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觉得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吗?他是否因为自己的决定倍受折磨呢?历史没有提到这些事,我们只知道一八O三年时,十五岁的他和父亲、母亲和一位仆人启程旅游,历时十五个月,足迹遍及整个西欧和大英国协。六岁的妹妹爱德莱则被安置在汉堡的亲戚家。阿瑟依父母的要求在旅行日记用各地语言记录了许多感想,他的语言天赋非常惊人,十五岁的他已能流利使用德语、法语和英语,也略通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他最后精通十二种现代和古代语言。到他的纪念图书馆的访客都会注意到他习惯以书上原本使用的语言来写脚注。阿瑟的旅行日记隐约透露出他的兴趣和特质,汇集起来就可以看出一种持久不变的性格特征。日记在字里行间明显流露出他特别注意人类的惨状,他细腻地描写醒目的景象,比如威斯特伐利亚的饥饿乞丐;战争来临前恐慌逃亡的民众(拿破仑的战役正在酝酿之中);伦敦街头的小偷、扒手和醉汉;葡提埃市抢劫的帮派;巴黎公开展示的断头台;土伦港六千名做苦役的奴隶,他们的人生注定被锁在港口的橹舰,好像被关在动物园一样。他还描写铁面人曾住过的马赛堡垒,黑死病博物馆(展出当年必须在安全区用热醋泡过才能寄出的信件)。他在里昂注意到众人漠然走过父兄在法国大革命时丧生的地点。阿瑟在温布尔登一所寄宿学校矫正英语(纳尔逊将军曾就读此校),并出席公开示众的死刑和海军鞭刑,参观医院和收容所,并独自穿越伦敦非常拥挤的贫民窟。佛陀年轻时住在父亲的宫殿,看不见人类共同命运,直到他第一次离开宫殿时,才看到人生的三种基本惨状:生病、衰老和死亡。他发现可怕、悲惨的存在本质,于是放弃世上的荣华富贵,寻找真正的解脱。阿瑟叔本华亦然,早年看见的痛苦景象深深影响他的人生和思想。他并没有忘记类似佛陀的经历,数年后,他谈到这趟旅行时说:「我在十七岁时,被学校不曾教过的人生惨状紧紧抓住,就像年轻的佛陀看到疾病、痛苦、老迈和死亡时一样。」阿瑟不曾有过宗教信仰,但他在年轻时曾想要接受信仰,希望能逃脱完全未受注意的可怕存在真相。即使他原本就相信上帝的存在,也必然会在年轻之旅看到欧洲文明的惨状时,受到严厉的考验。他在十八岁时写道:「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吗?不,恐怕是魔鬼创造的。」第13章在人生终点回顾时,大部分人将会发现自己一生匆匆而过,惊讶地看见漠然无趣、不知不觉经历的事竟然就是他的人生,于是,原本被希望愚弄的人跃入死亡的怀抱。13小猫的问题就是最终会长成大猫。小猫的问题就是最终会长成大猫。朱利叶斯从床上坐起,睁开双眼,用力摇头,想甩掉脑中吵杂的诗句。那是一周后的早上六点,下次团体聚集的日子,奥格登纳许 (Ogden Nash) 的奇怪诗句萦绕在他脑中,成为又一次难眠之夜的背景音乐。虽然每一个人都同意生命就是一连串该死的失落组成的,但很少人知道在晚年等待我们的最严重失落之一就是夜间无法入睡。朱利叶斯太了解这项人生功课了,他的夜晚都在打盹中度过,一个晚上会醒来好几次,几乎不曾进入慢速脑波的深度睡眠,使他常常害怕上床睡觉。他就像大部分失眠患者一样,早上醒来时会认为自己少睡了好几个小时,甚至觉得整晚不曾入眠,只有在仔细回顾夜间的思绪,了解自己不可能在清醒状态花这么长时间反复沉思奇怪、荒谬的事情,才相信自己其实有睡着。但这个特殊的早晨,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小猫──大猫的诗句必然来自梦境,但夜间的其他思绪却不知是落在现实或梦境,既没有清醒意识的清晰和意义,也没有梦中思绪的古怪与多变。朱利叶斯坐在床上,闭着双眼回想诗句,依循他平常教病人回忆夜间幻想、入眠幻觉和梦境的指示来回忆。这首诗是指那些喜爱小猫却不喜欢牠们长大的人,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喜爱小猫,也喜欢长大的猫,小时候喜爱父亲店里的两只猫,也喜欢牠们的小猫,还有小猫的小猫,所以无法了解这首诗为什么以如此烦人的方式萦绕在脑海里。第二个念头则想到这首诗可能是无情地提醒他一生相信错误的迷思:与朱利叶斯赫兹菲德有关的每一件事都不断增加,比如他的财富、水平、荣誉,所以人生也必然越来越好。当然了,他现在知道事实刚好相反,这句诗是对的,人生一开始是黄金岁月,有如小猫的人生开端既天真无邪,又好玩有趣,玩躲迷藏、官兵捉强盗,把父亲店里的空酒瓶堆成堡垒,完全没有内疚、诡诈、知识或责任,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随着时光流逝,他的热情逐渐暗淡,生命毫不留情地变得越来越可怕,最痛苦的部分都保留给人生的终站。他想起菲利浦在上次会谈时关于童年的谈话,毫无疑问:尼采和叔本华是对的。朱利叶斯哀伤地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真正品尝和抓住当下的片刻,也不曾对自己说:「就是它,在这个时刻、这一天,这就是我想要的!现在就是美好的时光,让我留在这一刻,让我一直深埋此处。」没有,他一直相信人生最美好的部分还有待追寻,总是垂涎着未来:年纪渐长就是越来越聪明、成功、富有的时刻。然后突然发生剧变,一切都被逆转,未来的梦想在一夜之间幻灭,开始心痛地思念过去的时光。人生到底在什么时候逆转的呢?乡愁在什么时候取代了明天的美好前途呢?不是大学时期,朱利叶斯认为大学的每一件事都是获得大奖的序幕(和障碍),他的大奖就是进入医学系就读。人生的逆转也不是就读医学系的时期,他在头几年一直渴望能走出教室到病房见习,身上穿着白外套,口袋里放着听诊器,或是将之随意挂在脖子上,好像钢铁和橡胶制成的围巾。