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给鸡冠的礼物!” 贯太郎从木箱里取出罐头,是猫食,而且盖子已经打开了。贯太郎把罐头放到地上,鸡冠露出“哎呀”的表情,凑过来嗅了嗅味道,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贯太郎,你怎么会这一手?” “哎,我不是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舞台上表演的吗?” “舞台……你是魔术师?” “我没说吗?” “没听你说过。你不是搞音乐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搞音乐的了?” 哎呀,是没说过。 “可是,你不是说你唱过歌吗?” “是唱过歌呀。就像刚才那种。” “贯贯的舞台表演超级好玩哟。一边唱刚才那种歌,一边变好多好多东西。” 八寻用石鲈的生鱼片蘸着酱油说。 “老武你是不是看到贯贯的吉他盒子,理解错了?” “理解错了。” “那个啊,”贯太郎解释说,“那个吉他盒子也是一个魔术道具,还有放道具的功能。也就是说,其他道具全都放在里面。” 贯太郎好像从小就受欺负,人人都冲他胖子胖子胖子地叫。 “唉,胖也是事实,这么叫也没办法。不过像是鞋子被藏起来啊,课桌里被人倒麻婆豆腐什么的,到底还是很烦啊。” 贯太郎像个孩子一样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最不能理解的是炮仗,我被带到公园去,然后大家一起朝我扔炮仗。胖子和炮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啊?到现在我都害怕,连花火大会都不敢去看。” “所以贯贯去学了魔术哟。”八寻加上一句。 贯太郎很开心地继续说:“是的,我想我要是学会了什么本事,就不会被人欺负了吧——可是实际上学了魔术之后再看,被人欺负其实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事嘛。我虽然胖,但是会变魔术,大家虽然瘦,但是不会变魔术。比较起来都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好处。现在的我只有唯一一个愿望,做个瘦瘦的魔术师。然后就和大家都一样了。” 真是似通非通的逻辑。 桌子上的饭菜差不多都吃完了的时候,老铁开始催贯太郎表演魔术。贯太郎装模作样推辞了一分钟,然后仿佛施恩一般说了声“下不为例”,便兴高采烈地从二楼拿着吉他盒子下来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客厅里响着贯太郎的古怪背景音乐,桌子上的零钱忽增忽减忽而消失,扑克牌站起来飘起来走动起来。每个戏法结束的时候,贯太郎都是一副露骨的自傲神情。不过每个戏法确实都很有看头,其中武泽最喜欢的一个,是把手帕放在榻榻米上,然后用那种类似赶潮时候用的塑料耙子在上面挠,就会挠出浅蜊来。 “那个……浅蜊小子……榻榻米……的关系……” 耙出来的浅蜊虽然是肚子里塞了纸浆的假货,但要是事先很好准备,似乎也可以耙出真的浅蜊。 “这些道具都是哪儿买的?” 武泽问的时候,贯太郎露出得意的神色,摇了摇头。 “全都是自己做的哟,全部。” “那倒真是听了不起的。可是贯太郎,你为什么会没工作呢?我觉得很好玩啊。” 身穿燕尾服的贯太郎抱起胳膊,显出严肃的表情。 “我这些戏法,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什么缺点?” “观众无法参加。只能一直看我一边唱歌一边变魔术,要说怎么能让观众兴奋、吃惊,说到底还是让他们亲身参与到魔术里来更好,可惜我的魔术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是个缺点。” “那你偶尔也换个方式不就行了吗?让观众一起参加参加。” “不要,”贯太郎立刻说,“我喜欢现在这样。让观众欣赏我的歌声和魔术,而不是参加进来。” “死不肯改,到最后没了工作不就什么都没意义吗?” “没工作就在这种地方表演表演不也挺好嘛。房东赶不赶我走能不能赚到钱,这些我才懒得管。” “不管怎么说,还是早点找工作去——哎,难得会变魔术,要是有能靠这个赚钱的生意就最好了。” 武泽随口说了这一句。这时候的他并没想到,不久之后自己真的会和贯太郎一起“做生意”。 “说起来,那家公寓的房东赶我们出来,说不定也是件好事呢。” 八寻说着,从KOOL的盒子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贯太郎立刻递过打火机点上。 “什么,都被人赶出来了,还说是好事?” “嗯,那家公寓啊,最近总有古怪男人在附近转悠,躲在树荫里,我和真寻出来的时候,就会鬼鬼祟祟朝我们看——感觉很讨厌哟。” “嗯,感觉很讨厌。” “变态男?” “对。本想让贯贯去把他赶走,可是贯贯胆小得要命,一点用也没有。” “哎呀,那家伙太壮了,我绝对打不过他嘛。我本来就讨厌暴力。” 喂的一声,武泽拦住了他们的对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长什么样?” “没看到长相哟,我们一朝他看,他就立刻把脸背过去了。