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的问题真差劲;我的意思不是指你需要转化,而是对你学生的热诚感到兴趣。她有没有告诉你,参加隐修之前要做什么准备呢?」「她刻意不说。她自己在非常偶然的情形下参加隐修,所以认为我最好也抱持完全开放的心来参加。你在摇头,你不同意。」「啊,请注意印度人表示同意时会左右摇头,不同意时会上下点头,和美国人的习惯刚好相反。」「喔,天啊,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和当地人的互动恐怕都受到扭曲了,我一定使别人感到困惑。」「不,不,印度人接触西方人时会有所调整。至于你的学生的建议,我不太同意你完全没有做准备。容我说明,这不是初学者的隐修。神圣静默、每天从早上四点开始禅修、睡眠时间不多、一天只吃一餐,这是非常艰难的作息,你必须够坚强。火车减速了,我们已经到达伊加特普瑞。」维杰站起来收拾物品,从头上的置物架搬下潘蜜的手提箱。维杰准备离开时说:「要开始体验了。」维杰的话没有提供任何安慰,潘蜜越来越担心。「你是说我们在隐修时,彼此都不能说话吗?」「不能谈话,不能写字,不能比手势。」「电子邮件呢?」维杰毫无笑容地说:「神圣静默是从内观获益的正确方法。」他好像成了另一个人,潘蜜觉得他已逐渐飘走。她说:「知道你也在那里,至少让我感到安慰,想象有人和我一起孤独,比较不会不安。」「一起孤独,这是适当的措辞。」维杰回答时,没有看着她。潘蜜说:「隐修会结束后,我们也许会在这辆火车上重逢。」「我们不该去想这种事。葛印卡会教导我们只有当下才是安住之所,昨天和明天都不存在。过去的记忆、未来的渴望,都只会制造不安。平静之路就在于观察当下,并让它随着觉察之流毫无阻碍的漂浮。」维杰背起背包,打开车厢的门,没有回头就离去了。第16章对叔本华最重要的女性男人的才智只有被性冲动遮蔽时,才会把矮小、窄肩、宽臀、短腿的性别称为妇女。 ──阿瑟叔本华《论女性》你那永无休止的谬论,对愚蠢世界和人类不幸的悲叹,给了我难眠之夜和难受的梦……我的每一个不愉快的时刻都是你造成的。 ──母亲写给阿瑟叔本华的信16叔本华一生最重要的女性显然就是母亲乔哈娜,他们的关系充满痛苦和矛盾,两人最后决裂。乔哈娜的信使阿瑟脱离学徒身分,信中充满令人颂扬的慈母心情:她对他的关心、爱和期望,但这一切却有附带条件,就是他要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因此她的自由之信建议他从汉堡搬到距离威玛五十公里远的哥达,而不是住到她在威玛的家。阿瑟挣脱束缚之后,两人间迸发的温暖之情迅即消逝,因为阿瑟在哥达的高中只有短暂停留。十九岁的阿瑟就读高中只有六个月,就因为写了一首机敏却极度讽刺老师的诗而被退学,他恳求与母亲同住,到威玛继续就学。乔哈娜很不高兴,事实上,她只要想到与阿瑟同住,就气得发狂。阿瑟在哥达的六个月中,曾数度短暂地探望母亲,每一次探访都成为她不快乐的来源。阿瑟被退学后,她写了几封信给他,可说是母亲写给儿子的信中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信件。“……我很熟悉你的性格……你易怒而令人难以忍受,我认为和你同位是最困难的事。所有你的优点都因为过度聪明而失色,因此对世界一无是处……你可以在所有地方挑出毛病,只除了你自己……因而激怒周围的人,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强迫的态度下改善自己或得到启发,更何况是被你这种无名小卒强迫。没有人能忍受自己被像你这样满是缺点的人批评,特别是你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宣布应该如何如何,毫不怀疑自己可能有错。如果你的态度好一点点,只会被人斥为荒唐,但你现在的样子只会令人讨厌……你本来可以像其他上千位学生一样住在哥达学习……但你不愿意,结果被退学……像你这种活生生的文学纪录,只是令人厌烦的乏味东西,因为无法像印出来的书一样跳过不喜欢的章节,或是干脆把整本垃圾丢到火炉里。”乔哈娜向现实屈服,因为她不得不接受阿瑟到威玛做升大学的准备,但她再次写信,以更生动的措辞表达她的担心,以免他不知轻重。“我认为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直接说出我的期望和感受,好让我们在一开始就了解彼此。我非常喜欢你,我相信你不会怀疑这一点,我曾向你保证我的爱,在我有生之年,也会一直向你保证。你快乐,我才会快乐,但我不需要看见你,我经常告诉你,你实在很难相处……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如此。我不会向你隐藏事实:只要你保持原状,我就不愿靠近你,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使我厌恶的不是你的内心,而是你的外在表现,你的观念、你的批评、你的习惯;一言以蔽之,我们对外在世界毫无共识。