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的治疗全文-6

她的行动是否迫使约翰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呢？虽然潘蜜的生活就算没有约翰，她还是会离婚，但她极力否认这个事实，说服自己相信她是为了情人离开厄尔，并不断要求约翰面对这个事实。但约翰继续拖延，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有一天，他终于做出了决定，那是六月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在他办公室硬木地板上铺开的蓝色泡棉垫上的狂野性爱之后（英国文学教授的办公室没有沙发，因为英文系有太多教授在沙发上掳获女学生，所以禁止使用沙发），约翰穿好裤子后，忧伤地凝视她说：「潘蜜，我爱你。正因为我爱你，我决定做个坚强的人。现在这样对你不公平，我要去除压力，特别是你的压力，但也包括我的压力。我决定暂停你我的会面。」潘蜜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话。之后数天，他的话好像过大的药丸在胃中无法消化，又因为太重而吐不出来。她的心情摆荡不定，一会儿会痛恨他，一会儿爱他、渴望他，一会儿又希望他去死。一幕又一幕的想象在她心中涌现，约翰和家人因为车祸而性命垂危；约翰的妻子死于空难，约翰则带着孩子出现在潘蜜门口，有时还带着孩子过来；她想象有时躺入他的臂弯，有时相拥而泣，有时则假装自己的公寓有别的男人，狠狠让约翰吃一顿闭门羹。在两年的个别治疗与团体治疗中，潘蜜获益良多，但面临这个危机时，心理治疗却无法帮助她对抗强迫性思想的庞大力量。朱利叶斯努力尝试，不屈不挠地想出各种方法，首先，他请她监测自己，记录每天花多少时间沉迷这些想法，结果一天有两、三百分钟，实在令人惊讶！而且她似乎完全无法控制这些想法，强迫性思想好像具有魔鬼的力量。朱利叶斯试图帮助她重新控制自己的脑袋，鼓励她有系统地逐渐减少幻想的时间。这个方法失败后，朱利叶斯改用矛盾法，要她每天早上用一个小时完全沉浸在关于约翰的幻想中。她虽然遵循朱利叶斯的指示，但强迫性思想实在难以驾驭、无法遏止，仍然像以前一样在脑中涌流。后来朱利叶斯又建议了几种停止思想的技巧，潘蜜花了好几天对自己的头脑喊「不」，或是将手腕上的橡皮筋拉得劈只作响。朱利叶斯还讨论强迫性思想背后的意义，试图解除其影响力。他说：「强迫性思想可以分散注意力，保护你免于想其他事情。这种思想隐藏了什么事呢？」如果没有强迫性思想，你会想什么事呢？可是强迫性思想没有让步。团体成员也努力帮助潘蜜，各人分享自己的强迫经验，自愿当潘蜜觉得无力时的电话联络对象，鼓励她充实生活、生活、和朋友联络、每天安排社交活动、另找一个男人，甚至享受性生活！汤尼自愿当她的性伴侣，把潘蜜逗得发笑。但没有一个方法奏效，面对强迫性思想的庞大力量，所有治疗武器就好像用玩具枪对抗迎面而来的犀牛。接下来，她巧遇马乔瑞，她是非常乐观的研究生和内观助理，为了更改博士论文的主题来找潘蜜，原来的主题是柏拉图关于爱的概念对朱纳巴尼斯的作品有何影响，但她对此主题已失去兴趣，反而迷上毛姆小说《剃刀边缘》的男主角赖瑞，现在想写的主题是「毛姆和赫塞的东方宗教思想源起」。两人交谈时，马乔瑞（和毛姆）喜爱的一句话「心的止息」打动了潘蜜，这句话非常有吸引力，她越想就越觉得「心的止息」正是她所需要的。由于个别治疗或团体治疗都无法提供这种效果，潘蜜决定接受马乔瑞的建议，于是前往印度寻找平静心灵的大师葛印卡。避静处的常规作息确实有平静心灵的作用，她的心较不执着于约翰，可是潘蜜现在觉得失眠的问题比强迫性思想更严重。她整夜躺着倾听夜晚的声音：规律的呼吸声是背景音乐的节奏，鼾声、呻吟和鼻息就是歌词。每隔约十五分钟，她就会被窗外刺耳的警笛声吓一跳。她为什么无法入睡呢？一定和每天十二小时的禅修有关，否则还有什么原因呢？可是其他一百五十个学员似乎都在睡神的臂膀中舒服的休息。如果她可以向维杰询问这些问题就好了。她有一次在禅堂偷偷寻找他的身影，却被沿着通道四处巡视的助理曼尼尔用竹棒戳了一下说：「向内看，不要看别的地方。」她后来看到维杰在男学员区的后面，他好像全然投入，以莲花坐的姿势直挺挺地打坐，像佛陀一样一动也不动。他在禅堂一定会看见她，因为她是全体三百位学员中唯一用西方风格坐着的人：坐在椅子上。虽然坐在椅子上很丢脸，但她整日禅坐造成的严重背痛，不得不要求葛印卡的助理曼尼尔提供椅子。曼尼尔是位高瘦的印度人，虽然努力表现出平静的样子，却对她的要求不太高兴。他的目光凝视远方说：「你的背？你在前世做了什么造成背痛呢？」多么令人沮丧的回答！葛印卡强烈宣称自己的方法不是根据任何特定的宗教传统，但曼尼尔的答案证明葛印卡的说法是虚伪的。她逐渐体会正统佛教的无神论立场和大众迷信之间的分歧。即使负责教学的助理也无法克服自己对魔力、神秘和权威的渴望。有一次，她在早上十一点的午餐时间看到维杰，故意坐到他的旁边。她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吸进她的气味，可是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说话。