我眼睛又不好。” “是谁?” “所以说不知道啊。” 武泽看了老铁一眼。老铁也在朝武泽看。 ——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 这是豚豚亭的店主说过的话。 ——来到店里,问了好多。 据说是在问武泽的情况。 然后还有——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 ——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 会有关系吗?这几件事情之间,会有某条线把它们串在一起吗?不,不会的,虽然知道火口实在调查武泽的情况,但他完全没有理由出现在真寻和八寻的公寓附近。她们两个是当初武泽在火口手下“拔肠子”的时候逼去自杀的母亲遗留下来的两个女孩。火口应该没有理由在这样两个人的附近转悠。 武泽慢慢地深吸一口气,掩饰着内心的惊慌问: “那,你们来这儿的时候……没被那个男人看到吧?没人偷偷跟在你们后面吧?” 八寻和真寻对望了一眼,然后又一起向贯太郎望去。三个人分别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八寻回答。 “因为那种感觉很讨厌,所以出来的时候我们很仔细地看过四周。” “——是吗。” 虽然心头依旧笼罩着说不清的疑惑,不过武泽总算暂且放下了一颗心。但是,到底对什么放心,武泽自己也不知道。 咔嗒咔嗒的,老铁的手指神经质地敲着桌面。 三 后来,武泽、老铁、八寻三个人开了真寻买来做菜的日本酒喝,真寻泡了袋红茶,贯太郎在玻璃杯里倒上可口可乐。问他要不要喝酒,贯太郎举起可口可乐的瓶子说,“我只喝这个”,不知为什么一脸得意。老铁没用那个阿拉蕾的杯子,武泽悄悄问他原因,老铁说“不好意思”。确实,在这种场合搬出那种杯子,天晓得会被嘲笑成什么样。 “说起来有点那个什么,那个,好像一家人哪。” 贯太郎像是喝糖水都能喝醉,一只手举着玻璃杯,嘿嘿嘿嘿地傻笑。武泽哼了一声,没理他。不过的确,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却又形同陌路的人太多太多了,偶尔能有几个陌生人像是亲人一样也不错吧。 喝得差不多的时候,真寻和八寻借了贯太郎的扑克,开始在榻榻米上玩二十一点。贯太郎又挥舞着筷子开始收拾桌上剩余的饭菜。老铁刚刚还苦着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现在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张着嘴睡得好像死猪一样。在他肚子上面,鸡冠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在睡觉,好像也是吃猫食吃饱了。老铁从来不像是喜欢动物的人,收养鸡冠的时候也很是反对,但不知怎么鸡冠总是喜欢黏着他。真寻一边打牌,一边时不时抬起头张望,看到鸡冠在老铁肚子上睡得正香,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深夜,大家都睡下了。 关了灯的客厅里,武泽听着旁边老铁的鼾声,睁着眼睛眺望昏暗的天花板。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有人低语。 “——睡了吗?” 穿着T恤和短裤的真寻站在客厅门口。 “怎么,上厕所吗?” “不是。贯太郎打鼾的声音太吵,我逃出来了。” 真寻的手指插在头发里乱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可是,没别的地方睡了吧。” “没关系,这儿就行。” 真寻接下来采取的行动,武泽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她的动作非常自然,简直就像理所当然的一样。 “……喂。” 武泽支起身子,盯着钻到自己被子里的真寻。 “嗯?” “嗯什么?你干吗啊?” “在这儿睡觉。不行吗?”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你在想什么呢?” 真寻没回答,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眼睛。 “就算在这儿睡,老铁打鼾也吵啊。” 真寻的头发散发出甜美的气息。武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僵着身子愣了好一阵。在这期间,真寻的呼吸变得缓慢而规律,好像睡着了。武泽把手脚一只只小心翼翼地挪开,静悄悄地移出被子,把真寻的头轻轻抬起,在下面放上枕头。真寻没有动。 武泽在昏暗的客厅里盘腿抱肩坐了五分钟,终于钻进老铁的被子闭上眼睛,但是因为没有枕头,只好又爬起来,叹着气把扔在房间角落里的五公斤铁哑铃塞进垫被下面。 四 “喂,你妹妹怎么回事?” 吃过早饭,趁着真寻去更衣室开洗衣机的空隙,武泽悄悄问八寻,厨房方向传来老铁指导贯太郎怎么洗碗的声音。 “什么怎么回事?” 八寻盘腿坐在矮桌前面,正在喝餐后的速溶咖啡,她挑起没有描过的眉毛,似乎很不解。 “昨天晚上突然钻进我的被子了。” 昨天夜里,因为老铁的鼾声近在咫尺,武泽差不多一直没睡着。