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大师的生与死这本书包括一个哲学大师的心理传记,八个现代人的生命故事,以及千百个你我的心路历程。欧文亚隆是横跨团体心理治疗与存在心理治疗的大师级人物,能融合临床经验和生命经历,用平易近人的文笔和其实血肉的故事,使艰涩的心理学和哲学成为如此贴近人生的智慧!他不仅以浅显易懂的文风和丰富的临床故事。写了两本重要的大部头心理治疗教科书《团体心理治疗的理论与实务》和《存在心理治疗》,使一般大众也能轻松进入心理治疗的殿堂,更在多本长短篇小说中淋漓尽致地发挥上述特长,比如长篇小说《当尼采哭泣》透过尼长和佛洛伊德向老师布莱尔的真实性格与虚候对话,阵述人生在世的围境与探索之道,再比如短篇小说《爱情创子手》的十个故事描绘有血有肉的人性挣扎与成长,以及治疗师的其实心境。他在晚年选择两百年前的叔本华和当代一位面临死亡的心理治疗专家及七个接受团体治疗的成员,以他们的故事写成这本书。为什么是叔本华?为什么是这位大众既熟悉又陌生的哲学家?因为精神分析始祖佛洛伊德许多「原创」的观念早已见于叔本华的文字;因为尼采许多精辟的见解受到叔本华的深远影响;因为叔本华深刻的思想不只承续康德的观念并加以延伸,还融合了东方哲学思想的境界;因为叔本华的个人特质、成长历程都和他的哲学成就息息相关。于是,叔本华的生与死成了绝妙的心理传记对象,他对人生与人性的深刻体认也成了现代心理治疗故事的好题材。为什么用一位面临死亡的治疗师带领团体治疗的过程,做为造些生命故事的题材?书中面临死亡的治疗师显然有许多部分是以亚隆自己为题材,年近七十四岁、畅谈生命与死亡的他,显然自觉时目不多,于是以自己的心境为主题,呈现出一生所学的点点滴滴,亚隆甚至把亲自参加佛教内观禅修的经验放入本书,而有一段佛学与心理学的精彩对话;故事中团体成员的故事显然述说出亚隆心目中重要的人生议题与困境,这些成员的进展当然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方向;他甚至关心近年兴起的「哲学咨商」与心理治疗的关系'尝试透过书中的故事阎明两者的结合。这么多的企图,成就了连本难得一见的心理小说(或说是一本心理传记加上一本团体心理治疗故事)。我在远本书中,看见垂暮之年的大师一心想把最精华的经验与思想呈现给读者,流传于后世!第1章《每一口呼吸,都使我们暂时逃离不断冲击我们的死亡……但最后获胜的,必然是死亡,因为从出生以来,死亡就是我们的命运,它只是在吞噬猎物之前玩弄一番。可是,我们却一直对生命抱持大量的兴趣和挂虑,就好像竭尽所能地吹肥皂泡,希望越大越好、越久越好,但肥皂泡却注定爆裂、化为乌有。》1朱利叶斯熟知生死之道,就像任何一个人一样,他同意斯多葛学派说法:「我们从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他也赞成伊比鸠鲁的理念:「只要我存在,就没有死亡;只要有死亡,我就不存在。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害怕死亡呢?」朱利叶斯身为精神科医师,常常在垂死病人耳边柔声细述这些安慰人心的话。虽然他相信这些暗淡的哲思对病人有用,却直到四个星期前出现彻底改变一生的可怕时刻,才发现这些话和自己有切身的关系。那是例行的年度健康检查,为他做身体检查的内科医师赫伯卡兹是他的好友兼医学院同学,检查结束后,赫伯一如往常请他先穿好衣服,然后到办公室听检查报告。赫伯坐在办公桌前,一面翻阅朱利叶斯的病历,一面说:「就一个六十五岁、又老又丑的男人来说,你的身体非常好。前列腺有点肿,但我也是如此;血液检查、胆固醇和血脂肪浓度都很正常。你的饮食和药物都很适当,这是降血脂药的处方,这个药再加上慢胞就是以使你的胆固醉浓度不会升高,所以你可以松一口气,偶尔吃颗蛋,好比我在每周日的早餐都会吃两颗蛋。这是甲状腺素的处方,你的甲状腺正逐渐萎缩,健康的甲状腺细胞逐渐死去,取而代之的是纤维化组织。你知道这是完全正常的现象,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如此,连我都需要为自己开甲状腺素来吃。「没错,朱利叶斯,我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无法逃避老化的命运。除了甲状腺之外,你的脸关节软骨也逐渐磨损,上腰椎的软骨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有弹性。不但毛囊逐渐死亡,连皮肤都失去光泽:你的上皮细胞已完全损坏,看看你脸颊上的老人斑,那些棕色的斑点。」他拿起一面小镜子让朱利叶斯观看自己。「从上次检查到现在,数目至少增加了一打。你是不是常晒太阳?有没有听我的建议,戴一顶宽边的帽子?我希望你去看一位皮肤科医师,鲍勃金恩是个好医师,他就在隔壁大楼,这是他的电话号码。你认识他吗?」朱利叶斯点点头。「他可以用液态氮去掉难看的斑点,我上个月才请他帮我弄掉好几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花个五到十分钟,许多内科医师都自己动手。我还希望他看一下你背上的一个斑点,你自己看不到,就在右肩胛骨外侧下方,看起来和其他斑点不一样,色泽不均匀,轮廓不鲜明。可能没什么关系,但还是请他检查一下,好吗?」「可能没什么关系,但还是请他检查一下。」朱利叶斯听见赫伯的声音带着故作轻松的紧张。可是,如果没搞错的话,一个医生向另一个医生说「色泽不均匀,轮廓不鲜明」,就足以令人担忧了,因为这句话表示斑点可能是黑色素瘤。现在回想起来,朱利叶斯认为那句话正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从此结束的时刻,死亡原本是看不见的敌人,却从此露出狰狞的面日,开始如影随形地留在他身边,日后的一切恐惧都是必然的结果。数年前,鲍勃金恩曾是朱利叶斯的病人,就像旧金山的许多医师一样。朱利叶斯执掌精神医学界牛耳达三十年之久,在加州大学精神医学的教授职位中,训练过许多学生:五年前,他曾担任美国精神医学会理事长。他的声望如何呢?他绝对是医生中的医生,最顶尖的治疗师,就像神奇的大巫师,愿意为病人做任何应该做的事。这就是鲍勃金恩在十年前找朱利叶斯处理长年Vicodan上瘾的原因(由于医师容易取得此药,所以是医生最容易上瘾的药)。