事实上，那里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神圣静默的规定是无限上纲。第三天早上，发生一件奇怪的事。禅修时，有人放了一个响屁，几名学员咯咯发笑，笑声引发好些学员咯咯笑个不停。葛印卡很不高兴，立刻带着妻子阔步离开禅堂。一位助理立刻严肃地向全体宣布老师受到侮辱，如果冒犯老师的学员没有全部离开静处，老师就拒绝继续授课。几名学员收拾东西离开，但接下来几个小时的禅修却受到干扰，因为被赶出去的人在窗外学猫头鹰的叫声表示不满。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但潘蜜怀疑半夜又有人离开，因为隔天早晨打坐的人减少了。只有中午时间由学员向助理老师提出特殊问题时才能说话，第四天中午，潘蜜向曼尼尔提出失眠的问题。他的眼睛看着远方回答：「你不需要担心，身体知道自己需要多少睡眠。」潘蜜再问：「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警笛整晚在我窗外鸣叫呢？」「忘掉这种问题，只要专注于安般念，只要观察你的呼吸。如果你真的专心，这种小事就不会造成困扰。」潘蜜对观呼吸的禅修感到非常厌烦，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能持续十天。除了静静坐着，只有另一项活动，就是每晚听葛印卡的冗长演讲，葛印卡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穿着闪亮的白衣，努力展现流俐的口才，却因为不断流露出隐含其内的过度权威而令潘蜜大失所望。他的演说内容包括不断重复颂扬内观的各种优点，强调只要正确练习就可以净化心灵、走上开悟的道路、得到平静和谐的生活、消弭身心疾病，并根除烦恼的三大原因：贪、嗔、痴。规律的内观修行就像固定的心灵园艺工作，可以拔除思想的杂草。除此之外，葛印卡还指出内观法门随处可用，在生活中具备独特的优势：等公交车时，别人在浪费时间，但修行者可以勤奋地拔除一些杂念。内观课程的传单充斥表面上合理的规矩，但规矩实在太多了：不可偷窃，不可杀害任何有生命的生物，不可说谎，不可有性活动，不可喝酒，不可有感官享乐，不可做笔记、读书、听音乐或收音机，不可打电话，不能睡舒适高级的床，身上不能有任何装饰品，不可穿华丽的衣服，过了中午不可进食（第一次参加的学员在下午五点可以喝茶和吃水果）。最后，学员还被禁止质疑老师的教导和指示，必须遵守纪律，完全照老师的教导来禅修。葛印卡说，只有用这种顺从的态度，学员才能得到开悟。大体而言，潘蜜假定他是出于好意，毕竟他奉献一生来教导内观。他当然会受到文化的约束，谁不会呢？印度不是一直承受沉重的宗教仪式和僵化的社会阶级制度吗？此外，潘蜜也喜欢葛印卡的浑厚嗓音，每天晚上都陶醉在他以古代巴利文吟唱佛教圣言的洪亮声音中。她曾受到类似经验的感动，如早期基督教的虔诚音乐，特别是拜占庭圣餐仪式的吟唱，还有犹太会堂的诗班歌声，还有一次在土耳其乡间被伊斯兰教一天五次向大众报告祷告时刻的醉人旋律所震慑。虽然潘蜜认真学习，但纯粹观察呼吸的时间仍很难超过十五分钟，心思常常飘入关于约翰的幻想。不过，变化逐渐产生，她原有的各种幻想情节融合成单一的景象：从某种新闻来源（电视、收音机或报纸），她得知约翰全家死于空难。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这个景象，令她非常厌烦，但这幕景象仍一再重演。随着她的厌烦和不安逐渐增加，她开始对一些琐碎的家务产生强烈兴趣。她最初在办公室报到时（当时才惊讶地发现十日课程不收费用），在隐修处的商店看见小包装的清洁剂，她在第三天买了一袋，然后花许多时间一再清洗衣物，晾在寝室后的晒衣绳（这是她在童年之后首度看到晒衣绳），然后每隔一个小时就检查晾干的程度，哪一件胸罩和裤子是最快干的呢？晚上晾几个小时等于白天晾一个小时呢？或是比较荫凉处和日射处的晾干速度，以及衣服用手拧干和没有拧干时的晾干速度。第四天是重大的日子：葛印卡开始教导内观法门。内观技巧其实简单易学，学员被指导要冥想头皮的部位，直到产生感觉，比如痒、刺痛、灼热感，或是极小的微风吹过头皮的感觉。一旦辨识出感觉，只要观察即可，不需要做其他事。注意力集中在痒的感觉上，观察这是什么情形？会有什么变化？会持续多久呢？当感觉消失时（这是必然的结果），就把注意力转移到第二个部位：脸孔，然后检视皮肤的刺激，比如鼻孔或眼皮的痒感，这些刺激升起、衰退、消失后，就接着审视脖子、肩膀等全身每一个部位，直到脚底，然后再重复由上而下检查全身。【译注二】【译注二】原文为由下而上，经作者同意改为「重复由上而下」，这是刚开始学内观技巧的方式。接下来两天仍有相同的流遍全身感觉，而且速度越来越快。第九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仍然像之前一样无法入睡，但已不再担心，因为另一位缅甸籍的女理理告诉她（她已放弃曼尼尔），失眠在内观工作坊是很常见的现象，因为长时间的禅修使睡眠需求减少。这位助理还澄清了警笛之谜，原来在南印度，夜间看守人巡视守卫领土时有吹哨音的惯例，这是警告小偷的预防措施，就好像汽车仪表板上闪现的小红灯，为的是让偷车贼知道车上有自动警报器。