今天早上一大早真寻爬出了旁边的被褥,上了二楼,武泽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儿——武泽简单介绍了这些经过,八寻“啊”了一声,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难怪昨天夜里没找到她。我醒过一次,看到她不在旁边,当时还觉得奇怪,原来是在老武那边啊。” “什么叫原来是在我这儿……这也太奇怪了吧?不管贯太郎的鼾声再怎么吵,也没有突然钻到我被子里的道理吧?” 虽然武泽苦着脸,但是八寻却好像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大叔控哟,这孩子是。” 大叔控,武泽跟着重复了一句。八寻点头说:“对,大叔控。” “而且控得很极端。看电视电影什么的时候,那孩子只看大叔主演的。恐怖片啊诸如此类。CD也是只听大叔唱的。” 八寻举了好些具体的“大叔”名字。其中既有演技派,也有偶像派,种类颇为丰富,但果然上了年纪这一点是共通的。 “那孩子偷钱的对象也全是大叔。很难说是不是故意想惹大叔生气,被大叔原谅什么的吧……因为你看,她还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事哪——所以,昨天晚上只是和老武一起睡觉吧?别的也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这是肯定的。” 八寻把马克杯举到嘴边,含混地说:“那孩子是想把老武当成自己的父亲。” “你们的父亲,是什么呀的人?” “完全不记得长相了,不过不知怎么就是有种非常巨大的印象。记忆当中好像话很少……” “那和我完全不一样啊。我个子又不高,而且基本上就是靠一张嘴吃饭。”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某种感觉吧。不管怎么说,那孩子对父亲的了解比我还少。父亲走的时候,她到底还是个小毛孩呀。” 八寻放下马克杯,低头望着杯子里微微散出的热气,换了一种语气说:“比起真正的父亲,老武要好太多了呀,我觉得。” “什么意思?” 咚的一声,八寻把马克杯蹾在桌上。 “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父亲。就因为父亲走了,妈妈才会那么辛苦,到最后还被债主逼死。” “啊……好像是吧,听说了。” 武泽不禁垂下了头。 “我们和妈妈都相处得不太好。家里没钱,连笑声都没有——我们看到的,永远都是为生活操劳、焦躁、不停叹息、日渐消瘦的女人,没有半点妈妈该有的那种感觉。” 八寻微笑着望向武泽。武泽别过脸抱起胳膊。春天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洒在矮桌的桌脚上。 “我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基本上就和妈妈不怎么说话了。为什么只有我家这个样子,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为什么妈妈的眼神总是那么可怕。我一直都在想这些问题。然后,因为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我只有不说话了。从学校回到家里,直到睡觉的时候为止,我都一直不说话……” “两个人都是这样吗?你和你妹妹?” 八寻想了想,摇摇头。 “真寻可不一样。那孩子很喜欢笑,和妈妈经常说话。很外向的。” “因为通常都是妹妹和妈妈更亲的缘故吧。” 年长七岁的姐姐,感觉到自己家的怪异,然而对此无能为力只有放弃,决定一直保持沉默;而妹妹却因为还不懂事,能够做到不想太多,快乐生活。是这样的吧—— 这样想就错了。 “完全相反哟。”八寻的眼睛望着别处说,“那孩子是在演戏哟。每天每天都是演着戏过日子。她在想,只要自己快乐了,这个家就快乐了——不对,说是演戏也不对。总而言之,那孩子是在建造自己的世界。这一点好歹我是知道的。但是也没办法说破。说破了她就太可怜了。” 八寻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转过来看着武泽。 “那孩子偷钱什么的,简直可以说是她的天职。我想,恐怕到最后的最后,在伸手偷钱的那一刹那之前,真寻都不认为自己是在骗人,或者说是在演戏了。她是编出了一个故事一样的世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所以一般人绝对看不穿。” 确实,那一次“搞笑警察”的事情,直到看见她从对方上衣口袋掏走钱包之前,武泽都没看出她是小偷。 “老武也最好小心一点,别被那孩子骗了。” 武泽正不知道回答什么的时候,八寻笑了起来。 “现在再小心也迟了吧。已经被她骗了。” “被骗——我吗?” 八寻点点头,一口气喝干了咖啡。 “贯贯虽然长得那样,其实不打鼾哟。” 五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阿嚏……” “不管怎么样的父母,在都比不在好啊。阿嚏……” 在勉强能称为套廊的狭小地板上,武泽和老铁两个犹如一对老夫妻一样并排坐着慢慢品茶。