那时金恩陷入严重的困扰,需要的药量大幅增加:他的婚姻陷入危机,在工作中身心俱疲,每天晚上都要靠药物才能入睡。鲍勃想要接受治疗,但求助无门。他咨询的每一位治疗师都坚持要他接受药瘾医师的复原课程,他拒绝参加是因为不愿在治疗团体对其他的上瘾医师坦露隐私。治疗师也不愿让步,因为没有运用官方的复原课程来治疗上瘾医师,就有可能被医疗委员会惩处或吃上官司(例如,上瘾的医师在临床工作中做出错误判断,治疗师也有连带责任)。他在决定停业到另一个城市匿名接受治疗前,找上朱利叶斯,朱利叶斯愿意冒险,并相信鲍勃金恩可以独自脱离药瘾。虽然药物上瘾的治疗非常困难,但朱利叶斯不靠复原课程的帮助,花了三年时间治疗鲍勃。这是每一个治疗师都有的秘密之一:治疗成功,却不能公开讨论或发表。离开内科医师的办公室后,朱利叶斯坐在车上,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好像车子在摇动似的。他深吸一口气,以压制强烈的恐惧,然后又一再地深呼吸,终于打开手机,用颤抖的手拨电话,和鲍勃金恩安排紧急的约诊。隔天早上,鲍勃用放大镜检查朱利叶斯的背部,然后说:「我不喜欢这个东西,来,你看一看,用两面镜子就可以让你看到。」鲍勃请他侧身站在墙上的镜子前,手中的镜子放在斑点旁。朱利叶斯从镜中看着这位皮肤科医师:金发、红润的面孔、又长又大的鼻子上挂着厚重的眼镜,不禁想起鲍勃曾说自己从小就被其他小孩嘲笑的「黄瓜鼻」,十年来,他没有什么改变,看起来非常苦恼,就像当初找朱利叶斯看病时一样,不断喘着气,总是遭到个几分钟,当鲍勃匆匆赶来朱利叶斯的办公室时,常常令他想到艾丽斯梦游仙境中疯狂帽匠的口头禅:「迟到,在非常重要的日子迟到。」他现在胖了不少,但还是像以前一样矮小,看起来就像个皮肤科医师。有谁看过高大的皮肤科医师呢?然后,朱利叶斯看看他的眼睛,啊晴!他的双眼瞳孔放大,似乎非常忧虑。「就是这个东西。」朱利叶斯透过镜子看见鲍勃用笔尖指出的位置,这个斑点在右肩胛骨下方,看见了吗?」朱利叶斯点点头。鲍勃拿着一把小尺,继续说:「它的范围不到一公分,你一定还记得医学院皮肤医学教的ABCD法则……」朱利叶斯插嘴说:「我早就忘光了,把我当傻瓜好了。」「好,所谓ABCD,A是指不对称,你看这里。」他把笔尖指向病灶的不同部位。「它不像背上其他斑点那么圆,你看这个,还有这个。」他指着旁边两颗小痣。朱利叶斯深吸一口气,试图放轻松。「B是指边缘,现在看这里,我知道不容易看。」鲍勃再度指向肩胛骨下的病位,「上缘非常清楚,可是内侧非常不明显,逐渐渗入周围的皮肤。C是指颜色,这一侧是淡棕色,用放大镜可以看到一点红色、黑色,还有一些地方是灰色。D是直径,将近0.九公分。这个范围不大,但不确定它已长了多久,我是指不知道它的成长速度有多快。赫伯卡兹说去年健康检查时还没有。最后一点,在放大镜下,斑点的中心显然有溃烂。」他放下镜子说:「朱利叶斯,请穿上衣服。」他扣好钮扣后,金恩坐在检查室的小凳子上说:「朱利叶斯,你了解这些资料的意义,显然令人担忧。」朱利叶斯回答:「鲍勃,我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使你很为难,但千万不要让我来做你的工作,不要假定我了解这个问题。请记得,现在的我,心理状态是从害怕转向恐慌。我希望你接手,对我完全诚实,并为我治疗,就好像我过去为你所做的一样。还有,请看着我!当你闪避我的目光时,反而会把我吓坏。」「对,抱歉。」鲍勃直直地看着他说:「你当初全心照顾我,我现在要为你做同样的事。」他清一清喉咙说:「好,我判断很可能是黑色素瘤。」他发现朱利叶斯的脸部肌肉抽搐,随即补充说:「虽然如此,诊断本身不能说明什么。请记得,大部分黑色素瘤很容易治疗,但有一些很难对付。我们需要从病理报告来了解一些事:到底是不是黑色素瘤?如果是,长得多深?是否已蔓延开来?所以第一步是做组织切片,给病理医师检查。「我会尽快安排外科医师切除病灶,我会全程陪伴。然后送你的冻切片给病理医师检查,如果不是黑色素瘤,一切到此结束,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是黑色素瘤,就要切除可疑的淋巴结,必要时会切除许多淋巴结。手术不需要住院,整个过程会在外科中心进行。我很确定不需要做皮肤移植,你最多只需要请一天假,但手术的部位会好几天觉得有点不舒服。在切片手术前需要了解的,就是这些了。正如你的要求,我会照顾你,请相信我的判断,我已处理过几百个这种病人,好吗?我的护士稍晚会打电话告诉你手术的时间、地点,以及手术前要做的准备,好吗?」朱利叶斯点点头,两人同时起身。「我很遗憾,」鲍勃说:「我不得不这么做。」他拿出一迭资料说:「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要这些东西,但我一向把这些数据交给和你处境相同的病人。结果因人而异:有些人想多知道一些数据,有些人宁可不知道,走出办公室就扔掉了。希望手术后,我能告诉你更乐观的结果。」可是,并没有任何更乐观的结果,而是更悲观的结果。切片手术后三天,两人再度会面,鲍勃拿着病理医师的报告说:「你想看一看吗?」朱利叶斯摇头拒绝,于是鲍伯再次扫描报告,然后说:「好,我们一起看,我必须告诉你:结果不太好,是黑色素瘤,而且有几个……嗯……显著的特征:它长得很深,超过四公厘,有溃烂的地方,五个淋巴结已有转移。」「意思是什么?鲍勃,别兜圈子说这些,什么是『显著』、四公厘、溃烂、五个淋巴结?你直说吧,把我当成一般人。」「意思是坏消息,这是个相当大的黑色素瘤,已经蔓延到淋巴结。真正的危险在于更远的转移,但我们无法得知,必须做计算机断层检查,我已为你安排明天早上八点检查。」两天后,他们继续讨论,鲍勃说计算机断层显示没有远程转移,身体其他部位都没有转移的迹象。这是第一个好消息。「即使如此,朱利叶斯,这仍然是个危险的黑色素瘤。」「有多危险?」朱利叶斯发出刺耳的声音:「我们在讨论什么?存活率吗?」「你知道我们只能根据统计数据来讨论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不一样,但就一个溃烂、四公厘深、转移到五个淋巴结的黑色素瘤而言,统计数据显示五年存活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朱利叶斯低头坐了一会儿,心脏狂跳、眼中含泪,然后间:「继续说,你很直接。