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家伙!」一心为兄报仇的五郎,很快地拔出了两把大刀。五郎次郎所持的大刀仅有二尺六寸,而且只是一般的刀剑,因此在与真柄的钢刀接触的那一瞬间,就笔直地朝天飞了出去。在间不容发的那一瞬间,六郎手持十文字枪昂然站在真柄面前。这时真柄十郎左卫门不由得后退一步,说道:「真勇敢啊!向坂兄弟!」这绝非违心之论。因为他由这三兄弟的表现中,看到了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浓郁的手足之情。先是哥哥式部,其次是弟弟五郎……连最小的弟弟六郎也舍身护卫着哥哥。他被三兄弟所流露的真情感动得退了一步。不过,这种感动固为人之常情,但是在战场上看来,却是无用的感伤啊!就在此时,六郎的十文字枪已经插入了十郎左卫门的右肩。在这同时,真柄以他最自满的千代鹤太郎挥出了最后一击。然而,飞溅的血花并非来自十郎左卫门的身体,而是那已经身负重伤的五郎次郎,此时他已经身首异处了。「哈哈……」虽然肩膀受伤却仍奋力杀了五郎次郎的真柄,口中发出了凄厉的笑声:「真勇敢啊!向坂兄弟,你使得我不得不杀了你。」说完之后,太郎大刀应声而落,而十郎左卫门也不支坐在地上了。六郎再度举枪朝他的腹部刺过去……这时,河原附近到处可以听见高叫着「胜利」的欢呼声。「你们听到了吗?越前的强者真柄十郎左卫门直隆已经被三河的向坂兄弟杀了!」恶鬼杀到信长在散发着无比光与热的骄阳之下,以半笑半怒的神情直视着天空的一隅。由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看来,这场战争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轻易就能赢得胜利。本阵先锋的坂井右近父子被杀,担任第二阵防务的池田信辉也已被敌人攻破防线,连接续其后的木下及柴田部队,也受阻于敌军威力而无法推进。由于德川军已经渡河朝着朝仓势的本阵杀了过去,因此使得信长更急于向前推进;然而浅井部队的力量确是如此强大,使得他难以越雷池一步。这时虽然已近中午,但是信长军却依然未能扭转颓势。如今,信长旗下的森三左卫门可成也带着一支由数百名抱着必死决心的勇士所组成的部队开赴前线抵挡敌军的攻势;一旦这支部队也被攻破,那么信长就必须亲自持刀与敌人厮杀了。「主公!要不要带马过来?」由于敌军的呐喊声逐渐接近,因此蒲生鹤千代忧心忡忡地问道:「为什么沉默不语呢?难道主公认为森三左卫门也陷于苦战之中吗?」「鹤!」「是的!」「看来你的胆子很小嘛!我还一直以为你应该是很有胆识才对呢!」「那么……那么你是有必胜的把握喽?如果是这样,那么我鹤千代……」「哈哈……我怎会有必胜的把握呢?」「啊?那你……」「战争这种事情,不是输、就是赢……仅仅只有如此而已啊!」「……」「不过,现在的情况确是既非负,亦非胜。」「对,就是这样!」「正是!一旦森三左的部队被打败了,那么敌人就会来到这里。」「所以我才问你……要不要马啊!」「到时候再说吧!不过,看起来敌人的势力似乎有逐渐向这边延伸的趋势。」「是的,的确如此!」「到那时,如果我们能从中切断对方的部队……放心吧!我信长可是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手呢!」就在同时,从附近传来一阵人群吵杂声,鹤千代不由得竖起耳朵。(难道森的部队真的已经被敌军攻破了吗?)正当他这么想着,突然又有声音传来:「大将!大将在哪里?敌将三田村庄右卫门的首级被我方取得了,我正要把它献给大将呢!快带我去见大将!」听到这里,鹤千代较信长更早一步起身:「三田村的头真的被割了?快把它拿进来!」一旁的信长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由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又逐渐接近了。「让我到大将面前去,我带了敌军的侍卫大将三田村的首级要……」三田村庄右卫门与远藤喜右卫门并称为浅井家最得力的大将,也是一名一等一的武者;然而,如今却逃脱不了身首异处的下场,而且还正被送到信长面前哩!如果此信长不曾起身仔细端详那个人的脸,那么结果又将会如何呢?全身沾满血迹、披头散发地走进来的那名男子,手中高举着的,正是三田村庄右卫门的人头。提着人头的那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远藤喜右卫门。