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生效的方法!我的直觉一直认为这些方法比一般所以为的更重要,值得做个研究。可是就我们今天的目的而言,你上次为什么不愿意承认我或多或少对你有帮助呢?」「朱利叶斯,我觉得这件事和今天的主题无关。你是否愿意当我的心理治疗督导者,并让我以叔本华的思想回报你呢?」「你没有看见这两件事的关联,正表示这两件事非常相关。菲利浦,我不想耍手腕,就直话直说:我不确定你是否适合当治疗师,所以有点怀疑督导是否有用。」「你说『不适合』?请说明。」菲利浦说话时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迹象。「好,容我这么说,我一直认为治疗不只是一种专业,更是一种召唤,是关心他人生活的人的生活方式,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关心。好的治疗师会想要帮助别人减轻痛苦、逐渐成长。但你对别人只有轻蔑,比如你轻视、羞辱学生的态度。治疗师需要与病人建立关系,你却毫不关心别人的感受。以我们两个为例,你根据我打给你的电话,假设我得了致命的疾病,却不曾说出一句安慰或同情的话。」「咕哝一些无意义的同情话语,会有帮助吗?我可以给你更多,我为你安排了整整一场演讲。」「我现在了解了,可是这种做法太拐弯抹角了,使我觉得自己被人操纵,而不是关心。如果你直接了当、打从心底告诉我,对我会更好。不需要为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也许只要单纯地询问我的处境或心境,或只是简单地说:『我从遗憾听到你快死了,这是多么令人难受的事啊!』」「如果是我生病,我不会想听这些话。我想要的是叔本华在死神面前提供的工具、理念、识见,这就是我要给你的东西。」「菲利浦,即使到现在,你还是不愿意求证我是否真的有致命的疾病。」「我错了吗?」「菲利浦,再来一次。说出那几个字,没关系的。」「你说你有重大的健康问题,可以说清楚吗?」「好的开始,菲利浦,开放式问句显然是最好的选择。」朱利叶斯停顿下来整理思绪,考虑要向菲利浦坦露多少。「我最近才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皮肤癌,叫做恶性黑色素瘤,对生命造成严重的威胁,不过医生保证我至少还有一年的健康。」菲利浦回答:「我现在更强烈地觉得演讲所谈到的叔本华洞见对你非常重要。我记得你治疗我时,曾谈到生命是『有恒久解答的暂时状态』,这十足是叔本华的思想。」「菲利浦,那种观点只是一句俏皮话。」「我们都知道,你的人生导师佛洛伊德不得不说些俏皮话,但我的重点仍然成立:叔本华的智能包含许多对你有益的东西。」「菲利浦,我现在还不是你的督导者,这件事仍有待讨论,但我要给你免费的心理治疗第一课:治疗中真正重要的不是观念、不是洞见、不是工具。如果你在治疗结束后听取病人对过程的报告,他们记得什么呢?绝对不是观念,而是关系。他们很少记得治疗师提供的重要洞见,而是深情地回忆自己和治疗师的关系。我大胆猜测你也是如此,你为什么对我记忆深刻,如此肯定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以至于在多年后现在找我督导呢?并不是因为那两句打动你的话,我相信是因为你觉得与我有某种连结。我认为你可能对我有某种深刻的情感,我们过去的关系虽然紧张,但仍对你具有重要的意义,所以你现在才会找我,希望得到某种形式的接纳。」「大错特错,赫兹菲德医师……」「对啊,错到只是指及接纳,就让你再次掉入正式的称呼。」「大对特错,朱利叶斯。首先,我要提醒你的错误,你假定自己对现实的观点就是事实,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你的任务就是把这种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你渴望关系,重视关系,因此错误地假设每一个人都必然如此,并认为我如果有不同的主张,就是压抑自己对关系的渴望。」菲利浦接着说:「像我这样的人有可能较适合哲学方法,事实是你和我完全不同,我不曾从别人的陪伴得到快乐,不论是别人的蠢话、苛求、短暂琐碎的努力、毫无意义的生命,都只是麻烦和障碍,妨碍我融入世上述说重要真理的伟大心灵。」「那你为什么要当治疗师呢?为什么不留在伟大心灵的旁边?为什么忙着帮助那些毫无意义的生命呢?」「如果我像叔本华一样拥有维持生活的遗产,今天就绝对不会坐在这里。我完全是为了经济需要,教育的开销耗尽我银行存款,教学的收入只能勉强糊口,而这所大学已快要破产,我怀疑自己是否会被续聘。我每周只需要看几个案主就可以平衡收支,我的生活非常俭朴,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要自由地追求真正重要的事:读书、思考、冥想、音乐、棋艺、溜狗。」「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既然知道我的风格完全不同于你的工作方式,为什么还要找我?我推测我们过去的关系有某种东西吸引你来找我,但你没有回答我。」「我没有回答是因为这个问题完全偏离主题。