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位公主突然睁大了双眼望着他们的父母。「我想你应该明白,就是因为我的心意已决,所以才又第四度拒绝会见使者。」「那么,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你应该明白的啊!你、还有公主……」说到这里,长政闭起了眼睛:「好吧,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之所以没有会见使者而直接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请你答应一件事情。」「是什么事?」「请你带着公主们到木下势那里去吧!对父亲尽孝的事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和孩子们并没有罪啊!」当他说到这里——「不!我才不要!」阿市尖声叫到:「再怎么说我毕竟是浅井备前的妻子,孩子们也是公公的孙子,我们是一家人啊!事到如今,无论你作何决定,情势也不会改观,所以请你不要再提此事,否则只会加深我的痛苦。」她紧抱住两位公主高声说道。长政紧闭着双眼,肩膀不住的颤抖着。浅井长政为阿市的话所震慑。阿市不愧为信长的妹妹,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如男人般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他再提此事,或许她真的会先刺死孩子,然后再自杀哩!「阿市……」「是的!」「我、我和你……我们是一对很好的夫妇……对吧?」「是啊!所以你就让我留着这些美好的回忆与你共赴黄泉,难道不好吗?」「我这都是为你着想啊!我也不想离开你,希望能和你长相厮守,但是……」「我不想再听了!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十分幸福的一对啊!」「那么,无论如何你都要……」「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孩子们也是!」事情演变至此,长政不得不重新加以考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那么,为防万一,我最好命木村太郎次郎随时跟在她们身边……)之所以让近身侍卫木村太郎次郎跟在身边,是为了当情况紧急时,可以由他动手杀了孩子们,并且为阿市执行最后一刀……想到这里,突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原来是木村也来到了这里。「报告!」「什么事啊!看你那么着急!」「织田方的军使不破河内守说什么也不肯回去,还在客殿等着见你呢!」「什么?他还不回去?你去告诉三河,就说我和他根本没什么好说的,请他回去吧!」「我也是这么告诉他啊!但是不破先生说他忘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叫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告诉你。而且他还说,请你可怜、可怜他这个卑微的军使,出去见他一面,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走的。」「什么?他说他有重要的话忘了告诉我?」「是的。还有,他要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决定今晚收兵。」「收兵……为什么要收兵请他们不必有所顾忌啊!即使决定趁夜来袭也无所谓,因为我一定会把他们打退的。」此时天色已晚,因此侍女们很快的点起了灯火。木村太郎次郎以十分困扰的表情说道:「他说曲轮内有女人和孩子们……即使今晚他们不攻击,这城也会自己陷落的……」木村还未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住口!」长政怒吼道。因为这句话实在太令他难堪了。「对于他所说即使不攻也会自动陷落的事情,你叫他尽管放心吧!即使小谷城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们,也绝对不会退却半步;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一定会抗战到底……」「是!不过,他所说的要事是指其他的事啊!」「你说什么?」「殿下!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万一对方所说的事情不合你意,那么就请你当场斩了军使吧!反正即使敌人不攻,这座城也会自动陷落,所以战争到此已经告一段落了呀!当我方兵士看到敌人那么壮盛的军容时,早已斗志全失,一副只想趁机逃走的样子……」听到这里,长政再也坐不住了。这场战争在条理上的确已经输了……想到当初仅仅只有守城。然而此时时机却已经过了!悔意穿透了他的全身。「好吧!如果他的话不合我意,我一定会马上杀了他。我们现在就去吧!」