也不是医学系三、四年级的见习时期,当他终于进入病房时,内心渴望更多的权威:变成重要的人物,做出关键的临床决定,拯救别人的性命,穿上蓝色的开刀服、把病人搬到推床上、通过走廊到手术房进行紧急的外伤手术。甚至也不是他成为精神科总医师的时候,他那时偷窥魔法帷幕的背后真相,震惊地发现自己选择的专业竟然如此有限而易变。朱利叶斯长久以来不愿掌握当下的情形,毫无疑问对婚姻造成很大的影响。虽然他在高中第一眼看见蜜莉安时,就深深爱上她,但同时也怨恨她带来的阻碍,让他失去许多大好机会。他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已经是恐会,早就失去追逐性欲的自由。他在实习时发现医师宿舍就在护校宿舍隔壁,那里有许多爱慕医生、年轻适婚的护士,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糖果店,他也为自己塞满了五彩缤纷的口味。直到蜜莉案过世,才发生真正的道转。车祸把她带离人世已经十年了,他对她的珍爱甚至比她生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利利斯想到自己和蜜莉安温存满足的时刻,有时还会发出绝望的叹息,那真是人生如诗一般飞扬的时刻,他没有全然抓住这些时光,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即使是经过了十年的现在,他提到她的名字时,还会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他还知道再也不会有别的女人能成为他的重心,虽然有几位女性为他暂时驱赶寂寞之情,但都无法长久,她们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取代蜜莉案在他心里的位置。最近,男性朋友圈的人减轻了他的寂寞,其中有几位是精神医学界支持团体的朋友,还有他的两个子女。最近几年,他的假期都是和两个子女以及五个孙子女在家中共度。可是,所有这些思绪和回忆都只是夜间的片段和短暂的题材,夜晚主要的心理活动仍是预先设想下午要对团体成员说些什么。他已经向许多朋友和个别治疗的病人公开病情,但说也奇怪,他仍然苦恼地想着团体里的「告白」,朱利叶斯认为这种情形可能和他爱上治疗团体有关。二十五年来,他一直热切期待每一次团体聚集。团体不只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团体有自己的生命,具有持久的个性。虽然原始成员已经全部离开团体(当然不包括他自己),但团体仍然有一种稳定、持续的自我,好像永远不死的核心文化(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一套独特的规范,未明言的规则)。没有一个成员有办法述说团体规范,却对某种行为是否恰当都有共识。带领团体所消耗的精力比其他活动都多,朱利叶斯一直努力维持团体于不坠。团体就像一艘可敬、慈悲的船,把一群痛苦的人送到更安全、快乐的港口。有多少人呢?每个人平均参加两、三年,朱利叶斯算一算,至少有一百个人吧。他对离去成员的记忆不时飘过脑海,包括片片断断的互动,以及某张脸孔或事件的瞬间画面。他哀伤地想着,这些串串回忆代表丰富、活跃的时光,充满如此多的生命、意义和辛酸。多年前,朱利叶斯曾进行一项实验,为团体过程录像,然后在下次聚集时播放一些特别充满问题的互动。那些旧录像带已经过时,无法用现代的录像设备播放。他有时会想象自己从地下室的贮藏室拿出录像带,转录到新式的带子,让离开的病人重新现身。但也不曾如此做过,因为他无法忍受自己必须面对人生的虚幻本质,人生竟然可以存入闪亮的磁带,当下片刻和每一刻竟然如此快速地消逝成虚幻的电磁波。团体需要时间来发展稳定性和信任感,新的团体常常容不下动机不强或能力不足而无法投入团体任务的成员(所谓任务就是和其他成员互动,并分析这种互动),然后经历数周不愉快的冲突,比如耍手段以夺取势力、焦点和影响力,但产生信任感后,最终会逐渐滋生疗愈的氛围。他的同事史考特曾把治疗团体比喻成在战场搭桥,早期的形成阶段会有许多伤亡(即退出的人),一旦把桥搭好,就可以把许多人(包括留下来的初期成员和后来加入团体的人)送到更美好的地方。朱利叶斯曾写过许多专业文章,探讨治疗团体各种帮助病人的方式,但他一直找不出适当的文字来描述真正关键的因素:团体的疗愈氛围。他在一篇文章把这种氛围比喻成严重皮肤病变的治疗,让病人全身浸泡在舒适的药浴中。带领团体最主要的附带好处就是有效的治疗团体不但能治愈病人,同时也常治愈治疗师(专业文献从来不谈这个事实)。朱利叶斯在团体聚会后,虽然常常得到慰藉,却一直不确定原因何在。只是暂时忘记自己的结果吗?或是出于治疗的利他行为,欣赏自己的专业能力,为自己的能力自豪,享受他人给予的高度尊重呢?或是以上皆是?朱利叶斯在几年前就已放弃做出精确的解释,接受一般的解释:只是因为沉浸在团体的疗愈之流。向治疗团体公开病情似乎是一项重大的行动。他想着,向家人朋友及所有隐身幕后的人说明病情是一回事,可是,向他的基本听众坦露病情,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这个经过挑选的团体的疗愈者、医生、牧师和巫师,却必须走出这一步:承认自己年老病衰,公开表白自己的生命不再向上迈入更大、更光明的未来。朱利叶斯常常想到缺席的成员潘蜜,她正在旅行,一个月后才回来。他很遗憾她今天无法在场听他透露病情,他觉得她是团体的关键人物,她的在场总是对别人有安慰、疗愈的作用,对他也是如此。但团体却无法帮助她处理自己对丈夫和前任情人的极度和难以摆脱的执迷想法,朱利叶斯为此非常苦恼,潘蜜则在绝望中寻找佛教禅修的帮助,为此而有印度之旅。朱利叶斯在下午四点半进入团体时,带着上述各种翻腾起伏的感受。所有成员已经坐定,专心阅读手上的文件,但一看见朱利叶斯进来,就立刻收起手中的文件。他心想,真奇怪,难道他迟到了吗?瞄一眼手表,没有,现在准四点半。