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铁,那是——” “我知道。”老铁拦住武泽的话。用筷子捞起一根豆芽,出神地望着上面的水汽,说: “毒品啊。” 老铁没吃豆芽,又把它放回汤里。 “似乎是在做某件事的时候用的。把片剂磨碎了。” “你的老婆……这么说的?” 老铁点点头。 “起初是被动的,后来上了瘾,从某次开始自己求着用了。好像。” 武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是惊讶于老铁的妻子做的事情。如今的时代,在街上认识的外遇对象会有毒品什么的并不稀奇,用过之后产生药物依赖也是理所当然。武泽无法相信的是,老铁的妻子,会把这种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她到底想干什么?对于想要重新开始关系的丈夫,为什么要坦白到这种地步啊。和毒品发生联系是因为性——有必要说这么清楚吗?对于靠骗人吃饭的武泽来说,这一点实在无法理解。 确实有很多男女喜欢在性交的时候使用毒品。武泽记得过去的朋友曾经有一次自夸般地说过这样的话: ——那妞都疯了—— 毒品可以由全身的黏膜吸收。口,鼻,性器官,肛门,哪里都可以。而且毒品在体内循环的时候,性快感的层次远远超出一般的性交。警察虽然拼命否定这一点,但不管怎么否认,事实终究是事实。 “同时还坦白了另一件事。” 老铁继续说。 “她借了钱。很多很多。” 妻子为了能得到毒品,给了男人很多钱。钱好像是从街上的消费者金融借来的。开始是一处消费者金融,然后是两处,再然后是三处—— “最后是高利贷。” 听到这话,武泽不禁张大了嘴。 “你也这样吗?” “是的,一样哟。和老武你一样。” 武泽曾经和老铁说过,自己过去吃过高利贷的苦。 “你们借了多少?” “我听老婆说的时候,包含利息在内,超过五百万。” 武泽在咽喉深处重复了一声。五百万。不是有钱人的五百万,而是每天都过着拮据的生活,也没有亲属的小夫妻的五百万。这是无法承担的重担。而且,这份重担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以可怕的势头增加。 “老武你知道的,那些家伙——放高利贷的家伙们,很会演戏。对于起初只想借五十万的人,会说什么‘你这种情况,借个八十万没问题’,就把钱硬塞过来了。然后根据放贷的具体情况,利息会从三成到五成不等。这可是以十天为单位的。借二十万,过两个月想还的时候,哪怕是按三成利来算,加上利息都会接近百万。如果是按五成利算,会超过两百万。唉,虽然说跑去向这些高利贷借钱的人确实够蠢,但他们也未免太贪婪了,是吧老武?” 武泽没办法说什么,只有默然点头。 “老婆让我和她离婚。她说,不能让我背这个负担。不过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喜欢她啊。唉,虽说好像是在外面做了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跑回来的,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她啊。我想和她一起过日子。” “找人商量过吗?” 没有,老铁耸耸肩。 “后来看过电视,知道像高利贷这种东西本身是违法的,可在那时候,我也好,老婆也好,都不知道合同上写的利息违法。我们一直都以为是去借钱的自己不对——说起来,自己也确实不对。” “那笔借的钱最后怎么样了?” 老铁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 “全都还了。” 听到这话,武泽大吃一惊。 “可你从哪儿搞来那么多钱?” 拼命工作,一点一点还的吗?可是从高利贷借来的钱,是不可能“一点一点还”啊。 “是用那个办法还的吗?门锁和胶水?” 不是哟,老铁微微一笑。 “债务整理人,知道吗?” “啊……当然。那你们,去找了债务整理人?” “对。”老铁耸耸肩,“找了哟。” 所谓债务整理,也是诈骗的手段之一。以受多重债务困扰的人为目标,打出“低利息综合解决方案”之类的广告,吸引人的注意。然后只要有人上门,首先诈取非法的高额手续费。然后,债务整理人和同谋的律师拍着胸脯说什么“全都交给我吧”,开始进行所谓的“债务整理”,让债务人以高得离谱的金额向债权人取得和解。因为在取得和解的时候停止计算利息,所以债务者终于得以“一点一点偿还”,但冷静下来评估偿还金额就会发现,和债务整理人介入之前相比,金额的增加往往十分恐怖。不少时候,放高利贷的人和债务整理人本来就是一伙的。 “那个债务整理人的长相已经记不清了,反正语气很亲切,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那,你们两个人一边工作,一边慢慢还钱?” 老铁这一次还是摇头。 “一开始是拼命干活。虽然少,还是一点点努力去还。不过最后还是一次性全还掉了。” “一次性还掉了?怎么还的?” “老婆的生命保险。” 老铁长长喝了一口酒,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 “借的钱都已经压得喘不过气了,老婆偏偏坚决不肯解除生命保险的合同。那是结婚时候投的保险。我说了多少次,就是不肯解约。不管怎么求她,就是不点头——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已经有了什么预感吧。最后会用到保险什么的。” “自杀了?” “我出去开锁,回来的时候,上吊死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没有找过警察什么的?” 虽然是很难开口的问题,武泽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老铁暧昧地摇头。 “反正也没用。找警察什么的。”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武泽低下头,盯着酱油面。