但既然你觉得重要,我会仔细考虑你的推测。不要认为我在质疑基本人际需求的存在,叔本华自己也曾说两足动物需要在火光前挤成一团,以取得温暖,但他警告不要靠得太近,否则会造成灼伤。他喜欢刺猬的比喻,这种动物挤在一起以取得温暖,但用身上的刺保持彼此的独立。他珍惜自己的独立,完全不依赖外界来求取快乐。并不是只有他有这种洞识,其他伟人也有这种想法,比如蒙田。」菲利浦继续说:「我也怕两足动物,所以赞同他的观察:能避开大部分同类生物的人才会快乐。两足动物把地球变成地狱,难道你能反驳吗?叔本华说:『人是猎食人的动物』,我确信沙特的《没有出口》一书的灵感来自叔本华的思想。」「说得很好,菲利浦,但你更加证实了我的观点,你并不适合当治疗师。你的观点没有为友谊留下空间。」「每当我接近别人,结果就会丧失自我。成人以后,我没有友谊,我也不在乎友谊。你可能还记得我小时是个孤独的孩童,母亲对我毫不关心,不快乐的父亲最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坦白说,我不曾遇过任何让我感兴趣的人,但我不是没有试过,每当我试图交朋友时,就有和叔本华完全相同的经验,他说他只看过卑鄙的人、智力有限的人、坏心肠的人和小气的人。我指的活着的人,而不是历代以来的伟大思想家。」「菲利浦,你遇见了我。」「那是专业关系,我指的是社交场合。」「从你的行为就可以看出这些态度,你对人的轻视造成你欠缺社交技巧,那你怎么可能在治疗情境与别人互动呢?」「我们并非没有共识,我同意自己需要学习社交技巧。叔本华说:『小小的友情和温暖可以用来操纵人,就好像使用蜡之前要加温一样。』」朱利叶斯站起来,摇摇头,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然后来回踱步说:「蜡的使用不但是个烂比喻,而且是我见过关于治疗最烂的比喻,你真是毫不留情。附带一提,我对你交朋友的方式、当治疗师的事,以及阿瑟叔本华,都没有兴趣。」朱利叶斯坐下啜饮咖啡,然后说:「我不想再问你要不要咖啡,因为我猜你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只想知道我是否愿意督导你。你非常专注于这件事,所以我愿意配合你,回到这个议题。我对督导一事的决定是……」原来一直把目光转向别处的菲利浦,首度直接注视朱利叶斯。「菲利浦,你有敏锐的头脑,了解许多事,或许你会找到方法把你的知识运用到治疗工作,也许你最后会有真正的贡献,我希望如此。可是你目前还没做好准备,不足以成为治疗师,也还没做好接受督导的准备。你的人际技巧、敏感度和觉察力都还需要磨练,许多磨练。但我想帮助你,我失败过一次,现在有第二次机会。你愿意把我当作同伴吗?」「容我了解你的计划后,再回答你,我想你快要说出你的计划了。」「天啊!好吧,听好,我,朱利叶斯赫兹菲德,同意当菲利浦史莱特的督导者,但他必须先花六个月的时间,当我心理治疗团体中的病人。」菲利浦首度露出惊吓的表情,他没有料到朱利叶斯会有这种回应,「你不是认真的吧。」「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我告诉你,我陷在泥淖中这么多年之后,终于重整我的生活,我想当治疗师来维生,为此我需要督导者,这是我所需要的。你给我的却是我不想要,也负担不起的建议。」「我再说一遍,你还没有做好接受督导的准备,还没有做好成为治疗师的准备,但我认为团体治疗可以处理你的缺憾。你必须先接受一段团体治疗,然后我才督导你,这就是我的条件。」「团体治疗的费用呢?」「费用不高,九十分钟的团体只收七十元。附带一提,如果缺席的话,仍然要付费。」「团体有几个病人?」「我尽量保持在七个人。」「七乘以七十,就是四百九十元。只花一个半小时,这真是有趣的商业投机。团体治疗的重点是什么?你怎么带领团体治疗?」「重点?我们刚才在谈什么?菲利浦,恕我直言,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和别人在做什么,怎么可能当治疗师的呢?」「不,不,我已经知道这个重点,我的问题不够准确,我不曾接受团体治疗的训练,我的问题是想厘清团体治疗的运作方式。和别人一起描述自己的生活和问题,对我有什么益处呢?一想到这种痛苦的合奏,就令我不寒而栗,不过,就如叔本华所说的,知道别人比你更痛苦,总是令人愉快的。」「喔,你问的是团体的概况,这是合理的要求。我会向每一个新加入团体的病人介绍团体治疗的概况,每一个治疗师都应该这样做。容我向你高谈阔论,首先,我的方式是极度人际取向,我假定每一个团体成员都是因为难以建立持久的关系……」「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想要,也不需要……」「我知道,我知道。你迁就我一下嘛,我只是说我假设有这种人际困扰,不论你是否同意,我假定有这种情形。我可以清楚说明治疗团体的目的:帮助每一个成员尽可能了解自己如何在团体中与别人建立关系,对象包括治疗师。我守驻在此时此地,这是掌握如何当治疗师的基本概念。换句话说,团体工作不管过去的事:针对此时,不需要深入探讨各个成员的过去历史,而是聚焦在团体当前的时刻;还有针对此地,忘记成员在其他关系的错误。