亲爱的阿瑟,每当你探望我,我不出几天就会莫名其妙出现激烈的场面,你离开后,我就有再度呼吸到自由的感觉,因为你的出现、你对现实的不满、你的满面怒容、你恶劣的幽默、你的奇怪意见……全都使我沮丧、烦扰,对你自己也毫无帮助。”乔哈娜的心理状态似乎显而易见。她好不容易逃脱原本以为会禁锢一生的婚姻牢笼,在自由的晕眩中,她兴奋地再也不愿对任何人负责。她宁可过自己的生活,接触自己喜欢的人,享受浪漫的情欲(但再也不结婚),并发展自己的天赋。她不愿为阿瑟而放弃自由,原因不只是阿瑟本身难以相处、操控欲强,更因为他是前任狱卒的儿子,简直就是海因利希许多特质的化身。此外,还有金钱的问题。这个问题第一次浮现在阿瑟十九岁时谴责母亲的挥霍浪费会危及他二十一岁可以得到的遗产,乔哈娜愤怒地强调人人皆知她在艺文沙龙只提供简单的三明治,并痛斥阿瑟的生活奢侈,昂贵的饮食和马术课程都超过他的负担能力。最后,关于金钱的争执演变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乔哈娜对阿瑟和母职的感受都反映在她的小说中:乔哈娜叔本华笔下的典型女主角都悲惨地失去真爱,然后落入经济稳定、没有爱情的婚姻,有时还会受到虐待,然后在反抗和自我肯定的行动中拒绝生儿育女。阿瑟没有向别人说出自己的感受,母亲后来又烧毁儿子的所有信件。然而某些倾向是不言而喻的,阿瑟和母亲的连结非常强烈,关系破裂造成的痛苦缠绕阿瑟的一生。乔哈娜是不寻常的母亲,她活泼、率直、美丽、思想自由、知识丰富、饱览群书,她必然会和阿瑟讨论他所有投入的现代和古代文学。其实十五岁的阿瑟会做出重大的决定,选择遍游欧洲而不是准备升大学,很可能就是想留在母亲身边。直到阿瑟的父亲过世后,母子关系才开始变调。阿瑟想要取代父亲在母亲心中地位的愿望,必然被她匆匆离开汉堡搬到威玛的决定所摧毁。当母亲解除阿瑟对已逝父亲的誓言时,可能重新燃起他的愿望,但母亲不顾威玛丰富优秀的教育资源,把他送到哥达就学时,他的愿望再度破灭。也许就像他母亲说的,阿瑟是故意被哥达的学校开除;如果他的行为是想重返母亲身边,生活中已有其他男人的母亲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他到新家,必然使阿瑟灰心丧气。阿瑟对父亲自杀的内疚感有两个来源,一是重获自由的快乐,二是担心自己对商业不感兴趣的态度可能加速父亲的死亡。没有多久,他的内疚感就转化成激烈地维护父亲的名声,并强烈抨击母亲针对父亲而有的举止行为。数年后,他写道:“我了解女人,她们认为婚姻只是长期饭票。我父亲不幸生病时,除了一位忠实的仆人提供必要的基本照顾之外,几乎等于被人遗弃。我的母亲举办宴会,父亲却寂寞地卧病在床;母亲的生活充满乐趣,父亲却痛苦难当。这就是女人的爱!”阿瑟到威玛后,由家庭教师辅导大学入学考试时,母亲不愿与他同住,所以为他另觅住处,并在房中放了一封无情的信,清楚说明两人关系的规则和界限。“在此说明我们相处的基础:这个住所是你的家,到我家时,你是客人……客人不能干涉主人的家务。你每天在下午一点过来,三点离开,我不会在其他时间见你,除非你愿意参加我的沙龙每周两次的活动,你可以在那两个晚上到我家吃饭,但你必须戒除令我生气的烦人辩论……每天相聚的两个小时中,你可以说出一切需要让我知道的事,其他时间你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不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陪你。够了,你现在知道我的期望,希望你不会用敌对的态度回报我的关怀和爱心。”阿瑟住在威玛的两年接受这些条件,只当母亲社交聚会的观察者,从来不曾与地位崇高的歌德谈话。阿瑟对希腊文、拉丁文、古典文学和哲学的学习以惊人的速度进步,二十一岁时进入哥廷根大学就读,同时得到两万马克的遗产,这笔钱足以使他的余生维持小康生活。正如父亲的预期,他非常需要这笔遗产,因为阿瑟的学者生涯并没有为他赚进半毛钱。随着时日推移,阿瑟把父亲视为天使,母亲则是魔鬼。他相信父亲的嫉妒、对母亲的怀疑,都是其来有自,并担心母亲会污蔑父亲的名声。他以父亲之名要求母亲过安静的隐居生活,并强烈抨击追求他母亲的人,批评他们是无足轻重的「量产生物」,不配取代他父亲的位置。阿瑟接连在哥廷根大学和柏林大学就读,最后在耶拿大学取得哲学博士。他在柏林住了一阵子,不久就因为反抗拿破仑的战争逐渐逼近而逃离柏林,回到威玛与母亲同住,旋即爆发家庭战争:他不但责骂母亲动用他为了照顾祖母而准备的钱,更谴责她和密友穆勒葛斯坦堡的不当私通。阿瑟对葛斯坦堡的敌意过于激烈,乔哈娜被迫只能在阿瑟不在家时才探访朋友。这段期间有一段对话常被后人引述,就是他把自己的博士论文给母亲看时的谈话,这是一篇探讨因果法则的杰出专论,标题是《论充足理由之四根》。乔哈娜瞥了一下扉页就说:「四根?这一定和药房有关?」阿瑟说:「当你的著作消声匿迹之后,仍有人看得到我的论文。」乔哈娜说:「对,因为你的论文全部放在书店,没有人买。」