他不再想这件事,开始背诵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好,现在开始我们的聚会。你们都知道我不曾在团体开始时主动说话,但今天例外,因为我想说一些内心的话,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启齿的。「我在一个月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疾病,坦白说,不只是严重,而是对生命造成威胁的皮肤癌,叫做恶性黑色素瘤。我以为自己健康良好,这件事是在一年一度的健康检查时发现的……」朱利叶斯中断发言,有点不太对劲:成员的表情和非语言讯息不太正常,他们的姿势错了。他们应该转向他,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可是现在没有人完全面对他,没有人看着他的目光,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散乱地避开他,瑞贝卡甚至偷偷研读膝盖上的文件。「怎么回事?」朱利叶斯问:「我觉得没有人在听我说话,你们今天好像全都在想别的事。还有,瑞贝卡,你正在看什么?」瑞贝卡立刻收起文件,放入皮包,并避开朱利叶斯的目光。大家都静静坐着,直到汤尼打破沉默:「我来说好了,我不能代替瑞贝卡回答,但我要说自己的情形。我的问题是在你说话前,就已知道你今天要谈的……健康,所以我很难注视着你却假装自己还不知道。我又不愿意打断你的话,说明我已经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要说什么呢?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利叶斯,很抱歉,容我来解释,」吉尔说:「是我的错。上次聚会后,我身心俱疲,不知道该回家还是另外找地方过夜,于是强迫大家一起去咖啡馆,在那里继续讨论。」「然后呢?」朱利叶斯耐心地听,一只手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圆圈,好像在指挥交响乐。「菲利浦说出真相,就是你的健康问题和恶性骨髓瘤……」「黑色素瘤,」菲利浦温和地插嘴。「吉尔瞄了一眼手上的文件说:「对,是黑色素瘤,谢谢你,菲利浦。我老是搞混,请你随时纠正我。」菲利浦说:「多发性骨髓瘤 (Multiple Myeloma) 是一种骨癌,黑色素瘤 (Melanoma) 是一种皮肤癌,黑色素是皮肤的色素……」朱利叶斯插嘴说:「所以这些文件是……」用手指着吉尔和菲利浦,要求解释。「菲利浦从网络下载相关的信息,准备了一份摘要,在几分钟前交给我们。」吉尔把手上的文件拿给朱利叶斯看,标题是:恶性黑色素瘤。朱利叶斯吃惊地坐回椅子:「我……呃……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觉得被人抢走先机,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诉大家,却被别人抢先说了,抢走我自己的生命故事,或说是死亡故事。」朱利叶斯转向菲利浦,直接对他说:「你有没有想到我对这种情形作何感受?」菲利浦毫无反应,既没有回答,也没有看着朱利叶斯。「朱利叶斯,这样说不公平,」瑞贝卡拿下发夹、将松脱的长发盘绕在头顶上,接着说:「不该责怪他,首先,菲利浦在上次聚会后并不想去咖啡馆,他说自己不喜欢社交,并需要准备一堂课。是我们把他拉去的。」吉尔接着说:「对,大部分都在谈我和我的妻子,以及我应该去哪里过夜。然后我们很自然地问起菲利浦为什么来接受治疗,这是每一个新成员都会被问到的问题,他说你打电话给他,因而提到你的疾病。这个消息令我们震惊,于是一直逼他说出细节。回想起来,他实在很难向我们隐瞒。」瑞贝卡补充说:「菲利浦甚至问我们,我们在你不在场时聚会是否符合规定。」「符合规定 (Kosher)【译注一】?菲利浦这么说?」朱利叶斯问。「喔,不是」,瑞贝卡说:「是我的联想,『符合规定』是我的说法,不是他说的。但也的意思是如此,我说我们常常在团体聚会后一起到咖啡馆,你不曾反对,只要求我们在下次聚会时向不在场的人报告,让彼此间没有秘密。」【译注一】Kosher原意指「食物符合犹太教的洁净规定」。瑞贝卡和吉尔的回答让朱利叶斯有时间冷静下来。朱利叶斯心里翻腾着许多负面想法: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暗中破坏的混蛋。我试着帮助他,却得到这种回报,真是忘恩负义。我可以想象他绝对没有谈自己,也没有说明他当初为什么被我治疗……我敢打赌他绝对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玩弄了一千位女性,却对她们没有一丝关心或同情。他没有说出这些念头,想到上次聚会后发生的事,逐渐清除怨的心境。他了解团体当然会逼菲利浦参加会后的聚集,菲利浦也可能在团体压力下勉强参加,他甚至怪自己没有事先让菲利浦知道定期会后聚集。团体当然会询问菲利浦为什么接受治疗,吉尔说得对,团体一定会向新成员提出这种疑问,而菲利浦也当然会说出他们之间的离奇故事,以及接下来的接触。他做了什么选择呢?从他分发恶性黑色素瘤的医学信息来看,显然他想以这种方式讨好团体。朱利叶斯犹疑不定,又摆不出笑脸,勉强继续说下去:「我想尽可能好好谈这一点。瑞贝卡,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数据吗?」朱利叶斯快速扫视,然后说:「上面的医学叙述看起来看很正点,经过切片证明是恶性黑色素瘤,这就是我在数周前匆匆取消团体的原因,真的非常匆促,希望大家能了解。」朱利叶斯颤声说:「就如你们所见,现在还是如此草率。」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医生无法预测我的未来,重点是他们相信我至少还有一年良好的健康生活可过,所以这个团体会像往常一样继续进行十二个月。