面条基本没怎么动,已经没什么热气了。 “呼”的一声,武泽叹了口气,丢下筷子。 “不问你就好了。” “抱歉。”老铁晃晃脑袋,像是也要丢下筷子。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又继续吃起来。 “把洗手间的门反锁上,在里面上吊了。人啊,就那么没了。” 老铁就是每天对着那些门锁过日子的吗? 触摸妻子苍白的脸,脏兮兮的手指上传来那种冰冷触感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片模糊。 那一幕自己至今也无法忘记,老铁说。 四 “这东西就剩下了?” “吃不掉了啊。” “那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是啊。” 武泽站起身,去收银台付钱。肥胖的店主接过一万块的纸币,向武泽他们坐过的桌子瞥了一眼,嚯的一声嘟起了嘴。 “真少见哪。” “不好意思,肚子不舒服,剩了点儿下来。” 武泽为吃剩下的面条道歉,店主点点头,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什么今年的感冒是会搞坏肚子。 “对了经理,之前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店主似乎很喜欢听武泽喊他经理。他皱起粗粗的眉,显得很是高兴。 “什么之前那件事?” “喏,来这儿的古怪男人。” “啊,那个侦探。” “什么,侦探?” 老铁不解地打量两个人。店主解释说: “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不过有个高个子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问了好多——”店主朝武泽努努嘴,“这个人的事。” “哎,就是最近吗?” “也不算是最近吧。” “还是在你搬到我这儿之前的事。” 哦,老铁撇撇嘴。 “那个人是侦探?” “嗯,他自己倒是没那么说。不过,怎么看都是一副侦探的样子。我平时都点什么吃,有没有和谁一起来过,诸如此类事无巨细问了半天。是吧经理?” 店主又显出颇为高兴的模样,连连点头。下颌的肉跟着直晃。 “不过我基本上没什么能告诉他的。本来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好呀。” “反正只来过那么一回,后来就没来过了。” “哦,是吗。” 武泽虽然表面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非常担心。到底怎么回事?别是警察才好。自己可不记得干过什么不小心的事情,居然会连常去的拉面馆都泄露了。那会是谁呢?只有一个可能——但那是他绝对不愿去想的可能。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店主说: “好吧不管他了,大概是弄错了什么吧。把我当成别人了。要是下次还有奇怪的家伙过来,记得告诉我哟。” “唉,没问题。不好意思啊,让你担心了半天。” “没关系哟,经理。” 店主又是挺开心的样子。从收银机里拿出找的钱递给武泽。 “八千零四十——” 钱递到一半,他忽然停住了,然后急急抬头朝店门口望去,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 “哎呀……嗯……抱歉。” 店主把找的钱塞到武泽手里,挤过武泽他们身边,大踏步走到门口,咔嚓一声把店门完全拉开。 “怎么了?” “喏。” 武泽他们探头朝门外看去。店主把短短的脖子拼命往外伸,像狗一样嗅着鼻子,闻空气的味道。 “烧起来了啊……这是。” “烧起来了?什么东西?” “没闻到吗?一股煳味儿?” “哪儿……” 武泽和老铁都学着店主嗅鼻子,可什么都没闻到。 “是错觉吧。” “是哟。” “好像吧。” 店主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四处打量。武泽说了一声“谢谢啊”,催着老铁离开了面馆。 “刚才说的那个侦探是怎么回事?老武,你是不是干了什么事,惹得人家来查你的来历?” “干了好多哦。” 两个人朝公寓慢慢走过去。 温暖的风拂过脸庞。在那空气中,武泽闻到一股刺鼻的奇怪气味,不禁抬起了头。对面的民房那边冒出黑黑的东西。一开始武泽还以为是大群的飞虫,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那是黑烟。 “喂,老铁——” 背后响起警笛声。回头一看,闪着红灯的消防车不知道大声叫唤着什么,一路开了过去。武泽和老铁不禁加快了脚步。道路两边的居民家里探出一个个脑袋,纷纷望向消防车消失的方向。 消防车停在武泽他们的公寓前面。二楼,倒数第二扇门——二五室的门缝里,正在冒出黑烟。 “那不是我家吗?!” 叫出这一声的同时,武泽的头脑中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快走! ——不行! 骤然间唤醒了那时候的火灾景象。 ——被困住了! ——冷静一点! 让武泽变成孤身一人的那场火灾。 “啊……喂!” 武泽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老铁已经跑了出去。他撞开正在准备救火的消防员们往楼上跑。一个消防员赶紧跑过来想要拦老铁,老铁甩开他,冲上二楼。 “浑蛋,干什么!” 武泽也跑过去。这时候老铁已经冲到了房间门口,拿钥匙插进门锁孔里一转,然后伸手去抓门把,但随即惨叫一声放开了手。是门把被烧得太烫了吧。但是老铁立刻又一次抓住门把,怪叫着拉开了门。刹那间,漆黑的烟犹如巨大怪兽一般从门口冲出,一下吞没了老铁。 “老铁!” 消防员们堵住了武泽的去路。武泽想从旁边插过去,但两只胳膊和上半身都被死死抱住。好像有人在喊什么,但都被警笛的声音盖住了听不见。武泽大张着嘴,抬头望着冒出黑烟的公寓,发不出半点声音。