他可以说是造就今日织田、浅井两家反目成仇的罪魁祸首。自从这两家结成姻亲以来,他就不断地在两方燃点恨火,处心积虑的促使双方开启战端;甚至此次当他出城作战时,他还夸下势必取得信长首级而还的豪语。而今,就在浅井势正逐渐逼近信长的本阵时,他却取了战友三田村庄右卫门的人头,并且亲自把它送到信长面前。「让我到大将面前去!你看,我拿的是三田村的首级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意图。请让我参见大将吧!」「主公!要让他过来吗?」鹤千代说道:「取得三田村的首级一事,一定可以使我方军势士气百倍!」「好吧!让他过来。」信长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他人眼中看来,此举无异于将恶鬼招来自己家中;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这时,嘈杂的人群声似乎一步步地更接近了。看来逐渐接近信长本阵的敌方矶野员昌的部队,已经被织田势的稻叶一铁率军从中截断了。这意味着信长最后的作战时刻已经到来。在这场混战当中,信长和蒲生鹤千代一直有着一种怪异的直觉。因为,三田村庄右卫门毕竟称得上是浅井家首屈一指的豪将;然而,取得他首级的人,却只说要见信长,丝毫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这实在太不寻常了!然而信长却不想多问……当然,这也是因为他太过于忧心正接近本阵的敌军矶野部队的缘故。按照他的作战计划,如果稻叶一铁从中袭击对方,那么这一仗就有胜利的把握了。「好吧!让他过来。」信长说完之后,就由椅子上站起来走出帐外。这种举动并无特殊含义,他只是想亲自迎接取得敌军大将人头的部下罢了……虽然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行动,但却由于这个行动而救了他自己的性命,也改变了这一场战争的命运。如果让远藤喜右卫门进入信长的营帐,那么信长就必死无疑了。然而,信长却决定亲自到帐外接见他。单手高举着三田村的人头、全身溅满血迹的远藤喜右卫门,看来像个名副其实的阿修罗!在他的左脸颊上,有一刀为大刀砍中的伤痕,血不断地由颊上滴落胸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啊?)由他全身的武装来看,可知绝非一般的小兵,然而信长却无法认清他到底是谁。「参见大将!信长公……」就在那一瞬间,信长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僵硬。如果是自己这一方的人,那么信长只需看一眼就可以认出对方;然而当信长的眼光与对方接触时,他却发觉那其中充满杀气……于是信长再度问道:「你是何许人?」信长高声喝道。就在同时,鹤千代已经拿起了大刀,而喜右卫门也如同野兽般的跃了过来。就在这烈日之下,双方白刃相对,这时信长的身体也向右边闪了过去。这场激战与其说是比武力,不如说是比双方的斗志;就在双方你来我往之中,命运也作了微妙的裁判。在信长跳开的同时,蒲生鹤千代高声喊道:「有刺客!」接着所有人都举起了枪对准远藤喜右卫门。「说!你到底是谁?你这卑鄙的小人!」竹中久作以沾着血迹的大刀抵着喜右卫门的鼻尖。竹中久作即是秀吉的军师——竹中半兵卫重治之弟。「哼!」远藤喜右卫门咬牙切齿的哼了一声:「退下!再不退下,我就真的打喽!」「难道你还不束手就擒吗?」久作又进一步问道:「哦,原来你就是远藤喜右卫门啊!」听到这里,喜右卫门突然摇晃了一下身体,说道:「来吧!你就杀了我吧!」同时自动将大刀丢到地上。「不行!我要你降服于我。」「降服?哈哈哈!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是浅井家的远藤喜右卫门直经,你想我是会降服于你的人吗?」「好吧!那么我只好杀了你。」于是竹中久作将掉落在地的大刀拾了起来。信长哑口无言。(真是个全然看不清时势的顽固家伙……)不过,他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顽固者,却也有着贯穿始终的气概……正当他这么想着时,久作与喜右卫门两人已经在河原上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了。