反复出现的思绪在什么时候最明显呢？通常就是这些思绪完全消失的时候。潘蜜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整整两天没有想到约翰了，约翰已经消失，没有止尽的幻想循环已经完全被流遍全身的甜蜜振动感取代。她发现身上的快乐标志竟然可以训练身体分泌令人舒服的脑内啡，这是非常古怪的体会，她现在了解大家为什么会上钩，为什么愿意长期闭关修行，有时甚至持续数个月或数年。她终于净化了心灵，但为什么不觉得兴奋呢？恰恰相反，一股阴影笼罩在她的成功上，「流遍全身」的享受竟然在心头蒙上一层黑影，她在沉思这股谜团时不知不觉地睡着，不久被一个奇怪的梦中意象惊醒：一颗有着许多小脚的星星，戴着大礼帽、手拿拐杖，跳着踢踏舞横越她的心灵舞台。一颗跳舞的星星！她完全了解这个意象的意义。她和约翰共享、喜爱的所有文学金句中，有一句是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说的话：「人必须有内心的混乱，才能生出跳舞的星星。」原来如此，她现在了解自己为什么对内观感到矛盾了。葛印卡的话是真的，他精确地实现他的许诺：平静、安稳，或是他所谓的「定」。可是，要付出什么代价呢？如果莎士比亚曾修习内观，还能写出《李尔王》或《哈姆雷特》吗？西方文化的任何名作还会诞生吗？她的心头浮现一句查普曼【译注三】的诗句：若未沉浸在暗夜的心境就无法写出永恒的佳句【译注三】Chapman (1559-1634)，英国诗人，戏剧家。沉浸在暗夜的心情，这就是伟大作家的任务，让自己沉浸在暗夜的心情，为艺术创作而驾驭黑暗的力量。否则卓越超群的阴郁作家如卡夫卡、杜斯妥也夫斯基、维吉尼亚吴尔芙、哈代、卡缪、普拉丝、爱伦坡，怎么可能阐明潜藏在人类处境中的悲剧呢？他们没有让自己脱离现实生活，也没有退到一旁观看人生的流水剧。虽然葛印卡宣称自己的教诲与宗教无关，但他的佛教思想无处不见。在每夜的讲课中，葛印卡就像个推销员，不断强调内观是佛陀自己的禅修方法，葛印卡本人只是重新向大家介绍这个方法。她对此并无异议，她虽然不了解佛教，但在飞往印度的旅程中读了基本教材，对佛陀讲述的四圣谛的力量和真现感到印象深刻：一、生命即苦二、苦的原因是执着（对物体、观念、个人或生存的执着）三、对治苦的方法：却望、执着和自我的止息四、解脱的具体道路：八正道她现在重新思考，环顾四周，看见入神的新手、平静的助理，以及愿意在山洞把一生献给内观「流遍全身」经验的苦行者，她不禁怀疑四圣谛究竟是不是真理。佛陀的认识是正确的吗？练习这种方法的代价不会比疾病更严重吗？隔天破晓时分，她看见一群耆那教徒走到浴室时，心中的怀疑更加强烈。这些耆那教徒奉行不杀生的戒律已到荒谬的程度：她们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有如蟹行的方式走过步道，因为她们必须先扫除碎石，以免踩到昆虫；她们甚至因为蒙上纱布口罩而难以呼吸，只为了避免吸入任何细小的生物。她在每一个地方看到放弃、牺牲、限制和顺从。不论生命发生什么事，都是这种态度吗？喜悦、拓展、热情、及时行乐呢？难道生活如此痛苦，要为了平静而牺牲一切吗？也许四圣谛和文化有关吧，也许在二千五百年前充斥贫穷、拥挤、饥馑、疾病、阶级压迫和没有未来的土地上，这是真理吧。但对此时此地而言，四圣谛仍是真理吗？马克斯所言岂不是正确的吗？所有强调解脱或更美来世的宗教岂不都是针对贫穷、痛苦和被奴役的人吗？可是，潘蜜告诉自己（在神圣静默了几天之后，她常常对自己说话），她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内观确实有值得称赞的效果，它岂不是完成任务，使心平静下来，平息了强迫性思想吗？它岂不是达到自己、朱利叶斯和团体成员的努力所无法得到的效果吗？嗯，也许是，也许不是，这种比较不太公平。毕竟，朱利叶斯花了整整八次团体疗程来治疗她，但总共也只有十二个小时，而内观却花了数百个小时，除了整整十天的内观，还要加上环烧半个地球所花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朱利叶斯和团体也花这么多时间治疗她，会有什么结果呢？潘蜜逐渐滋生的怀疑阻碍了禅修，流遍全身的感觉不见了。那种甜美、流畅、笼罩全身的满足感跑去哪儿了呢？她的禅修效果一天一天减退，在内观时只能观想到头皮而已，原本转瞬即逝的痒感越来越持久、明显，从痒变成刺痛，然后成为持续的灼热感，无法在禅修中消逝。即使是最初的安般念也失去效果，观呼吸筑起的平静之坝已经溃堤，丈夫、约翰、复仇和飞机失事的杂念如潮水涌来。好，就让它们来吧，她如实看见厄尔：一个年老的小孩，噘起嘴巴扑向任何可以吸吮的乳头；约翰是一个可怜、无力、懦弱的人，一直不愿接受有得有失的道理；还有维杰，他为了平静的神圣祭坛，选择牺牲生活、新奇、冒险、友谊。潘蜜思索如何用正确的字眼形容这些人，懦夫，精神上的懦夫！他们之中，没有一个配得上她，把他们冲走吧！现在出现一个强而有力的意象，不论是约翰、厄尔或维杰，所有男人站在一个巨大的马桶里伸手哀求，他们的哀嚎被吵嘈的水声盖住！这真是一个值得冥想的意象。第１９章花朵回答：这个白痴！你以为我开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我开花是为了自己，因为我喜欢，并不是为了别人。