长政再度披上铠甲,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坐在本乘客殿的黑书院里的,正是信长的使者……也就是最了解信长和秀吉心意的不破河内守。虽然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却仍然带着敦厚的笑脸耐心的坐在烛台面前。长政慢慢的走了进来,而侍臣也很快地为他搬来椅子。「你未免太烦人了吧!河内!」长政厉声说道:「虽然织田先生是位战场老手,但是我却不惜与他一决死战。在我战死之前,你要告诉我什么事呢?如果你不好好地说清楚,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呃!这个嘛!……」不破河内守展颜一笑:「我也是为了你们浅井家着想啊!请你睁大眼睛,再一次想象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吧!」「你是说你们连那些无辜的杂兵也要杀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会陷落的城就让它自己去陷落吧!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指示呢?」「备前先生,现在有谁能指示谁呢?这都是自然形成的啊!……难道你不这么认为?不过,我所说的,并不是有关杂兵的事啊!」「那……那么你是指谁的事情呢?」「浅井备前守长政!我是指你啊!」「不要再说了。我长政的心意已决,而且我也已经告诉过你们三次了,难道你还要我再说一次?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拒绝,所以你的任务可以结束了……还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呢?」「是的。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先告诉你。那就是令尊浅井下野守久政已经向蜂须贺彦右卫门降服,现在正在他的保护之下呢!」「什……什……什么?父亲大人他……」「正是!令尊已经受到我们的保护了!」浅井长政紧咬着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亲大人已经降服了……)既然父亲降服了,我又何必继续抵抗呢?对于父亲为了自尊而引起了这场战祸,以致造成今日这种悲惨的下场,长政感到十分心痛。(难道父亲已经以身殉死了?他有着那么崇高的武人精神,怎么可能……)「备前先生,山底的胜负已经完全底定,因此我家主君才特地开放南门,以便城中的妇孺和杂兵们趁着本城尚未被攻陷之前离开;这么一来,山上的士兵必定会远离此地,那时岂不是指剩下你一个人了吗?而且,如果因备前先生的顽固而造成更多没有意义的伤亡,那么你只会剩下暴乱之将的恶名啊!身为武将最足以引以自豪的,是具有面对事实的勇气,胜了固然可喜,但是战败之后也必须有战败的处理啊!好了,你的意下如何?」对方的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因此长政只好默默地望着天花板。(父亲投降了……不!或许他已经成为俘虏也未可知啊!……)对一向深信百善孝为先的长政而言,这个消息使得他的意志动摇了。「河内先生,家父现在人在何处?」「现在他由蜂须贺的手下保护着,正在前往虎御前山的路上,或许已经到了呢!」「此话当真?」「当然!因此山底的曲轮才会那么安静啊!难道这还不能证明这场战争结束了?」「嗯!」「备前先生,以你的智慧,我相信你也知道这场仗打得毫无道理,对不对?我家主君一心只为天下苍生着想,无时不在希望能早日完成统一,这是他悲天悯人的胸怀啊!因此,凡是妨碍他的人,都纷纷遭到天遣而败亡,例如比睿山、武田信玄及朝仓家的悲惨末路,还有足利将军的败退。再请你仔细地想一想,即使你们不念与信长的姻亲关系而继续作这种无畏的抵抗,难道有必要连妇女和小孩也一起牺牲吗?请你放下武器,和我们共同创造和平吧!,我家大将的本意,是救更多的人命啊!……」这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语,使得长政的额头不断的渗出汗水来。因为信长和秀吉都是善于谋略的人,所以——(父亲降服了……)他心中的所有疑虑已经一扫而空,同时也不断的自省着;到了此时,难道我还要牺牲妻子和孩子们的性命吗?……发现对方的心志开始动摇之后,不破河内守又不动声色的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认为我很烦人,竟然三番两次的前来求见。然而,由于我的身份是一名军使……因此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达成任务才行。备前先生,我河内非常了解你心中的苦恼,我也知道处在孝道和士道之间的你,必然是经过一番内心的挣扎,才会做出这种决定……我完全明白你内心的痛苦。因此,我才三番四次的来见你,希望你能做最好的选择。毕竟,自尊并不是人生在世的唯一目标啊!」听到这里,长政突然从椅上站了起来,说道:「河内先生,我完全明白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妻子和孩子们下山,但是也希望你能大力相助。」