屏风前面,瑞香花的叶子在春风中摇摆。 武泽正把从八寻那里听来的、她们孩提时代的事情说给老铁听。 “我说老武——伸个手给我看看。” 老铁忽然把茶杯放到一边。 “跟贯太郎学了魔术了?” “不是不是。啊,一只手就行了。以前听人说过一件事。” 武泽不明白老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还是照他说的伸了右手出来。 “老武,你知道每根手指都叫什么吗?” “你当我是傻子啊?拇指,食指,中指——” “不是这个,是另外的叫法。喏,就是大人教给小孩子叫的那种。” “哦。” 武泽把右手手掌聚到面前,一根根数过去。 “爸爸指,妈妈指,哥哥指,姐姐指,小孩指——是说这个?” “对对,就是这个。” 一直到上小学为止,沙代都是这么叫自己手指的。 “爸爸指和妈妈指能贴在一起吗?” 听老铁这么一问,武泽把拇指和食指贴在一起给他看。 “这个很简单吧。” “那,爸爸指和哥哥指?” “能行哦,瞧。” 武泽把拇指和中指的指尖轻轻贴在一起。 “爸爸指和姐姐指,还有小孩指,也能贴在一起吧。” “能贴啊。” 武泽照做。都很简单。 “好,现在用妈妈指来做同样的事情。” “这样……” 武泽把食指依次和中指、无名指、小指贴过去。 哎,武泽不禁轻轻哼了一声。只有小指很难和食指接触。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手指的倾斜角度和能勉强,肌肉也感觉绷得很紧。 “妈妈和小孩,不太好凑到一起吧?” “嗯,很难。” “那,拿爸爸指帮妈妈指看看。” 武泽把拇指压住食指的中间。 “啊,贴到了。” 借了拇指的力量,本来很难触到的小指,可以用食指触到了。 老铁把茶杯拿起来,长长地轻声吁了一口气。仿佛是空气从轮胎里漏走的声音一般。 “果然还是父母都在最好啊。” 武泽也喝了一口茶,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再一次让爸爸妈妈合力贴向孩子。分开,贴上。分开,贴上。反复做了几次,武泽渐渐感觉自己好像能在指尖看到人脸了。拇指是武泽。食指是雪绘。小指是沙代。然后与此同时,拇指又是不明身份的大众脸,食指是公寓玄关前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小指是真寻,无名指是八寻。 武泽用自己的手指模拟两个家庭。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贴到小指上。这是以前武泽的家。后来,三根手指中的一根,雪绘死了。武泽把食指从家里移开。拇指和小指还紧紧贴在一起。然后,沙代被杀了,武泽把小指从拇指上移开。孤零零剩下的一根是武泽。膝头的拇指又黑又粗,看起来飘摇不定的模样——再来一次,拇指,食指,无名指,小指,聚拢到一起。做成四个人的家。这一次一开始就把拇指移开,于是剩下的三根手指之间就出现了小小的缝隙。接着把食指移开。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指。真寻和八寻。这两根手指,现在和刚才剩下的拇指一起生活。 武泽抬头仰望天空。越过生着青苔的矮墙,天空中飘着几朵淡淡的白云。 “啊,对了老武,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人刚好也像手指。一共五个人。从小指开始数,真寻、八寻、贯太郎、老武——” “喂,我说——” “嗯?” “我不要当妈妈指。我可不是基佬。” “老武是食指哟。” “我讨厌基佬。” 老铁笑了。 “不要这么认真啦。” 他一边笑,一边盯着自己的手掌。 “只是说手指而已。” 武泽也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是说手指啊。” 两人断断续续交谈的声音,越过矮墙,融入天空。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武泽嘟囔了几句,说生活费有点不够用了,老铁立刻拽出他的工具箱。 “我倒附近小做一笔生意吧。” 老铁把工具箱里的开锁工具偷偷给武泽看了一眼。 “撬锁?” “嗯,偶尔我也一个人去做它一笔。老武你就在家里喝茶吧。” “不过……” 武泽很不喜欢“盗窃”,但是眼下没工作的房客这么多,这话也说不出口,不管怎么说,诈骗和盗窃其实也没什么区别。贯太郎说什么“诈骗是绅士的犯罪”,其实如果说撬锁是鼻屎,诈骗最多也就是眼屎罢了。 “哎呀,老铁,要出去?”正在洗衣服的贯太郎扭头问,“我有事要你帮忙,能等一下吗?” “有事找我?喂,贯太郎——啊,混蛋,地板又湿了。” 老铁从水池下面拿出抹布,一边抱怨,一边跟在贯太郎后面擦地板,贯太郎不管老铁,咚咚咚跑上二楼,过了一会儿又跑了下来。还湿着的手上提着一个纸巾盒大小的铁箱,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箱子上没有任何装饰,是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正面正中有个锁孔。老铁问这是什么,贯太郎说是魔术的小道具。 “帮忙开一下这个箱子吧。钥匙丢了。” “自己开。” “我开不了啊。” 