不,等一下,容我这么说:只要健康状况允许,我承诺再和你们聚集一年,然后就要结束团体。很抱歉我说得如此笨拙,因为我以前没有这种经验。」「朱利叶斯,这种病真的严重到会致命吗?」波妮问:「菲利浦提供的网络信息……所有统计数据都是根据黑色素瘤的分期。」「既然你直问,我就直说了,答案是『对』,确实会致命,这个东西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把我搞死。我知道提出这种问题实在不容易,但我欣赏你的直接了当,波妮,因为我就像大部分罹患重大疾病的人一样,讨厌人家欲言又止的样子,这种态度只会使我感到孤立、害怕。我必须让自己习惯新的现实,我虽然不喜欢这样,但健康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朱利叶斯,我想起菲利浦上周对吉尔所说的话,不知道那些话对你有没有用?」瑞贝卡问:「我不确定是在咖啡馆还是在这里所说的话,那句话谈到人会根据自己执着的对象来界定自己或生活。菲利浦,我说得对吗?」菲利浦避开眼神接触,用慎重的口气说:「我上周对吉尔指出,一个人执着越多事,生活就会越沉重,与这些执着的对象分开时,也会越痛苦。叔本华和佛教都认为人必须放下执着……」「我不认为这些话对我有用,」朱利叶斯打断菲利浦的话说:「我也不认为现在的聚会要往这个方向走。」他发现瑞贝卡和吉尔意味深长地互看了一眼,但也继续说:「我从相反的角度看这件事:执着的对象是完满人生不可或缺的要素,因为预期中的痛苦而避免执着,显然只是令人半死不活的对策。瑞贝卡,我不想打断你的话,但我认为重要的是回到你的反应,回到每一个人的反应,回到我宣布的事。知道我罹患癌症显然会激起强烈的感受,我已经认识你们很久了。」朱利叶斯说完之后,环顾整个团体。原来瘫坐在椅子上的汤尼挺直身体说:「我非常震惊,你先前提到,对我们最重要的应该是你可以继续带领这个团体多久时间,这句话令我生气,好像冷漠地指控我似的。我不否认自己心里有这种想法,可是,朱利叶斯,我最不舒服的是这件事对你的意义……让我们来看一看,你过去对我……非常重要,帮助我克服许多非常不好的事……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是我或我们可以为你做的?这件事对你来说,一定非常可怕。」吉尔说:「我也这么觉得。」除了菲利浦以外,其他人全部表示赞同。「汤尼,我会回答你,但我想先说自己有多么感动,还有你们在几年前根本不可能如此直接表达自己、慷慨伸出援手。至于你提出的问题,这件事确实非常可怕,各种感受有如潮水涌来。几周前我取消团体聚会时,整个人跌入谷底,不断找朋友和所有支持我的人讲话。我现在好多了,人会习惯每一件事,甚至包括致命的疾病。昨天晚上,有一句歌词『生命只是一件又一件的失落』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朱利叶斯说完后,没有人开口,每个人都盯着地板。朱利叶斯补充说:「我想坦率地处理这件事……每一件事都可以讨论……我不会逃避任何事……但你们要提出具体的问题,还有一点,我不觉得需要把今天整个聚会的时间都留给我。我还有力气以过去惯常的方式治疗你们,事实上,我们能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对我是非常重要的。」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波妮说:「朱利叶斯,我要实话实说,我有一件事需要处理,可是我不知道……我的问题和你面临的处境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吉尔接着抬头说:「我也是,我的事情──不论是学习如何和我妻子说话,留在她身边,或是离开她──和你的事比起来根本就毫不重要。」菲利浦顺着他们的话说:「史宾诺莎喜欢用一个拉丁词组 sub specie aeternitatis,意思是『从永恒的观点来看』,他认为如果从永恒的观点来看,原本令人困扰的日常事件就不那么重要了。我相信心理治疗可能忽略了这个概念。」菲利浦转向朱利叶斯,直接对他说:「即使是你所面临的这种严重打击,也许仍可以从这句话得到安慰。」「菲利浦,我知道你试着帮助我,我很感激。但就现在而言,从宇宙的角度看人生的观点对我没有帮助。容我告诉你为什么,我昨晚睡得不好,为自己过去没有欣赏当下发生的事而感伤。我年轻时,一直认为现在只是美好未来的序幕,多年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反过来沉浸在怀旧之情。我欠缺的是珍惜每一刻,而这也是你的疏离方法所造成的问题,我觉得你的方法是从望远镜的另一端来面对人生。」吉尔说:「朱利叶斯,我现在有一项观察,我认为你好像不愿意接受菲利浦所说的每一句话。」「吉尔,我会一直注意你的观察是否正确,但你说的是一种意见,你观察到什么呢?」「嗯,我观察到你就是不重视他提出的任何看法。」瑞贝卡说:「吉尔,我知道朱利叶斯会怎么说。这句话仍然不是一项观察,而是你对他的感受的猜测。我所观察到的是……」她转向朱利叶斯说:「这是你和菲利浦第一次在团体里向对方说话,而且不够直接,此外,你今天数度打断菲利浦的话,我不曾见过你对别人这样做。」「一针见血,瑞贝卡,」朱利叶斯回答:「说得好,这是直接而准确的观察。」汤尼说:「朱利叶斯,我完全不了解现的状况,你和菲利浦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他说你突然打电话给他,是真的吗?」朱利叶斯低头坐了几分钟,然后说:「我了解你们对这件事一定感到很困惑。好,我就记忆所及直接说明。确定诊断后,我陷入绝望之中,我觉得自己被判了死刑,实在难以接受。我在阴郁的思绪中,开始质疑自己一生是否做过任何有长远有意义的事。这个问题在我脑中盘旅了一、两天,由于我的生活和工作完全分不开,我开始回想以前看过的病人,我是否曾真的对任何人的生活造成长远的影响呢?