我假定成员会在团体中表现出社交生活中容易产生问题的行为,我还进一步假定他们会把团体关系的学习应用到外界的关系。我说得够清楚吗?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数据。」「很清楚,团体有什么基本规则?」「首先是守密,你绝不能向别人谈到其他团体成员。其次是要努力坦露自己,诚实表达你对其他成员的看法和感受。第三是每一件事都要发生在团体里面,如果成员之间在团体外有接触,就必须拿回团体里面来讨论。」「只有参加团体,你才愿意督导我?」「完全正确,你想要我训练你吗?这就是我的先决条件。」菲利浦闭上眼睛,静静坐者,双掌托住前额,然后睁开眼睛说:「如果你愿意把团体治疗的时间计入督导的时数,我才会同意你的提议。」「这有点过份,你能想象这种做法对我造成的伦理困扰吗?」「你能想象你的提议对我造成的困扰吗?我不曾想要重视任何人,你却要我注意自己与别人的关系。此外,你岂不是暗示我需要改善社交技巧才能成为更有效的治疗师吗?」朱利叶斯站起来,把咖啡杯放入水,忍不住摇摇头,怀疑自己到底所为何来,然后回到座位,缓缓吐一口气说:「很公平,我同意把团体治疗的时间计入督导时数。」「还有一件事,我们还没有讨论我如何指导你学习叔本华的思想。」「菲利浦,不论我们要如何进行,这件事都需要先缓一缓。我再告诉你另一个治疗要件:避免与病人有双重关系,否则会妨碍治疗。我指的是各种相关的关系:爱情、商业,甚至师生关系。所以我希望我们保持单纯明确的关系,这是为了你的缘故,因此我建议从团体开始,将来再进入督导关系,有可能的话,再进入哲学的教导,但我没有做出保证,因为目前的我并不想学叔本华的思想。」「我们能否先订出将来教你哲学的费用?」「这件事还不确定,而且是好久以后的事。」「我还是想订出费用。」「菲利浦,你担心的事和不担心的事都令我惊讶!」「我还是要问,公平的费用是多少?」「我的督导费用和个别治疗的费用相同,但对初学的学生会打折。」菲利浦点头说:「成交。」「等一下,我想确定你听见我说叔本华思想的教学对我并不重要。当你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我只稍微有兴趣知道叔本华如何对你有极大的帮助,但你跃跃欲试,假定我们已经做出约定。」「我希望促进你对叔本华的兴趣,他对这个领域非常重要,佛洛伊德借用许多叔本华的见解,却没有承认。」「我会保持开放的心,但我再说一遍,你谈到许多关于叔本华的事,但并没有激起我深入了解他的欲望。」「包括我在演讲中提到他关于死亡的观点吗?」「特别是那个部分。所谓人的基本生命最终会重新连结到某种模糊不清、虚无飘渺的宇宙生命力,这种观点对我一无是处。如果没有持续存在的意识,怎么可能让我得到安慰呢?同样地,身体分子将分散到太空中,我的DNA终将成为其他生命形式的一部分,这种说法也无法安慰我。」「我希望我们能一起阅读他关于死亡和生命不可毁灭性的论文,如果我们读了,我确信……」「菲利浦,不是现在。我目前对死亡没有什么兴趣,只想尽可能充实地度过我的余生,这就是我的立场。」「死亡一直在那里,是所有关怀的总结。苏格拉底说得最清楚,『要学习好好活着,就必须先学会好好死去。』或是塞内加所说的『只有愿意和准备好结束生命的人,才可能享受真正的生命风味。』」「对,对,我知道这些道理,这些话在理论上可能是真的,我也赞成把哲学的智慧放入心理治疗,我完全同意,我也知道叔本华在许多方面都适合你,但不是每一方面,你也许还需要一些补救的治疗工作,这正是团体治疗的用处。我期待下星期一下午四点半见到你来此参加第一次团体。」第10章由于生殖系统的可怕活动??处于静止状态,而大脑活动已经充分发挥,所以童年是天真快乐的时光、人生的乐园、失落的伊甸园,所以我们一生其余的漫长时光都在热切地回顾童年。10阿瑟九岁时,父亲决定接管儿子的教育方向,第一步就是让他到里哈瑞一位商业伙伴葛瑞格利布莱希马尔家中寄宿两年。阿瑟在那里学习法文、社交礼仪,以及海因利希所谓的「通晓世界之书」。九岁就离开父母和家庭?有多少小孩把这种放逐视为悲惨的生活事件呢?可是,阿瑟在日后把这两年描述成「童年最快乐的时光」。阿瑟在里哈福瑞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两年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觉得受到照顾、享受人生的时光。许多年之后,他仍珍惜布莱希马尔家中的欢乐记忆,他在此找到某种类似亲子之爱的情感。他在家书中极力称赞布莱希马尔一家人,使母亲不得不提醒他牢记父亲的美德和慷慨,她说:「请记住你父亲是怎么答应你买那支昂贵的象牙制长笛。」他旅居里哈福瑞时,还发生另一件重要的事,阿瑟认识了一位朋友,是一生中极少数朋友中的一位。他是布莱希马尔家中的儿子安席梅,和阿瑟同龄,两个男孩在里哈福瑞成为亲近的朋友,阿瑟回到汉堡后,两人还偶尔通信。数年后,两人二十岁时再度相遇,数度一起出外猎艳。后来两人的方向和兴趣渐得渐远,安席梅成为商人,从阿瑟的生活消失,直到十三年后才因为阿瑟寻求财务咨询而再次联系。安席梅提供他投资组合时要求收费,于是阿瑟突然中止连络,他在那段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心存怀疑,无法相信任何人。他在信封后草草写下一句话,就把安席梅的信丢在一旁。