我的喜悦就在于自己盛开的生命。１９下次会谈中，波妮一开始就道歉说：「我为上周提早离开向大家致歉。我不应该那样做，可是……我不知道……我无法控制。」汤尼戏谑地说：「是魔鬼害你的。」「呵呵呵，好好笑，汤尼。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因为被人讨厌而选择离开。有没有比较好？」汤尼微笑向她竖起拇指。吉尔对团体中的任何女性说话时，总是用温和的语气，他向波妮说：「上周在你离开之后，朱利叶斯认为你可能因为受到忽视而觉得被人讨厌。基本上，团体重演了你在童年发生的事。」「非常正确，只是我不是被讨厌，而是受伤。」「我了解什么是被人讨厌，」瑞贝卡说：「讨厌我是你的专长。」波妮脸色沉地转向瑞贝卡说：「你在上星期说菲利浦阐明你没有女性朋友的理由，但我不接受那种理由，嫉妒你的美丽外表并不是你没有女性朋友的原因，至少不是你我之间无法亲近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根本对女性没有兴趣，至少是对我没有兴趣。每当你在团体对我说什么事时，总是又把话题带回自己身上。」「我给你的回馈谈到你处理愤怒的方式，你的主要方式就是不处理，然后我就被指责为自私。」瑞贝卡怒气冲冲地说：「你到底要不要回馈？这个团体不就是要提供回馈的吗？」「我想要你给我是关于我的回馈，或是关于我与某人的回馈。但你谈的总是你自己，或是你和我，而你是如此有吸引力，所以话题总是从我转到你身上。我无法和你竞争，但这不只是你的错，其他人也有份，所以我必须问你们全体一个问题。」波妮转头依次看了每一个人一眼，然后说：「们不曾对我真的有兴趣，为什么？」房间里男性都低着头，波妮不等有人回答就继续说：「还有一件事，瑞贝卡，我关于你和女性朋友的说法，对你并不是新闻，我还清楚记得你和潘蜜对这个问题有过相同激烈辩论。」波妮转向朱利叶斯说：「谈到潘蜜，我想要问你，有她的消息吗？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念她。」「你转得太快了！」朱利叶斯说：「波妮，你是旋风大师！但我现在要让你喘一口气，先回答潘蜜的问题，因我本来就要宣布她从孟买奇了电子邮件给我，她已结束禅修课，很快就会回到美国。她应该会在下次聚会时出现。」朱利叶斯转向菲利浦说：「你记得我提过缺席的成员潘蜜吗？」菲利浦微微点头。「而你，菲利浦，是点头大师，」汤尼说：「我好惊讶，你身在其中，却从不看着任何一个人，也不多说什么。看看你周围发生的事，波妮和瑞贝卡因为你而吵架，你到底有什么感觉呢？你对这个团体有什么感觉呢？」菲利浦没有立刻回答，汤尼显得很不高兴，环顾团体说：「呸！这算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破坏了这里的规则，好像在教堂里放屁似的。我只是向他提出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向彼此提出的问题。」菲利浦打破沉默：「很公平。我需要时间来整理思绪，以下是我的想法。波妮和瑞贝卡有类似的苦恼，波妮受不了自己不受欢迎，而瑞贝卡受不了自己不再受欢迎，两人都为别人的想法而苦恼。换句话说，她们两人的快乐都在别人手上。所以两人的解决方式是一样的：当人越认识自己，就越不需要别人。」团体试图消代菲利浦的话，在接下来的一片静默中，几乎可以听到大脑努力咀嚼的声音。「看来没有人要响应菲利浦，」朱利叶斯说：「所以我想要说一下自己在几分钟前的错误。波妮，我刚才不该顺着你转到潘蜜的话题，我不想重复上星期的状况，没有处理你的需求。你在几分钟前谈到团体常常忽视你，向每一个人询问为什么大家对你没有兴趣，我认为你非常勇敢。可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你立刻把话题转到潘蜜回来的事，不消几分钟，你先前的问题就消逝无踪了。」「我也注意到这种情形，」史都华说：「所以，波妮，就好像你安排好，要大家忽视你。」「这个回馈真好，」波妮点头说：「非常好，我可能常常这样做。我要好好想一想。」朱利叶斯毫不松口，继续说：「我欣赏你的感谢，波妮，但我忍不住又觉得你现在仍在做相同的事。因为你其实是说『不要再把焦点放在我身上』，我应该放一个专门为你而设的铃，每当你把话题转离自己时，我就敲一下铃。」波妮问：「那我该怎么办？」朱利叶斯建议：「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大家回馈。」「我猜可能只是觉得自己不重要。」「可是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可以提出这种要求呢？」「是啊。」「那表示别人比你重要吗？」波妮点点头。朱利叶斯继续说：「波妮，试试这个方法，环顾现场每一个人，同时回答这个问题：在这个团体里，有谁比你重要？为什么？」朱利叶斯发现自己非常兴奋，他感到驾轻就熟，自从菲利浦进入团体以来，他终于觉得自己进入了状况。他做出团体治疗师应该做的事：以此时此地的方式说明病人的核心议题，以利于直接探讨。聚焦在此时此地，总是比过去事件或当前外在生活的处理更为有效。