我不想再浪费时间,立刻决定连终一些老病人。菲利浦是第一位,也是我到目前为止唯一连络的人。」汤尼问:「为什么选菲利浦呢?」「这是价值六万四千元的问题,以那个时代的币值换算成现在的币值,也许是价值六千四百万元的问题。【译注二】简单地回答你:我不确定为什么。我自己也疑惑了很久,这个选择并不聪明,因为我如果想确保自己的价值,还有许多更好的候选人可供选择。我过去整整努力了三年,却没有帮到菲利浦。也许我希望他身上有一些后续的疗效,有些病人会发生这种情形,但菲利浦没有;也许我想自讨苦吃,揭自己的疮疤;也许我选择一生最大的失败,想要让自己有第二次机会。我承认不知道自己的动机。后来菲利浦说他改变了生涯,希望我当他的督导者。」朱利叶斯转向菲利浦说:「我猜你已经向团体说了很多。」【译注二】美国在五十年前有个电视益智问答节目,答对第一题得一千元,每再答对一题奖金加倍,直到六万四千元为止。「我只是提供必要的细节。」「你不能少说一点吗?」菲利浦把脸转开,其他人显得很不安,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朱利叶斯说:「我为刚才的话道歉,可是,菲利浦,你能看出你说的话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吗?」菲利浦说:「就像刚才说的,我只是向其他人提供必要的细节。」波妮转向朱利叶斯说:「我要坦白说,这种话令人很不舒服,我现在要帮你。我认为你今天不需要争辩,你需要的是被照顾。请告诉我们,我们今天可以为你做什么?」「波妮,谢谢。你说得对,我今天很不稳定。你的问题很可爱,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答得上来。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大秘密:曾经有好几次,我因为私人问题带着很糟的心情走进这个房间,离开时却觉得很愉快,只因为自己是这个棒透了的团体的一份子。也许这可以回答你的问题,对我最好的做法就是你们能运用团体,不要因为我的处境而使团体停滞不前。」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汤尼说:「在今天这种情形下,这是好难的任务。」吉尔说:「对啊,谈别的事好像很奇怪。」波妮说:「这种时候会让我想念潘蜜,不论多么尴尬的处境,她总是知道该怎么做。」朱利叶斯说:「真有趣,我刚才也想到她。」「一定是心电感应,」瑞贝卡说:「一分钟前,我心里也想到潘蜜,那时朱利叶斯在谈治疗成功和失败。」她转向朱利叶斯说:「我知道在这个团体家庭里,她毫无疑问是你最钟爱的小孩,太明显了。但我想知道你是否觉得失败。你知道她请了几个月的假寻找另一种治疗,因为我们无法帮助她。这件事恐怕有损你的自尊心。」朱利叶斯用手指一指菲利浦说:「也许你应该对他解释一下。」瑞贝卡对菲利浦说(但菲利浦没有看着她):「潘蜜是这里的支柱,她的婚姻和恋情都结束了。她决定离开婚姻,但情人却选择留在妻子身边。她对这两个男人都非常生气,日夜都想到他们。我们想尽办法却无法帮助她,她在失望中前往印度,想从一个佛教禅修中心的著名上师寻求帮助。」菲利浦没有反应。瑞贝卡转向朱利叶斯说:「你对她的离去作何感受?」「你知道的,在十五前我还会非常生气,甚至会强烈反对,坚决认为寻找另一种方法只是在抗拒改变。但我已经不同于以往了,现在的我觉得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我甚至发现参加其他成长方法,即使是最奇怪的方法,也常常能为治疗工作开启新的局面,所以我衷心希望潘蜜能有所收获。」菲利浦说:「对她来说,那可能不是奇怪的方法,而是绝佳的选择。叔本华对东方禅修抱持正面的看法,认为它所强调的去除杂念、看透幻象和放下执着的艺术,以脱离痛苦,都是很好的方法。事实上,他还是第一个把东方思想引介到西方哲学的人。」菲利浦的话没有针对任何人,也没有人做出回应,朱利叶斯对常常听到叔本华的名字感到恼怒,但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看到好几位成员频频点头,对菲利浦的话感到赞同。一阵短暂沉默后,史都华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到几分钟前的话题?朱利叶斯刚才说他最需要的就是我们在团体中好好处理问题。」「我同意,」波妮说:「但要从哪里开始呢?史都华,要不要谈你和妻子的后续发展?上星期谈到她寄电子邮件给你,说她想要离婚。」「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我们又恢复原状。她虽然对我很冷淡,但至少没有更恶化。别人有没有事想谈?」史都华环顾四周说:「我想到两件事,吉尔,后来你和罗丝之间发生什么事?还有波妮,你今天稍早提到自己有问题想处理,但又觉得那件事不重要。」「我今天不想谈,」吉尔低着头说:「我上次占用太多时间。我战败投降,像以前一样羞愧地回家。菲利浦和你们所有人提供好的意见都被我浪费了。波妮,你怎么样呢?」「我的事情实在微不足道。」「请记住我修改过的博伊尔定律,」朱利叶斯说:「小小的焦虑会扩展到充满整个空间,你的焦虑就和其他有非常悲惨原因的焦虑一样可怕。」他看看手表说:「时间快到了,你想不想说呢?可以放入待议事项。」波妮问:「避免我下个星期不敢说?嗯,这个主意不错。我要提出的问题是自己长得不好看,又肥又笨,不像贝卡和潘蜜那么漂亮又……时髦。尤其是瑞贝卡,你特别容易引发我许多过去的痛苦,觉得自己一直笨手笨脚、长相平庸、没人喜欢。」波妮停下来看着朱利叶斯说:「我讲完了。」朱利叶斯说:「这是下周要谈的议题。」然后起身表示聚会结束。第14章一八O七年──阿瑟叔本华几乎成为商人一个拥有罕见才智的人,却被迫从事赚钱的工作,就好像图案美丽的昂贵花瓶,却被当成厨房的罐子。