那句话是他父亲非常推崇的西班牙哲学家葛拉西安所说的嘲讽格言:「不扫自家门前雪,管到他人瓦上霜。」阿瑟和安席梅在十年后见了最后一面,那是一次尴尬的相会,两人都无话可说。阿瑟把他的老朋友描述成「令人难以忍受的老家伙」,并在日记中写道:「两个朋友在一个世代之后重逢的感受,可说是一生最令人失望的经验之一。」阿瑟在里哈福瑞还发生一件重要的事:认识死亡。一位住在汉堡的童年玩伴嘉特福德简尼希在阿瑟住在里哈福瑞时过世,阿瑟显然一直无法忘怀死去的玩伴,也挥不去初遇死亡的震憾,因为他在三十年后的日记写下一个梦:「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国家,一群人站在原野间,其中一位瘦高的男子在欢迎我,不知怎的,我知道他就是嘉特福德简尼希。」阿瑟毫无困难地解释了这个梦,他在那时住在柏林,正发生霍乱的疫情,梦中与嘉特福德重逢的景象只可能代表一个意义:接近死亡的警告。结果,阿瑟决定立刻搬出柏林,逃离死亡。他搬到法兰克福,人生的最后十三年岁月都住在那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认为该地没有霍乱。第11章菲利浦的第一次团体聚集最伟大的智慧就是享受生命当下最重要的对象,因为这是唯一的真实,所有其他事物都只是思想游戏。但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最伟大的愚蠢,因为当下只存在于片刻之间,旋即如梦消失,再也不值得付出一丝努力。11菲利浦提早十五分钟抵达第一次团体治疗的聚会,他的穿著和前两次朱利叶斯会面时一模一样:褪色起皱纹的格子衬衫、卡其裤和灯芯绒夹克。菲利浦对衣服、办公室的家具、学生听众,甚至任何与他互动的人,如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令利利斯非常讶异,不禁再次怀疑自己邀请他参加团体的决定是否正确,这到底是出于专业的判断,还是因为自己的厚脸皮呢?所谓厚脸皮就是下流、冷静地自以为是,最佳的定义就是一部知名小说中谋杀双亲的男孩,他为自己成为孤儿在法庭上恳求法官的同情。每当朱利叶斯想起自己的生活态度,脑中就浮现厚脸皮三个字。也许他打从一开始就有很厚的脸皮,但第一次刻意表现厚脸皮是在十五岁的秋天,当时全家从纽约布朗克斯区搬到首都华盛顿,全家因为父亲发生财务危机而搬到华盛顿西北部法拉格街的小屋。没有人敢问父亲为什么发生财务危机,但朱利叶斯相信一定和艾圭达克赛马场上名叫「她是一切」的马有关,牠是父亲和赌友维塞罗共同拥有的马。维塞罗是有如谜一般的人,总是在黄色运动夹克上佩条红手帕,只要朱利叶斯的母亲在家,他就绝不会踏入大门一步。父亲的新工作是管理亲戚拥有的一间小酒店,这位亲戚在四十五岁时被冠状动脉疾病击垮,这种疾病是一整个世代四十岁中欧犹太男子的宿敌,因为他们从小就是吃酸奶油和肥肉长大的。父亲痛恨新工作,但这个工作能提供一定温饱,原因不只是薪水很高,而且长时间的工作使父亲没有时间去赛马场。一九五五年九月,朱利叶斯到罗斯福高中上学的第一天就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改造自己。他在华盛顿没有熟人,是不受往事羁绊的自由灵魂。他过去三年在布朗克斯公立中学的生活并不光彩,他觉得赌博比其他学校活动更为有趣,所以每天下午泡在保龄球馆,聚众下注,打赌由他还是擅长以左手打曲球的伙伴马提盖勒赢得胜利。朱利叶斯当时还经营一个小小的赌博交易,由他提供一赔十的彩金,任人挑选三个棒球选手,只要这三个人在同一天总共击出六支安打,就可赢一次。他和臭味相投的庞克族混在一起,培养出街头悍将的味道,藉此吓阻别的骗子来抢地盘,但也在教室却沉默寡言、一脸酷相,常常在下午逃学到洋基体育馆中央球场看曼特尔【译注】练球。【译注】Mantle (1931-1995),美国棒球明星。有一天,一切都变了,他和父母被叫到校长室,眼前摆着他的赌博账册,他已经花了好几天疯狂寻找这本账册。父亲虽然罚他这个学年最后两个月都不能在晚上外出、不能去保龄球馆、不能溜去洋基体育馆、放学后不能运动,但朱利叶斯看出父亲心不在此,他完全被朱利叶斯「三个选手、六支安打」的赌博方式迷住了。朱利叶斯原本就非常佩服校长,这次事件反而把他唤醒,企图改过向上,可是为时已晚,他最多只能把分数提升到乙下的程度,而且无法建立新的友谊关系,因为他已经被定型了,没有人愿意和新的朱利叶斯建立关系。由于这段经验,日后的朱利叶斯对「定型」的现象非常敏感:他常常看见团体治疗的病人已经大幅改变,却仍被其他成员视为原来的人。这种情形也会发生在家庭里面,许多病人在病情改善之后拜访父母时,会觉得非常难受,因为他们必须努力避免掉入旧有的家庭角色,花很大的力气让父母、手足相信他们确实已经改变了。搬家后,朱利叶斯开始改造自己的伟大实验。到华盛顿上学的第一天是气候宜人的九月天,朱利叶斯走过梧桐落叶,大步跨进罗斯福高中前门,思索改变自己的策略,他发现礼堂外贴着竞选班联会主席的公告,朱利叶斯灵机一动,在找到自己班级的教室前就登记参选。当选的机会微乎其微,简直比民主党总统初选吊车尾的克拉克葛瑞菲参议员争取提名更为困难。他完全不了解罗斯福高中,不认识任何同学,来自布朗克斯的旧朱利叶斯会出来竞选吗?