起初是喜右卫门占上风,但是与他对打的久作也不肯服输,利用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敏捷的闪过了对方挥过来的一刀,并再度取得优势。在凌厉的攻势被对方瓦解之后,喜右卫门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身上到处伤痕累累,更何况与对手在年龄上有着悬殊的差距,因此很快的就为对方所杀,鲜血飞溅在四周的草原上。「浅井家的侍卫大将远藤喜右卫门直经的首级,已经为我美浓的竹中久作重矩所取得了。」久作高举着喜右卫门的头高声说道。这时,在距离十四、五尺的青草丛中有人高声叫着:「进入我方本阵的浅井家大将安养寺三郎左卫门,已经被织田家的部卫中川喜助等生擒了。」信长闻言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营帐里。身着镶有银箔既刻着桐蝶纹的黑皮阵羽织的信长,在走回营帐的一路上不时地摇晃着肩膀笑道:「这么一来我方就赢定了!」一切都使人恍如置身梦中,唯一真实的是,在面对着残酷的战争时,每个人的生命都变得不可思议了。胜利之迹在远藤喜右卫门被杀、安养寺三郎左卫门遭擒的那一刹那,胜利之神就已经背离浅井和朝仓的联军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攻入信长本阵的浅井矶野员昌部队,在右翼为稻叶一铁所冲散之后,也节节败退了。就在这时,德川部队已经顺利渡河并击退朝仓军势的消息传来,于是信长军也率领本阵兵马开始渡河。自黎明之前开始的这场大会战,终于在午后两点时由织田、德川的联军取得了胜利,此时战场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敌军的旗帜或标志物。午后三点——信长将本阵移至北岸。不顾一心希望直捣小谷城的秀吉等人的强烈反对,信长神情自若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命人将被生擒的安养寺三郎左卫门带至面前。「你就是安养寺三郎左?」「正是。」当信长一语不发的上前为他解开绳索时,年仅四十的安养寺三郎左卫门的脸上浮现的羞怒交加的表情:「这次算我运气不好,居然双手被缚的战在敌人面前,这是我此生最大的耻辱。虽然你亲自为我解开绳子,但是我并不领你这个情,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不成!」「不成?……照你这么说,难道你认为我三郎左会降服于你吗?告诉你吧!无论再怎么问我都没有用的。」「三郎左!」「是!」「谁要你降服了?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啊!难道你认为我信长连分辨谁会降服、谁不会降服的能力都没有吗?」「那么,为什么你要为我解开绳索呢?你的这种举动着实令我三郎左感到迷惑。」「嗯,这只是你的想法,我希望你能看清事物的真伪,而且我相信以你的头脑一定能将这件事看得非常透彻才对!」信长悠闲的挥动着扇子,说道:「把今天取得的敌军首级全部送来这里。」他命令秀吉。秀吉侧头示意小侍卫们将首级送进来。对于信长不肯乘胜攻打小谷城一事,秀吉心中有很大的不满。作战首重士气,而现在正是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因为浅井势的士气已经跌至谷底,又已溃败回小谷城,此时进攻不正好能一举将其歼灭吗?由于认为自己的主张相当正确,因此秀吉心中的怒意一直无法平息。(由这件事情看来,大将心中仍顾虑着他的妹妹……)当秀吉带着小侍卫将首级送来后,信长对佑笔(书记秘书)的武井夕庵说道:「你将这些首级主人的姓名一一记下!」他神情严肃的命令道。「遵命!我已经准备好了。」「三郎左,你看看这第一个头是谁?」安养寺三郎左抬头看了一眼侍卫所拿来的首级之后,很快地又低下头去。「是舍弟彦八郎的头!」「嗯!既然是你的弟弟,我会派人厚葬他!接下来呢?」三郎左抬头瞄了一眼,攸地咬紧了双唇。「是我的另一个弟弟甚八郎。」「原来这两个都是你的弟弟……那么,接下来呢?」当三郎左第三度抬起头时,颊上已布满了泪水。由于这些首级都已经用姊川的水清洗过,头发也被梳理得非常整齐,因此一个个都像陶瓷人像般的光整而没有生气,那紧闭双唇的表情更是令人感到悲哀。「啊!那是朝仓的家臣真柄十郎左卫门之子三郎的首级。」「哦!这么看来真柄父子都被杀喽?」「正是!