14叔本华家族的欧洲之旅结束于一八O四年,十六岁的阿瑟带着沉重的心情实现当初的承诺,在汉堡的著名商人桑尼特简尼许门下展开为时七年的学徒生涯。亚必陷入双重生活,一方面每天完成学徒的工作,另一方面在暗中利用每一个空档阅读历代的伟大智慧。但他又全然认同父亲的要求,为自己偷取时间阅读而自责。九个月后,发生一件永远改变阿瑟人生的大事。海因利希叔本华虽然只有六十五岁,但他的健康快速恶化:出现黄疸、疲倦、沮丧、意识不清,常常不认识老朋友。一八O五年四月二十日,他虽然非常虚弱,还是想办法走到他在汉堡的仓库,慢慢爬到谷仓的阁楼,从窗户一跃而下,落入汉堡运河,几个小时后,他的尸体被人发现漂浮在冰冷的河水上。每一件自杀都会在亲人身上留下震惊、内疚和愤怒,阿瑟也经验到所有这些心情。想象一下阿瑟体验到的复杂感受,他对父亲的爱导致强烈的哀伤和失落感;他对父亲的怨恨则引发自责(他后来常常谈到父亲的过度严厉使他非常痛苦);得到解脱的大好机会,则必然造成极大的内疚(阿瑟知道父亲再也不阻止他走上哲学家之路)。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另外两个伟大的哲学家尼采和沙特,他们都在幼年丧父。尼采的父亲是路德教派的牧师,如果他没有在尼采幼年时过世,尼采有可能成为反对基督的人吗?沙特则在自传中表示,他不需要背负寻求父亲赞许的重担。其他人没有那么幸运,比如齐克果和卡年卡:他们的一生都被父亲批评的重担所压制。阿瑟叔本华的著作虽然包括各式各样的观念、主题、历史和科学的探究、概念、感想,却只有少数私人的温柔记事,但这些记事都和海因利希叔本华有关。阿瑟在一篇文章中自豪地表达父亲坦白承认从商是为了赚钱,并以父亲的率直对照许多同时代哲学家的口是心非,比如黑格尔和费希特,他认为这些人争夺财富、权力和名声,却口口声声为全人类努力。十六岁的他计划在所有作品中缅怀父亲,并一再修润这些文章,最后却没有出版。其中有一篇文章是这样开始的:「我的一切都要归功于这个高贵杰出的灵魂……如果有任何人在我的作品中找到一丝喜悦、安慰、指导,我都希望他认识父亲的名字,并知道如果没有海因利希叔本华的话,阿瑟叔本华早已毁灭了一百次。」由于海因利希对儿子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感,所以阿瑟为什么对父亲有如此强烈的情感,一直令人感到困惑。海因利希写给儿子的信充满批评,例如:「舞蹈和骑马无助于商人谋生,商人需要的是写出正确易读的信,我不时发现你的大写字母奇丑无比。」或是:「不要驼背,看起来像鬼一样……如果在餐厅弯腰驼背,会被别人当成裁缝师或补鞋匠。」海因利希在写给儿子最后一封信提到:「关于抬头挺胸地行走和坐正,我建议你要身边的人在你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时,用力打你一下。这是贵族之家人必须注意的事,不要在意一时的疼痛,该介意的是终身看起来像个畸形儿。」阿瑟不只身形像父亲,连气质也如出一辙。在他十七岁时,母亲写信给他说:「我太了解你多么缺乏年轻人的快乐,笼罩在忧郁的性情中,这是来自父亲的不幸遗传。」阿瑟也遗传了父亲强烈的正直感,当他面临父亲死亡后的两难抉择,考虑是否留在他痛恨的商业世界当学徒时,这个特质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他最后根据父亲的行事为人来决定:信守诺言。他写下他的决定:「我继续跟着商业师父,部分是因为过度的哀伤摧毁了我的精神力量,另一部分则是在父亲死后立刻废止他的决定,会使我的良心感到内疚。」阿瑟在父亲自杀后谨守义务、动弹不得,他的母亲却完全不同,她以旋风般的速度彻底改变生活。她在写给十七岁儿子的信上说:「你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你生性优柔寡断,我本却非常迅速果决。」她在守寡几个月后,就卖掉叔本华的宅邸和历史悠久的家族事业,然后搬离汉堡。她向阿瑟夸耀:「我总是选择最刺激的方案,你看我选择的居住地,我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搬回家乡,没有回到亲友身边,我选择了全然陌生的威玛。」为什么选择威玛呢?乔哈娜野心勃勃,渴望接近德国的文化中心,她对自己的社交能力充满信心,也相信自己可以开创一番局面。事实上,不出几个月,她已经为自己创造了非凡的新生活:她设立了威玛最生气蓬勃的艺文沙龙,与歌德及许多重要的作家、艺术家建立亲近的友谊。她很快就展开自己的事业,先是成为旅游日志的成功作家,记述叔本华一家的旅行和法国南方的旅游,然后在歌德的鼓励下转向小说,写出一系列浪漫的爱情小说。她是最早真正解放的女性之一,也是德国第一位以写作维生的女性。接下来十年,乔哈娜叔本华成为知名的小说家,是十九世纪德国的爱情小说大师。在那数十年之间,阿瑟叔本华被称为「乔哈娜叔本华的儿子」。到一八二O年代末期,乔哈娜全集出版了整整二十册。虽然历史通常把乔哈娜描写成自恋、不关心别人的人(大部分是根据阿瑟对母亲的严厉批评),佰毫无疑问是她使阿瑟重获自由、开始迈向哲学之路。解放的工具是她在一八O七年四月(阿瑟父亲自杀后两年)写给叔本华的一封决定命运的信:“亲爱的阿瑟:你在三月二十八日的信中严肃而平静的状态,从你的心流到我的心,使我警觉到你走的路可能完全错失了天命!所以我要尽一切力量挽救你;我知道违反天性的生活有多么可怕,亲爱的儿子,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解除你的不幸。喔,我最亲爱的阿瑟,为什么你如此轻忽我的呼唤,你现在想要的其实是我最温暖的祝福;我不顾一切反对,努力使这件事成真……如果你真的不想被送入可敬的商业世界,我真心真意不想在你面前放下任何障碍;但你必须寻找自己的路,做出选择,然后我会尽我所能提供劝告和帮助。