根本不可能,但重点就在这里,新的朱利叶斯就是基于这个理由才投入选战,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他的大名会被张贴出来,所有人都会以为朱利叶斯赫兹菲德是有影响力的人,是有潜力的领导者,是值得认识的男孩。此外,他非常喜爱这项行动。对手当然会瞧不起他,把他当成笑话、无名小卒、乳臭未干的家伙。朱利叶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批评,但他已做好准备,强调当局者迷,新来的人反而可以旁观者清,看见大家看不见的缺失。他很会瞎扯,这是在保龄球馆哄骗、勾引别人下注时训练出来的本事。新的朱利叶斯不会有任何损失,他可以毫无惧色地向一群群学生说:「嗨,我是朱利叶斯,新来的学生,希望你们愿意支持我当班联会主席。我不了解学校的狗屁政策,但有时候,新鲜的眼光是最好的眼光。此外,我完全独立,无党无派,因为我不认识任何人。」结果朱利叶斯不但重新塑造自己的形像,甚至差一点赢得选举。由于足球队连输十八场球,篮球队总是运气不佳,罗斯福高中的士气日渐低落。另外两位候选人非常脆弱,凯瑟琳舒曼是学校集会带领祷告的长脸矮小牧师的女儿,虽然聪明,但容易紧张、不爱欢迎;理查德海希曼是英俊、红发、易怒的足球中卫,在校园竖立了许多敌人。朱利叶斯得到许多抗议票,此外,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立刻获得所有犹太裔学生的爱戴,这些人占了全校学生的百分之三十,他们一向保持低调、不关心政治,这些羞怯、迟疑、不会兴风作浪的学生热爱大胆、无礼的朱利叶斯。选举是朱利叶斯一件的转折点,他以厚脸皮重建的崭新形像又进而强化了他的厚脸皮,他被视为胆量一足的「偶像」,三个犹太人的兄弟会都想争取化。不消多久,中午在餐厅吃饭时,他就被一群学生围绕,放学后常常和美丽的蜜莉案凯宜手牵手散步,她是校园报纸的编辑,也是足以和凯瑟琳舒曼竞争毕业生致辞代表的风云人物。他和蜜莉安不久就如胶似漆,她带他鉴赏艺术和美学,但他不曾让她欣赏保龄球或篮球的艺术。没错,厚脸皮陪他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培养厚脸皮,以此自豪,日后听到别人说他具有创意、独排众议,有胆量治疗打败其他治疗师的案主时,他还会眉开眼笑,但厚脸皮也有阴暗面,就是自大。朱利叶斯不只一次因为自大而犯错,企图去做超出自己能力的事、要求病人做不切实际的改变、让病人走过冗长却没有收获的治疗过程。朱利叶斯认为自己可以改造菲利浦,到底是出于怜悯或只是临床的坚持呢?或是自大的厚脸皮?他真的不知道。朱利叶斯带菲利浦到团体治疗室时,深深地看了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情人一眼,他的淡棕色直发向后梳,没有分线,紧绷的皮肤越过高耸的颧骨,眼神小心翼翼,步伐沉重缓慢,菲利浦看起来就像是被带去行刑的人。朱利叶斯心中升起一股怜悯,于是以最轻柔、温和的声音安抚他说:「菲利浦,治疗团体非常复杂,但具有一种全然可以预期的特征。」菲利浦保持沉默,并没有像一般人一样对「全然可以预期的特征」提出好奇的询问,朱利叶斯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仍然继续说话,好像菲利浦已经表现出适当的好奇心。「这种特征就是治疗团体的第一次聚集并没有新成员所预期的那么不自在,而且比原先以为的更有趣。」「朱利叶斯,我没有不自在。」「没关系,先记住我的话,当你觉得不自在时会有用的。」菲利浦停在几天前会面的房间门口,但朱利叶斯碰一下他的手肘,带他走到下一道门,里面的房间有三面书墙,第四面墙有三扇玻璃窗,窗框是木制的,窗外是一座美丽的日式花园,有几株矮小的五叶松、两团小圆石,以及一个八呎长的狭窄池塘,锦鲤在其中悠游。房间里的家具简单实用,门边有一张小桌子,七张舒适的藤椅排成一圈,还有两张椅子放在角落。「就是这里,这是我的书房兼团体室。在其他成员到达之前,容我先向你介绍具体的细节。每个星期一,我会在团体开始前十分钟打开前门,成员自行进入,我在四点半进来时立刻开始,六点结束,然后付费,为了简单起见,每个人只要把支票放在门边的桌子就好了。有问题吗?」菲利浦摇摇头,环顾房间,深吸一口气。他直接走到书架前,把鼻子贴近一排又一排的精装书,再度吸气,非常愉快地仔细观看书名。接下来几分钟,五个成员陆续进来,每个人在坐下前都瞄了一眼菲利浦的背影。虽然他们乱哄哄地进来,但菲利浦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止检视朱利叶斯的书房。朱利叶斯带领团体三十五年来,见过许多进入治疗团体的人,他们的模式都可以预测:新成员心情沉重、不安地进来,向其他人表现出恭敬的态度,旧成员则欢迎新血、自我介绍。刚成立的团体容易误以为治疗师的注意力会平均分配给每一个人,所以偶尔会怨恨新的加入,但成立已久的团体则会欢迎新人,因为他们知道适量的人数不但不会减低疗效,还会增加治疗的效果。新人有时会立刻加入讨论,但一般说来,他们在第一次聚集会保持沉默,试图了解规则,等别人邀请他们参与。可是,如此冷淡、背对着大家、忽略其他团体成员的新人?