单单靠两条腿支撑身体的重量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 老铁死了。 相遇之后三个半月——仅仅三个半月,老铁离开了这个世界。他去他妻子那边了。去他过去深爱的,如今也一直傻乎乎地想念的妻子那边。 ——武泽刚在这么想的时候,老铁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动作好像还很灵活。 “老铁!” 武泽终于喊出了声音。老铁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梯,简直像是要飞扑到武泽脚下一样,随着“啊啊啊”的声音,长吐了一口气,好像刚才冲进烟雾里的时候一直屏着呼吸。 “死了……差点死掉……差点死掉……” “废话!” 老铁喘着粗气,一屁股瘫坐在柏油马路上。擦到灰的两只胳膊,抱着老铁用惯的工具箱、英语辞典,还有阿拉蕾的杯子。他摊开右手,里面是一颗小小的金色星星。好像是以前武泽买啤酒的时候送的那个圣诞树上的星星。 “你……还真是个浑蛋啊。” “对不起……抢出来的全是自己的东西。” “行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武泽扫视了周围一圈。 “逃吧。” “啊?” “逃呀!” “什么?” “以后跟你解释。先逃再说。” 武泽抓住老铁的胳膊,把他拽起来,挤进周围围观的人群,又钻出去,越走越快。 “和老武你在一起,总觉得惊险不断啊。” “是吗。” 武泽一边张望左右,一边带着老铁跑进小巷。 听到引擎的声音远去,真寻从正在读的漫画杂志上抬起头。那是邮局的摩托车吧,从声音上听得出来。 站起身正要去公寓门口,光脚趾撞到了一个深绿色的圆筒。圆筒从散乱在地上的漫画、成人写真集和零食袋子上滚过,直到撞上房间角落里扔的大短裤才停下来,可是偏偏又停在短裤正中,摆出一个不尴不尬的造型。那是昨天学校班主任拿来的高中毕业证书。为了没有出席毕业仪式的真寻,三十五岁的单身男性班主任特意送上门来的。 真寻打心眼里认定,那家伙一定在转什么猥琐的念头。那个男人送上门来的可不是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而是他自己的圆筒——真寻觉得这个比喻太妙了。要是有好朋友的话,她会立刻打电话发消息把这个八卦说给她们听。可惜真寻没有要好的朋友。连不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昨天,西装笔挺送上门来的班主任一进房间,先是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诵读毕业证书的全文,然后又装腔作势地转过证书递给真寻。因为他的举动太过愚蠢,真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得把猛然冲出的笑声强行压在鼻腔深处。对于真寻的这一表情,班主任似乎理解为:自己班级里的这个品行不端的女学生,虽然因第一次感受到他人的温暖而心生感激,但由于羞怯和小小的混乱,对于是否应该坦率表现这种感激犹豫不决,如此复杂的情感便化作压抑的笑声表现出来。至于说为什么真寻会明白班主任的想法,那是因为他正带着那样的表情,嗯的一声微微点头的缘故。在那副表情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他的圆筒吧。授予毕业证书,感激,嗯,我的圆筒。这一系列的发展方案,一定早已预备在班主任的头脑里了。 无视递过来的毕业证书,真寻拿起身边的成人写真杂志,交到班主任手里,把附在封面里面的DVD广告指给他看,说了一句“我想这个比我便宜”。班主任的表情顿时僵住,连鼻孔都大了。片刻之后,班主任把毕业证书塞进(真正的)圆筒里,咚的一声扔到地上,大踏步走出了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 真寻迷迷糊糊地想着,穿上凉鞋开了门。 欠的房租怎么还?钱包里只有零钱。再不工作可不行了——虽然真寻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眼下全身都笼罩着一股倦怠,实在是什么都不想干。如果只要做那个就行了的话,倒也没有那么麻烦。可是在那之前,还要和男人叽里呱啦地说啊,让他上下其手啊——对于现在的真寻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的麻烦事。 打开邮箱的门,里面是贴了邮票的一个白信封。信封上写着这边的地址,“东京都足立区”开头的,是圆珠笔写的男性字迹。翻到反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这也是经历过多少次的事了,真寻已经腻味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指甲挑开信封,里面是七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说了不要……” 真寻一只手捏着信封,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把装了钱的信封扔进狭窄昏暗的厨房,目光落在墙壁上。挂在那里的是一面没有边框的镜子。茶色头发,消瘦的十八岁少女。 要是能长得更成熟一点就好了,真寻一直这么想。 不过,男人们喜欢这样。 这样可以弄到钱。 BULLFINCH 一 “春雨这个菜,名字起得还真是好啊。” “是。” “确实很像吧,看起来都是细细的线。” “很像。” “以前的人哪,说不定比现在人的心坦率。” “说不定。” 武泽瞥了旁边的老铁一眼。 “你怎么回答都这么短?” 老铁抱住自己的双肩说:“节能。” “说得越多,肚子饿得越快,我觉得。” 两个人并排坐在天鹅的身体里。儿童乐园里的天鹅,头贴在地上,后面的脖子是滑梯,屁股那一边则是楼梯,身体是空的。精力十足的孩子们从屁股钻进去,穿过天鹅的身体,从脖子后面哧溜溜滑下来玩。可惜武泽和老铁既不是孩子也没有精力,更要命的是还在下雨,只有这样蹲在天鹅身子里抱着膝盖发呆了。 “不过这玩意儿要是设计再认真点儿就好了。天天从屁眼往里钻,孩子们也挺可怜啊。” “是啊。” “对了老铁,天鹅的英语怎么说?” “Swan。” “啊,斯万。是啊,连我都知道,哈哈。” “动词的意思知道吗?” “动词?” “Swan做动词的时候,意思是‘漫无目的四处乱晃’。” 老铁对未来彻底悲观。 唉,悲观也有悲观的道理。 “长见识了。” 武泽的视线回到春雨上。 这场雨,是在两个人从公寓逃走之后不久开始下的。突然间天空变了模样,冰冷的水滴开始在周围划出无数水线。托这雨的福,公寓的火灾肯定不会蔓延到周围了。对于武泽来说,好歹这也算是个安慰。 至于起火的原因,根据刚才两人的讨论,有可能是因为漏电之类的问题引起的。实际上武泽有一个猜测,不过没有说出口,逃离公寓的理由也没有告诉老铁。他本来以为老铁自己会问的。 “对了老武,忘记问了。刚才为什么从公寓逃出来?” 问题还是来了。 “因为我是用了别人的住民票租的房子。失火的事情招来警察,问这问那的会很麻烦。” “这样啊。” 武泽竹夫虽然是真名,用的户籍却是中村某某。那是七年前从倒卖户籍的人手里买来的东西,大概是某个流浪汉为换钱卖掉的。卖户籍的地方,大多数东西都是这样来的。 【日本的类似户口本一样的户籍管理文件。】 “就这个?” “什么?” “逃跑的原因啊。真的只是因为怕警察盘问?” 武泽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要说错了你可别生气,”老铁先丢出这一句,然后接下去说,“老武,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人——就是在店里说起的那个,又回来找你报仇了?” “别瞎猜。” 一语中的。 “那个家伙查到了你的住处,就来报仇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老铁似乎有点担心地问。 “嗯——” 武泽的视线落回到雨丝上。 “世上到底还是有万一的啊。” 武泽已经和老铁简单说过一个大概了。 武泽说的万一,指的就是那个。 以前,武泽也曾是个规规矩矩的上班族。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也在某个机械工具制造公司认认真真地做销售。妻子小他六岁,名叫雪绘,还有个独生女沙代。雪绘虽然长得一般,但脾气很好。沙代则是异常可爱,和武泽性格差异很大。比起如今的生活,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的日子非常幸福。 三人在练马区尽头和琦玉县交界的地方借了一栋房子。房子虽然小,但可以映到朝阳。西面有个小小的山丘,房子刚好位于山丘斜面尽头的地方,所以一点也不西晒。能照进房间的从来只有早晨和白天的阳光。直到现在,武泽只要闭上眼睛,就仿佛能在眼睑内侧清楚地看见那洁白的清亮光芒,房间里还能闻到门外沥青和泥土混合的气味。后门处有混凝土台阶一直延伸到斜坡上,那是通往商业街的台阶。武泽记得,每到星期天,一大早就起床的沙代,最喜欢在那边台阶上上下下跑个不停。那时候她嘴里哼的虽然都是些不成调的曲子,但武泽至今也能清楚听见。 ——我想去看下医生。 雪绘告诉武泽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无法消除的疲劳感,腹痛,恶寒。她去附近的小诊所看内科,内科医生给她写了介绍信,让她去大型综合医院。综合医院的医生把雪绘送进像是小型宇宙飞船一样的检查机器。几天以后检查结果出来,然后医生给家里打来了电话。用平稳到近乎刻意的语调,请武泽也一起来取检查结果。 以造影剂拍摄出的X光片,很像以前沙代还坐在婴儿车里的时候,三个人去东京塔看到的“夜之东京”的航空照片。发光的是癌细胞。氖灯光线最为聚集的地方,医生解释说是肝脏。 雪绘过世,仅仅是在那之后的九个月。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雪绘年仅二十八岁。 “老武……想出是谁了吗?” “啊,没有,想不出来啊。” 武泽和沙代开始了只有两个人的生活。沙代当时只有七岁。 有一副“人偶多米诺”的图像,至今还牢牢盘踞在武泽的头脑里挥之不去。多米诺骨牌的每一张都是武泽。直立的武泽站成一列,一个个都在等着自己被人从后面推倒,倒向前方。每个武泽都带着不同的表情。惊恐的脸。疲惫的脸。愤怒的脸。含泪的脸。放声哭泣的脸。最后一个却没有半分表情。每个武泽的怀里都抱着沙代。沙代一直都在笑。笑嘻嘻的、粉红色的、胖乎乎的脸。唯独倒数第二个沙代没有脸。在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黑块。然后,最后那张骨牌——毫无表情的武泽,两只胳膊虽然还摆着抱小孩的造型,但手里什么都没有。两只胳膊里面空空如也。 和沙代的二人生活过了三年左右。两个人很少说起雪绘。武泽在回避这个话题。等什么时候沙代长大了,能从感情以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的各种事物了再和她说吧。武泽这样打算。 算不上富裕,也算不上贫穷,父女俩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但这份单调,却于一夜间烟消云散。那是沙代十岁时候的事。 武泽的同事里有个喜欢赌博的家伙,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某个星期五的晚上,武泽被他拉到新宿某个杂居楼的一个房间。之所以没有拒绝,大约是因为,武泽也想偶尔排解一下没有妻子的生活中抚养孩子的不安和压力吧。武泽给沙代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回来会晚一点儿,让她先睡。 ——晚饭冰箱里有,拿微波炉转一下再吃。 ——爸爸的被子要铺吗? ——嗯,帮我铺上吧,谢了! 同事带武泽去的地方,是赌场。 聚在那里的家伙主要玩的是扑克。