首先,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请记住你必须选择能保证一份好薪水的学科,不只是因为这是你唯一的谋生之道,也因为你无法只靠遗产而富有。如果你已做出选择,请告诉我,但你必须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如果你有力量和勇气做出决定,我愿意帮助你。但不要完全把人生想成一个博学的人而过于高兴。亲爱的阿瑟,我现在知道什么是人生,那是堆满工作而疲累、麻烦的人生,只有当你喜欢工作时,人生才有吸引力。工作无法使人富裕;身为作家,需要非常努力才能勉强维生……你如果要当作家,就必须有杰出的创作……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需要才华洋溢的脑袋。阿瑟,请仔细想一想,然后再做选择,一旦选择,就要坚持下去;只要你坚持不懈,就必定能达到目标。选择你想要的……但我眼中含泪地恳求你:不要欺骗自己,认真诚实地对待自己。你一生的幸福正在紧要关头,我的晚年是否快乐也是如此;因为只有你和爱德莱有可能弥补我失落的年轻时代。如果你不快乐,特别是因为我过于没有主见而使你陷入这种不幸的话,我将无法原谅自己。亲爱的阿瑟,你知道我非常爱你,我希望凡事都能帮助你。一旦你做出决定,请让我看见你的自信,并依据我的指导来实现你的选择。不要用叛逆来伤害我,你知道我并不顽固,我知道如何在争执中让步,如果我辩不过你,就不会要求你任何事……再见,亲爱的阿瑟,我焦急地写完这封信,手指都写痛了。请牢记我告诉你的话,尽快回信。你的母亲乔哈娜叔本华”阿瑟在晚年写道:「读完这封信,我泪流满面。」他回信时选择脱离学徒身分,乔哈娜的回应是:「你如此快速地做出决定,违反你的习惯,使我觉得不安,我应该避免草率行事;但在你的保证之下,我相信是你内心深处的渴望力量驱使你做出这个决定。」乔哈娜毫不浪费时间,立刻通知阿瑟的师父和房东,让他们知道阿瑟即将离开汉堡,然后安排阿瑟搬家,在距离威玛十五公里的哥达市就读高中。阿瑟终于挣脱了枷锁。第15章印度的潘蜜人虽然有具体的生活,却总是活在抽象的第二种生活之中,这一点实在值得注意……原来全然入迷、非常感动的人,在平静深思的层面却显得冷酷、平淡、疏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15从孟买开往伊加特普瑞的火车慢慢停靠在一个小村庄,潘蜜听到金属乐器的敲击声,于是从肮脏的窗户望出去,一个十岁左右、眼睛乌黑的小男孩指着她的窗户,手中高举一块破布和黄色的塑料水桶。潘蜜自从两周前抵达印度以来,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要,不要观光导游、不要擦鞋子、不要刚挤出来的橘子汁、不要披肩、不要耐吉网球鞋、不要兑换钱币,对乞丐说不,还对许多勾引者说不,有些人直接勾引,有些人则偷偷地挤眉弄眼舔唇吐舌。她心想终于有人提供她需要的东西,于是用力点头,请年轻的清洁工擦窗户,对方咧嘴而笑,很高兴有潘蜜这个顾客,以夸张的姿势擦洗窗户。潘蜜大方地付钱后,用嘘声赶走一直盯着她看的男孩,然后安稳地坐着观看一列村民跟着一位穿着猩红色宽大长裤和黄披巾的僧人,沿着肮脏的街道往前走向小镇中央的广场,以及一座大型的纸糊雕像,雕像是矮胖的佛身和大象的头。不论是僧人、穿着白服的男子、穿上橙黄和洋红服装的女子,每一个人都拿着象头神的小雕像;年轻的女孩撒出一把又一把的花朵,一对对男孩持着散放熏香的金属香炉;大家在锣鼓声中吟唱。潘蜜转向正在喝茶、古铜肤色的男子问:「对不起,你知道他们在唱什么吗?」这问厢房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他是个优雅迷人的男子,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衬衫和长裤。潘蜜突然说话,使正在喝水的他呛到喉咙,引发剧烈的咳嗽。他很高兴潘蜜发问,因为火车从孟买出发以来,他就一直试图向坐在对面的美丽女子攀谈,却徒劳无功。他在咳嗽后沙哑地回答:「抱歉,女士,生理功能有时不太听话。这些人就像全印度的人一样,都在今天唱着『亲爱的 Ganapati,Moraya神,明年即早再临。』」「Ganapati?」「对,很令人困惑,我知道。你也许知道他较常用到的名字,象头神。他有许多名字,比如 Vighenesvara、Vinayaka、Gajanana。」「游行队伍呢?」「这是象神节十天活动的开始,你运气好的话,下个星期可以在孟买看到庆典的结束,那时全城的人都会走进大海,把手中的象头神像浸到迎面而来的波浪中。」「喔,那个又是什么呢?是月亮还是太阳?」潘蜜指着四个小孩扛着的黄色大型纸球。维杰暗自高兴,他欢迎潘蜜提出问题,甚至希望火车停久一点,让交谈可以持续下去。他不曾有机会和这种美国电影里常见的性感女人交谈,这个女子的优雅和苍白美激起他的想象,她好像从《欲经》里走出来的古代情欲女神。这次相遇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不是他渴望已久、改变一生的事件呢?他现在是自由身,他的衣服工厂使他可以在印度过富裕的生活,年轻的未婚妻在两年前死于肺结核,在父母为他选择新的妻子之前,他都是不受拘束的。「这些小孩扛的是月亮,他们是为了歌颂一个古老的传说。首先,你必须先知道象头神最有名的就是他的胃口,请注意他的大肚皮。有一次,他受邀赴宴,肚子里塞满了酥油饼。你吃过酥油饼吗?」潘蜜摇摇头,怕他从手提袋掏出一个酥油饼。她有一位朋友在印度的茶馆感染肝炎,所以她到目前为止,都遵守医生的建议,只吃四星级旅馆的食物,不在旅馆时,她只吃可以剥皮的食物,主要是橘子、水煮蛋和花生。「我母亲会炸很好吃的椰子杏仁酥油,」维杰继续说:「简单说,这种饼是油炸的面粉球,里面包着果实做的甜馅,听起来很普通,但请相信我,吃起来很棒。回到象头神的故事,他吃得太饱,没有办法站稳,结果跌倒,肚子胀破,所有酥油饼都撒了出来。」「这件事发生在夜晚,只有一个人看到,就是月亮,月亮觉得很好笑。