朱利叶斯不曾见过这种人,即使在精神病房的精神病人团体,他也没有遇过这种情形。朱利叶斯心想,邀请菲利浦加入团体恐怕是犯了大错。他今天必须说出自己的病情,这件事已经够沉重了,却还要担心菲利浦的情形,实在令他觉得难以承受。菲利浦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有没有可能只是过于不安或羞怯?不太像,他可能是厌恶我坚持要他加入团体,所以用消极的方式打击我和团体。朱利叶斯心想,天啊,我真想掐死他,先不要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坐在椅子上旁观愤怒的团体批评他,实在是一件愉快的事。朱利叶斯常常记不住笑话,但现在想起多年前听到的一个笑话:一天早上,儿子对妈妈说:「我今天不想去学校。」妈妈问:「为什么?」「两个理由,我讨厌学校的学生,他们也讨厌我。」妈妈回答:「你必须去学校,也有两个理由:第一,你已经四十五岁,第二,你是校长。」没错,他已经长大成人,而且是团体的治疗师,他的职责是帮助新成员不受攻击、融入团体。他几乎不曾在团体开始时率先发言,宁可鼓励成员负责团体的进行,但今天他别无选择。「四点半,时间到,菲利浦,请你找张椅子坐下。」菲利浦转身看他,但没有走向椅子。他聋了吗?还是社交低能?直到朱利叶斯努力用眼神指着一张空椅子,菲利浦才终于坐下。朱利叶斯对着菲利浦说:「这是我们的团体,今晚有一位名叫潘蜜的成员没有来,她出国旅行两个月。」然后转向团体说:「几周前,我提到可能邀请一位新成员。我上星期遇到菲利浦,他从今天开始加入。」他心想,当然是今天开始,愚蠢的废话。就这么多了,他不想再多管闲事,让菲利浦自生自灭吧。就在此时,刚离开医院小儿科门诊的史都华匆匆赶来,他仍然穿着白色的医师服,冲进房间,猛然坐下,口中喃喃地为迟到道歉。所有成员都转向菲利浦,其中四人向他自我介绍、表达欢迎之意:「你好,我是瑞贝卡、汤尼、波妮、史都华,很高兴看到你,欢迎参加,有你真好,我们需要新血。」还剩一位成员是迷人的男子,一圈淡棕色的头发遮掩着早秃的头顶,肌肉发达,有如足球前锋,他以出人意外的轻柔语调说:「嗨,我是吉尔,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忽视你,但我实在急着想在团体中讨论我的事,我不曾像今天这么需要团体。」菲利浦没有反应。「可以吗?菲利浦。」吉尔再问一次。菲利浦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点点头。吉尔转向其他熟悉的成员说:「我发生了好多事,而且全挤在今天早上和我太太的心理医师会谈之后。过去几个星期,我曾告诉你们,治疗师给罗丝一本关于受虐儿童的书,使她相信自己在幼时受过虐待,好像一种无法改变的观念,你称之为……陈见吗?」吉尔转问朱利叶斯。「成见」,菲利浦立刻以正确的发音插嘴。吉尔说:「没错,谢谢。」他快瞥了一眼菲利浦,柔和地说:「哇,你的反应好快。」然后回到原来的故事:「罗丝认定父亲在她幼时对她性骚扰,她放不下这件事。她记得任何性骚扰的事件吗?没有。有人看到吗?没有。可是她的治疗师认为她如果对性感到沮丧、害怕,或有无法专心、情绪失控之类的问题,特别是对男人非常生气的话,就一定遇过性骚扰。那本该死的书就是这么说的,她的治疗师也非常相信那本书。所以,就像我说过的,我们几个月来都在谈这件事,我太太的治疗就是生活的全部,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没有别的话可谈,完全没有性生活,不管这些。几星期前,她不愿和父亲说话,要求我打电话给他,邀他一起参加治疗会谈,她也希望我参加,目的是『保护』她。「于是我打电话给我岳父,他立刻答应,昨天搭长途巴士离开波特兰,今天早上拎着破旧的行李箱参加会谈,因为会谈结束后,他要立刻赶回去。会谈是一场灾难,完全是蓄意伤害,罗丝只不过是拚命向他倒垃圾,非常过份,毫不松口,完全没有看到爸爸为她赶了几百英哩的路,来参加九十分钟的会谈。她无的放矢地指责他,甚至说他在她幼时邀请邻居、牌友、消防队的同事一起蹂躏她。」瑞贝卡问:「爸爸怎么反应呢?」瑞贝卡是高高瘦瘦的四十岁女性,非常美丽,身体前倾,非常专心地听吉尔说话。「他的表现就像个可敬的人,他是个老好人,大约七十岁,和蔼可亲。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他,天啊,他太棒了,我真希望自己有这种父亲。他只是静静坐着承受一切,并告诉罗丝,如果她有那么多愤怒,最好泄出来。他只是温和地否认所有疯狂的指控,并猜她其实是气他在她十二岁时离开家庭,我认为他猜得很对。他说她的愤怒被妈妈强化,因为母亲从小就向她灌输爸爸的坏话。他说他当年不得不离开,因为他快被逼疯了,如果留下来的话,一定早就死翘翘了。容我告诉你们,我认识罗丝的母亲,他说得一点也没错。「会谈结束时,他问我可不可以载他到巴士站,我还来不及回答,罗丝就说和他同车会觉得不安全。他说:『我懂了』,然后拖着行李箱离开。「十分钟后,我和罗丝开车经过马奇特街,我看见他,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独自拖着行李箱,天上开始飘雨,我告诉自己:『太荒唐了』,然后告诉罗丝:『他为你来此,为了你的治疗会谈,大老远从波特兰来到这里,现在又在下雨,我一定要送他到巴士站。』