阿瑟对标题非常坚持,拒绝任何考虑市场性的建议。《论充足理里之四根》更适当的标题应该是《一种解释理论》,可是,两百年后,这篇论文仍不断再版。很少有如此突出的博士论文。针对金钱和乔哈娜与男性关系的剧烈争执一直持续,直到乔哈娜失去耐性,于是直言自己永远不会为阿瑟而破坏与葛斯坦堡或任何人的友谊,然后命令阿瑟搬出去,邀请葛斯坦堡搬进空出来的房间,并向阿瑟写出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你昨天对母亲的不当行为后,如此用力地甩门,现在你我之间的门已经永远关闭。我要前往乡下,直到你离开之后才会回来……你自己撕裂了我们的关系:你的不信任、对我人生和交友的批评、针对我而有的离谱行为、轻视我的性别、不愿让我得到满足,还有你的贪婪,再再都显示出你对我的恶毒……如果当初死的是我,而你必须和父亲相处,你胆敢教他做人处事吗?或是控制他的人生和友谊?难道我不如他吗?他比我为你付出更多吗?他比我更爱你吗?……我对你的责任已了,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我和你之间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把你的住址留下来,但不要写信给我,我再也不会看你的信或回信给你……所以一切都结束了……你伤我太深,你去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吧。”两人关系就此结束,乔哈娜又活了二十五年,但母子再也没有见面。叔本华在晚年追忆父母时写道:“大部分男人都被美丽的脸庞诱惑……大自然使女人突然展现全部光芒……制造一种「感觉」……但大自然隐藏了女人许多必然的邪恶,比如无度的花费、对子女的照顾、倔强顽固、年华老去的丑陋、欺骗、通奸、奇怪的想法、反复无常、歇斯底里,还有地狱和魔鬼。所以我把婚姻称为年轻时欠下的债,到年老时偿还……。”第17章巨大的痛苦使人较能承受原本难以承受的痛苦,相反地,如果没有巨大的痛苦,即使是最小的烦恼也会成为痛苦的根源。17下次团体聚会一开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波妮身上。她以迟疑、轻柔的声音说:「把我自己放入有待讨论的议题,实在不是好主意,因为我一整个星期都在思考要说什么,一再练习我的台词,虽然我知道不应该事先准备台词,朱利叶斯总是说团体必须是自发的,才有效果。对吗?」波妮瞄了一下朱利叶斯。朱利叶斯点头说:「波妮,试着丢掉事先准备的台词。试试这个方法:闭上眼睛,想象你拿起事先准备的草稿,放在你面前,然后将它对褶再对褶,现在把它丢到垃圾桶。好吗?」波妮闭着眼点头。「现在用新的字眼来谈谈相貌平庸和美丽,和我们谈谈你、瑞贝卡和潘蜜。」波妮一直点头,然后缓缓张开双眼说:「我相信你们都知道我这种人,我是小学教室里的胖女孩,非常丰满、非常笨拙,头发很鬈,在体育课里是可怜虫,没有追求者,非常爱哭,从来没有要好的朋友,放学总是独自走回家,不曾被人邀请参加班级舞会,即使非常聪明、知道所有正确答案,也不敢在班上举手发言。至于瑞贝卡则刚好是我的同分异构物……。」汤尼问:「你的什么?」他瘫坐在椅子上,近乎平躺。波妮回答:「同分异构物就好像镜中的影像。」菲利浦说:「同分异构物是指两种化学物具有相同比例的相同元素,但因为原子的排列方式不同而有不同的性质。」波妮说:「谢谢,菲利浦。我用这个字眼可能有点夸张,但我想告诉你,汤尼,我很欣赏你一有不了解的地方就发问的态度;几个月前,你坦言对自己的教育程度和蓝领工作感到丢脸,你的开放态度让我也愿意谈自己的事。好,回到我的学校岁月。瑞贝卡在各方面都和我完全相反,我非常渴望有瑞贝卡这种朋友,如果我有机会成为瑞贝卡的话,要我死都甘愿。这就是我心底的故事。前几个星期,我心里涌现许多童年噩梦的记忆。」朱利叶斯说:「那个在学校的胖女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是什么事把她唤回来呢?」「嗯,这是最难启齿的话,我不希望瑞贝卡对我生气……」「波妮,最好直接对她说。」朱利叶斯插嘴。「好,」波妮转向瑞贝卡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希望你不要对我生气。」「我看见你在团体里与男性的互动,你如何引发他们的兴趣,你诱惑他们的方式,我实在觉得无可奈何,所有以前的恶劣感受都不知不觉地出现:肥胖、不重要、不爱欢迎、不如别人。」菲利浦插话:「尼采曾说我们在半夜沮丧地醒来时,过去被我们击败的敌人又会回来缠住我们。」波妮露出灿烂的笑容,转向菲利浦说:「谢谢你,菲利浦,这是个可爱的礼物。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曾被我打败的敌人再度升起的观念使我觉得比较舒坦。为某个东西命名就比较……」「波妮,等一下,」瑞贝卡打断她说:「我想回头谈我引诱男人的事,请解释一下。」