他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话。武士对武士在箭声、枪声全无的寂静当中,夜来临了。山顶的高殿上,完全陷入一片死寂。(山岭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阿市根本不曾想到丈夫长政还会再回到这里。她深信长政一定会杀了不破河内守,然后冲下山去与父亲久政会合。这么一来,她就必须亲手杀死三名公主,然后在本城放火,让自己投身于火海当中……她的心中浮现了自杀时的景象。虽然已经决心殉死,但是当她看到孩子们那纯真无邪的笑靥时,内心不禁兴起无限的感叹。只因为她嫁给了敌人,所以必须承受这么多的痛苦,遭到这么悲惨的命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和长政的感情融洽,而且有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女儿;然而,如今却必须由她这做母亲的亲手结束孩子的性命,这教她情何以堪?既然注定会有这样的结果,当初为什么要让我生下她们呢?,她的心中不禁怨起了神佛。「啊!母亲大人,是父亲的脚步声哪!」听到茶茶公主那透着喜悦的声音,阿市吓了一跳的回过头去,对她说道:「你胡说什么啊?茶茶!……你们的父亲不可能再来这里了呀!」「但那脚步声明明是……」「一定是你听错了,也许是有人要来告诉我什么消息吧?来,公主们!你们跟着奶妈到隔壁房间去。」话刚说完,藤挂三河守和木村小四郎就已经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夫人,殿下正带着军使往这里来了。」「什么?殿下带着军使……」「你看,我不是早说过是父亲大人吗?」茶茶以她那清脆的声音说道。就在这时,长政和不破河内守一起走了进来。长政那满是汗水的脸上已经不似方才出门时那么生气,但是在烛火的映照下却更显得苍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市正襟危坐的想着。「除了阿市之外,其他人都离开这个房间。」长政以沉稳的声音说道,然后与河内并坐,两眼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侍女们急忙带着茶茶公主和高姬退到隔壁房间去了。「夫人!」首先开口的,是织田的军使不破河内守。看了丈夫一眼之后,阿市调转视线静静的望着河内,并没有回答。「当着备前先生的面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静静地听我说完。备前先生已经决定接受我们的请求,出城到虎御前山去了……」「什么?他要舍弃这个城……」「正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由于殿下希望夫人和孩子们尽快离开此地,所以我请你……」阿市来回的望着丈夫和河内。「事情紧急,希望你赶快做好准备。」长政避开了阿市的注视:「事情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山王丸曲轮的父亲大人已经朝虎御前山的信长本阵去了!」「什么?公公他……」「是的。或许父亲大人也想到你和公主们吧!所以他终于改变心意,愿意与信长先生讲和了。如此一来,当然我也会立即跟去,但是我希望你和孩子们先去看看父亲大人是否平安无事,好吗?」对于长政所说的话,阿市仍然感到难以置信,眼中不时地露出怀疑的眼光。(这一定是长征为了保全我和孩子们的性命,所想出来的藉口!)她之所以会如此怀疑,是因为深知久政的个性。(公公怎么可能会为了救我和公主们,而降服于哥哥呢?)然而长政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完全扫除了阿市心中的疑惑。「你也知道,我们是不得不答应的呀!如果你不赶快去的话,父亲大人可能会有性命之虞!」「那么,你是说父亲大人被俘虏了……」「详细情况我慢慢再告诉你,但此事有关父亲安危,因此请你尽快下山,我随后也会赶到!藤挂三河、木村小四郎!你们快去准备轿子,好送夫人和公主们到虎御前山去,听到了没?」「遵命!」两人平伏在地说道。仓促之间,藤挂和木村两人为她们准备了三顶轿子。久政被捕,而且有生命危险的说法,使得阿市再也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除了尽快赶到兄长面前,请他饶了丈夫和公公的性命之外,她已经别无他法了。事先起轿的是阿市,其后是茶茶公主和高姬,最后一顶则是由奶妈抱着达姬乘坐。一行人来到本城的大门时,长政拿着大剃刀对着公主们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们,父亲随后就到。」然而,当这三顶由藤挂三河合木村小四郎提着灯在前后照明的轿子踏出樱并木大门朝京极曲轮走去之后,浅井长政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定定的望着不破河内守。「现在他们都安全了。河内先生!你也可以下山了吧?」「是啊!」这时已近午夜时分,跟随在长政身边的兵士,仅仅只有一百人左右,其他的人则降的降、逃的逃,一夜之间全都散去了。