我把车停在路边,请他搭便车。罗丝狠狠瞪着我说:『她果他上来,我就下车。』我说:『请接受我的招待』,用手指着星巴克咖啡馆,要她等我几分钟,我会回来接她。她忿然下车,大步离开。这是五个小时前的事,她没有去咖啡馆,我把车子开到金门大桥公园,四处游荡到现在,心中想着再也不要回家。」说完之后,吉尔颓然倒在椅子上。其他成员(汤尼、瑞贝卡、波妮和史都华)齐声喝采说:「太棒了,吉尔」、「是时候了,吉尔」、「哇,你真的做到了。」汤尼说:「哇!干得好,你能离开那个泼妇,我实在太高兴了。」波妮不安地拨弄棕色的卷发,调整宽大的太阳眼镜说:「如果你没有地方睡,我有多余的房间。不用担心,你会很安全的。」然后咯咯笑着说:「对你而言,我太老了,而且那是我女儿的家。」朱利叶斯对团体施加的压力感到不满意(他已看过太多成员因为不好意思让团体失望,而离开团体),于是首度介入说:「吉尔,你得到很强的回馈,你自己对这件事有何感受呢?」「很棒,我觉得很棒,只是我……我不想让大家失望,但这件事发生得太快了,一切都发生在今天早上……我感到紧张不安、心神不定……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朱利叶斯说:「你是指不想用团体的命令取代妻子的命令。」「对,我猜是这样。对,我了解你的意思,没错。但我混杂了很多感觉。我真的非常非常需要这种鼓励……我非常感激大家……我需要指引,这件事可能是我一生的转折点。朱利叶斯,除了你,每一个人都已给我回馈,当然也包括我们的新成员菲利浦,是不是呢?」菲利浦点点头。「我知道菲利浦不了解我的情形,但你知道,」吉尔转向朱利叶斯,「你的看法呢?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朱利叶斯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退缩,希望没有人看出他的反应。他就像大部分治疗师一样,讨厌这种问题,「该这样做、不该那样做」之类的问题,但他现在遇到了。「吉尔,你不会喜欢我的答案。但我现在愿意回答你,我无法告诉你该怎么办,那是你的责任、你的决定,不是我的。你参加这个团体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学习信赖自己的判断。另一个理由是,我对罗丝和你们婚姻的了解,完全来自你的说法,你给我的信息必然有你的偏见。我能做的是帮助你注意自己如何让自己陷入生活困境。我们无法了解罗丝,也不能改变她;但在这里最重要的是你,你的感受,你的行为,因为这才是你能改变的。」团体陷入沉默。朱利叶斯说得对,吉尔不喜欢这种答案,其他成员也都不喜欢。瑞贝卡取下两根发夹,梳理长长的黑发,再把发夹夹回去,然后打破沉默,转向菲利浦说:「你才刚来,不知道背后的故事。但有时可以从菜鸟口中……」菲利浦静静坐着,不知道他是否听见瑞贝卡的话。汤尼以非常罕见的轻柔语调说:「你该有点反应。」汤尼的皮肤黝黑,脸颊满是粉刺造成的疤痕,黑色的旧金山巨人队运动衫和紧身裤展示出纤瘦典雅的运动身材。菲利浦说:「我有一项观察和一个劝告,」他的双掌交叉、头向后仰,目光盯着天花板说:「尼采曾谈到人和牛有一项重要的差异,就是牛知道如何没有忧惧(angst)地活下去,活在快乐的现在,没有过去的负担,也不知道未来的可怕。所谓忧惧就是害怕。不幸的人类却笼罩在过去和未来的阴影下,只能短暂地在现在漫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如此怀念童年的黄金岁月吗?尼采告诉我们,因为童年是无忧无虑的时光,完全没有烦恼,没有沉重、痛苦的回忆,没有过往的破瓦残砾。容我加上一句题外话,虽然我引用的是尼采的文章,但这并不是他原创的思想,尼采这段话和许多文章其实是抄袭叔本华的著作。」他说完后,团体陷入死寂。朱利叶斯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心想:「呸,我一定是疯了才把这个家伙带来这里。这是我见过最糟糕、最离谱的加入团体的方式。」波妮打破沉默,目光直视着菲利浦说:「你说得真好,我知道自己一直怀念童年,却不曾这么想过,童年的自由和可贵是因为没有沉重的往事。谢谢你,我会记住这段话。」吉尔说:「我也是,很有意思的观点。但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一个劝告吗?」「对,以下是我的劝告,」菲利浦的语调平静、温和,但仍没有眼神的交会,「你的妻子是特别无法活在现在的人,因为她背负了非常沉重的往事,好像逐渐下沉的船,她正向下沉沦。我对你的劝告是赶快跳船,开始游泳。她在沉下去时会造成强大的漩涡,所以我劝你要尽一切可能游得越快越好。」一片沉默,整个团体似乎都目瞪口呆。吉尔说:「嘿,没有人会怪你说这些话,我问了一个问题,你给我一个答案。我非常感谢,欢迎参加团体。你还没有别的建议,我想听一听。」菲利浦仍然看着天花板说:「容我再说一个想法,齐克果描写某些人陷在『双重绝望』,他们虽然身陷绝望之中,却又欺骗自己,不愿知道自己已经陷入绝望。我认为你可能陷入双重绝望。