波妮瞪大眼睛,避开瑞贝卡的目光说:「和你无关,你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当的事……都是我,是我对完全正常的女性行为的反应。」「什么行为?你是指什么事?」波妮深吸一口气说:「打扮,你细心梳理自己。我有这种感觉。上次聚会中,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拿下发夹、垂下头发,用手揽头发,比以前的次数多很多。我觉得和菲利浦加入团体有关。」瑞贝卡问:「你在说什么啊?」汤尼插话说:「我要引用老圣人朱利叶斯的话,如果你知道答案的话,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瑞贝卡脸若寒霜地说:「汤尼,你为什么不让波妮自己回答?」汤尼毫无惧色地说:「很明显啊,菲利浦进入团体,你就变了,你变得对男人……嗯……怎么形容呢?你在哈他。我说对了吗,波妮?」波妮点点头。瑞贝卡从皮包拿出面纸轻抹眼睛,小心翼翼地避免擦掉睫毛膏,然后说:「这句话真是该死的侮辱。」波妮辩称:「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与你无关,瑞贝卡,我一直强调这一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你顺口 (en passant) 就龌龊地指责我的行为,然后说与我无关,就不那么龌龊了吗?」汤尼问:「顺口?」菲利浦插嘴说:「顺口就是附带 (in passing),西洋棋常用的术语,意指兵向前跨两步时,顺带吃掉对方的兵。」「菲利浦,你是很爱卖弄的人,你知道吗?」汤尼说。菲利浦说:「你丢出一个问题,我回答它。」菲利浦对汤尼的质问完全无动于衷,「除非你的问题不是问题。」「喔,你逮到我了。」汤尼扫视其他成员,然后说:「我一定是变笨了,我觉得很不舒服。是我想象的,还是有人要丢出更重的话?也许菲利浦在这里还吸引了其他人,不只是瑞贝卡。」朱利叶斯这时运用团体治疗师最常用、最有效的技巧:把焦点从内容转到过程,也就是从谈话内容转到互动双方的关系本质。他说:「今天谈了很多,也许我们可以退后一步,试着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容我先问每一个人这个问题:在波妮和瑞贝卡之间的关系,你们看见了什么?」史都华说:「这是很棘手的要求。」他总是第一个回答朱利叶斯丢出来的问题。他以专业的医疗口吻说:「我实在不知道波妮到底是提出一个还是两个议题。」波妮说:「什么意思?」「意思是你的议题是什么?你想要谈男性,以及你和女性竞争的议题?或是想要攻击瑞贝卡呢?」吉尔说:「我觉得可以从两个观点来看,一方面我了解这件事唤起波妮旧有的恶劣记忆,另一方面也看见瑞贝卡为什么不高兴,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弄头发,我个人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史都华说:「你真圆滑,你像以往一样想讨好双方,特别是女士。但你如果这么配合女性的观点,就永远不会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就是菲利浦上星期对你说的话。」瑞贝卡说:「我讨厌这种性别歧视的话。坦白说,一个医生应该更有水平才对,这种『女性观点』的说法实在很荒谬。」波妮做出暂停的手势说:「我要求暂停一下,我没办法继续下去。这件事很重要,但实在太脱离现实,我谈不下去了。自从上星期朱利叶斯说他快死了之后,我们怎么还能像以前一样谈这种琐碎的事呢?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提出我和瑞贝卡之间的话题,太不重要了。相形之下,每件事都不重要了。」一片沉默,大家都低着头。波妮打破沉默说:「我想倒回去,聚会一开始我应该描述个梦,上次团体结束后做的噩梦。朱利叶斯,我觉得和你有关。」「请说。」朱利叶斯催促她。「那是深夜,我当时在一间阴暗的火车站……」朱利叶斯插嘴说:「波妮,请试着用现在式来说。」「我早该知道的,好。这是深夜,我在一间阴暗的火车站,想要赶上一列刚启动的火车,我加快脚步想要上车,餐车从我身旁经过,里面满是穿着体面的人,正在吃饭饮酒,我不知道可以从哪里上车。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节车厢越来越破旧,窗户都被木板覆盖。最后一节车厢只有骨架,全都散成碎片,我看着它离我越来越远,然后听到非常大声的汽笛声,在早上四点把我吵醒。我的心脏狂跳,全身大汗,再也无法入眠。」朱利叶斯问:「你现在还看得到那列火车吗?」「非常清晰,正沿着铁轨远离,梦境仍然很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汤尼说:「我认为火车是这个团体,朱利叶斯的病会使团体散成碎片。」