武泽受同事的劝,喝了几口端上来的烈酒,拿仅有的一点零钱换了筹码,不过很快钱包就空了,只有一边啜着玻璃杯里的酒,一边观看同事的胜负。 武泽之所以没有离开那家赌场,是因为同事的手气好得吓人。 筹码眼看着在同事手边越堆越高。同事兴奋了,武泽在旁边也跟着兴奋——后来回想起来,那完全是赌场设下的陷阱吧。开始的时候先让人赢上几把,等人放松了戒备,也就落进了赌场的圈套。转眼之间,同事带来的钱就全没了。但是之前胜得气势如虹的同事,到这时候也不想停手。在一边观战的武泽也觉得,刚才赢了那么多,说不定还能翻本吧。赌场的人提议借钱来赌。同事当场答应,向赌场借了钱,武泽则是借钱的保证人。他照着赌场说的,在A4纸上写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 最终同事还是没赢。而且输掉的不是小数目。两百万——这是仅仅一个晚上同事在赌场借的钱。 那天深夜,同事给武泽家打了电话。 ——实际上,我在别处还欠了很多钱…… 同事这样说了一句,又短短地向武泽道了个歉,然后挂了电话。武泽想,这是他为把自己拉去赌场花了钱,还有在借钱的保证人一栏签字而道的歉吧。可是武泽想错了。 同事失踪了。 彻底消失了。 他从赌场借的钱,就这样变成了武泽借的钱。 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带着一脸的惊讶倒了下去。接下来,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怀中抱着沙代的武泽,一个个接连不断地倒下去。 武泽好不容易从消费者金融借钱,还了赌场的欠款。接下来又苦于消费者金融每个月的还款,只得再从别的消费者金融借钱。就这样不断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生活。各种贷款公司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劝诱融资的传单纷至沓来,都是说本公司可以帮助还款,写的却都只有“优惠”之类的暧昧词句,关于具体的利率或者还款方式等等全都只字不提。不过当中有一家写了一个低的不可思议的利率,据说是因为“推广期”的缘故。武泽小小雀跃了一下。他想,如果能以这一利率全额借款的话,终究可以全部还清了吧。于是武泽按照传单上印的号码打电话过去,对面是一个很热情的男子声音。但是,听武泽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男子的态度急转直下。 “这种情况,很遗憾我们无法提供融资。” 武泽泄气了。不过男子又说,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他举了一个有名的消费者金融的名字,解释说: “我们公司和某某某的各家分店均有合作关系,通过他们的审查来确认您的信用,这样可以吗?如果能够确认您的信用,我们再来讨论融资的事,您看如何?” 审查当然没问题,武泽回答。总之能以优惠的利率将借款整合到一处,乃是目前最优先的考虑。 “那么麻烦您今天去某某某的任一处分店申请五十万的贷款。一旦确认您通过了那里的审查,我们会再联系您——” 武泽立刻去那家消费者金融申请了五十万的贷款。审查轻松通过。这样终于可以让还款轻松一点了,武泽放了心。到了晚上,男子的电话来了。 “恭喜您,审查没有问题。接下来,我公司会将您的借款合并在一起处理。首先请将今天在某某某融资的五十万元作为手续费,汇入我公司的账户。” 第二天,武泽把五十万汇进男子说的户头。 可是,本应该由其将借款统一处理的,然而从消费者金融发来的督促并没有停止。奇怪啊,武泽想。他给那家公司打电话,电话却拨不通了。 上当了。 这也就是所谓的“介绍人诈骗”。 武泽后来也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男子自称和某某某的分店具有合作关系,这其实是彻头彻尾的谎话。那个“某某某”,本来就是审查很松的银行。电话中的男子,就是为了诈取武泽从那边借的五十万而已。结果非但没能以优惠的利率合并借款,欠的钱反而增加了。到最后武泽终于再也无法通过一般消费者金融的审查,不得不去寻找地下渠道——高利贷。 高利贷的利率高得离谱。以年利计算,实际利率是在百分之一千以上。就像是从沙丘搬到沙漠里一样,起初借的只是八十万,算不上非常多,可是转眼之间就被巨额利息远远超出了。两年里付了近三百万,即便如此也还是利滚利,借款依旧不断增加。那时候的武泽太笨了。不知道遇害者救济组织,也不知道有保护消费者的法律。顾不得合法非法,总之就是苟延残喘于“借了钱就要还”的重压之下。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每天邮箱里都会送来犹如胁迫一般的督促信。到后来督促信变成了“吊唁信”,死者的名字写的就是武泽。直到今天,武泽都对邮箱怀有深深的恐惧,害怕一打开那扇小小的门,就会看到里面放着什么督促信或者吊唁信。 从公司下班回来,看到家门前停着不认识的车,武泽就会屏住呼吸偷偷折回去。日复一日,打来的都是怒吼的电话。武泽告诉沙代打来家里的电话不要接。再到后来,那些家伙甚至联系武泽工作的公司,把武泽的上司喊出来威胁。武泽下狠心报警,然而警察的反应很冷淡。 ——这个事情嘛,是你自己借的钱,自己又没还…… ——可照这样下去,搞不好到最后会被…… ——你是要我们二十四小时监护吗? 警察也人手不足啊,负责接待的中年警官说,脸色看起来也很疲惫。他听武泽简单说过事情的原委,说了些“民事不介入”“未满足犯罪构成要件”之类暧昧的词句,最后说,等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再过来吧,随后站起了身。武泽忍住没有把涌到嘴边的怒吼骂出来,默默离开了警察局。 可怕的胁迫还在继续。除了信件和电话,还有明明没订的寿司、比萨等等,都被送到家里或者公司,甚至还有急救车不请自来。 不久,公司的部长喊武泽出去,以委婉的用词宣布他被公司开除了。