我需要知道如何向我的病人交待,我的状况会变得怎样?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无法精准的预测,因为黑色素瘤在身体某处复发之前,你不会有任何异样。在复发时,特别是转移到其他部位的话,病程就会快速发展,可能几个星期或几个月。你很难对病人说什么,但合理的期望是至少还可健康地活一年。」朱利叶斯垂着头,缓缓点头。「朱利叶斯,你的家人呢?是不是应该有人陪你来?」「我想你知道我妻子十年前过世。儿子在东岸,女儿在圣塔巴巴拉。我还没有告诉他们,我不想对他们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干扰。我通常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舔舔伤口,但我女儿很快就会过来。」「朱利叶斯,很遗憾必须告诉你这些事。但我想说个小小的好消息,目前针对黑色素瘤正进行许多积极的研究,国内和全世界大约有一打活跃的实验室了不知道为什么,黑色素瘤的发生率逐渐升高,过去十年几乎多了一倍,所以现在是热门的研究领域,不久有可能出现重大的突破。」接下来一个星期,朱利叶斯过着茫茫然的生活。他的女儿伊英琳是古典文学教授,跟学校请了假,立刻开车来陪他几天。他滔滔不绝地对女儿、儿子、手足、密友说话,常常在半夜三点惊恐地醒来,大声哭喊,上气不接下气。他暂停工作两个星期,取消所有个别会谈和治疗团体,并花了好几个小时思考要如何让病人知道他的情形。镜子里的他并不像生命已达终点的人。每天三英哩的慢跑使他保持年轻、结实的身体,身上没有一吋肥肉。眼睛和嘴巴周围虽然有一些皱纹,但数目不算多;他父亲过世时,完全没有任何皱纹。绿色的眼珠一直让他自豪,那是坚决、真诚、值得信赖、可以抓住任何目光的年轻眼睛,那是他十六岁时的眼睛。垂死的人和十六岁的人跨越数十年时空,互相注视。他凝视自己丰润、友善的嘴唇,即使在目前的绝望时刻,嘴唇还是露出温暖的微笑。他有一头茂密、不易梳理的黑色头发,只有鬓脚略显灰色。朱利叶斯青少年时住在纽约布朗克斯区,街上有个白发、红脸的反犹老理发师,小小的店面夹在梅尔的糖果店和莫理斯的肉店之间,他为朱利叶斯梳头和剪发峙,总是会咒骂太硬的头发。现在,梅尔、莫理斯和理发师都已过世,而十六岁的小小朱利叶斯也已名列死神召唤的名单。一天下午,他在医学院图书馆阅读黑色素瘤的医学文献,试图得到一些掌控的感觉,却徒劳无益,甚至更糟,使整件事显得更加可怕。朱利叶斯了解这个疾病的可怕本质时,开始把黑色素瘤想象成一种贪婪的生物,伸出乌黑的卷须,深深陷入他的血肉。当人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至高的生命形式时,是多么令人吃惊的事!他只是一个宿主,为另一种更适于生存的生物提供养分、食物,让它狼吞虎咽这种生物以令人晕眩的速度分裂细胞,以闪电行动并吞邻近的原生质,这群细胞毫无疑问已取得装备,进入血流中航行,到远方的器官殖民,也许是把甜美脆弱的肝脏当成喂食的环境,或是把湿软的肺脏当成绿茵的草地。朱利叶斯把资料放到一旁,已经过了一星期,该是放下这些令人发狂之事的时候了,他决定面对现实。朱利叶斯坐着告诉自己,要冥想死亡,于是闭上双眼。他想着,死亡终于在人生舞台现身,却以多么平庸的方式出场:一位矮胖有着黄瓜鼻的皮肤科医师突然拉开帷幕,手中拿着放大镜,身穿白色的医师服,右胸口袋上绣着深蓝色的姓名。闭幕的场景呢?多半注定会同样平庸。他的服装是那件皱巴巴的直条纹纽约洋基队睡衣,背后是代表迪马乔的五号。舞画的背景呢?他睡了三十年的大床,床边的椅子堆满衣服,床头柜是一迭尚未阅读的小说,这些书再也没有被人翻阅的机会了。真是令人啜泣、失望的结局。朱利叶斯想着,自己一生辉煌的探险当然值得更……更……更什么呢?几个月前,他在夏威夷度假时看到的景象浮现眼前。他在爬山时,偶然看见一座大型的佛教修行中心,一位年轻女子穿过鹅卵石组成的环形曲径,站在曲径中间,一动也不动,长时间站着冥想。朱利叶斯对这种宗教仪式的直觉反应一点也不宽容,总是落在荒谬和反感之间。可是,现在想起那位冥想的年轻女子,他却体会到较温柔的感受,向她和所有遭受演化无情对待的受害者由衷地涌出悲悯的心情,因为身为人类的同胞虽然拥有自我觉察的能力,却没有必要的心理装备,因而无法处理生命短暂所带来的痛苦。历世历代以来,我们不断编造权宜的方法,用以否认生命的有限性。我们每一个人岂不是都不断寻求更高的力量,希望与之融合、得到永生,想要拥有神所颁发的人生指南,证明人生有更大的既定目标,并在仪式和典礼中求得心安吗?当朱利叶斯想到自己的名字已列在死神的名册峙,不禁觉得小小的仪式可能也不是什么坏事。朱利叶斯心中感到一阵刺痛,猛然跳脱原来的思绪,这种想法完全违背他一生反对仪式的信念。他向来蔑视宗教剥夺信徒的理智和自由时所使用的工具:仪式使用的法衣、熏香、圣书、真有催眠作用的吟唱、地藏车、祷告垫、披巾和法帽、主教的头冠和令牌、圣饼和酒、临终圣礼、随着圣乐摇头晃脑扭动身躯的做法。他认为这些繁复的手续都是历代以来最有力而持久的诈欺游戏,这种游戏把权力赋予领导者,并满足信徒服从的渴望。可是,当死神站在身旁时,朱利叶斯却发现自己坚持的信念失去了力量,他不喜欢的也许只是强加于人的仪式,这些真有创意的小小仪式用在个人身上时,也许还是有可取之处。报纸对纽约消防员在爆炸地点的描述,令他深受感动,每当一具新发现的尸体在担架上被抬出来时,消防员就会伫立脱帽致敬。向死者致敬没有什么不对……不,不是向死者致敬,而是向死者的一生致敬。或者,不只是致敬,不只是神圣化?消防员的姿势、仪式,岂不也意味着彼此的连结,体认自己和每一个受害者的关系与合一吗?朱利叶斯在和皮肤科医师的重大会面之后,参加心理治疗师同仁的支持团体时,对连结性有了个人的特殊体会。朱利叶斯坦露自己得到黑色素瘤的消息时,医生同仁都非常震惊,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感受之后,每一个成员都表达自己所受的冲击和哀伤,朱利叶斯再也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无言以对,数度有人尝试说话,却说不下去,于是团体默认言语是不必要的,最后二十分钟,大家都坐着沉默不语。一般说来,团体这种长期的静默几乎都会令人感到尴尬,但这次却有所不同,反而令人感到安慰。