史都华说:「我赞成,火车是团体,要把你带到某处,一路上喂饱你,我想到餐车里的人。」瑞贝卡问:「对,可是你为什么无法上车?你有没有跑呢?」「我没有跑,好像我知道自己无法上车。」吉尔问:「你是不是太害怕而不敢上车?」朱利叶斯说:「我有没有告诉大家,我恋爱了呢?」团体忽然静下来,一片死寂,朱利叶斯淘气地环顾四周,看着一张张困惑、关心的脸孔。「没错,我爱上这个团体,特别是像今天这样运作的样子。你们处理梦的方式很棒,你们都很有料。容我加上我的猜测,波妮,我推测这辆火车有可能也象征我。那辆火车散发出恐惧和黑暗,正如史都华所说的,这辆火车也提供养分,这是我试图做的事。可是你害怕它,就好像你害怕我或害怕我发生的事。至于最后一节有如骨架的车厢,不就象征你预见了我的身体日渐恶化吗?」波妮拿出几张面纸擦拭眼睛,结结巴巴地说:「我……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整件事太荒诞了…朱利叶斯,你吓到我了,你用这么就论事的方式谈死亡,使我觉得不知所措。」朱利叶斯说:「波妮,我们都会死,我只是比你们更清楚自己的状况。」「朱利叶斯,那就是我的意思。我向来喜爱你的率真,但在现在这种处境,好像有点逃避的感觉。我记得有一次,汤尼被法院判处周末服务,我们当时没有谈这件事,你说如果有团体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就也不可能讨论其他重要的事。」瑞贝卡说:「两件事,首先,波妮,我们刚才正在讨论重要的事,好几件重要的事。第二,我的天啊,你要朱利叶斯怎么做?他正在讨论这件事啊。」汤尼说:「事实上,他甚至气我们从菲利浦知道这件事,而不是听他亲口告诉我们。」「我同意,」史都华说:「波妮,你想从他得到什么呢?他正在处理这件事,他上次说他的支持网络会帮他处理。」朱利叶斯觉得越谈越远,于是打断大家说:「我很感谢你们的支持,但现在这么强烈的支持,我反而会开始担心。也许我已经不中用了,你们知道劳盖瑞格【译注】什么时候决定退休的吗?就在一场球赛中,每一个队员都对他接住一个普通的滚地球而赞不绝口时决定的。也许你们认为我太脆弱而无法讨论自己。」【译注】Lou Gehrig,美国职业棒球员,罹患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此病后来根据他的名字命名。史都华说:「所以,我们该怎么谈这件事呢?」「首先,波妮,容我对你说,你愿意跳出来谈很难处理的事,表示你很勇敢。更何况你完全说对了:我对这件事有一些……不,很多的否认。「我有一段小小的演说,想仔细对你们说一些事。我最近有一些无眠之夜,常常东想西想,包括如何向我的病人和团体交待,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没有人有结束生命的经验,因这种事只会发生一次。教科书也没有谈这种情形,所以每件事都要即兴演出。「我现在必须决定剩下的日子要做什么事,我有哪些选择呢?结束所有病人的治疗和这个团体吗?我不打算这么做,我至少还有一年的健康生活,我的工作对我太重要了,我从中很到许多收获,停止工作对我是一种惩罚。我见过太多罹患致命疾病的病人,他们都说疾病造成的孤立是最可怕的部分。「而且这是双重的孤立:首先,罹患重病的人会孤立自己,因为他不想把别人拉进自己的绝望,老实说,这也是我担心的事。其次,别人会避开他,一方面是不知道如何和他说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不想和死亡沾上关系。「所以,离开你们对我不是个好选择,更何况我也不相信对你们有好处。我看过许多末期病人经历变化、成长,变得更有智慧、更加成熟,有许多经验可以教别人。我认为自己身上已经开始发生这种情形,也相信自己在接下来几个月可以为你们提供许多帮助。可是,如果我们要继续一起治疗,你们恐怕必须面对大量焦虑,不但要看着我越来越接近死亡,也可能看见自己的死亡。演说结束,也许你们都必须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看看自己相要什么。」波妮说:「我不需要放到心里慢慢想,我爱这个团体,以及你和每一个成员,我想留在团体,而且越久越好。」其他成员附和波妮的话之后,朱利叶斯说:「我很感谢你们的信任票,但团体治疗的基本观念就是强调团体压力的强大力量,成员很难公开反对团体的舆论,你们要有超人的决心才会在今天说:『抱歉,朱利叶斯,我受不了,我宁可找一个有能力照顾我的健康治疗师。』「所以,不要在今天做出承诺。让我们保持开放的态度,在接下来几周评估自己的治疗状况和每一个人的感受。波妮今天表现出一个很大的危险,就是你开始觉得自己的问题不值得讨论,所以我们必须找出最好的方式让你继续处理你的议题。」史都华说:「我认为你一再提醒我们,就是在做这件事。」「好,谢谢,你的话很有帮助。现在回到你们身上。」团体沉默了很久。「也许我还没有让你们得到解脱,我来试试看。