武泽一句话都没有争辩,收拾好桌上的私人物品,在车站的售货亭买了沙代喜欢的乌梅口香糖,赶在太阳落山回到了家。沙代看到他,一脸惊讶。 “怎么这么早回家?” 看到沙代说完这一句之后脸上出现的欣喜表情,武泽不禁悲从中来。 今天下班早,武泽骗沙代说,把乌梅口香糖递给她。我吃过晚饭了,武泽一边说一边打开冰箱门,用里面剩的一点儿蔬菜和肉肠炒了沙代爱吃的炒饭。吃炒饭的时候,每当找到掺在饭里的姜丝,沙代都会用勺子灵巧地捞起来,拿门牙咯吱咯吱地咬。说起来沙代喜欢吃的东西也有点变了。 “老铁……炒饭的英语怎么说?” “好像是pilaf吧。” “是吗。” 得知被公司开除的消息,放高利贷的人打电话来提出一个建议。说是利息的计算到此为止,作为交换,武泽要去他们那边工作。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武泽惊讶不已,不过后来他才知道,像这样的发展其实远非个案。放高利贷的人雇用还不起钱的人工作的例子很多。那些所谓的“工作”,都是组织内部的人没办法做的事,比如开设银行账户,购买预付费手机,租房用作工作据点等等。总之就是需要用到住民票的事情。 ——以后火口先生会指示你该干什么。 向武泽提议的男子,在电话那头这样说。 ——火口先生……那是谁? ——哎,你还没见过他?嗯,反正就是有个叫火口的人。 总之那个叫火口的很快就会联系武泽。照他的指示做,男子吩咐武泽说。要挂电话的时候,又像忽然想起似的补充了一句。 ——绝对不要提他的门牙…… 武泽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惹到他你就死定了! 几天后见到的那个火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脸长得总觉得哪儿有点像蜥蜴。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给人的感觉,武泽觉得他不像是具体去做放贷收钱之类活计的人,而更像是在组织当中负责协调工作的人物。火口几乎每天都会让武泽到背阴的小巷里和他碰头,用他那种齿擦音特别明显的独特声音,淡淡地交代一天的工作内容。高利贷组织的事务所究竟在哪儿,直到最后武泽也不知道,不过大概还是在新宿吧。火口和武泽碰面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新宿一带。 火口的发音中齿擦音之所以特别严重,好像是和他的门牙有关。不过因为火口很少放声大笑或者大声说话,武泽一直没有清楚看到过。不过他的门牙和其他牙齿比起来要短不少,感觉不像是后来断的,恐怕是天生的吧。所以很难发“s”这个音,反过来说话的时候就会特意强调。 电话里那个男人说的就是这件事吧,武泽明白了。不说不该说的话,尽可能不要看火口的嘴。武泽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 武泽每天根据火口的指示忙碌。早上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上班,穿上西服,拿着皮包出门。每次沙代笑着说“路上小心”的时候,武泽都感到那副笑容像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失物品一样。每天都恨不得自己死掉算了。 “想要早点儿解放吗?” 有一天,在武泽刚刚租下的市之谷某处的一室户里,火口问他。房间里回荡着大音量的八代亚纪的歌,是火口拿来的收录机。 “要不要做点有提成的工作?” 火口所谓的工作,用黑话说叫做“拔肠子”,是从超过了还款能力的界限、再也无力支付的债务人那边榨取最后一点财产的行为。对于已经被剥得精光的债务人,要连他们的肠子都拔出来。 一般的债务人,就算停止还款,银行账户里多少也还会剩下一点钱。基本上都是仅够支付水电费的钱,还有供孩子上学的钱。火口解释说,武泽的工作就是去胁迫这些人,逼他们当面从取款机里把那点救命的钱取出来。因为这种事情需要和债务人照面,组织内部的人不能去做。 武泽接受了这个工作。总而言之他想尽早还掉自己欠的钱,想和沙代两个人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债务人在哭,在武泽的脚边乞求,头都要磕到地上了。对于这样的债务人,武泽按照火口教给自己的话说,再不还钱,你的儿子女儿就危险了。面无表情的威胁。到最后,债务人当着武泽的面从银行或者邮局取出钱交给他的时候,手指基本上都在颤抖,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从自己手上抢过钱去的人。武泽决定不把他们当做人类看待。他对自己说,这些家伙明明有钱,偏偏赖着不还,真是浑蛋。 意识到自己才是浑蛋,是在武泽得知某个女人死了的时候。 ——不行啊! 那是一个单亲家庭的母亲。 ——已经……不行了! 她瘦弱的身体颤抖着,跪在公寓寒冷的大门前,不停地向武泽磕头。三合土的角落里,有双像是孩子穿的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最终那天还是没能收到钱。武泽离开公寓,去找别处的债务人催款,带着钱回到市之谷的事务所。第二天,武泽再去那个女人住处的时候,发现警车停在公寓门口,周围人山人海。武泽装作路人,竖起耳朵偷听围观者的话,才知道那个单亲妈妈在自己房间割腕自杀了。 一个瘦弱少女——看起来应该在读小学高年级,刚好和沙代差不多同年——站在公寓的走廊上。穿着制服的警察半蹲着身子,正在向她询问什么。但那个少女没有说话。水晶一般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那双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粉红色运动鞋。 “嘿,老铁。” 武泽凝望着透明的雨丝。 “那些把你的老婆逼上绝路的家伙——放高利贷的、债务整理人什么的,你到现在还是恨得要命吧?” “嗯,是啊。” 老铁也在天鹅肚子里出神地眺望着雨点。 “不过最终把绘理逼去自杀的还是我自己啊。