老铁板着脸,从工具箱里拿出开锁工具,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摆弄铁箱的锁孔。途中鸡冠也凑过来盯着老铁的动作看,那眼神好像看着父亲修理电风扇的儿子一样。但是最终不知道是不是锁的构造不同,贯太郎的箱子没能打开。 “这玩意儿不是普通的锁,开不了。放弃吧。” 哎哎哎哎,贯太郎发出露骨的遗憾声音。老铁吧铁箱推到贯太郎的胸口,朝鸡冠“嘘嘘”地挥挥手,提着工具箱径直出了家门。 “里面是什么?” 武泽这么问的时候,贯太郎咧开厚厚的两片嘴唇,呵呵地笑了。 “这可是秘密。” 果然还是让人搞不懂的家伙。 过了大约一小时,老铁带了十二万现金回来了。武泽、贯太郎、真寻、八寻,全都鼓掌欢迎老铁和现金,老铁一副既害羞又自豪的模样。看起来不甚可靠,其实很靠得住,这就是老铁吧。 六 “老武,有件事要和你说说。” 武泽在客厅里正看智力竞赛节目的时候,老铁凑过来,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第二天傍晚时候的事。真寻和八寻在二楼听音乐,贯太郎拿了本填字游戏的杂志钻进浴室,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了。武泽虽然很想说买它不如买本求职杂志,不过目前还在忍着。 “是真寻和八寻的事。” 老铁放低声音,用食指指指天花板。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东京都指定垃圾袋。 “我刚才看到了很不得了的东西。” “不得了的东西?” “喏,明天是扔垃圾的日子,我就去二楼收垃圾。然后她们房间的门刚好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音乐,还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老铁把手掌搭在耳朵上,做了个侧耳细听的姿势。 “在她们说话当中啊,我听到说起‘钱’什么的。两人说话好像特别小心,反而惹得我好奇了。然后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房门开了一条缝——” “你就偷窥了?” “只是看看而已。我就偷偷凑过去——” “这不就是偷窥吗?” “哎呀,你别打岔。”老铁说着,上半身更凑近了,一只手搭在武泽肩膀上耳语。 “我从门缝里偷偷一看啊,不得了……看到好多钱。” 武泽不禁瞪住老铁的眼睛,老铁也保持着手搭武泽肩膀的造型,一脸严肃地回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对瞪了半晌,忽然间传来“啊”的一声,从浴缸里爬出来的贯太郎,一只手拿着填字游戏的杂志,套着T恤的肩膀上还冒着热气,正站在客厅的入口。他口中低低说了声“果然”,转身就要离开,武泽赶紧叫住他。 别想歪了啊。“ “哎呀我什么都没想。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二位。” 贯太郎圆圆的脸扭过来说。 “那,我和你们二位一起待在客厅里行吗?” “啊,当然没问题……呃,最好还是不要。” “瞧,果然吧。” 贯太郎把地板踩得噔噔作响去了厨房,在水池上拿了一个玻璃杯,打开冰箱门,鸡冠从他身边钻过,正要跑进客厅,贯太郎一只手抱起它,在它耳边低声说什么“不能过去”之类的话,武泽也懒得再解释,重新转过来问老铁。 “——那,有好多钱?” “对对,有好多。” 老铁压低声音说,不让厨房里的贯太郎听到。 “就在真寻带过来的那个旅行包里面。随便放着。全都是一万块的纸币。恐怕有两三百万。说不定还可能更多。” “不懂会话礼节的鸟,叫什么来着?” 贯太郎从厨房回来了。他把冒着热气的填字游戏杂志放到榻榻米上。大约一半的格子里填着铅字一样工工整整的字。 “这里,竖的第十二个。这个提示怎么也搞不明白。‘会突然嘎嘎叫着飞走的鸟,所以江户人把不懂会话礼节的人叫做□□□□’。” 老铁咂了咂嘴。 “这不是在说你吗?” “‘贯太郎’多了一个字。而且也不是鸟。” “那就是starling。赶紧出去。” “请说日语。我说英语只是装装样子,其实完全不行。” “现在再说要紧事,别烦我们。” 老铁不耐烦地这么一说,贯太郎歪着头说了一声“哇,真凶”,也没拿榻榻米上的杂志和铅笔,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武泽对老铁说:“是你看错了吧。她们不可能有那么多钱啊。” “确实有那么多钱。” 老铁的声音虽然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而且那两人在商量很奇怪的事。那些钱放在她们两个当中,在说什么‘扔掉’,‘不扔’之类的。” “钱……没有扔掉的理由吧。” “你的表情别那么吓人啊。她们两个是这么说的,我也没办法啊。我说老武,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人明明没钱,还要扔钱?我本来还想继续往下听,结果我在偷窥——呃,不是,是我在看的时候被真寻发现了,她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力关上了门,所以只听到这么多。” “是你什么地方弄错了吧。” 