金币和可以得到利息的贵重票券藏在旧信封和其他?密地点,以备不时之需;他用错误的标题为私人笔记归档,以使窥视者感到困惑;他有极为挑剔的洁癖;他总是要求同一位银行职员的服务;不让别人碰他的佛像。他的性欲过于强烈,无法满足,即使在年轻时,他就已慨叹自己受制于动物性激情。他在三十六岁时,因为一次神秘的病情而有一整年留在房中,足不出户。一九O六年,有一位医师和医疗史学家认为他当时可能罹患梅毒,这个诊断只是根据他使用的药物,再加上叔本华非常大量的性生活。阿瑟渴望脱离性欲的掌控,当他能不顾肉体欲望的折磨,平静地观察世界时,就能品尝宁静的时刻。他把性欲的热情比喻成遮蔽星光的日光。当年岁渐长,他欣然接受性欲的降低,以及伴随而来的平静感。由于他最深的热情在于他的作品,所以他最强烈、持续最久的恐惧就是失去纯属知性的生活所依靠的财产。即使到了晚年,他仍感念父亲留下财产使他可以过这种生活,并耗费许多时间精力护卫他的金钱、仔细衡量他的投资,对政治抱持极度保守的态度。一八四八年的叛乱横扫德国和整个欧洲,使他非常害怕。军人为了射击街上叛乱的人民,而进入他的家以寻找有利的开枪位置时,他提供观赏歌剧所用的望远镜,以提高射杀时的准确度。十二年后,他在遗嘱中几乎把所有财产给为滥杀叛军的普鲁士军人而设立的基金。他在关于商业事务的信中充满焦虑,时常带着愤怒和威胁的口气。当处理叔本华家族财产的银行家遭遇悲惨的失败,为了避免破产而让投资人取回一小部分投资时,叔本华以极度严酷的法律后果威胁银行家,而取回百分之七十的财产,却使其他投资人(包括他的母亲和妹妹)拿回的钱比原先预定的更少。他在信中辱骂出版商,最后导致关系永远破裂。出版商写道:「我不会接受任何来自你的信,因为粗鲁无礼的内容显示你是个粗人,而不是哲学家……我只希望自己担心印你的作品只是印出一堆废纸的恐惧不会成真。」叔本华的暴怒有许多传说:他大发脾气的对象有为他处理投资的金融家、无法卖出他的书籍的出版商、试图与他谈话的傻瓜、自认与他平等的两足动物、在音乐会咳嗽的人、忽视他的记者。但真正白热化的暴怒,激烈程度至今仍令我们震惊、使叔本华在学术圈受到排斥的,则是针对当代思想家的暴怒,特别是两位在十九世纪执哲学界牛耳的人:费希特和黑格尔。黑格尔死于柏林霍乱流行,二十年之后,叔本华在一本书中把黑格尔形容成「一位陈腐乏味、空洞愚蠢、面目可憎、不学无术的江湖郎中,凭着前所未有的厚颜无耻汇整出一套废话,被唯利是图的追随者大吹大擂成流芳百世的智慧。」对其他哲学家爆发出如此没有节制的怒气,使他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在一八三七年以一篇论自己意志的文章初次获奖,这是由挪威皇家学院提供的征文比赛。叔本华像小孩一样雀跃三尺,这是个奖是他第一次获得的荣誉,他迫不及待地想尽速拿到奖章,使法兰克福的挪威领事非常苦恼。可是,翌年他以一篇探讨道德的文章报名丹麦皇家学会的征文比赛,却遇到完全不同的际遇,他的文章论据虽然非常杰出,他是唯一报名的文章,裁判员却因为他对黑格尔的谩骂而拒绝让他入选。裁判员说:「他以如此无礼的态度对待多位当代杰出的哲学家,造成严重的冒犯,我们不能漠视这个事实。」多年来,许多人完全同意叔本华的观点,认为黑格尔的文章确实充斥许多不必要的模糊观念。事实上,由于他的文章如此难以阅读,而在哲学系流传如下的老笑话:最令人敬畏、伤脑筋的哲学问题并不是「生命有没有意义?」或是「意识是什么?」而是「今年由谁来教黑格尔的哲学?」尽管如此,叔本华暴怒的程度和强度仍使他不同于其他评论家。他的作品越受到忽视,他就变得越尖刻,进而使他更受忽视,并成为嘲笑的对象。叔本华虽然焦虑、寂寞,仍然得以幸存,并继续展现全然的自信,他持续写作,直到过世前仍是产量丰富的学者。他不曾对自己失去信心,他把自己形容成年轻的橡树,看起来像其他植物一样平凡无奇,「但不要管他,他不会死去,时间一到,别人自然会了解如何珍惜他。」他预言自己的天赋将对未来的思想家有极大的影响。他说对了,他所预言的一切都实现了。第34章从年轻人的立场来看,人生有无止尽的长远未来;从老年人的立场来看,人生只是非常短暂的过去。当我们启程时,岸上的物体会越来越小,越来越难以辨识;往日的事件和活动也是如此。34时光匆匆逝去,朱利叶斯越来越期盼每周的团体聚会。也许是因为他渐渐用尽「健康的一年」,所以团体经验也越来越深刻。但除了团体发生的事之外,生活中一切或大或小的事也都变得越来越柔细、生动。