史都华或是别人,能不能列出今天的议题,台面上有哪些事需要谈一谈,今天有什么公开的议题?」史都华是公认的团体历史学家:他记性很好,朱利叶斯总是请他报告过去或当前的团体事件。朱利叶斯试着不要滥用史都华,因为他参加团体是为了学习如何和别人相处,而不是当事件的记录者。史都华虽然和儿童病人相处愉快,可是一旦脱下小儿科医生的角色,就不知如何与人社交。即使在团体里,他的衬衫口袋仍常常放满各种专业装备:压舌板、小手电筒、棒棒糖、药物的样品。过去一年来,在团体的稳定力量下,就如史都华自己所说的,他在「呈现人性」上已有大幅进展,但他仍欠缺人际敏感度,所以他总是完全没有矫饰地复述团体事件。他斜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回答:「嗯,我想一想……一开始是波妮想谈她的童年。」波妮常常挑剔史都华,他瞄了一眼波妮,等她同意才继续说下去。「不,史都华,不完全正确。事情正确,但味道不对。你说得很草率,好像我为了好玩要说一个故事。我的童年有许多痛苦的回忆,现在都浮现出来,萦绕在我心头。不一样吧?」「我不了解你的意思,我并没有说你是为了好玩。我太太常有类似的抱怨。但我要继续说下去:接下来是瑞贝卡觉得受到侮辱,对波妮生气,因为波妮说她精心打扮,想要引起菲利浦的注意。」史都华不理会用手掌拍额头咕哝着「该死」的瑞贝卡,继续说:「然后是汤尼觉得我们似复杂的语汇吸引菲利浦的注意,接着汤尼说菲利浦喜欢卖弄,菲利浦以尖刻的话响应汤尼,然后是我说吉尔为了避免得罪女性而丧失自我。「我想想看还有什么……」史都华扫视全场,「还有菲利浦,并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我们不太讨论菲利浦,好像他的事是禁忌。想想看,我们甚至没有讨论为什么没有讨论他。当然了,还有朱利叶斯,我们之前谈过了,但波妮特别关心他,她的话题常常围绕着朱利叶斯,事实上,今天讨论朱利叶斯的部分就是从波妮的梦开始的。」「佩服,」瑞贝卡说:「非常完整,只漏了一件事。」「什么事?」「你自己,你再度当团体的照相机,拍照却不投入。」团体常常质问史都华在团体里的客观作风。几个月前,他描述一场噩梦,梦中女儿陷入流沙,他却为了从背包拿出相机以拍下当时的景象,而来不及救女儿。瑞贝卡因此把他称为「团体的照相机」。「瑞贝卡,你说对了,我要把照相机收起来说话,我完全同意波妮的话:你是个美女,但你早就知道了,你也知道我这么认为。当然了,你确实为了菲利浦打扮自己,不断绑头发、松头发、拨头发,太明显了。我有什么感觉呢?我觉得有一点嫉妒,不,非常嫉妒,你不曾为我打扮。从来没有人为我打扮。」瑞贝卡还击说:「这种话使我觉得自己好像已被定罪似的,我讨厌男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控制我,好像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受到监视。」瑞贝卡激烈尖锐地说出每一个字,好像这些话被隐藏很久了。朱利叶斯想起自己对瑞贝卡的第一印象。十年前,在她进入团体之前很久的时候,他为她进行一年的个别治疗,她是个娇弱的美女,有奥戴莉赫本优雅纤细的身体和美丽的脸孔与大眼睛。有谁会忘记她在治疗一开始所说的话呢?她说:「自从三十岁之后,我就发现自己进入餐馆时,不再有人放下食物、抬头看我。我真是感到震惊。」朱利叶斯对她的个别治疗和团体治疗中,有两个指导来源。第一是佛洛伊德曾强烈要求治疗师必须以人性化的方式对待美丽的女性,不要因为对方的美丽就压抑自己或处罚对方。第二是他在学生时代看见一篇文章〈美丽而空虚的女人〉,内容强调非常美丽的女人常常因为外貌而受欢迎和鼓励,以至于忽略了自身其他部分的发展,他的自信和成就都非常肤浅,一旦美貌消逝,就发现自己一无是处:她没有发展自己的内涵,也不懂得欣赏别人。史都华说:「我在一旁观察时,被称为照相机,一旦我说自己的感受,却被归类为控制的男人。谈论感受会被逼到绝路。」「瑞贝卡,我不懂,」汤尼说:「重点是什么?你为什么抓狂?史都华只是重复你自己的话。你自己说过很多次,你知道如何搔首弄姿,你很自然就会这样表现。我记得你说自己在大学和法律事务所的日子轻松愉快,因为你会用性来操控男人。」「你把我说得好像妓女一样,」瑞贝卡忽然转向菲利浦说:「那些话会不会使你觉得我像个妓女?」菲利浦仍然专心凝视他最喜欢的天花板,立刻回答:「叔本华说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就像非常聪明的男人一样,注定要过孤独的生活。他指出别人会因为嫉妒和怨恨优秀的人而盲目,因此这种人永远不会有同性的亲近朋友。」「这句话不一定正确,」波妮说:「我想到缺席的潘蜜,她不但美丽,又有许多亲近的女性朋友。」汤尼说:「菲利浦,你是不是指一个人必须又笨又丑才能受到别人的欢迎?」「没错,」菲利浦说:「智者不会把生命耗费在追求别人的欢迎,这是虚幻的目标,受人欢迎不代表真或善,刚好相反,那是哗众取宠的堕落。向内寻求自我的价值和目标才是更好的方法。」汤尼问:「你的目标和价值是什么呢?」