波妮转头看一下团体的每一个人，然后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重要，而且重要许多。」她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她虽然渴望别人的注意，但现在显然希望找个地洞钻进去。朱利叶斯催说：「波妮，具体一点，谁比你重要，为什么？」波妮四下环顾说：「这里的每一个人。朱利叶斯，你帮助在场的每一个人；瑞贝卡是引人注目的美女、成功的律师、优秀的年轻人；吉尔是一家大医院的财务主管，而且是个帅哥；史都华是忙碌的医生，帮助许多小孩和父母，已经功成名就；汤尼……」波妮犹豫了一会儿。汤尼斜靠在椅子上说：「怎么啦？很有意思喔。」他一向穿着蓝色牛仔裤、黑色运动衫，球鞋总是沾上污渍。「首先，你就是你，不会装模作样、不玩心理游戏，非常诚实。你虽然看不起自己的专业，但我知你不是一般木匠，你其实可能是个艺术家，因为我看到你开的宝马跑车。而且你也是个帅哥，我喜欢看你穿着紧身运动衫。我这样说有什么危险吗？」波妮环顾围成一圈的团体说：「还有谁呢？菲利浦，你才智过人，通晓每一件事。你是个老师，想要成为治疗师，你的话让每一个人着迷。还有潘蜜，她是个很棒的大学教授，拥有自由的心灵，别人忍不住会注意她；她过去许多地方，认识很多人，读了好多书，勇敢地面对每一个人。」朱利叶斯环视团体说：「有没有人要响应波妮认为自己不如你们重要的说法？」吉尔说：「我觉得她的回答不合理。」朱利叶斯说：「你愿意告诉她吗？」「抱歉，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引起你不舒服……可是，波妮，你的答案听起来好像在走回头路。」「走回头路？」波妮困惑地皱起眉头。「这个团体的目的是要我们试图以人性化的方式对待彼此，要我们把自己的角色、学位、财富和宝马跑车放在门外。」朱利叶斯说：「阿们。」【译注】汤尼附和说：「阿们，」并补充说：「我赞成吉尔的话，而且我要郑重声明，我买的是二手跑车，并为此负债三年。」【译注】阿们是基督教徒的语汇，意为「诚心所愿」。吉尔接着说：「你刚才的焦点都放在外在事物：专业、财富、优秀的年轻人。这些事都和你是否重要完全无关，我认为你非常重要，你是关键人物，你对每一个人都很用心，你既温暖又愿意付出，几周前我不想回家时，你甚至愿意为我提供住处。你让团体不会偏离焦点，你在这里非常认真。」波妮坚持自己的观点说：「我是个累赘，我的一生都为酗酒的父母感到羞愧，和别人谈到我的家庭，我就说谎。吉尔，邀请你来我家，对我是一件大事，因为我小时候一直不敢邀小朋友来我家，怕他们看见醉醺醺的父亲。更可怕的是我前夫是个酒鬼，我女儿染上海洛因毒瘾……」朱利叶斯说：「波妮，你还是逃避重点。你谈到往事、女儿、前夫、家庭……可是，你呢，你在哪里？」「你就是我所有这些事情的合成品，不然我还会是什么？我是个矮胖乏味的图书馆员，我做的事是登记书籍……我……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我是什么人。」波妮开始哭泣，抽了一张面纸，大声擤鼻涕，闭上双眼，伸出双手在空中画圆圈，在啜泣声中抱怨：「我受够了，我今天只能承受这么多。」朱利叶斯转换另一个话题，向全体说：「我们来看看过去几分钟发生了什么事。谁有什么感受或意见？」他成功地把团体带入此时此地后，又更往前走一步。他认为治疗工作包括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互动，常常带有情绪；第二个阶段是了解刚才的互动。这是治疗必须进行的方式──交替进行情绪的诱发和了解。所以他现在试图把团体转到第二阶段，于是说：「让我们退后一步，冷静看看刚才发生什么事。」史都华正要描述事件的顺序时，瑞贝卡就率先说：「我认为重要的是波妮对自觉不重要会有反应，然后假定我们全都赞成，所以她会觉得困惑，哭着说她受够了。我以前看过她有相同的反应。」汤尼说：「我同意。波妮，当你得到许多关注时，就会变得情绪化。你成为焦点时，是不是会觉得尴尬？」波妮啜泣地说：「我应该感谢大家，可是看看我弄得一团糟。别人比我更会运用这段时间。」朱利叶斯说：「有一天，一位同事和我聊到他的病人。他说她有一种习惯，就是喜欢把刺丢到自己身上，然后刺自己。波妮，我可能有点离题，但我看到你如何找一些事来惩罚自己时，脑中就突然有这个联想。」「我知道你们都对我感到不耐烦，我猜我还不知道如何运用这个团体。」「波妮，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看看四周，到底是谁不耐烦呢？」团体完全仰赖朱利叶斯提出这个问题，每当他提出这种问题就会追根究柢，并要求指名道姓。「嗯，我认为瑞贝卡希望我闭嘴。」「什么？为什么是我……」「瑞贝卡，等一下，」朱利叶斯很少用今天这种命令的口气说话，「波妮，你到底看到什么？你抓到什么线索呢？」「关于瑞贝卡吗？她很沉默，一个字也没说。」「我真的是败给你。我尽可能保持沉默，免得你又说我抢走你的注意力。你不能看见我的善意吗？」波妮正要回答，但朱利叶斯请她继续描述有谁觉得不耐烦。「我没办法具体说明，但别人不耐烦时，你就是会知道。我对自己感到厌烦。菲利浦不看我，可是他本来就不看任何人。我知道团体在等菲利浦说话，他关于受欢迎与否的谈话远比我的牢骚有趣。」