他很自然会一直计算自己还剩几个星期,但这个数字似乎大到可以延伸至无尽的未来,以至于他不曾正视结束的日子即将来临。结局逐渐逼近时,我们总是会放慢速度。读者热烈翻阅千余页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直到只剩几十页时,会突然降低速度,慢慢品尝每一段落,吸吮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精华。剩下不多的时日,使朱利叶斯非常珍惜时间,他对日常生活事件的奇迹之流,越来越常陷入充满惊奇的沉思默想。他最近读到一位昆虫学家的文章,这个学者探讨以绳索隔开的吋见方草皮中存在的宇宙,深入挖掘之后,他描述自己对其中动态热闹世界的敬畏感,里面有掠食者和猎物、线虫、节肢动物、跃尾虫、戴着盔甲的甲虫和小蜘蛛。如果调好焦距、全神贯注,再加上浩瀚的知识,就可以在日常生活看见永无止尽的惊奇。朱利叶斯在团体里也是如此,他对黑色素瘤复发的恐惧逐渐消退,恐慌也越来越少发作。他最大的安慰也来自以字面意义解释医生估计的「一年健康」,这种估计近乎一种保证,不过,更可能是他的生活方式成为有效的软化剂,他遵循查拉图斯特拉的道路,向别人分享自己的丰富,在帮助别人中超越自己,并愿意在永恒中不断重复这种生活方式。他总是对治疗团体在下一周会出现的方向感到好奇。随着最后一年健康的时日逐渐缩减,所有感受都被强化:他的好奇心变成对下次聚会天真热切的期待。他记得多年前自己如何向初学者教导团体治疗,这些学生在观察九十分钟的交谈后会抱怨无聊。稍后,当他们学会如何倾听每一个病人生活的剧目、欣赏成员之间细腻复杂的互动后,就不再觉得无聊,每一个学生都翘首期盼下一次聚会。团体渐渐逼近结束的日子,使得成员越来越热切地提出自己的核心议题。预定结束治疗的时间将来临时,总是有这种结果;所以奥图兰克和卡尔罗杰斯之类的先驱者会在治疗一开始就设定结束日期。史都华在这几个月处理的问题多于过去三年的治疗。也许菲利浦就像一面镜子,有助于启动史都华的进展,他从菲利浦身上的厌世看见一部分的自己,并发现除了他和菲利浦之外,所有团体成员都以聚会为乐,把团体视为避难所,是得到支持和关怀的场所。只有他和菲利浦是勉强参加:菲利浦是为了得到朱利叶斯的督导,他则是出于妻子的最后通牒。在一次聚会中,潘蜜指出团体的座位从没有形成正圆形,因为史都华的椅子总是比较后退,有时虽然只退了几公分,但非常明显。其他人也表示赞同,大家一直觉得座位不够对称,但没有联想到史都华的逃避亲密。在另一次聚会中,史都华像以前一样连番抱怨妻子对岳父的爱慕,他的岳父是医生,从外科部主任一路当到医学院院长、大学校长。当史都华像以前的聚会一样不断谈论自己不可能赢得妻子的尊重,因为他一直拿他和父亲比较时,朱利叶斯打断他的话,问他是否知道以前常常说同样的故事。史都华回答:「我们当然要提出一直造成困扰的问题。不是吗?」朱利叶斯接着提出一个强而有力的问题:「你认为我们对你一再老调重弹会做何感受?」「我想你们会觉得乏味或无聊。」「史都华,想一下这句话。无聊或乏味会使你得到什么结果?然后想一下你为什么一直无法对听你说话的人产生同理心。」史都华在接下来一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震惊地发现自己以前竟然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他说:「我妻子常常觉得我乏味,他常常说我心不在焉;我猜团体也在告诉我同一件事。我认为自己把同理心束诸高阁了。」不久后,史都华说出一件核心问题:他对十二岁的儿子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怒气。汤尼问:「你在儿子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子?」由此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史都华在贫穷中成长,父亲在他八岁时过世,母亲身兼两份工作,他放学回家时都看不到母亲。因此他是个钥匙儿,必须自己准备晚餐,每天穿同一件脏衣服上学。最重要的是他成功压抑了童年记忆,但儿子的存在会把他推入遗忘已久的可怕记忆。「责怪儿子实在莫名其妙,」他说:「但我看到他的优渥生活时,就是会觉得嫉妒和怨恨。」