朱利叶斯难为情地承认,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次沉默令人觉得「神圣」。稍后,他觉得所有成员不但表达了哀伤,也像是脱帽伫立向他的一生致敬。朱利叶斯想着,或许这也是他们向自己的一生致敬的方式。我们还拥有别的什么呢?除了这种存有和自我觉察的神奇祝福时刻,还有什么别的呢?如果要致敬和祝福,对象应该只是这种纯然存在的无价礼物吧!为了生命的有限、缺乏更高的目的或设计,因而活在绝望之中,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梦想有一个全知的创造者,因此把一生奉献给、永无休止的服从,实在是毫无意义,也浪费了一生:为什么把所有的爱挥霍在幻像之上,却不散播到人间呢?何不欣然接受史宾诺莎和爱因斯坦的解决方式:单纯地低下头,向优美的法则和大自然的奥秘致敬,投入日常生活的事物。朱利叶斯对这些想法并不陌生,他一直知道人生的有限和短暂,但知道了还要再知道,舞台上现身的死神使他更接近真正的知道。他并不是变得更有智慧,只是因为移除了其他令人分心的事物:雄心壮志、性爱激情、金银财宝、地位名声,而得到更纯净的视野。这种超然岂不就是佛陀的真理吗?也许是吧,但他更喜欢希腊哲学的中庸之道。如果不曾脱去束缚、投身欢笑,岂不是错过太多生命的演出!何必在打烊之前,就急着奔向出口呢?*几天后,朱利叶斯觉得比较平静,较少恐慌的发作,他的思绪开始转向未来。鲍伯金恩说:「还可以好好活一年,虽然不能保证,但至少是合理的期望。」可是,要怎么运用这一年呢?他决定不要哀悼自己的时日不多,免得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年。一天晚上,他无法入眠,渴望得到安慰,在书房不安地翻阅数据,他所熟悉的领域中,竟然找不到一篇稍稍与当前人生处境有关的文章,没有任何地方提及应该如何度过人生或是如何在余生中找到意义。接着,他的目光落在尼采所写、已被翻烂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朱利叶斯非常熟悉这本书,因为他在数十年前撰写尼采对佛洛伊德重要却不为人知的影响峙,曾详细阅读此书。朱利叶斯认为这本好书教导人如何崇敬和庆贺人生,是任何其他书都比不上的。对,这本书也许就是门票,他非常焦急而无法有系统地阅读,只随意翻阅章节,浏览过去所画的重点。「把「过去如何」改变成『我将如何』,只有这件事才会被我称为救赎。」朱利叶斯了解,尼采的话是指他必须选择自己的生命,他必须活出生命,而不是随波逐流。换句话说,他必须热爱自己的命运。最重要的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常常一再提出的询问:我们是否愿意在永恒中,一再重复原有的生活。这是个有趣的思考实验,朱利叶斯越细想,就越体会这句话所提出的指引:尼采向我们提出的讯息是要我们在生活中活出自己愿意在永恒中不断重复的相同生活。他继续翻阅,目光停在粉红色荧光笔重重划下的两句话:「实现生命」和「适时而死」。他受到这两句话的冲击。只有把生命活到极致,才能死而无憾。朱利叶斯常常把尼采的话比拟成罗夏投射测验,两者都会提供许多对立的观点,由读者的心理状态决定其中的含意。他现在以非常不同的心理状态来阅读,眼前的死亡激发出一种不同于平时、更真启发性的阅读:一页接一页,他在书中看见万物一体的迹象,是他以前不曾注意的。不论查拉图斯特拉多么颂扬孤独,不论他多么需要与世隔绝才能孕育伟大的思想,但他仍然坚定地热爱和提升别人,帮助他人达到完美、超越自己,并分享自己的成熟丰盛。分享他的成熟丰盛──这就是重点!朱利叶斯把书放回原位,坐在黑暗中凝视金门大桥来来往往的车灯,心中思考尼采的话。几分钟后,朱利叶斯得到结论:他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如何运用最后的一年。他要以过去年复一年的方式生活,他喜欢当治疗师、与他人连结、帮助他人在生活中有所收获。他的工作也许是失去妻子后的升华,也许是他需要掌声,需要受他帮助的人给予肯定和感激。即使如此,即使黑暗的动机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工作。愿上帝祝福这份工作!朱利叶斯随意翻阅档案柜,打开一个抽屉,里面装满旧病人的病历和录音带,他凝视这些人的名字,每一份病历都是曾在这间办公室演出的辛酸人性剧作。他扫视这些病历,大部分人的面孔都立刻浮现心头;有些人已被他淡忘,但只要看一下文字记录,又会引发他们的脸孔;少数人已被他完全遗忘,他们的脸孔和故事已永远消逝。就像大多数治疗师一样,朱利叶斯发现很难避开外界对治疗领域永无止尽的攻击。攻击有许多来源:药品公司和管理式照护制度都支持肤浅的研究,于是精心证明药物和短期治疗的效果;媒体不厌其烦地嘲弄治疗师;还有行为学家、煽动人心的演说家、新时代的疗愈者和狂热者,他们都竞相争取受苦之人的心。当然了,也有来自内部的怀疑:越来越多惊人的神经分子生物学发现,使最有经验的治疗师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意义。朱利叶斯也无法免于这些攻击,常常对自己的治疗效果抱持怀疑的态度,也常常安慰自己、要自己放心,他当然是有效的疗愈者,他当然为大部分病人提供了某种有价值的东西,甚至是对所有病人。但怀疑就像顽童一样,不断在心里作祟:你真的对病人有帮助吗?也许你只是学会如何挑选正要改种自己的病人罢了!不,不是这样!我难道不是一直面临巨大的挑战吗?哈!你已达到极限!你最后一次真正倾注全力,是在什么时候呢?比如治疗难缠的边缘性人格患者,或是严重的精神分裂或躁郁症病人?朱利叶斯继续翻阅旧病历,惊讶地发现有许多结束治疗后的资料,比如偶尔的追踪会谈或是「调整身心」的约诊,还有和病人偶然相遇,或是老病人转介新病人给他的时候,从新病人得知老病人的讯息。可是,他真的使他们不同于以往了吗?也许他带来的效果会逐渐消失,说不定许多成功的病人旧病复发,却不忍心告诉他。他也注意到自己有许多失败,他总是告诉自己,这些人还没有做好准备,无法接受进一步的帮助。他对自己说,要等待,让自己喘口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失败、永远失败呢?