汤尼的问题很不客气,但菲利浦没有反应,只是率直的回答:「像叔本华一样,希望自己尽可能减少欲望、增加知识。」汤尼点点头,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响应。瑞贝卡突然说:「菲利浦,你或叔本华关于朋友的说法适用在我身上,我其实没有什么亲近的女性朋友。但如果两个人有相近的兴趣和能力呢?你不认为这种情形有可能产生友谊吗?」菲利浦还没来得及回答,朱利叶斯就说:「今天的时间快不够了,我希望用最后十五分钟核对每一个人的感受。我们今天做得如何呢?」吉尔说:「我们漫无目标,一直拐变抹角。」瑞贝卡说:「我非常专注。」汤尼说:「唉,我们太使用脑袋了。」史都华说:「我同意。」波妮说:「我没有脑袋,我快要爆炸或尖叫了……」,波妮突然站起来,收起皮包和外套,冲出房间。吉尔立刻跳起来,跑出去请波妮回来。团体陷入尴尬的沉默,坐着倾听门外返回的脚步声。不久,吉尔回来向大家报告:「她还好,但她向大家致歉,她必须出去解除压力。她下星期还会来参加。」「怎么回事?」瑞贝卡问,然后猛力打开皮包,拿出太阳眼镜和汽车钥匙说:「我讨厌她这种态度,真是莫名其妙。」朱利叶斯问:「你的直觉认为是怎么回事呢?」瑞贝卡说:「我认为是PMT。」汤尼看见菲利浦一脸疑惑,于是说:「PMT就是月经前的紧张症状。」菲利浦点头表示了解时,汤尼握紧手掌,向上伸出两只大拇指说:「嘿,我也能教你。」朱利叶斯说:「我们必须停在这里,但我对波妮是怎么回事有个猜测。回到史都华的摘要报告,记得波妮是怎么开始的吗?她谈到学校的胖女孩、不受欢迎,以及无法和其他女孩竞争,特别是有吸引力的女孩。好,我好奇的是这种情形是否在今天的团体重现?她开始说话,但团体很快就把她丢给瑞贝卡。换句话说,她想要讨论的议题很可能鲜活地在此重演,而我们全在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第18章印度的潘蜜(2)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使他惊慌或感动。把我们绑在世界上、使我们充满焦虑渴望愤怒恐惧、牵动我们在痛苦中往返的所有千丝万缕愿望,都已经被他切成碎片。他面带微笑,平静地回头看着眼前这个世界的幻影,就像棋手在赛局结束时一样冷淡。18几天后的凌晨三点,潘蜜在床上醒来,凝视着黑暗。感谢她的研究生马乔瑞为她安排大人物才有的礼遇,在女生团体寝室旁拥有半私密、附有厕所的小房间。可是,小房间没有隔音设备,潘蜜可以听到其他一百五十位内观学生的呼吸声,空气移动的嘶嘶声把她送回巴尔地摩老家的阁楼卧室,那时的她躺在床上聆听三月的风敲打窗户的声音。潘蜜可以忍受避静处的所有艰困条件:早上四点起床、一天一顿廉价素食、永无止尽的禅修时间、沉默不语、纪律严明的规定,但失眠的问题却使她难以忍受。她几乎完全无法入睡,她以前是怎么入睡的呢?不,错误的询问,她告诉自己,这种问法本身就有问题,因为入睡是无法用意志控制的,人必然是在无意识中入睡的。很久以前关于弗雷迪猪的回忆突然浮现她的脑海,她已有二十五年没想过这个故事了。弗雷迪是一系列儿童故事中的大侦探,一只蜈蚣因为脚无法同步而不会走路,向弗雷迪求助,最后,弗电迪的解决办法是请蜈蚣走路时不要看着脚,其至不要想到脚,关闭觉察力之后,由身体的智慧接管,就能走路了。睡眠也是同样的情形。潘蜜试图运用工作坊学到的技巧来清理头脑,让所有思绪飘走。葛印卡是身体浑圆、肤色黝黑、严肃自负的上师,他在一开始就强调一定会教大家内观法门,但必须先教学生如何使心安静下来(由于女性主义的浪潮还没有拍打印度海岸,所以潘蜜只好忍受所有代名词都使用男性的情形)。葛印卡在前三天教大家「安般念」,就是「观呼吸」。每天都很漫长,除了一天一次的演讲和短暂的问答时间,从早上四点到晚上九点半的活动都是坐着禅修。为了全然地观照呼吸,葛印卡敦促学生细细观察吸气和呼气。他说:「仔细听,倾听你的呼吸声,觉察气息的持续时间和温度,注意吸气和呼气的冷暖差异,好像守卫注意大门一样。把你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鼻孔,就是空气进出的位置。」葛印卡又说:「呼吸很快就会越来越细微,最后似乎完全消失,但只要你更深地集中注意力,就能辨别隐微细腻的呼吸。如果你如实地遵循我的指示」,他指向天空说:「如果你是专注的学生,安般念的练习就可以平静你的心,然后就能解除所有观照的障碍:不安、生气、怀疑、感官却望和打瞌睡,你将会觉醒进入敏锐、平静、喜悦的状态。」心的平静其实就是潘蜜追求的目标,这是她到伊加特普瑞朝圣的原因。过去几个星期以来,她的心已成为战场,努力想要驱除她对丈夫厄尔和情人约翰一再出现、纷纷扰援的回忆和幻想。数年前,厄尔原本是她的妇产科医师,她当时怀孕,并决定堕胎,她选择不告知孩子的父亲,因为对方只是偶然的性伴侣,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牵连。