汤尼用有效的重构技巧帮史都华破解怒气,他说:「何不花一点时间为你向儿子提供较好的生活而自豪?」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进步。朱利叶斯曾看过相同的情形,当团体达到成熟状态,所有成员似乎会同时进步。波妮努力调解最主要的矛盾:对遗弃她的前夫感到愤怒,又因为脱离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女关系而松了一口气。吉尔每天参加匿名戒酒会,在七十天之内参加了七十次聚会,但他的婚姻问题每下愈况,并没有因为戒酒而改善。朱利叶斯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每当配偶之一在治疗中改善时,就越不能忍受停滞的婚姻关系,如果要解决婚姻问题,另一方也必须一起改变。吉尔和罗丝开始接受夫妻治疗,但吉尔不相信罗丝会改变,不过他想到婚姻可能结束时,已不再害怕;他首度了解朱利叶斯最喜欢的警语:「拯救婚姻的唯一方法就是愿意并能够离开婚姻。」汤尼的咨商功力进展神速,好像朱利叶斯把自己的力量直接输入给汤尼了。在潘蜜的鼓励和团体其他人的强烈支持下,汤尼不再抱怨自己的教育程度,决定继续接受教育,到当地小区大学夜间部注册上课。不论这些广泛的改变有多么令人兴奋满足,朱利叶斯最关切的还是菲利浦和潘蜜,他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要,但朱利叶斯相信一定是非比寻常的原因。他想到潘蜜和菲利浦时,有时会联想到犹太教法典《塔木德经》上的话:「挽回一个人就是拯救全世界。」挽回他们的关系立刻变得非常重要,这件事实已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好像他如果可以挽救多年前一桩可怕的冲突,就可以拯救自己的性命。当他沉思《塔木德经》上的话时,脑中浮现卡罗斯,他在几年前治疗这个年轻人,不,应该是更久以前,至少十年了吧,因为他想起自己曾向罹患致命的淋巴癌来找他治疗。朱利叶斯帮助卡罗斯做出一些明显的改变,特别是与人的连结,这些改变让他能在回顾整个人生过程时找到许多意义。他在过世前几个小时告诉朱利叶斯:「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朱利叶斯常常想起卡罗斯,但在这一刻,他的故事却有崭新的重大意义:不只是为了菲利浦和潘蜜,更为了拯救他自己的生命。整体说来,菲利浦在团体中较不会自负,比较可亲,甚至偶尔大部分成员有目光接触(除了潘蜜)。六个月的约定期满之后,菲利浦并没有要求结束团体治疗,朱利叶斯提出这个问题时,菲利浦回答:「令我惊讶的是,团体治疗的现象比我原先以为的更为复杂。我愿意一面接受你督导我的个案治疗,同时继续参加团体,但你为了避免『双重关系』的问题而拒绝我提议。所以我选择参加一整年的团体治疗,之后再请你督导。」「我接受你的计划,」朱利叶斯表示同意:「但当然要依据我的健康状况而定。团体还有四个月才结束,之后我们再商量看看,因为我的健康保证只有一年。」菲利浦改变心意、愿意参加团体,这种情形并不少见。进入团体成员,心里常常会带着既定的目标,比如要睡得更好、不再做噩梦、克服畏惧症,然后在几月之内又形成更深远的不同目标,比如学会如何爱人、重新获得人生热情、克服寂寞、发展自我价值感。团体有时会催促菲利浦更详细描述朱利叶斯的心理治疗彻底失败后,叔本华如何对他有这么大的帮助。他如果要回答关于叔本华的问题,就必须介绍必要的哲学背景,所以他要求团让他花三十分钟介绍这个主题,大家一致抱怨呻吟,朱利叶斯请他以简洁而口语的方式介绍相关的主题。下次会谈时,菲利浦做了一次简短的演讲,并保证能简明扼要地回答叔本华如何帮助他。他手上虽然拿着笔记本,却不用翻阅就能侃侃而谈,他凝视着天花板开始说:「讨论叔本华,就必须先介绍康德,叔本华认为康德和柏拉图的重要性超过所有其他哲学家。康德死于一八O四年,当时叔本华十六岁,康德的洞见使哲学产生突破性的变革,他发现我们不可能以纯粹客观的角度来体验实相,因为我们的所有知觉、感官资料都经过内建的神经系统过滤和处理,这种武断的系统使所有数据概念化成空间、时间和……」汤尼插嘴说:「菲利浦,拜托,说重点,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帮助你的?」