是我没能好好撑起这个家。是我自己没出息,她才死的啊。” “是吗?” “是啊。” 这是在撒谎吧,武泽想。老铁当然认为最坏的就是放高利贷的家伙还有债务整理人。不过他之所以没那么说,一定是碍着武泽的心情吧。老铁知道武泽曾经给放高利贷的帮过忙,还间接杀了一个女人。逼老铁妻子自杀的家伙,说到底和武泽干过的事情一样。不过老铁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一点,一直都在撒谎。 “撒谎在英语里怎么说?” 武泽顺口问了一句,老铁把海豚般的嘴做了个“哎”的口型,拿脏兮兮的手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bullfinch。” 武泽瞥了一眼搭档那张微微带笑的脸。这家伙是故意说错的吧。撒谎的英语好像应该是lie,这种程度的单词武泽好歹还是知道的。bull什么的,应该是灰雀的意思吧。 【在日语中,“撒谎”和“灰雀”的发音相同。】 “撒谎也好,诈骗也好,不都是飞的吗?” 【如前注,“撒谎”和“灰雀”发音相同,“诈骗”和“鹭鸶”发音相同。】 “嗯——”老铁揉着鼻子盯着雨丝说,“都是飞的吧……” 得知那个女人自杀的时候,武泽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简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 武泽不想逃脱罪责,也不想免于惩罚。死去的母亲一定留了遗言吧。信笺上细细的铅笔字,是向被自己抛弃在这个世界上的孩子谢罪,同时痛斥诅咒在大门前逼迫自己的人,并且控诉这个世界的荒谬吧。悲伤、痛苦、后悔,犹如灰色的洪水一般,一齐涌入武泽的心底。但在胸口的上半部,却有一种与那些感情不同的思绪渐渐展开。她的谢罪、痛斥、诅咒、控诉,直接化作了武泽自身的谢罪、痛斥、控诉、诅咒。 错的——最终在武泽混乱的头脑中模糊浮现出来的,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语。这,是错的。 武泽离开挤满了围观者的公寓,一个人走在路上。错的,错的,错的。这个词在鼓膜中化作一声,化作两声,化作无数声。声音愈来愈大,犹如黑色飞虫鼓动翅膀发出的无休无止的声音,填满了武泽的头颅。震聋耳朵,填塞视野,麻痹手足。——终于,对面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渐渐地武泽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正在对武泽说着什么。那张脸。蜥蜴似的脸。 火口。 ——所以啊…… 武泽抬起头。房间里正在高声放着八代亚纪的歌。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回到了市之谷的事务所。 ——唉。 武泽刚说了这一声,火口重重一敲收录机的停止按钮,用尖锐的眼神盯着武泽。 ——就算万一真的留了遗书之类,我们也用不着担心。打去催债的时候用的都是预付费电话,他们也不知道这儿的地址。 所以对组织没有任何影响,火口向武泽解释。 ——嗯,不能再让你去“拔肠子”了。你心太软,那种事情做不来。 给你换个别的做吧,火口说。 错的——武泽的头脑里再次响起这个声音。 他迷迷糊糊移开视线。八叠的房间。满是灰尘的地毯。地毯中间只放着一张桌子,就像一般公司会议室里常见的那种。桌子上面是以前武泽弄来的五六台预付费手机。很快这个地方就要成为胁迫债务人的据点了吧。散放的手机旁边放着一沓A4打印纸。武泽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反正火口到哪儿都带着。 火口叼上一根七星,从没系领带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只细长的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虽然冒出了火花,但是好像没有气了,一直没点着。火口啐了一口,朝房间一角的煤气灶走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武泽凑近桌子,伸手偷偷把打印纸翻开。 债务人的名单,借款的本金和利息,各人的收款情况。后面则是组织的据点列表。每一处都有火口的字迹,写着详细的注释。在那些很有特点的手写文字之中,夹杂着许多含义暧昧却足以使人联想到恶辣行为的词句。“隔日加息”“老家有地”“退休金OK”“户籍抵押”。 【日本高利贷的用词,意思为借债的第二天开始就要支付百分之十的利息。】 咔嚓一声。火口弯着身子点烟,那样子像是盖在煤气灶上一样。武泽的目光移向桌子下面。那里摆着自己的皮包。武泽仿佛梦游一样,打开皮包,把手里的打印纸塞了进去。火口回过身。 “你先去吧,回头联系你。” “知道了。” 武泽离开了房间。 左手提的皮包,感觉比自己的体重还重。 武泽想拿着这些文件去向警察自首。把债务人和据点的一览表交给警察,把组织做的事情合盘托出。错的地方必须纠正。必须赶走盘踞在阴暗潮湿处的凶恶虫豸,必须消灭靠吞噬正经人生存的家伙。就算是当初没有接纳自己的警察,只要有了这份文件,一定也会抬起尊贵的屁股开始行动吧。肯定会成为可以借助的力量。 手机响了。 画面显示的是火口的号码。武泽感觉到自己走路的双腿在颤抖。他怔怔地盯着那个号码。铃声响了半晌,然后停了,但立刻又是同样的号码打了过来。武泽用满是冷汗的手关掉了电话机的电源。 怎么办? 武泽把包抱在怀里,走在人群中。这份文件必须交给警察。但沙代也必须要保护。火口在找自己。他会来家里的吧。说不定已经出了事务所,开始寻找了。自己怎么样都行,可是不能让沙代受伤害。 恍惚间武泽向旁边看了一眼。路边有个香烟自动售货机。武泽快速走过去,装作是要拿香烟,弯着腰飞快从包里拿出文件,丢进自动售货机的下面。扫了周围一眼。没人注意。 武泽站直身子,犹豫了片刻,开始走起来。他尽可能挑选人多的路,向JR车站走去。