你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但我们知道有许多人要比较晚才会开花结果。他的目光落在菲利浦史莱特厚重的病历。他告诉自己,你想要找到失败吗?这就是失败,往日最标准的失败。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他对菲利浦史莱特的印象仍然非常鲜明,向后直梳的淡棕色头发、细瘦优雅的鼻子、高贵突出的颧骨、令人想起加勒比海湛绿海水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多么不喜欢和菲利浦会谈时的每一件事,只有一件例外:看着这张脸时的愉悦。菲利浦史莱特与自我非常疏离,从来不曾想到要观看内心世界,只喜欢在肤浅的生活中游戏人间,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性欲上。他长得十分俊美,总是不缺玩乐的对象。朱利叶斯摇着头翻阅菲利浦的病历,长达三年的会谈,他全心建立关系、付出一切支持和关怀、提供许多诠释,却毫无进展。太惊人了!也许他并不是自己所以为的优秀治疗师。等一下,不要太快下结论,如果菲利浦一无所获,为什么会持续接受三年的治疗?讨厌花钱的菲利浦为什么一直愿意为毫无收获的会谈付钱?也许会谈改变了菲利浦,也许他就是那种比较晚才开花结果的人,这种人需要时间来消化治疗师提供的养分,他们把治疗师的好料存起来、带回家,好像狗把骨头藏起来,日后在暗中享用。朱利叶斯认识许多喜欢竞争的病人,他们会隐藏自己的进展,只为了不让治疗师得到帮助人的满足感(和力量感)。菲利浦史莱特进入朱利叶斯心中后,就挥之不去,不但深藏内心,而且发芽生根,就像黑色素瘤一样。菲利浦的治疗失败已成为朱利叶斯所有治疗失败的象征'这个病例有某种特殊性。它为什么有这种力量呢?朱利叶斯打开病历,开始阅读二十五年前写下的第一份记录。菲利浦史东特 ── 一九八0年十二月十一日二十六岁单身白人男性,杜邦公司的化学家,负责研发新式杀虫剂,非常英俊,不讲究穿着,却有高贵的气质,拘谨、僵硬地坐着,几乎不移动身体,不表达感受,严肃,毫无幽默感,没有一丝微笑,就事论事,缺乏社交技巧。由内科医师但搞先生转介而来。主诉:「我受到违反意志的性冲动所驱迫。」为什么现在来看医生呢?他机械地描述一过前发生的「最后一根稻草」,口气好像在背书似的:我坐飞机到芝加哥参加专业会议,一下飞机就冲向最近的公共电话,拿出我在芝加哥认识的女性名单,想要在当晚来一场性狂欢。真不幸!她们都有事,那是星期五的晚上,她们当然都有事。我早就知道会来芝加哥,原本可以平几天打电话约她们,甚至早几个星期。拨完最后一通电话后,我挂上话筒,喃喃自语说:「谢天谢地,我终于可以看点书,好好睡一觉,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一整个星期,这句矛盾的话萦绕在他心头,促使他寻求治疗。他说:「我想把治疗焦点放在这里,如果我真正想要的是看点书、好好睡一觉,请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去做、没有去做呢?」菲利浦史莱特的治疗细节逐渐浮现脑海,他引起朱利叶斯对知性的好奇。他们第一次会谈时,朱利叶斯刚好在写一篇关于心理治疗与意志的文章,菲利浦的疑问「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以成为这篇文章的迷人引言。最令人惊讶的是菲利浦有如铜墙铁壁的防卫:经过三年的治疗,他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没有改变,仍然像以前一样在性欲的驱迫下生活。菲利浦史莱特后来怎么了呢?自从他在二十二年前突然中断治疗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朱利叶斯再度怀疑自己对他是否有帮助。突然间,他觉得必须知道答案,这似乎成为攸关生死的事,于是他拿起电话,打给查号台。第2章性行为的狂喜,就是它!它是一切事物的精髓,是所有生命的目标。2「哈啰,请问是菲利浦史莱物吗?」「我就是。」「我是赫兹菲德医师,朱利叶斯赫兹菲德。」「朱利叶斯赫兹菲德?」「一个来自过去的声音。」「好久好久以前的过去,朱利叶斯赫兹菲德,我不敢相信,恐怕有……至少二十年了吧。为什么打电话给我?」「菲利浦,我要谈谈你的账单,你没有付清最后一次会谈的费用。」「什么」最后一次会谈?但我确信……」「抱歉,菲利浦,我只是开个玩笑,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老家伙仍然忍不住爱开玩笑。我现在认真告诉你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概括地说,我有一些健康问题,正在考虑退休,做这个决定的过程中,我忍不住有一股冲动,想要见一些以前的病人,只是做一些后续访谈,以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解释得更清楚。所以……你愿意和我会面吗?说不定对你也是如此。」「嗯……一个小时,好啊。我猜是不收费的吧?」「除非你想向我收费,是我请你拨出时间。这个星期怎样?比如星期五下午?」「星期五?可以,我刚好有空,一点钟碰面。我不会向你收费,但这次在我的办公室见面,地点是联合街431号,靠近法兰克林街交叉口。从大楼的指示牌可以找到我的办公室号码,我的名称是史莱特博士。我现在也是治疗师。」朱利叶斯双手颤抖地挂上电话,旋转椅子,仰头看着金门大桥。在这通电话之后,他需要看一下美丽的景色,双手需要一些温暖,于是在烟斗中填满巴尔干烟丝,点燃火柴,大口吸烟。朱利叶斯想着,喔,宝贝,那温暖的泥土气息,那甜蜜辛辣的芳香,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美味,真不敢相信自己已远离它那么多年。他陷入回忆,沈思戒烟的那一天,那是他看完牙医之后的事。老丹博尔医师是他的邻居,已经过世二十年。么可能那么久了,朱利叶斯现在还能如此清晰地看见他那张长脸和金边眼镜。老丹博尔医师已在地下长眠了二十年,而他,朱利叶斯,到目前为止,还站在地面上。老丹博尔医师轻轻摇着头说:「你上颚的水泡看起来不太妙,需要切片检查。」