「等一下会说,我现在才讲了三分钟。这不是电视新闻,我无法用插播的方式说明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思想家。」瑞贝卡说:「嘿,说得好,我喜欢这个答案。」汤尼微微一笑,一再追问。「所以康德发现我们并不是如实体真正的外在世界,而是用非常个人化的观点来经验外在世界。空间、时间、数量、因果之类的性质存在我们里面,而不是外在,是我们把这些性质强加在实相上。么,什么是纯粹、本然的实相呢?还没有被神经系统处理过的外在世界的原貌是什么?康德说我们永远无法得知。」汤尼问:「叔本华到底怎么帮助你!还记得吗?我们快知道答案了吗?」「再等九十秒。康德和其他人在后来的研究中,完全专注于我们如何处理原始的实相。「但叔本华,你瞧,现在要谈他了!他采取完全不同的方式。他认为康德忽略自己身上一个基本而直接的数据源,就是我们身体和感受。他坚信我们可以从内在了解自己,不需要依赖知觉就拥有直接、立即的知识。所以他是第一从内在检视冲动和感受的哲学家,他在日后的生涯大量描写人类关注之事的内在本质:性、爱、死亡、梦、痛苦、宗教、自杀、人际关系、空虚、自我价值感。他谈到这些我们不敢知道而压抑下来的内心深处的黑暗冲动,没有任何其他哲学家能与他相比。」波妮说:「听起来有点像佛洛伊德。」「要反过来说,是佛洛伊德像叔本华。佛洛伊德的心理学可以见到许多叔本华的观念,虽然佛洛伊德很少承认自己受到叔本华的影响,但他毫无疑问非常熟悉叔本华的著作:佛洛伊德在维也纳上学的一八六O年到七O年代中,每个人嘴上都挂着叔本华的名字。我相信如果没有叔本华,就没有佛洛伊德,同样地,也不会有我们熟知的尼采。事实上,我的博士论文主题就是叔本华对佛洛伊德的影响,特别是梦的理论、潜意识和潜抑的机制。」菲利浦看了一眼汤尼,为了避免他插嘴,赶快接着说:「叔本华使我的性欲正常化,他使我看见普遍存在的性在最深的层面其实是所有行动的核心,并渗入人类的所有互动,甚至影响每一件事。我记得几个月前曾向大家背诵一些相关的话。」「我只是要支持你的论点,」汤尼说:「我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在大众在色情业花的钱比音乐和电影加起来还要多。非常庞大的消费。」瑞贝卡说:「菲利浦,我可以猜测结果,但我还没有听到你详细说出叔本华如何帮助你脱离性的强迫或……嗯……上瘾。我可以用这种措辞吗?」菲利浦说:「我需要想一想,我不认为这个措辞完全正确。」「为什么?」瑞贝卡问:「你的描述听起来就像上瘾。」「好,我顺着汤尼的话题来说,你曾否看过男人在网络上观看色情画面的德性?」瑞贝卡问:「你很热中于网络色情吗?」「我现在没有,但过去的我很可能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采取这个管道。」汤尼说:「关于这一点,我招认,我每个星期会上去看两、三次。说老实话,我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都这么做。」「我也是,」吉尔说:「这是另一件令罗丝生气的事。」大家转向史都华,史都华说:「对,对,我认错,我一直沉迷其中。」「这就是我的意思,」菲利浦说:「所以每一个人都上瘾吗?」瑞贝卡说:「我懂你的意思。除了色情刊物,还有性骚扰官司的流行,我已在法庭上为好几宗官司辩护。我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谈到一位法学院院长因为性骚扰的控诉而辞职。当然了,还有柯林顿的例子,舆论的声浪竟然已经平息,再看看那些指责柯林顿的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每个人都有黑暗的性生活,」汤尼说:「只有倒霉的人才会被逮到?也许男人就是男人,看看我,我只是因为过于坚持要莉兹为我口交就被判刑。我认识上百个更糟的家伙,个个都没事,你看阿诺史瓦辛格就知道了。」「汤尼,你不需要讨在场女性的欢心,至少不需要讨我的欢心。」瑞贝卡说:「但我不想转移焦点,菲利浦,请继续说,你还没有说出重点。」菲利浦毫无障碍地继续说:「首先,叔本华并没有痛斥这些可怕堕落的男性行为,两百年前的他就了解背后的事实:性驱力是令人敬畏十足的力量。