象头神一怒之下咒诅月亮,把他驱离这个世界。可是,全世界都为了失去月亮而悲痛,神祇聚集起来请求象头神的父亲湿婆大发慈悲,懊悔的月亮也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最后,象头神更改咒诅的内容,让月亮每个月只需要消失一天,其他日子则可以看见一部分月亮,只有一天可以看见完整的月亮。」过了一会儿,维杰补充说:「你现在知道月亮在象头神的庆典扮演什么角色了。」「谢谢你的解释。」「我的名字叫维杰庞帝。」「我叫潘蜜史旺维尔。好可爱的故事,好奇怪滑稽的神,象头佛身。村民好像很认真地看待这个神话……好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有趣的是象头神的图像,」维杰温和地插嘴,从领口拉出一个吊饰,上面刻着象头神的图像,「请注意象头神的每一个特征都有重大的意义,代表人生的指引。大大的象头表示要思索重要的事,大耳朵代表多听,小眼睛提醒我们要专注集中,小嘴巴代表少说话。我没有忘记象头神的教导,即使我现在对你说话的时候,也记得他的劝告而提醒自己不要说太多。如果你觉得我说太多了,请告诉我,这是在帮助我。」「不,一点也不会。我对你所说的图像意义很有兴趣。」「还有许多别的特征,注意看这里,我们印度人是非常认真的民族。」他把手伸入肩上的皮制背包,拿出一个小小的放大镜。潘蜜倾身透过放大镜看维杰的吊饰,闻到他身上肉桂和豆寇的香味,以及刚熨过的棉衣味道,在这么脏的密闭车厢中,他怎么可能有这么清新芳香的味道呢?他在仔细端详后说:「他只有一根象牙。」「意思是去芜存菁。」「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呢?斧头吗?」「那是为了切断所有执着。」「听起来像佛陀的教导。」「对,不要忘了喔,佛陀出自湿婆的海洋之母。」「象头神的另一只手握了某个东西,很不清楚,是一根线吗?」「一根绳索,把人拉近最崇高的目标。」火车突然启动,开始向前开。维杰说:「我们的交通工具又活起来了,注意象头神的交通工具,在他的脚下。」潘蜜更靠近放大镜,谨慎地吸入维杰身上散发的香味。「喔,对,是老鼠,我在象头神的雕像和图像里都见过,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只老鼠。」「这是最有趣的特征,老鼠代表欲望,你必须控制牠,才能骑在牠上面,否则牠就会造成大混乱。」潘蜜陷入沉默。火车轧轧地穿过细瘦的树林,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寺庙、泥塘里的水牛,以及数千年耕种造成的贫瘠农场,她看着维杰,兴起一股感激之情,他非常温和有礼地取下吊饰,并解除她因为不了解他的宗教而造成的尴尬。她何曾被一个男子如此善待过呢?可是,她提醒自己,不要贬抑其他好男人,她想到自己的团体,汤尼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史都华也很宽宏大量,以及拥有无尽的爱的朱利叶斯。但维杰又如此与众不同,充满异国情调。维杰呢?他也掉入幻想,回顾他与潘蜜的谈话。他很少如此兴奋,心脏狂跳,力图镇定下来。他打开皮制的背包,取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他不是要抽烟,因为烟盒是空的,此外他也听说美国人对吸烟的看法非常特殊。他只是想细看蓝白相间的烟盒,上面印着一个戴高帽男子的剪影,商标是黑色的坚实字体:流水剧。他的第一位宗教老师要他注意父亲所吸香烟的商标:流水剧,并要他在冥想中把一生想成流水剧,在坚定的专注中把一生看成载运所有物品、经验和欲望的河水。维杰冥想河流的意像,并倾听心中无声的字眼:无常、无常。他提醒自己,每一件事物都是短暂的,整个一生的所有经验就像车窗外飞逝的风景一样,一去不复返地消逝。他闭上眼睛,深沉的呼吸,把头靠在椅子上:他的脉搏逐渐变慢,整个人进入平静的境界。潘蜜暗中看着维杰,捡起掉落地板的烟盒,看着商标说:「流水剧,真的少见的香烟名字。」维杰缓缓睁开双眼说:「正如我所说的,我们印度人是非常认真的民族,就连烟盒也有指引人生的讯息。生命就像一出流水剧,每当我内心不安时,就冥想这几个字。」「你在一分钟前就是做这件事吗?我真不让打扰你。」维杰温和地摇摇头,微笑说:「我的老师曾说,人不会被别人打扰,只有自己才会打扰到自己的平静。」维杰犹豫了一下,发现已刚才的冥想也充斥着欲望:他如此渴望获得同伴的注意,竟想用冥想来吸引对方的好奇,只为了得到这个可爱女子的微笑,而她只是一个幻影,只是流水剧的一部分,不久就会离开他的生活,消逝到不复存在的过去。他虽然知道接下来的话只会让他更脱离正道,但仍轻率地投身其中。「我想说一件事:我非常珍惜我们的相遇和谈话。我不久就要下车去一间隐修的地方,在那里必须静默不语十天,所以刚才的谈话、我们共享的时刻,都让我非常愉快。我想到美国电影中的监狱,每一个被判死刑的囚犯都可以在最后一餐要求任何他想要的食物。我可以说已完全满足了自己想要最后一段谈话的愿望。」潘蜜只有点点头,她很少说不出话来,现在却不知道如何直接响应维杰的谦逊之辞。「在隐修处十天?你是指伊加特普瑞吗?我正要去那里隐修。」「所以我们有相同的目的地和目标了,接受可敬的葛印卡上师教导内观禅修。很快就到了,下一站就是了。」「你是说十天的静默不语?」「对,葛印卡向来要求神圣的静默,除了和工作人员之间必要的讨论之外,学员完全不能说话。你熟悉禅修吗?」潘蜜摇摇头说:「我是大学教授,教导英国文学。去年有一位学生在伊加特普瑞得到疗愈和转化的经验,然后非常积极地筹划美国的内观隐修地点,目前正帮忙安排葛印卡到美国旅行。」「你的学生想要给老师一个礼物,她希望你也能经历转化吗?」「嗯,差不多。但她并不是觉得我需要改变自己,而是她得到很大的收获,所以希望我和别人也能拥有相同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