虽然切片结果正常,仍然引起朱利叶斯的注意,因为他就在那个星期参加了艾尔的葬礼,艾尔是和他一起抽烟、打网球的老友,因为肺癌过世。无巧不巧,他又正在阅读马克斯舒尔写的《佛洛?德的生与死》,舒尔佛洛伊德的医生,详细描述佛伊德抽雪茄造成的癌症如何慢慢侵蚀上颚、下巴,最后吞噬他的生命。舒尔答应佛洛伊德在适当的时候帮助他结束生命,当佛洛伊德终于觉得痛苦过于巨大,没有延续生命的必要,舒尔依约为他注射致命剂量的吗啡。他是一位医生,你现在要去哪里找一位舒尔医生呢?二十年来,没有烟草,也没有鸡蛋、奶酪或动物性脂肪,健康、快乐的节制,直到那个天杀的健康检查。现在可以做每一件了:抽烟、冰淇淋、肉排、鸡蛋、奶酪……每一件事。做不做这些事还有什么分别吗?再过一年,朱利叶斯赫兹菲德就会埋身泥土之中,身上的分子一一分解,等待另一个任务。再过几百万年,整个太阳系还早也会毁灭。朱利叶斯觉得被绝望的帷幕覆盖,于是立刻转移思绪,回到他和菲利浦史莱特的通话。菲利浦是治疗师?怎么可能呢?他记得菲利浦是如此冷淡待人、漠不关心、忽略他人的人,从刚才那通电话来判断,他仍然是老样子。朱利叶斯抽一口烟斗,默默摇着头,疑惑地打开菲利浦的病历,继续阅读第一次会谈的记录。当前病史:从十三岁开始受性欲驱迫,自青少年到现在都有强迫性自慰,有时一天要四、五次。满脑子想的都是性,自慰能给他带来平静,大量生命都耗费在性的沈迷,他说:「我追逐女性所花的时间,足以取得哲学、中文和天体物理学博士。」关系:独居,和一只狗住在一间小公寓。没有男性朋友,完全没有。也没有和高中、大学、研究所的旧识有任何接触。极度与世隔绝。不曾和女性有长期关系,刻意避免持久的关系,喜欢一夜情,偶尔和对方交往达一个月,通常由对方提出分手,原因可能是想进一步发展,或是觉得被他利用,或是气他和别的女性来往。他渴望新鲜感,想要猎艳,但永不满足。有时在旅行中钓上一位女性,做爱之后就抛弃她,一个小时后又离开旅?搜寻猎物。他们对性伴侣做记录,过去一年曾和九十个不同的女性做爱。他述说这些事时毫无感情,没有羞愧,也没有夸耀。一个晚上的孤单就会使他焦虑,性行为就好像安眠药,如果有性行为,当晚就会觉得平静,可以舒适地读书。没有同性恋的行为或幻想。他的理想夜生活是什么呢?早早出门,在酒吧钓女人,让她躺下来(最好在晚餐前完事),然后尽快抛弃她,最好不用请她吃晚餐,但通常都会请她吃一顿。重要的是在睡前有时间读书,不看电视、电影,没有社交生活,不运动,唯一的娱乐就是读书和古典音乐。大量阅读古典文学、历史和哲学,不看小说,不赶流行。目前的兴趣是讨论芝诺【译注一】和阿里斯塔克斯【译注二】。过去病史:成长于康乃迪克州,中上阶层家庭的独子。父亲是投资银行家,在菲利浦十三岁时自杀。他完全不了解父亲自杀的背景或原因,模糊地认为是母亲不断地批评促成的。童年记忆一片空白,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也不记得父亲的葬礼。母亲在他二十四岁时再婚。他在学校独来独往,狂热地沈浸在课业中,不曾有过亲近的朋友,十七岁进入耶鲁大学后,就不再和家人接触,一、两年才和母亲通一次话,不曾见过继父。工作:成功的化学家,为杜邦公司研发新型荷尔蒙杀虫剂,标准的朝九晚五工作,他对这个领域没有热情,最近开始对工作感到厌烦。他能掌握这个领域的研究趋势,但从不在下班时间做研究。高收入加上可观的股票选择权,使他累积许多财富:喜欢列出自己的资产,处理自己的投资,每天独自吃午餐,研究股票市场的趋势。初步诊断:类精神分裂人格,对性欲有强迫性需求,非常疏离,不愿直接看我,不曾和我的目光交会,我们之间没有人与人交会的感觉。他对人际关系一无所知,当我问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时,他的表情充满困惑,好像我说的是外国话。他似乎很尖刻,和他共处令我觉得不舒服。完全没有幽默感。非常聪明,口才好,但不爱说话,令我觉得不易治疗。虽然他的经济能力没有问题,但非常在意治疗费用,要求降低费用,但被我拒绝。他对我晚了几分钟才开始会谈,好像不太高兴,毫不犹豫地询问是否会延后会谈的结束时间,以补足前面的损失。两度询问我,如果要取消会谈,需要提早多久通知,才不会被要求付费。阖上病历,朱利叶斯想着:现在,已过了二十二年,菲利浦是治疗师。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不适合这个工作呢?他看起来仍是老样子:没有幽默感,非常在意钱(也许我一开始不该拿他的账单开玩笑)。一个没有幽默感的治疗师?而且那么冷酷,尖刻地要求在他的办公室会面。朱利叶斯再度颤抖起来。第3章生命是一件不幸的事。我决定以自己的生命来思索生命。3联合街的阳光和煦、非常热闹,餐具的撞声和叽叽喳喳的聊天声流遍人行道旁的餐厅,系在停车收费器上的红绿气球宣传着周末特卖会。朱利叶斯漫步走向菲利浦办公室的路上,却正眼也不瞧一下这些餐厅和堆满过季的名家设计衣服的摊位,也没有在他最喜爱的店面橱窗前逗留。他以前经过着瑞塔的日本骨董家具店、西藏物品店,甚至亚洲古物戴着色彩鲜艳的十八世纪高顶帽的怪异女战士时,很少不驻足欣赏一番。他的心还没有死,只是菲利浦史莱身上的谜团使他专注于焦躁的思绪。首先是记忆之谜,为什么菲利普的身影像魔法般清晰地呈现在他脑海中?这么多年来,菲利浦的脸孔、姓名、故事都潜藏在哪里呢?他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和菲利普之间所有经验的记忆竟然都以神经化学的路径储存在大脑皮质里,就好像菲利浦住在复杂「菲利浦」神元网络,一旦被正确的神经传导物质诱发,这个网络就展开行动,使菲利浦的影像有如鬼魅般投射到视觉皮质银幕。他想到大脑里住了一个微小的自动投射者,就感到不寒而栗。更有起的谜是为什么选择重访菲利浦。在所有旧病人中,他为什么从深埋的记忆中单单挑出菲利浦?但这些失败的脸孔和姓名大部份都已消逝无踪。也许是因为大部分失败的病人都很快就中止治疗,菲利浦却持续接受三年的治疗。天啊,他是怎么坚持下去的!整整三年的挫折,却没有漏过一次治疗,从不迟到,连一分钟也没有,他吝啬到不愿浪费一丝一毫付费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在毫无预警的情形下,他在最后一次会谈结束时宣布结束治疗,而且无可挽回。即使菲利浦主动结束治疗,朱利叶斯仍然认为他是可以治愈的,不过,那时的朱利叶斯总是误以为每一个人都是可以治愈的。为什么会失败呢?