此外,还有十六、七个背包袱的女人,也跟随在轿子的行列之后。长政默默的在心中计算着:如果真要与信长决一死战,至少必须有现在的五、六倍人数,否则这些人的生命只会白白的牺牲掉啊!(难道我的行为真的不孝吗?)「河内先生!」「什么事?」「虽然你欺骗了我,但是我一点也不怨恨。」「啊!你说什么?」「就是有关我父亲已经降伏的这件事啊!」「原来是这个啊!」「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救公主和孩子们,而且我也知道家父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这……」「告诉我,家父是不是已经自杀了?不!这样反而较好。」「这么说来,备前先生!你是明知这件事情而故意帮我完成它喽?」「是的。我曾经再三的想着你所说的话,虽然明知你在骗我,但这也给了我将妻子和孩子送到信长手中的藉口。」两人都噤口不语的朝山下走去,只见长政手中的大剃刀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杀气腾腾……当他们来到京极曲轮的入口时,秀吉正带着他最自豪的小侍卫们等在那里。「备前先生,你尽管放心吧!我一定会将夫人和公主们平安无事的送回虎御前山去的。」长政并未回答。「好了,备前先生!你就由这里过吧!虎之助,你陪长政先生一起到山底的赤尾曲轮去吧!」秀吉一声令下,加藤虎之助立即拿起两间柄的大刀,率先往山下走去。就在这时,长政突然低声笑道:「河内先生,你想我长政会这么轻易的就和你一起到信长的本阵去吗?你认为我是这样的男人吗?」不破河内守也微笑着回答道:「难道你没有听到方才木下先生所说的话吗?他说要送你到山下的赤尾曲轮去啊!」「什么?这么说来,你们都已知道我的心意喽?」「为了完成野州先生的遗志,浅井家的重臣赤尾美作仍在赤尾曲轮顽强的抵抗着,所以我认为应该让你们会合,为贯彻信念而战!」「嗯!原来你们都明白我心中的想法?」「请你原谅我吧!为了让野州先生降服,也为了救那些女人和孩子们,我只好出此下策!」「虽然我自诩才智过人,但是到底还是被你骗了。不过,一旦我和山下的美作会合,很可能会使信长所有的希望都化为幻影哦!」「当然我们也曾想到这一点,但是木下先生仍然同意让你平安无事的从这里下山。」「嗯!这是信长先生直接下达的命令吗?」「不,是我和木下先生决定的……但我们大将曾经说过,只要是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一定要救浅井父子……但是,备前先生,这件事实在很令我为难。对于野州先生而言,你称得上是一位极端孝顺的儿子,因此我认为应该让你死得其所。等你到达赤尾曲轮之后,我的任务就可以结束了。我送你去吧!公主们一定会被好好的教养成人,绝对不会使令尊落得连孙子们也牺牲掉的恶名,由于休战是在半夜……要逃、要降的人都已各得其所,因此赤尾曲轮所留下来的,只是浅井家的精神罢了。为了早日平息这场战乱,如果你坚持与我军作战,那么我们也只好接受了。」不破河内守停住脚步。「这里是往虎御前山和赤尾曲轮的岔路,你想到哪里去,就由你自行决定吧!」他低下头去朝长政行了个礼。长政握着剃刀在地上敲了数响,然后说道:「河内先生!」「是的!」「请你代长政向信长和木下先生表示感谢。」「这么说来,你是决定往赤尾曲轮去喽?」「是的。既然妻女们都已平安无事,我也就可以毫无牵挂的随父亲而去了。那么,我们天亮之后再见吧!」说完之后,长政头也不回的朝赤尾曲轮的方向走去。枯萎之萩支撑人类的精神力量之大,远超乎我们所能想象。意志并不全然由感情所产生,其中还包括十分理性的自我主张,以及追求正义的强烈欲望。因此,浅井长政显得比他的父亲更有理性、更有深度。对他而言,人道的根本在于「孝行」;一个不能恪尽孝道的人,如何能立足于世呢?这也就是造成这战国之中许多悲剧的主要因素。来到赤尾曲轮并确定父亲已经自杀身亡之后,他在天未明之前开始了最后的反击。正如信长和秀吉所预料的一般,这场为父殉死的战争果然相当激烈。长政拿着涂着朱红色的大剃刀在敌阵中猛力的挥砍,一度使得对手节节后退。「——一旦出去以后,就不要再退;如果对方后退,我们就追过去!」织田势相当明白这已经是长政最后的一股力气。「——这是第三次了。当他再度退后时,我们就把他团团围住,暂且休息一下!」秀吉相当明白长政的行动,因此所下达的命令也都尽量与之配合。第三度退回曲轮内的长政,腿上和左肩有着两处伤痕。对于身上的伤,长政只是胡乱的用白布包裹住,然后带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回到房内。「我们还剩多少兵力?」「大约还有三百五十个人!」「好吧!雄山和尚在不在?快叫他来!」「是,我马上把他找来。」一直不曾离开长政身边的小侍卫木村太郎次郎很快的穿过走廊来到佛堂,对一向为久政所尊崇的雄山和尚说道:「殿下请你马上过去!」「哦,和尚!长政已经尽力而为了。」长征对微笑着听他说话的雄山和尚说道:「我曾经三度出击,但是却无功而返。如今着四周如此安静,想来他们大概暂时不会出来了。」「正如你所说的。」「现在正是我切腹自尽的时刻,太郎次郎,这最后一刀就由你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