这是我们内在最基本的力量,是使我们想活下去和繁衍后代的意志,这个力量是不会平息的,无法用理性来压抑。我已谈到他如何描述性透到每一件事中,看看天主教神父的丑闻,看看每一种身份的人、每一种专业、每一种文化、每一种年龄层。当我初次读到叔本华的作品时,这个观点对我非常重要:这是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被人全然了解。」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潘蜜问:「然后呢?」菲利浦说:「然后什么?」每当潘蜜对他说话时,他就显得非常不安。「然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这样吗?只因为叔本华使你觉得被了解,你就变好了?」菲利浦似乎没有注意潘蜜的嘲讽口气,他以真诚的态度与和平的口吻回答:「还有更多,叔本华使我知道我们都注定不断地转动意志之轮:渴望某种东西、得到它、享受短暂的满足感,然后很快就觉得无聊,接着必定追求下一个『渴望』。满足欲望的方式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必须完全跳出这种循环。这是叔本华所做的,也是我所做的。」「跳出循环?这是什么意思?」潘蜜问。「意思就是完全避开愿望,全然接纳自己最深处的本质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渴望,这种痛苦是从一出生就设定的,我们注定受限于自己的本质。所以我们必须先了解这个幻觉世界的本质就是虚无,然后想办法拒绝意志。我们必须像所有伟大的艺术家一样,把目标放在纯洁的理想世界,有些人透过艺术而达到这个境界,有些人则透过宗教的苦行生活,叔本华则是透过避开欲望世界、与历代伟人交流,以及美学的研究,他每天要吹奏一、两小时长笛。这个意思就是人必须同时观察者和行动者。人必须体认存在一切大自然中的生命力,大自然会在各人的独特存在中展现自身,当人不再以形体存在时,这股力量也终将回归大自然。「我努力追随他的榜样,我的基本关系是以每日阅读的伟大思想家为对象,避免让日常琐事干扰我的心,每天透过下棋或听音乐来冥想,不同于叔本华的是我不会吹奏乐器。」朱利叶斯听得非常入迷,难道菲利浦不知道潘蜜心怀怨恨吗?或是对她的愤怒感到害怕?菲利浦如何解决自己的上瘾呢?朱利叶斯有时惊奇得不发一语,但更常嗤之以鼻。菲利浦说他读到叔本华时,首度觉得自己完全被了解时,朱利叶斯觉得好像挨了一记耳光,他心想,我算什么杂碎?我竟然花了三年心血努力了解他、同理他。但朱利叶斯一声不吭,菲利浦确实渐渐改变了,有时最好把话吞下去,等到适当时机再说出来。几周后,团体帮朱利叶斯提出这些议题。那次聚会先由瑞贝卡和波妮分别谈到潘蜜在菲利浦加入后有所改变,变得更糟。她一切甜美、关爱、慷慨的部份都消失了,她的愤怒虽然不像第一次看见菲利浦时那么激烈,但仍一直存在,而且凝结成某种冷酷无情的东西。瑞贝卡说:「过去几个月来,我看见菲利浦有许多改变,你却原地踏步,就好像你和约翰与厄尔之间的关系一样。你想要永远抓着愤怒不放吗?」其他人也指出菲利浦彬彬有礼,即使潘蜜的询问常语带讽刺,他仍详细回答每一个问题。潘蜜说:「彬彬有礼是为了操纵别人,就好像把蜡加热之后就能加以处理。」史都华问:「什么?」其他成员看起来也满腹狐疑。「我刚才引用菲利浦恩师的话,这是叔本华的警世小语,我认为菲利浦的礼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曾在团体提起这件事,我就读研究所时,原本考虑研究叔本华,但经过几个星期详细研究他的作品和生活之后,我非常看不起他,而放弃了这个想法。」波妮说:「所以你把菲利浦当成叔本华了吗?」「当成?菲利浦就是叔本华,两个人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他是那个无耻家伙的化身,我如果说明叔本华的哲学和生活,会让你凉掉半截身子。对,我实相信菲利浦在操?别人,而不是建立关系。我老实告诉你:一想到他向别人灌输叔本华的厌世学说,就令我不寒而栗。」「你愿不愿意看一下现在的菲利浦呢?」史都华说:「他不再是你十五年前认识的菲利浦。你们之间的事把每一件事都扭曲了;你无法忘掉过去,也无法原谅他。」「那件『事』?