距离车站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武泽走到通向站内的楼梯处,一辆出租车紧挨着身边停了下来。 “哟!” 从车后座开门下来的是火口。 “你呀,打算干什么?” 火口嘴角挂着冷笑。武泽双腿颤抖,肚子冰冷,嘴巴发干,呼吸困难。 火口来到武泽面前,伸出一只手,无言地盯着武泽。 “什么?” 武泽问。他自己都对那么自然的声音感到吃惊。 “别找死,白痴!” 刺耳的齿擦音。火口伸出的手指在微微抽动。 “找死……呃,什么意思?” 武泽的口中再次流出极其自然的声音。火口的眉毛怀疑般的微微一挑。 “叫你还给我!” 武泽抿着嘴,看了看火口的手,又望回他的脸,显出困惑的笑容。 “呃,还什么?” “文件啊!” 火口的声音很焦躁。但在那焦躁的后面,能感觉到隐藏着隐约的问号。 “文件?” 火口的脸上猛然显出愤怒。他伸出长长的胳膊,一下子抓住了武泽的包。与此同时,武泽也用双手把包紧紧抱在怀里。可是火口的力气更大。他把包抢到自己身边,撕扯一般打开包口往里面看。先是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用一只手在里面乱翻起来。 “呃,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文件丢了?” 自己的嘴巴真是诡异。心里还没想到,嘴巴就已经在说了。而且说话的语气还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藏到哪儿去了?” 火口抬起锐利的视线。武泽闭上嘴,眨了几下眼睛,轻轻摇摇头。火口盯着武泽的脸看了半晌。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在这种地方,自己不会被打。这一点武泽确信无疑。这家伙绝对不会在众人环视中做出犯罪的举动。正因为明确把握着这样一条微妙的界限,这样的商谈才能成立。 “好吧,别做莫名其妙的事!” 火口的手终于离开了包。 “文件本身只是复印件,没了也没关系。” 火口慢慢把脸逼近武泽,只动着嘴唇说: “你有个女儿是吧?” “女儿”这个词从火口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武泽感到一股猛烈的愤怒。他仿佛看到被犯罪污染的火口的双手在沙代的身体上四下抚摩。 “只要想想你的女儿,就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了吧?” 回头给你电话。火口丢下这一句,钻回了一直等在旁边的出租车。 武泽直直盯着出租车开走。胁迫又是胁迫。这是那家伙唯一的武器。但那是没有实体的武器。自己已经很明白了。杀啊砍啊,武泽一直被他们说到现在,可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些家伙说到底什么都干不出来。武泽转过身子,走回刚才的自动售货机,把文件从机器下面拽出来。他盯着打印的字和火口富有特征的字体。 然后,向警察局走去。 文件的效果比预计的更大。 警方展开大规模搜查,给予以新宿为据点的高利贷组织毁灭性的打击。这条新闻,仅仅时隔两周便在傍晚时间在全国播放出来。武泽是在去职业介绍所回来的路上,在家电销售中心的电视角看到的。这两周时间里,他对沙代说自己去公司,实际是通过职业介绍所的介绍,接受了好几家公司的面试。电视画面上映出的警车里,装着涉嫌恐吓以及违反融资法的嫌疑犯们。在其中一辆车里,武泽清楚地看到被媒体的闪光灯映得发白的火口的脸。透过车窗,火口毫无感情的视线四处游移,但当那视线落到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上的时候,却立刻停了下来。武泽觉得那双眼睛仿佛越过画面看到了自己一样。火口薄薄的嘴唇在不甚清晰的画面中嗫嚅,似乎是在说什么。本来不可能听到的嗫嚅,却在武泽耳边回荡。 “你有个女儿是吧?” 武泽确实听到了这句话。 回到家,沙代在卧室里躺着读一本漫画书。她从好些日子之前就一直在看同一本书。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家里没钱,最近沙代从来没说想要什么东西。 “我回来了——” “哦。” 武泽拿现成的材料凑了一顿晚饭,和沙代面对面坐着吃。从现在起,会有更好吃更好吃的东西给你吃哦。这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武泽一边吃,一边在心中这样对沙代说。 第二天早上,武泽像往常一样穿了西装,拿上皮包,出了家门。沙代也和往常一样把他送到门口。照进玄关的朝阳,让沙代的脸闪烁着白色的光芒。再有二十分钟,会有朋友过来找她,她会锁好门和朋友一起去上学。 武泽避开沙代她们去学校的道路,去了一处公园。一家楼宇清扫公司今天面试武泽,不过去那边的时间还早。他坐在长椅上,一只手在膝头不停握拳。他一直在思考。那个组织解散了,火口也被抓了。自己终于解放了,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从今往后,开始新的工作,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他并不指望能去大公司上班。人事系统很有规范的话,人事经理会联系武泽以前的公司,仔细询问他的工作态度、有没有什么问题等等。那时候必然会说到借钱的事,如此一来恐怕连面试的机会都不会给了。总而言之眼下最大的目标是要有个稳定的收入,就算少点儿也没关系。公司规模什么的,已经不能挑三拣四了。一旦有了钱,就要赶快搬家。 过了半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武泽心里顿时萌生不安。电视屏幕上火口对着自己嗫嚅的嘴唇,仿佛和这个屏幕上显示的未知号码重合在一起。 这个电话不能接——直觉这样告诉他。 武泽关了手机的电源,塞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