我的意思是:大部分痛苦自身欲望造成的结果,一旦实现了一项欲望,就会享受短暂的满足感,但很快就感到厌烦,于是又升起另一项欲望。叔本华认为这是普世共通的人类处境:想要某种东西、暂时的满足、厌烦、又想要另一种东西。「回到你身上,我怀疑你是否已经探索了自己身上这种无穷欲望的循环。也许你全神贯注于太太的愿望,使你不了解自己的欲望?这不就是别人向你喝采的原因吗?难道不是因为你终于拒绝受制于太太的愿望吗?换句话说,我问的是你是因为全神贯注于太太的愿望而拖延或扭曲自身的探索呢?」吉尔听得目瞪口呆,看着菲利浦说:「真是深奥,我知道你的话里有某种深刻、重要的东西,比如双重绝望的观念,但我不完全了解。」现在所有目光都投注到菲利浦身上,但菲利浦仍注视着天花板。瑞贝卡终于调整好发夹,开口说:「菲利浦,你是不是说吉尔脱离妻子后,才真的开始自身的探索?」汤尼说:「或是说他透过她避免知道自己有多么混乱?天啊,这句话可以用在我身上和我的工作,我过去一星期一直为自己身为木匠感到丢脸,我是蓝领阶级、收入太低、被人轻视,完全没有思考自己真正应该处理的问题。」朱利叶斯惊讶地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插话,他们竟然渴望聆听菲利浦的每一句话。他感觉到竞争的冲动逐渐上升,但提醒自己要以团体为重,而压抑这种冲动。他告诉自己:「冷静下来,朱利叶斯,团体需要你;他们不会为了菲利浦而离弃你。这里发生很棒的事,他们接纳了新成员,并为自己计划未来要探索的议题。」他今天原本打算在团体里讨论自己的病情,一方面,他很想尽快说明,因为他已经告诉菲利浦自己罹患黑色素瘤,为了避免让大家觉得他与菲利浦的关系比较特别,他必须向整个团体分享这件事;但另一方面,他已经失去先机,先是吉尔的紧急状况,然后是团体全部被菲利浦吸引。他看看时钟,只剩下十分钟,不够谈这件事,朱利叶斯决定下次会谈一开始就谈这个坏消息,于是他保持沉默,等待时间过去。第12章一七九九年──阿瑟了解什么是选择,并了解世间其他可怕的事国王在此留下他们的王冠和令牌,英雄留下他们的武器,但在所有这些人中的伟大心灵,会自然流露杰出的光芒,不需要从外在事物证明自己,他们带着自身的伟大崇高向前跨步。 ──阿瑟叔本华十六岁时写于西敏寺12九岁的阿瑟从里哈福瑞返家后,父亲把他安顿在一所私立学校,这所学校的特殊任务就是教育未来的商人。他在此学会所有当代商人必须知道的事:计算不同的货币单位,以各种主要的欧洲语言文字撰写商业信函,了解运输路线、商业中心、土地的利润,以及其他迷人的主题。可是阿瑟觉得这些事并不迷人,他对这类知识没有兴趣,在学校没有亲近的朋友,越来越害怕父亲为他安排的未来──跟着当地商业巨子当七年的学徒。阿瑟想要什么呢?绝对不是商人的生活,他憎恨这种想法,渴望学者的生活。虽然许多同学也不想当长期的学徒,但阿瑟的抗议比别人更深切。父母向他下达强烈的警告,母亲写信吩咐他「暂时放下其他书本……你现在十五岁,已经读过最好的德文、法文和一部分英文著作」,但他仍把所有空闲时间拿来阅读文学和哲学。海因利希对儿子的兴趣感到非常烦恼。校长通知他,说儿子对哲学有热情,非常适合学者的生涯,如果转到预备升大学的高中就读,一定会表现良好。海因利希内心知道校长的劝告是正确的,因为儿子贪婪地读遍家族大图书馆中所有哲学、历史和文学的书籍。海因利希怎么做呢?他重视的是后继有人,以及整个公司的前途,和维系叔本华世家以孝敬祖先的义务。此外,他一想到叔本华家的男人将来要靠有限的学者收入维生,内心就开始颤栗。首先,海因利希考虑透过教会为儿子安排终身的年金,但价格非常昂贵;当时的商业不景气,而海因利希也有义务确保妻子和女儿未来的经济来源。他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想法,一种有点残忍的解决方法。长久以来,他一直抗拒乔哈娜到欧洲长途旅行的恳求,当时的国际局势动荡不安,汉撒同盟城市受到威胁,他必须不断注意商业变化。可是他非常疲累,渴望卸下重担,对乔哈娜的要求开始动摇,他的心意逐渐改变,并想到一石两鸟的计划,既能使妻子高兴,又能解决阿瑟前途的两难困境。他的决定是向十五岁的儿子提供一次机会,他告诉儿子:「你必须有所选择,或是陪父母一起到全欧洲旅行一年,或是追寻学者的生涯。你要向我保证旅行一结束就开始商业的学徒身分,或是放弃旅行,留在汉堡,立刻可以转到正规的教育体系,为将来的学术生活做准备。」请想象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对这种改变生命的抉择,是什么样的情形。也许始终迂腐的海因利希正指导儿子体会存在的议题,便他了解互相排斥的选项,每一个「是」都必然伴随一个「否」。(多年后,阿瑟写道:「全部都要的人将一无所获。」)或是海因利希要让儿子预尝放弃的滋味,如果阿瑟现在无法放弃旅行的乐趣,将来怎么可能放弃世俗的乐趣,过着学者的贫穷生活呢?也许我们对海因利希太宽容了,他的提议最可能是出于虚伪,因为他知道阿瑟不可能拒绝这次旅行。一八O三年的十五岁小孩不可能拒绝,这种旅行在当时是一生难得一次的无价经验,只有少数人才有这种机会。发明摄影技术之前,异国风光只能透过素描、图画和旅游杂志得知。(附带一提,乔哈娜叔本华后来在风俗画有非常杰出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