老铁似乎对武泽这种不太拿自己话当真的态度有点不高兴,嘴里吐出长长的一声不满的叹息,手里拎着垃圾袋重新站直了身子。 “反正我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会被卷进什么莫名其妙的事儿里。那两个人肯定隐瞒了什么事。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以后就不关我的事了。要是遇上什么事情,你自己解决。” 老铁像是赌气的孩子一样一口气说完,出了客厅。不过他立刻又转回来,把客厅垃圾桶里的垃圾倒进袋子,然后又出去了。 武泽仰面躺倒在榻榻米上。一直压抑着的沉重情感,缓慢而黏稠地流入心中。 “是要扔掉吗……” 果然如此……这是武泽真实的想法。 真寻旅行包里装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武泽很清楚。 那正是武泽自己送去的。那是在这七年里,自己送给两个人的东西。七年时间,每次只要武泽弄到了钱,除了留下自己必须的生活费之外,剩下的钱全都会送到两人的住处去。 装钱的信封上没有署名,不过在第一封信里附了一张纸,坦白当年正是自己杀害了她们两个的母亲。不这么解释清楚,这钱就显得不明不白,她们恐怕不会用。所以七年间不断收到的这些钱,她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钱。 但是两人似乎一直都没动过武泽送的钱,哪怕是在缺钱缺到将要被赶出公寓的时候——虽然武泽心里也早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性,但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禁不住异常苦涩。然而随后武泽又意识到,甚至就连这种感情里也隐藏着某种狡猾的相反情绪,心中更是痛苦莫名。 武泽的头侧到一边,却看见鸡冠正趴在榻榻米上看着自己,表情似乎很惊讶。 比起迷路跑来这里的时候,鸡冠已经大了一点,胡须,尾巴什么的也有点像猫的样子了。孩子的成长很快啊。 继续躺在榻榻米上,武泽盯着鸡冠看了半晌。鸡冠转了个身子,屁股朝着武泽,跑去了窗户旁边。它斜着身体,开始用前腿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挠窗框。是要去外面吗? “外面危险哦。” 榻榻米上放着贯太郎丢下的填字游戏和铅笔。武泽把他们拉到自己身边,在竖的第十二条上写下“白头翁”几个字。 以前租的地方也有棵不知名的小树,每到夏天就会结出许多红色的果子。而和这里的瑞香花一样,刚好是种在房间和外墙之间的地方。武泽记得,那棵树只要一结出果实,必定就有白头翁飞来。一边叫个不停,一边拼命啄食。雪绘死的第二年,某个夏日的星期天,武泽和沙代两个人躺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地看着白头翁啄果子,窗玻璃上还隐约残留着年末大扫除的时候雪绘擦玻璃留下的痕迹。 “它们最后都会带一个回去呀。”沙代忽然说。 每只白头翁,在树上吃了一阵之后,最后必定会在嘴里叼上一颗果实飞走。 那一定是给窝里的孩子们带回去的食物吧。白头翁的孩子们看到爸爸妈妈带回给自己的红色果实,一定会一边发出口齿不清的鸣叫,一边开心地吃吧。吃完以后,白头翁又会从窝里飞出去,寻找新的食物吧。 如果有一天,白头翁被散发着血腥气的猛禽袭击了,然后那只猛禽爪子上抓着白头翁的尸体,嘴巴里叼着红色的果实出现在鸟窝,孩子们会吃那果实吗? 绝对不会吃的。 孩子们绝对不可能从杀害父母的可恨猛禽嘴里接受那果实的。 日头西倾,新闻节目结束的时候,真寻来到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八寻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地抽着KOOL,贯太郎在她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等着给她的新烟点火。 上过厕所,正要回客厅的时候,武泽看见老铁在走廊对面朝自己一个劲儿挥手。武泽谈透露出疑问的神情,老铁没说话,只顾着一个劲的招手。 “什么事啊?” 武泽来到老铁身边,老铁伸出食指指指上面。 “刚才的事儿哟。那个钱,你不是说我看错了吗?那就请你自己去看看。就趁现在大家都在下面的时候,应该能看到。” 武泽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送出去的钱,不管再怎么看,也只是徒增伤感吧。 “可是随随便便偷窥别人的房间总不太好吧,而且还是年轻姑娘的房间。” “那房间贯太郎也在用。不是三个人一起住里头吗?而且这是我和你借的房子啊。” “嗯,话是这么说……” 再要找借口的话,老铁说不定会起疑心吧。 武泽偷偷回头扫了一眼。真寻正面对着水龙头,向客厅探头张望。电视里好像正在放什么好笑的东西,八寻和贯太郎两个正笑得前仰后合。 老铁努努嘴,示意武泽上楼。 “又不是去看人家的日记书信什么的,没关系。” “嗯,那……” 武泽无计可施,只得慢慢往楼上走。老铁紧跟在后面。不知什么时候鸡冠也跑过来跟在老铁后面,老铁回头小声“嘘嘘嘘”的吓唬它。鸡冠被吓到了,笨手笨脚地跑下了楼梯。 房间的隔门开着。 “旅行包就在那堵墙边上。装钱的。” 六叠的房间,好像是按照真寻、八寻、贯太郎的顺序从左到右分配,对面左边放着真寻的东西。右边是八寻的衣服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贯太郎的吉他盒也在里面,乱放的衣服都要把吉他盒盖住了。 “嗯,”武泽挑起眉毛。不知从哪里传来些许让人怀念的气息,那是什么?微酸的、人工的气息。 “……哦。” 房间左边角落的垃圾桶里扔了一张口香糖纸。揉成一团的银色纸和细长的紫红色包装。乌梅口香糖。沙代喜欢的口味。那是真寻吃的吗?紫红色包装纸上的图案,和沙代那时候么有很么变化,武泽不禁跪在垃圾桶前,伸手去拿包装纸。 “老武……” 顺着这一声往回看,只见老铁正在房间外面,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武泽赶忙缩回手。 “不不不,我不是对垃圾有兴趣,是因为看见口香糖……” 老铁的表情显得更加惊愕,眼睛瞪得都要掉出来了。武泽觉得再说下去只能越描越黑,只好闭上嘴,朝本来的目的转过去。 “是这个?” 拉过真寻的旅行包,武泽抛开犹豫,拉开拉链。之间最上面有一个扎起来的塑料袋。 “就是那个。就是那个袋子里。” “哪个?”武泽一边明知故问,一边解开塑料袋。袋子里面确实装着好多钱。和老铁说的一样,放的真是很随便。 “看,真的吧?里面真有两三百万吧?” “啊,说不定真有。” “‘说不定真有’是什么意思……老武,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吃惊啊?” 武泽愈发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情绪。看着未被使用的自己送去的钱,他的心中苦涩不已。事到如今,再在老铁面前演戏,实在太愚蠢了。武泽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塑料袋塞回旅行包,正要拉上拉链—— 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小袋子塞在旅行包的角落里。装着记事贴和零钱的袋子。装着被武泽杀害的母亲的遗书和全部财产的袋子。透过有点脏的半透明塑料袋,可以看见记事贴上的字。似乎是铅笔写的“对不起”三个字。胸口一阵针刺般的痛苦,让武泽闭上了眼睛。然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武泽注意到包里还有一个同样的塑料袋。里面——是什么?折成细长条的信笺般的纸。武泽悚然而惊。难道说那也是遗书?真寻说母亲的遗书只是一张记事贴纸,也许当时她说的只是那个袋子里面的东西。也许她的母亲在别处还留下了一封长长的遗书。塑料袋口仅仅扭了几圈,并没有扎上。武泽近乎下意识地打开袋口。伸手取出里面的纸。那是纵数格式的信笺,按照同样的方向折了两道。 “老武,你在干什么?” 武泽展开信笺。似乎是圆珠笔写的,很有特点的文字,长长短短地铺展在信笺上。 “这……” 不是遗书。 琉璃江: 关于我的工作,一直在骗你,非常抱歉。 我并没有想要一直瞒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一直想找别的工作。 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也没有办法。随信附的离婚协议已经盖好了章。你可以直接寄去民政局。 我很想看八寻的学艺会。也想听真寻唧唧呱呱说话。 对不起。 光辉 武泽反反复复地读这封信,简直像是擦窗户一样。琉璃江是八寻和真寻的母亲。不会错的。这是被武泽杀害的女性的名字,这样说来,这个光辉—— “是她们的……父亲吗?” “父亲?” 老铁也在偷看这封信。他读过上面的文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脸上显出苦涩的神情。 “是离家之后不久写的吧。总觉得有股悲哀的气氛啊。” 真寻是把这封信和母亲留下来的记事贴,零钱一起小心收藏吧。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如同遗物一般的东西。在弃女儿而去的意义上,她的父母都是一样的。 不能看太久,武泽迅速把信笺重新折好,正要放回袋子的时候,突然又停住了。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圆珠笔写的字上。 “怎么了?” “嗯——” 头脑的某个角落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钩到了某个东西。就好像是贴在墙上的海报破了一个小洞。汗衫上留了一点汗渍一样,虽然都是很小的地方,可是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再无视的感觉。但那种感觉究竟因何而起,骤然间还真弄不清楚——不对,等等,是了。 “这个字……我见过。” 武泽终于想到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这个笔迹自己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是在哪里呢? “是你的错觉吧。