菲利浦非常认真地处理他的问题:他富有挑战性、机敏、聪明,但非常令人厌。朱利叶斯很少治疗自己不喜欢的人,但不喜欢菲利浦并不是出于个人好恶,而是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他,所以他一生都没朋友。他虽然不欢菲利浦,却喜爱菲利浦提出的知性之谜,他的主诉「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正是意志瘫痪的精采实例。虽然治疗对菲利浦可能没有什么益处,却对朱利叶斯的写作有奇妙的帮助,会谈浮现的许多观念都被放入他的著名文章《治疗师与意志》以及《意愿、意志和行动》这本书中。他闪过一个念头,他以前或许利用了菲利浦,但现在的他有更强烈的连结感,或许可以藉此弥补过去,完成以前没有做到的事。联合街431号是一栋座落在街角、以灰泥粉刷的两层楼建筑物,朱利叶斯在门厅的指示牌看见菲利浦的名字:「菲利浦史莱特博士,哲学咨商」。哲学咨商?这是什么东西?朱利叶斯轻蔑地认为这就好像理发师提供的心理安慰或卖菜的小贩宣称豆类植物所具有的安心效果。他走上楼梯,按下电铃。门锁打开时发出一阵嗡嗡声,朱利叶斯走进毫无装潢的等候室,里面只有一张没有吸引力黑色胶皮沙发。菲利浦站在几公尺外的办公室入口,没有寒喧、没有握手,只有点头示意他走进来。朱利叶斯比较现在的菲利浦和他记忆中的相貌,两者非常接近,虽然过了二十五年,但没有什么改变,只在眼角多了一些皱纹、脖子多了一点赘肉,淡棕色的头发仍然向后直梳,绿色的眼珠仍然紧张地避开他的目光。朱利叶斯想到他们在那些年的治疗中,极少有目光的交会。菲利浦使他回想起学校里极度自负的小孩,坐在教室上课时从不抄笔记,而朱利叶斯和其他小孩却拚命记下每一个可能在试题中出现的重点。菲利浦的办公室只有一张陈旧杂乱的书桌,两张难看、不搭调的椅子,墙上的装饰只有一张证书,朱利叶斯想对简陋的摆设些俏皮话,但考虑一下后,决定不说出来,他照着菲利浦的指示坐下,等待菲利浦开口。「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真的好久了。」菲利浦用正式、专业的口吻说话,并没有因为和以前的治疗师转换角色、负责开场白,而露出一丝不安的迹象。「二十二年了,我刚才看过以前的记录。」「赫兹菲德医师,为什么是现在?」「这句话表示我们已结束寒喧了吗?」不,不!朱利叶斯不禁自责,不要开玩笑,他想起菲利浦毫无幽默感。菲利浦看起来很镇定地说:「基本的会谈技巧,赫兹菲德医师,你知道规矩,要建立架构,我们已经有了地点和时间,我提供了六十分钟的会谈,不是心理治疗的五十分钟,还有费用的问题,我不收费。所以下一步就是讨论你的意图和目的。我试图为你效劳,尽可能让你得到有效率的会谈。」「好,菲利浦,谢谢你。你问的『为什么是现在』,永远是个好问题,我总是会运用这个问题,让会谈聚焦,我们来谈正事吧。就如我在电话中告诉你的,我有一些健康的问题,重大的问题,使我想回顾过去,评估我对病人的治疗。也许是我的年纪吧,我想做个总结。我相信你到六十五岁时,就会了解为什么了。」「我接受你所谓总结的说法,但我还不了解你为什么想见我或其他案主,我自己觉得没有这种必要。我的案主付我费用,我则回报他们专业的咨商,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我们分开时,他们觉得有很好的收获,我觉得自己给了他们圆满的方法,我无法想象自己在将来还想要重访他们。不过,我现在答应为你效劳,你要从哪里开始呢?」朱利叶斯在会谈中很少隐瞒自己的想法,这是他的力量之一,病人相信他们直言不讳。但他今天却强忍着不说出内心的想法,菲浦对过去的治疗提出诚实的看法,所以朱利叶斯越少说出自己的心境越好。如果菲利浦知道他充满绝望、想寻找意义、渴望自己曾对菲利浦的生活有持久的帮助,也许会出于同情心而给他所想要的肯定,或是由于他的矛盾性格,而故意否定他。「好,感谢你配合我,愿意见我。以下是我想要的:首先是你对我们过去共同治疗的看法,它如何对你有帮助或没有帮助;其次是一个比较过份的要求,我非常希望了解你结束治疗之后的生活概况,我一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菲利浦静静坐了几分钟,闭着双眼、双手的指尖接触,看不出他对这项要求是否感到惊讶,然后他以非常谨慎的速度说:「故事还没结束,事实上,我的生活在过去几年有重大的转变,好像故事才刚开始似的。但我会照时间顺序来说,就从接受治疗开始。整体说来,我不得不说的治疗完全失败,那是一项既耗时又昂贵的失败。我认为自己当初尽了一个病人的责任,就我记忆所及,我全然合作、努力治疗、按时会谈、付清费用、记录梦境,遵守你的每一项指示。你是否同意呢?」「我完全同意,而且不只如此,我记得你是个全心投入的病人。」菲利浦再度望着天花板,点头说:「我记得看了你整整三年,大部份是一周会谈两次,花了许多时间,至少两百小时吧,也就是花了大约两万元。」朱利叶斯差点跳起来,每当有病人说这种话时,他的反射作用就是回答「沧海一粟」,然后指出治疗所处理的议题对病人的生活造成多么大的问题,不太可能快速解决。他常常以自己接受治疗的经验来说明:他第一次被治疗的过种是专业训练必须接受的精神分析,每周五次,时间长达三年,总共花了七百多小时。但菲利浦现在不是他的病人,他不需要说服菲利浦相信任何事。他只是在这里听菲利浦说话,于是他沉默地压抑心中的不满。菲利浦继续说:「我开始接受你的治疗时,正处于人生的深渊,更贴切的说法可能是『谷底』。身为一个研发新式杀虫方法的化学家,我对自己的生涯感到厌烦,对我的人生感到厌烦,对每一件事都感到厌烦,只除了阅读哲学和思考历史的谜团。可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却是自己的性行为,你当然记得了?」朱利叶斯点点头。「我当时已失去控制,一心想要的就是性,我对性着迷,无法满足。我想到自己的活着的方式、所过的生活,就感到颤栗。我试图诱惑女人,越多越好。在性交之后,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逃离这种强迫的冲动,但要不了多久,我又被欲望支配。」菲利浦提到性交时,朱利叶斯压抑了笑容,因为他想到在肉欲中打滚的菲利浦,却避免使用猥亵的脏话,实在是奇怪的矛盾。菲利浦继续说:「只有在性交之后的短暂期间,我才能充分、和谐地活着,也就是和历史上的巨人连结。」