厄尔是罕见的温和有爱心的男人,以精湛的技术为她堕胎,手术得还两度打电话询问她的状况,使她以为所有关于人道献身医疗照护的精神已经沦丧的说法只是夸大其辞的说法。几天后,第三通电话邀请她吃午餐,厄尔不着痕迹地从医生转变成追求者。第四通电话打来时,她虽然缺乏热情,但同意陪他到纽奥尔良参加医学会议。他们的交往以惊人的速度进展。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他这么了解她、安慰她,细腻地了解她的所有特质,也让她享受更大的性爱乐趣。虽然他有许多很好的特质,能干、英俊,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她后来才知道自己把他放大成比真实的他更大的英雄偶像。她因为自己雀屏中选而目眩神迷,他的诊疗室挤满了想要得到他疗愈之手的众多女性,但她竟然是他的最爱,使她觉得全然陷入热恋,于是在几周后同意结婚。婚姻生活最初就像田园诗歌,但第二年才过一半,与大她二十五岁的男人结婚的现实问题开始出现:他需要较多的休息,他的身体已六十五岁,希腊配方的染发剂敌不过白发的滋生。厄尔肩部的旋转肌受伤,因而结束了周日共同打网球的嗜好,膝盖韧带受伤也终结了滑雪活动,于是厄尔未征询她的意见就卖掉度假小屋。她的密友兼大学同窗席拉曾劝她不要嫁给年纪太大的男人,现在又极力劝她保持自己的个性,不要太快过老人生活。潘蜜觉得岁月匆匆,厄尔的老迈吞噬她的年轻,他每晚回家口剩下啜饮三杯马丁尼酒和看电视的力气。最糟的是他从来不看书,他曾经如此流畅自信地谈论文学,他热爱《米德镇的春天》(Middlemarch)和《丹尼尔的半生缘》(Daniel Deronda)【译注一】,使她钟情于他。没有多久,她就震惊地发现自己误把外在当成内涵:厄尔对文学发表的意见是死背下来的,而且他的藏书非常有限。这是最严厉的打击:她最钟爱亲近的朋友都住在艾略特、吴尔芙、默道克、艺斯凯尔和拜耶特的书里,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不读书的男人呢?约翰就在这时闯入她的生活,他是在柏克莱与她同系的红发助理教授,拥有大量书藉、修长典雅的颈项、挺直的喉结。虽然一般都以为英文系教授必定饱读群书,她却见过太多不愿跨出专业范畴、甚至完全不读当代小说的教授。但约翰什么都读,三年前,她投票支持他取得终身教职时,就根据他写的两本光芒四射的书:《西洋棋:当代小说中暴力美学》和《不,阁下!:十九世纪末英国文学中的男性化女英雄》。【译注一】均为乔治艾略特的著作。他们的友谊滋生于众所周知的浪漫学术环境:教职员会议、学校俱乐部的午餐会、每月由当地诗人或小说家在诺瑞斯礼堂举办的读书会。两人的情谊在共同参加的学术活动中扎根和开花,比如在西方文明课程中共同讲授十九世纪的伟人,或是到对方的课堂当客座老师。然后在教评会的争吵、空间和薪水的争取,以及升等会议的残酷混战中,两人产生固定的连结。不久之后,两人由于非常信任彼此的品味,所以几乎不再请别人推荐小说和诗,他们之间的电子邮件充满丰富的哲思隽语,双方都避免引用纯属装饰或卖弄小聪明的语录,两人追求的都是崇高的极致:历代以来的美和智慧。两人都厌恶费兹杰罗和海明威,喜爱狄瑾逊和埃默森。他们一起分享的书籍越迭越高,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他们都被相同作家的深邃思想所感动,一起达到神交的境界。简言之,两个英国文学教授陷入热恋。「你离婚,我也离婚。」是谁先说这句话的呢?没有人记得,但他们在合作教学的第二年就做出这种高风险的热情承诺。潘蜜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约翰有两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女儿,自然需要较多时间。潘蜜很有耐性,她的男人约翰是好男人,需要一些时间努力解决婚姻誓约意义之类的道德问题,也需要面对抛弃女儿和妻子的内疚,他想离开妻子只是因为她是个乏味的人,为了责任义务从闪亮情人变成单调无趣的妈妈。约翰向潘蜜再度保证,他已经开始处理,成功地厘清问题,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有更多时间找出解决办法,选择适当的时机付诸行动。可是,几个月过去了,却一直没有出现适当的时机。潘蜜怀疑约翰就像许多不满的配偶一样,为了逃避内疚感和必然被指责为不伦行为的重担,而试图让他妻子来做出决定。他疏远妻子,对她性趣缺缺,无声地批评她,偶尔大声指责她。这是「我无法离开,但祈祷她主动离开」的老套把戏。但这种做法没有用,他的妻子不肯上钩。最后,潘蜜单方面做出行动,两通以「亲爱的,我认为你想知道……」开头的电话激发了她的行动,原来是两位厄尔的病人借口为她好而向她提出警告,指称厄尔有性搔扰的行为。当控告厄尔对病人有不专业行为的传票送达时,潘蜜庆幸自己没有小孩,立刻打电话联络离婚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