你把它说得好像指甲旁的肉刺,它不只是一件事,说到原谅,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事是无法原谅的吗?」「你无法原谅不表示那件事是无法原谅的,」菲利浦的口气不寻常地充满情绪:「多年前,你和我有一份短期的社会契约,我们向彼此提供兴奋和释放,我做了该做的部分,让你得到性爱的满足,我不认为对你还有其他义务。事实是你我都有收获,我得到性的愉悦和释放,你也是如此,我什么也不欠你。我在那件事之后明确地告诉你,我得到一夜快乐,但不想继续我们的关系。我当时说得不够清楚吗?」潘蜜大吼:「我谈的不是清楚不清楚,而是美德的问题:爱心、博受、关心别人。」「你坚持要我接受你的世界观,要我用你的方式体验人生。」「我只希望你承受我经历过的痛苦。」「既然如此,让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你会很高兴知道在那件事之后,你的朋友莫莉写了一封信寄给系上所有同事、大学校长、教务长、教评会。我虽然以优异的成绩得到博士学位,虽然学生给我绝佳的评价,当然包括你,但没有一位教授愿意为我写推荐信或帮助我找工作,我因此一直无法找到象样的教职,过去几年一直在各个三流野鸡大学当流浪讲师。」正在努力发展同理心的史都华回答:「所以你一定觉得社会已要你付出沉重的代价。」菲利浦惊讶地抬头看着史都华,点头说:「更沉重的是我加在自己身上的代价。」菲利浦筋疲力竭地倒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大家的目光转到潘蜜身上,潘蜜按耐不住,对整个团体说:「你们看不出我谈的不是过去的单一罪行吗?我谈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在世为人的方式。当菲利浦描述他的做爱行为是『履行社会契约』时,你们不会觉得不寒而栗吗?还有他谈到朱利叶斯虽然为他治疗了三年,他却只在读到叔本华的作品后才『首度』觉得被了解。你们都认识朱利叶斯,难道相信朱利叶斯为他治疗三年后仍不了解他吗?」团体仍保持沉默,过了一会儿,潘蜜转向菲利浦说:「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叔本华了解,而不是被朱利叶斯吗?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叔本华是死人,他已死了一百四十年,而朱利叶斯是活人。你根本不知道如何与活人建立关系。」菲利浦看起来不打算回答,瑞贝卡急忙说:「潘蜜,你的话太恶毒了。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呢?」波妮说:「潘蜜,菲利浦并不邪恶,他非常沮丧,你看不出来吗?你不知道他和以前不同了吗?」潘蜜摇头说:「我今天无法继续下去了。」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后,汤尼用难得一见的温和口气说:「菲利浦,我并不是要帮你,但我一直对一件事感到纳闷。朱利叶斯在几个月前谈到妻子过世后的性欲,你听完之后有任何后续的感受吗?」菲利浦反问:「我应该有什么感受?」似乎很感激他岔开话题。「我不知道什么『应该』,我只是问你的真实感受。我好奇的是你第一次接受朱利叶斯治疗时,如果他坦露自己也有性欲压力的问题,你会不会觉得比较了解你?」菲利浦点头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答案可能是肯定的。可能会有帮助,我无法证明,但叔本华的文章显示他的性欲和我一样强烈而持续。我相信我是因此才觉得如此被他了解。「但我谈到朱利叶斯的治疗时,遗漏了一件事,我想要加以修正。不久前,当我说他的治疗对我毫无用处时,他向我提出团体曾提过的相同问题:我为什么想要这种毫无益处的治疗师当督导?他的询问使我想起当年的治疗有几件事一直让我难以忘怀,事实上也证明对我有用。」「比如什么事?」汤尼问。「当我谈到自己晚上习惯的典型性爱诱惑:调情、结识、晚餐、上床,然后问他是否觉得震惊或厌恶时,他只回答这种过程听起来就像个非常无聊的夜晚。他的反应令我震惊,使我了解自己多么自以为是地把重复的模式当成刺激。」汤尼问:「还有什么事让你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