「我对你并没有不耐烦，」汤尼回答：「我也没有看到有谁不耐烦。菲利浦说的话并没有比较有趣；他太用脑袋说话，所以他的话不会使我兴奋，我甚至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我记得，」史都华说：「在你说他总是身其中却不多话之后，他说波妮和瑞贝卡有非常类似的问题，他们都过于在意别人的看法：瑞贝卡过于自我膨胀，波妮则过于泄自己的气。大致如此。」「你又在按快门了。」汤尼做出手拿相机拍照的姿势。「对，我要坦率一点。我知道，少一点观察，多一些感受。好，我也认为菲利浦有点身在其中却不太说话，而质问菲利浦时，确实好像破坏了什么规则。」朱利叶斯说：「这是观察和意见，能不能说说感受？」「嗯，我猜自己有点嫉妒瑞贝卡对菲利浦感兴趣。没有人询问菲利浦对此有什么感受，也令我觉得怪怪的……嗯，这不全然是感受，是不是？」「很接近，」朱利叶斯说：「是感受的近亲，继续说。」「我觉得受到菲利浦的威胁，他太聪明了。我还觉得被他忽视，我不喜欢被人忽视。」「答对了，史都华，换你追根究柢了。」朱利叶斯说：「想问菲利浦吗？」朱利叶斯努力保持温和细腻的语气，他的任务是突显菲利浦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态度，以帮助团体接受菲利浦，而不是威胁或排斥他。正因为如此，他才请史都华发表意见，而不是找喜欢质问菲利浦的汤尼。「好啊，可是很难向菲利浦提出问题。」「他就在这里，史都华。」这是朱利叶斯的另一个基本法则：永远不要让成员在彼此讨论时用第三人称。「嗯，问题就在这里，很难对他说话……」史都华转向菲利浦：「菲利浦，我的意思是很难对你说话，因为你从来就不看着我，就像现在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比较喜欢保有自己的想法。」菲利浦仍然盯着天花板。朱利叶斯准备在必要时随时加入讨论，但史都华仍不放弃。「我不懂。」「如果你问我问题，我想要在自己里面找答案，当我不受到任何干扰时，才能给你最好的答案。」「可是，你不看着我，令我觉得彼此没有联系。」「但我的话可以说明彼此的联系。」汤尼插嘴说：「你认为可以同时散步和嚼口香糖吗？」「你说什么？」菲利浦困惑地转头，但目光仍然没有看汤尼。「可以同时做两件事，既看着他，又给出一个好答案吗？」「我喜欢在自己的脑袋里探索，目光交会则使我分心，妨碍我找出别人需要的答案。」汤尼和其他人思索菲利浦的回答，全场陷入一片沉默。史都华接着提出另一个问题：「好，菲利浦，容我请教一下，所有关于瑞贝卡为你搔首弄姿的讨论，你做何感受呢？」瑞贝卡的眼神冒火地说：「你知道，我真的开始痛恨这种话，史都华……波妮的幻想好像已经变成不可磨灭的事事。」史都华不愿转移话题，于是说：「好，好，删除那个问题。菲利浦容我这样问：你对上次聚会关于你的所有讨论，做何感受呢？」「那些讨论非常有趣，我听得很专心，」菲利浦看着史都华，继续说：「但我没有任何情绪反应。」「没有情绪反应？怎么可能呢？」史都华回答。「团体开始前，我读了朱利叶斯探讨团体治疗的书，为这些聚会可能发生的事做好心理准备。我预期可能会发生几件事：我会成为大家好奇的对象；有些人会欢迎我，有些人不会；原有的权力结构会因为我的加入而不稳；女性可能比较喜欢我，而男性比较不喜欢我；较核心成员可能怨恨我的出现，而较没有影响力的成员可能比较会保护我。对这些事的预期使我可以用冷静的态度看待团体发生的事。」史都华就像先前的汤尼一样，对菲利浦的回答大吃一惊，因为要消化菲利浦的话而陷入沉默。朱利叶斯说：「我有点陷入两难……，」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一方面，我觉得必须继续和菲利浦讨论这件事，但我也担心瑞贝卡。瑞贝卡，你在哪里？你看起来很难受，我知道你刚才想说话。」「我今天觉得有点受伤，因为波妮和史都华而被迫关闭自己、受到忽视。」「继续说。」「我遇到许多负面的事，比如自我中心、对女性朋友没有兴趣、对菲利浦搔首弄姿。这些话很刺人，我不喜欢。」「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朱利叶斯说：「我对批评也有相同的反射作用。但请容我告诉你，我学到了什么。秘诀在于把回馈当成礼物，但你必须先判断回馈是否正确，我用的方法是核对别人的回馈是否撞击到我亲身经历，是否有任何部分听起来是正确的？即使只有一点点、百分之五也好。我试着回想以前是否有人给我相同的回馈，我会思考可不可以找人核对。我想知道对方是不是指出了我的盲点，看见我没有看见的部分。你愿意试一试吗？」「朱利叶斯，这不容易，我觉得这里绷得好紧。」瑞贝卡用手掌按住胸骨说：「就是这里。」「让这种紧绷的感觉说话，它说什么呢？」「它在说『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好丢脸，被人发现了，别人注意我在拨弄头发，使我感到畏缩，令我想说：『她妈的不关你的事，那是我的头，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朱利叶斯以老师的口吻回答：「多年前，有一位叫波尔斯的治疗师，他创立了完形学派。