这明明是她们两个父亲写的字啊。” “嗯,哦……是吧。” 说不定真是错觉。 嗯,是错觉吧。 武泽再次把信折好,放进塑料袋里。 “认识你这么久,这一次是最让我吃惊的……啊,对不起。” “一直都没什么机会说……哦,不好意思。” 昏暗的厨房里,武泽和老铁两人直接坐在地上,互相给对方杯子里倒酒。家里的电灯都关着,从磨砂玻璃外面照进来的月光,让两个人中间的一升装酒瓶浮现出苍白的颜色。 等到客厅里的三个人上了二楼、静悄悄睡着之后,武泽借着酒意,把一连串事情——与之重逢、邀来同住的那一对姊妹,其实是被自己逼去自杀的女人的孩子——逐一向老铁道明。 “那,刚才书信上那个‘琉璃江’,就是——” 武泽点点头。老铁长长吁了一口气,露出笨拙的微笑。 “你让他们三个住在这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嗯,所以就是说,为了给自己赎罪,把老铁你也给拖进来了。嗯……贯太郎算是买二送一吧。” “真寻包里的钱,就是老武送的啊。” 老铁双手捧着玻璃杯,盯着里面的酒发呆,沉默不语。 地上月影婆娑。 老铁在想什么呢?自己和以前杀了老铁妻子的人本就是同类。虽然说一直在忏悔,但犯下的罪行不会消失。这样的自己为了给过去赎罪,却把老铁也牵扯进来了。月光下,老铁欣长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表情。武泽默默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而喝下去的酒在到达胃部之前,似乎就已经消失在不知哪里了。 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轻微的声音由远及近,随后是车门的声音,还有男人低低的说话声。武泽有点不放心,正要起身的时候,又是一声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声远去了。 七 “这房间怎么回事,一股酒味。” 武泽努力掰开沉重的眼皮,只见八寻站在客厅门口皱着眉头。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的朝阳映出混浊的空气。更衣室的方向传来洗衣机的声音。 “昨天晚上老铁喝酒喝到很晚啊。” 老铁在旁边发出巨大的鼾声。 盯着模模糊糊的天花板望了一阵,武泽爬起身,开始叠被子。不知是不是扬起了尘埃,老铁的鼻子抽了半天,然后一个喷嚏,睁开了眼睛。他短短道了声早安,也开始慢吞吞叠起被子。 正把被子塞进壁橱,竖在墙边的矮桌放回榻榻米上的时候,贯太郎哼着歌端着放了烤面包的盘子进来了。横摊着的粉红色T恤上印着“We?People”,搞不清什么意思的logo。 “爸爸啊……爸爸……男人……” 跟在后面的真寻拿着四个茶杯,一个玻璃杯,还有装了牛奶的盒进来了。只有贯太郎每天早上不喝咖啡喝牛奶。 “老武,老铁,你们也改喝牛奶吧。乳糖可以消灭坏细菌,改善肠道内环境,喝多了就会有效果。啊对了。你们两位说不定喝那种牛奶不错。就是那个,Homo(日语中的‘homo’是双关语,既有‘均质’的意思,也有‘同性恋’的意思。)奶,啊哈哈。” 吭哧,真寻咬了一口烤面包。今天早上她一直没说话。是因为房间里的酒气。 但是,她不说话并不是因为房间空气不好之类的原因。 “我想我差不多该从这儿搬走了。” 真寻突然开口说。武泽和老铁,还有八寻和贯太郎,同时朝她望去。 “对老武,对老铁,都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啊。” “没事的,真的。”老铁也这么说。 “你要是搬走,我和贯太郎怎么办呀。” “是啊。这不是没人烧饭了吗?” “等找到地方再三个人一起住就是了。” “找到地方是哪里?” 八寻撅起嘴看着妹妹。真寻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我还不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在这里住的时间太长吧。继续努力,想办法过过看看吧。三个人。” “工作是说这个?” 武泽把手指弯成钩子形。真寻点点头。 就在这时,窗户外面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说起来,昨天晚上和老铁两人在厨房的时候,房子旁边好像也停了车来着。 “好了,到底搬不搬,回头慢慢商量吧。” 武泽向真寻说了这么一句,站起身,走到窗边,向矮墙外望去。一辆白色轿车停在马路对面。车身很低,车窗上贴着车膜。司机的位置上好像坐着一个男人,但是看不到长相。不对,看得见。那个人摇下了车窗。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坐在车里也能看出是个小个子。一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通话。那双眼睛突然朝这边看过来,毫无感情、不知哪里像是乌贼一样的眼神。男子好像没有发现武泽正在家里看他,视线没有撞在一起。 “怎么了,老武?”老铁在后面探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