当他知道父亲被杀的消息之后,自己也马上自杀了,真是一个勇敢的人哪!」「接下来呢?」「这是弓削六郎左卫门!」「没有错吧?再接下来是?」「这是远藤喜右卫门的郎党富田才八。」「接着呢?」「中野又十郎!」「接下来呢?」「是高田弥左卫门之子十郎!」在指认过将近三十个首级之后,三郎左又被问道:「接下来呢?」此时泪水已干、双目红肿的三郎左,心中陡地升起一股怒气。「我不知道!」「什么?你说你不认识这个首级?」「我不知道!」「哈哈哈……你不可能不认识的,这头是远藤喜右卫门的啊!三郎左,你明白我在这些首级旁边加上名字的用意吗?」三郎左紧闭双唇一语不发。「我是为了把它们送到京师让将军过目一下,才特地这么做的。」当信长说到这里时,三郎左微微地变了脸色,而一直沉默的站在一旁的秀吉也恍然大悟般的猛拍了一下膝盖。两人同在那一瞬间了解了信长内心的想法。「没错!我必须将这些首级呈给将军过目,否则不久之后,久政、长政父子也会是其中之一,这道理你懂吧?我必须让将军明白,由于他不负责任煽动所导致的结果……如果他能明白,不就能使这种无意义的战争不再发生了吗?为了避免有更多人遭到这种无谓的牺牲,所以我才不得不这么做啊!你明白吗?」这时安养寺三郎左不由得失声痛哭。「好了,好了,我不再叫你指认首级了。」信长柔声安抚道:「不过,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回答?」「好……好!我……我愿意回答。」「我想请问你:你认为我方应该立即发兵攻向小谷城吗?在我方认为,兵败而退回小谷城的浅井部队想必已经疲惫不堪,甚至毫无作战余力,但不知你的看法如何?」三郎左拭去泪水,说道:「没错!今日打败了的军队固然已无再战能力,但是……」「然而……怎么样?你快说啊!」「是!打了败仗的军队的确无法再战,但是浅井势除了今日出战的备前守(长政)之外,城内还有由下野守(久政)所率领的一千多名兵士担任留守任务,再加上由井口越前所派来的六百人、千由采女的四、五百人,因此守城的力量可谓相当雄厚……即使你们想乘胜攻击,他们也有足够的兵力抵抗而不需用到今日已经出战过的部队,所以这座城是不会那么轻易的被攻破的……」秀吉听到这里,突然腼腆地望了信长一眼。只要敌人出城应战,那么胜利必然属于我方;但一旦对方决定守城,那么小谷城即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塞;正因为信长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下令停止攻击。(而且他还故意让这件事由敌将口中清楚地说了出来……)正当秀吉的心中不断的翻搅时,三郎左突然两手往地上一放,说道:「这种不该说的事……我居然也说了!请你杀了我吧!求求你,请你立刻成全我吧!」「三郎左!」「是……是的!请你成全我吧!」「难道你认为我不懂武者的精神吗?」「照你这么说,未免对我太残酷了吧?」「我决定采用你的意见,不攻打小谷城了。好吧!就让小谷城保持和往日一样的景象……至于你嘛!也可以回到小谷城去,告诉备州先生这里所发生的事,将你的武者精神发扬光大!」「那么……你的意思是?」「我并不想杀你啊!三郎左!不过,我希望你能好好悼祭你两个弟弟的亡魂。同为拿着刀在战场上奔驰的武士,我对这件事也感到非常遗憾。」「但是,这么一来……」当三郎左正欲发言时,信长却制止了他:「多说无益!不过,请你转告备州先生,由于你的说服,使我打消了攻打小谷城的意念,现在我将立即率兵回京,我相信备州先生一定会非常感谢你的。对了,彦三!」信长对不破河内守指示道:「你就负责护送安养寺先生回到小谷城去吧!」「是!」高声回答之后的河内守立即站了起来,然而安养寺却抖着双肩激动的呜咽着。四日归城虽然信长取得了胜利,但是他却放过了小谷城。如今信长只希望长政能好自为之,因为四周的情势已经不容许他再继续顾虑到小谷城了。甚至连浓姬也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即使不曾讨伐朝仓和浅井,也必须在这个月内上京一次……她对他提出这样的忠告。「——信长的上京之路已经被封锁了。」一旦这个谣言传开来,恐怕连京畿也要动摇了呢!因此信长决定将这些首级送到京师,藉以向将军及京师的民众表明,尽管浅井和朝仓联合叛乱,却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实力——这才是首要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