现在已很少听到他的名字，但不管怎么说，他非常把焦点放在身体上，比如『看看你的左手正在做什么』或『我看见你一直在摸胡子』，他会要求病人把动作夸大，比如告诉对方『更有力地握紧拳头』或『继续摸胡子，越来越强烈，注意会引发什么感觉。』「我一直认为波尔斯的方法很有看头，因为我们的潜意识常常不自觉地从身体动作流露出来。但我很少在治疗中运用他的方法，为什么呢？瑞贝卡，就是因为现在发生的情形，当别人指出我们不自觉做出的动作时，我们常常变得非常防卫。所以我知道你觉得多么不舒服，但即使如此，你愿不愿意留在这种感觉里，看看他们的回馈是否有一些价值？」「换个说法，你正告诉我『成熟一点』。我愿意试。」瑞贝卡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摆出坚定的态度，开始说：「首先，我喜欢被人注意，我最初来接受治疗就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不再被男人注意而觉得不舒服，这是事实。所以我有可能不自觉地对菲利浦搔首弄姿。」她转向团体说：「所以我道歉，我喜欢被人称赞，我喜欢被爱、被欣赏，我喜欢爱。」菲利浦插嘴说：「柏拉图发现爱存在能爱人的人身上，而不在被人爱的人身上。」「爱存在能爱人的人身上，不在被人爱的人身上。菲利浦，这句话真棒。」瑞贝卡闪现笑容说：「你看，我就是喜欢你这个部分，这些见解能开启我的视野。我觉得你很有趣，也很迷人。」瑞贝卡转向团体说：「这表示我想和他谈恋爱吗？不！最后一次恋爱害我陷入婚姻，我不想再惹麻烦。」汤尼说：「菲利浦，你对瑞贝卡刚才的话有没有什么感受呢？」「我曾说过我的人生目标是尽可能降低欲望、增加知识。爱、热情、诱惑，这些都是强而有力的情感，也是使种族延续下去的重要部分，而且可能在潜意识中运作，瑞贝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是，整体说来，这些东西会偏离理性，阻碍我追求学问，所以我希望与之完全无关。」汤尼说：「每当我问你问题，你给我的答案总是很难辩驳，可是你从来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瑞贝卡说：「我认为他回答了，他清楚说明自己不想有任何情绪的涉入，他希望保持自由和清醒的脑袋。我认为朱利叶斯也有同样的目的，所以团体才有不能谈恋爱的禁忌。」「什么禁忌？」汤尼问朱利叶斯：「我不曾听人明确说过这个规则。」「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关于聚会以外的关系，我唯一向大家说过的基本规则就是不要有秘密，如果在团体聚会之外有任何接触，相关的成员必须在团体中说明。如果有秘密的话，几乎必然会破坏团体工作，也毁了你自己的治疗。这是我对于在团体之外的接触的唯一规则。可是，瑞贝卡，我们不要偏离原来的主题，关于你和波妮之间发生的事，请核对一下你对她的感受。」「她提出一些沉重的话题，我真的不想和女性建立关系吗？我想要说『不』，我和妹妹很亲近，还有办公室里的一些女律师。可是，波妮，你可能指出了一件事，我确实更有兴趣、更愿意和男性建立关系。」波妮说：「我想起大学时代，我很少有约会，以及当女性朋友因为有男人的邀请而在最后一分钟毫不犹豫地取消原本和我的约会时，那种难堪的感觉。」「对，我可能做过的这种事，」瑞贝卡说：「你说得对，男人和约会，事实实确实如此。当时觉得很合理，但现在却觉得不应该。」汤尼还想研究菲利浦，再度对他说：「菲利普，你有些地方很像瑞贝卡，你也会搔首弄姿，只是你的方法是用漂亮、夸大的口号。」「我了解你的意思，」菲利浦闭着双眼、非常专注地说：「你好像在说我表达意见的模样是别有居心，并不是纯粹为自己着想，而是装模作样，企图引起瑞贝卡和其他人的兴趣和称赞。我说得正确吗？」朱利叶斯觉得紧张不安，不论他怎么做，焦点总是回到菲利浦身上。他内心至少有三个想法在交战：首先，要保护菲利浦不会受到太多质疑，其次要避免菲利浦的过度冷静妨碍了亲密的谈话，第三是为汤尼正中菲利浦的要害而喝采。可是，整体说来，他决定先保持旁观的立场，因为团体现在还能掌握状况。事实上，正发生某种重要的东西：菲利浦首次对某个人有直接反应，甚至是针对那个人的反应。汤尼点头说：「那就是我的意思，但恐怕不只是兴趣和称赞，也许是诱惑。」「对，你纠正得很好。你用搔首弄姿这个字眼正有此暗示，所以你认为我的动机和瑞贝卡一样，也就是说，我想要引诱她。好，这是个具体而合理的假设，让我们看看怎么检验这个假设。」现场一片沉默，没有人响应，但菲利浦也不像是等待回应的样子，他闭眼沉思了一会儿后说：「也许最好遵循赫兹菲德医师的步骤……」「叫我朱利叶斯。」「喔，对，根据朱利叶斯所说的步骤，我必须先检视汤尼的假设是否符合我的内在经验。」菲利浦停顿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找不到符合的证据。许多年前，我努力练习不受舆论的影响，我坚信最快乐的人就是追求孤独、不假外求的人。我谈到脱俗的叔本华、尼采和康德，他们认为内心富有的人不需要任何来自外在的东西，他需要的只是不受干扰的闲暇，好能享受自己的富裕，也就是他的智慧。这也是我的观点。「简单地说，我的贡献并不是出于想要诱惑任何人或是提升我在你们眼中的地位。