「我记得你和你的阿里斯塔克斯和芝诺。」「对,他们和之后的许多人,可是松一口气的时间、不受冲动干扰的时间,实在太短了。我现在自由了,现在的我往在更高的境界。但容我继续回顾你的治疗。这不是你的第一项要求吗?」朱利叶斯点点头。「我记得自己非常依赖治疗,它已成为另一种强迫的需要,可惜没有取代性欲的需要,而是两者并存。我记得自己热切期待每一次会谈,每次却都结束在失望之中。我已不太记得治疗内容,我想是从我过去生活的角度来了解我的强迫性,试图厘清它,可是每一种方法似乎都不管用,没有一个假说是有根据和说服力的,更糟的是,对我的强迫性都完全没有影响。「这就是强迫性,我知道,我也知道自己必须断然停止。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才了解你其实不知道如何帮助我,我对你的治疗失去信心。我记你耗费大量?间探讨我和别人的关系,特别是我和你的关系。这种方法对我毫无用处,当时没有用,现在也没有用。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你会谈成为一种痛苦,把我们的关系当成真正或持久的关系来探讨,这种方式令我感到痛苦,因为我们的关系其实只是买来的服务。」菲利浦停在这里,摊开双手看着朱利叶斯,好像在说:「你希望我直接一点,我就直说了。」朱利叶斯听了非常震惊,好像是由另一个人帮他回答似的:「你很直接,很好,谢谢,菲利浦。我想听你后来的故事,你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菲利浦合起双掌,把下巴放在指尖上,凝视着天花板整理思绪,然后说:「好,我要开始谈这件事。我研发荷尔蒙制剂来阻止昆虫繁殖的专业对公司非常重要,所以我的薪水大幅增加,可是我对化学越来越厌烦。我三十岁时,父亲的信托基金到期,转到我名下,这是让我得到自由的礼物,我有了好几年的生活费,于是不再订阅专业的化学期刊,辞掉工作,把注意力转向我真正想要的生活:追求智慧。「我仍然后痛苦、焦虑、被性欲驱策,我试了别的治疗师,但没有人可以给我更多的帮助,有一位研究荣格的治疗师认为我需要的是心理治疗,他说像我这种上瘾的人,得到解脱的最佳希望是灵性的转化。他的建议促使我转向宗教哲学,特别是一些东方的理念和修行,这是唯一有意义的宗教,其他宗教体系都无法探讨根本的哲学疑问,只是利用上帝来逃避真正的哲学分析。我甚至参加了几个星期的禅修避静活动,虽然觉得很有意思,但无助于着迷的念头,不过我还是觉得有其价值,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来接受它。这段期间,除了襌修避静时的强迫禁欲,我仍持续性爱的追逐,甚至在聚会期间,我也想办法找到满足性欲的管道。我像以前一样,和数十个到数百个女人做爱,有时一天两个,就像我接受你的治疗时一样,不论是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只要能找到对象就做爱,然后就兴趣索然;你知道有一句谚语说:『你在同一个女孩身上,只能有一次第一手的性爱。』」菲利浦抬起下巴,转利朱利叶斯。「最后一句话是表达我的幽默感,赫兹菲德医师,我记得你曾说我在所有会谈中,不曾向你开过一次玩笑。」虽然朱利叶斯知道这句谚语是他曾向菲利浦说的话,但他现在没有说笑的心情,只勉强张开嘴唇好像露齿而笑。朱利叶斯想象菲利浦像一个头顶有着巨大发条的机器娃娃,需要再上紧发条了,于是说:「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呢?」菲利浦注视天花板,继续说:「然后,有一天,我做出重大的决定,由于所有治疗师的各种方法都没有用,很抱歉,我必须说,也包括你……」朱利叶斯插嘴说:「我很想听那个特殊的转折点,」然后赶快补充说:「不需要道歉,你只是诚实回答我的问题。」「抱歉,我不是故意强调这一点。我继续说下去,由于心理治疗不是解决办法,我决定自己治疗,开始了一段读书治疗的过程,吸收历代所有智者的相关思想。我开始有系统地阅读哲学全集,从希腊时代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开始,一直到近代的波普【译注一】、诺尔斯【译注二】和蒯因【译注三】。经过一年的研读,我的强迫性并没有改善,但我觉得做出了某种重要的决定,也就是说,我走在正途上,哲学是我的原乡,这是重大的一步。我记得你常常告诉我,我在世上任何地方都没有回家的感觉。」朱利叶斯点头说:「对,我也记得。」「我认为如果要继续阅读哲学,或许也可以取得哲学学位,我的钱总有用完的一天,于是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念哲学博士。我学得很好,写了一篇杰出的博士论文,五年后取得博士学位,开始教学生涯,几年后对应用哲学发生兴趣,我更喜欢称之为『临床哲学』,于是引导我走到今天。」「你还没有说明如何得到疗愈。」「在哥伦比亚大学念到一半时,我和一位治疗师建立关系,他是完美的治疗师,提供我无与伦比的治疗。」「在纽约?他叫什么名字?在哥伦比亚大学吗?他属于哪个单位?」「他的名字是阿瑟……」菲利浦停下来,带着诡谲的笑容看着朱利叶斯。「阿瑟?」「对,我的治疗师叫阿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叔本华?菲利浦,你在愚弄我。」「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我对叔本华的认识不多,只听过他阴郁、悲观的老套说法。我不曾听人治疗背景下谈到他的名字,他怎么能提供帮助呢?是什么……」「我不喜欢打断你的话,赫兹菲德医师,但我有一个案主快来了,我还是不喜欢迟到,这一点一直没有变。请给我名片,我再找时间和你多谈一下叔本华。对我而言,他是个治疗师。当我说我的人生要归功于叔本华的天才时,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辞。」第4章一七八七年──天才:狂暴的开端和虚假的起点天才和才能好比两种神射手,才能可以射中别人无法射中的目标,天才却可以射中别人无法看见的目标。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