也许还残留一点这种欲望；我只能说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种经验。我深刻体认到自己很遗憾只能掌握伟大的思想，无法亲自想出这些思想。」朱利叶斯带领治疗团体数十年，有过许多次全场一片死寂的经验，但菲利浦说完这番话之后的死寂和以前都不一样，这不是伴随剧烈情绪的无言以对，也不是代表依赖、尴尬或迷惑的静默无声。不，这次的寂静完全不同，好像团体遇见一个新品种、一种新的生命形态，好比一只长着翅膀的六眼火妖，使大家极度小心谨慎地缓缓绕着他观看似的。瑞贝卡率先回应：「要成为如此心满意足的人，几乎不需要别人，永远不渴望他人的陪伴……菲利浦，听起来非常寂寞。」「刚好相反，」菲利浦说：「以前的我渴望他人的陪伴，要求别人把他们无法付出的东西给我时，那才是寂寞。我对寂寞知之甚详，不需要别人就永不寂寞，我追求的是崇高的孤独。」「但你在这里，」史都华说：「还和我说话，这个团体是孤独的大敌。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每一个思想家都必须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维持他的习惯，不论是像康德或黑格尔有幸拥有大学的教职，或是像叔本华有自己的财产，或是有一份工作，比如史宾诺莎靠磨镜片维生。我选择以哲学咨商为工作，而这个团体的经验是取得证书的条件之一。」史都华说：「你的意思是你虽然参加团体，但最终目标是帮助别人不需要参加。」菲利浦停顿一下，然后点头。「容我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你的话，」汤尼说：「假设瑞贝卡喜欢你、对你表示好感、向你抛媚眼、露出最致命的微笑，你也完全不受影响吗？完全没有吗？」「不，我并没有说『不受影响』，我同意叔本华的话，他说美丽是公开的推荐信，容易讨人欢心。我喜欢观看非常美丽的人，但我也谈到别人对我行事为人的看法，绝对不会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听起来很机械化，不太像人。」汤尼回答。「当我让自己的价值感随着不重要的人的关心而上下起伏时，才真的会觉得不像人。」朱利叶斯凝视菲利浦的嘴唇，多么令人惊奇啊！它们精准地反映出菲利浦的冷静沉着，多么坚定稳固地塑造出每一个音调相同的字。虽然很容易了解汤尼为什么越来越想激怒菲利浦，但朱利叶斯知道汤尼的冲动很可能越演越烈，于是决定把讨论转到比较温和的方向。现在还不是质问菲利浦的时候，这才只是他的第四次团体聚会。「菲利浦，先前谈到波妮时，你说你的目的是帮助她，你也在此给了别人忠告，如吉尔、瑞贝卡。你愿意说说为什么这么做吗？因为我觉得你对咨商的渴望似乎不只是当一份工作，毕竟你在此帮助别人，并不会得到金钱的鼓励。」「我一直忘不掉我们的生命都注定会充满无法逃避的苦难，如果我们知道未来要面临的事实，将没有人愿意选择这种生命。从这个角度来看，就是叔本华所说的，我们全都是受苦的同伴，我们都需要包容和关爱生命中的同伴。」「又是叔本华！菲利浦，我听到太多他妈的叔本华，管他是谁，却太少听到你自己。」汤尼的话很平静，好像在模仿菲利浦的慎重语气，但他的呼吸却变浅而快速。大体说来，汤尼很容易和别人发生冲突，他刚开如接受治疗时，几乎每周都会在酒吧、马路、工作场合或篮球场和人发生肢体冲突。他的身材虽然不壮，却不怕与人冲突，只除了一种情形：他不愿和受过教育、能言善道的恶霸冲突，比如菲利浦这样的人。菲利浦没有响应汤尼的迹象，于是朱利叶斯打破沉默：「汤尼，你好像陷入思考，你脑中跑出来什么想法呢？」「我正在想波妮先前谈到想念潘蜜，我也是，我今天好想念她。」朱利叶斯并不惊讶，汤尼已经习惯有潘蜜的指导和保护，他们两人形成一种很奇怪的配对关系，一个是英文教授，一个是满身刺青的原始人。朱利叶斯以拐弯抹角的方式说：「汤尼，要你说出『叔本华，管他是谁』，我想是不容易的事。」汤尼回答：「我们在这里就是要说实话。」「汤尼，说得好，」吉尔说：「我也要承认：我不知道谁是叔本华。」史都华说：「我只知道他是著名的哲学家，德国人，悲观主义者。他是十九世纪的人吗？」「对，他在一八六Ｏ年死于法兰克福，」菲利浦说：「至于所谓悲观主义，我比较认为是写实主义。还有，汤尼，我可能真的太常谈到叔本华，但我有很好的理由这么做。」汤尼对菲利浦指名道姓似乎感到非常震惊。虽然如此，菲利浦仍然没有和他的目光接触，他不再凝视天花板，而是看着窗外，好像被花园的东西迷住了。菲利浦继续说：「首先，认识叔本华就是认识我，我们是不可分割的挛生脑袋。其次，他是我的治疗师，为我提供无价的帮助。我已经把他内化，当然了，我是指他的理念，就好像你把赫兹德医师内化一样，等一等，我是说朱利叶斯。」菲利浦微笑瞥了一眼朱利叶斯，这是他在团体第一次露出轻浮的表情。「最后，我衷心期望叔本华的某些观点能对你们有益，就像对我一样。」朱利叶斯看一看手表，打破菲利浦说完话之后的沉默：「这是一次丰富的聚会，我不喜欢结束这种聚会，可是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丰富？我错过了什么东西吗？」汤尼喃喃抱怨，然后站起来走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