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之舟摘自译林2009增刊冬季卷津村记久子 著许蓓蓓张楠译一3点一到,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预备铃就响了,但是长濑仍然扶着折叠椅的椅背,抬头看着布告栏。长濑注意到,不知何时布告栏里贴了两张A3纸大小的宣传海报。在公用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从百元店买来的杯子,里面插着一株观赏用的绿萝。长濑在给它换水的时候,留意到了这两张广告。真不知道是哪一个一丝不苟的人贴的,两张海报角对着角,连底边都和布告栏的外框几乎完全平行。一张是某个非赢利性组织举办的环球航海旅行,另一张是呼吁轻度忧郁症患者之间的互相帮助。右边的宣传海报上写着“放眼世界·对话世界·讨论世界”,而左边的海报上的标语是“携手共度心灵的难关”。一看到左边这张海报,长濑本能似的移开了视线。刚从以前的公司辞职的时候看看还是情有可原的,现在都过去好几年,早已经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正因为如此,长濑一直盯着那张环球航海旅行的海报。大致浏览了海报上的内容后,她望着当地少年划独木舟的照片。之后就一直把目光定格在了醒目的费用上——163万日元。“ 怎么了?预备铃都响了,再不快一点的话…… ”耳边传来了生产线小组长冈田的声音。刚才她还在用手机指示读小学四年级的孩子怎么用电饭锅做饭呢,这会儿就已经在用她那肉乎乎的手拍着长濑的肩膀了。长濑嗯……啊……地一边打着马虎眼儿,一边站起身来拿起放在台子上的白色卫生帽戴在头上。听到冈田问:“去厕所吗?”长濑回答道:“刚才休息的时候去过了,现在不想去。”同事们都成群结队地走过铺着绿地板的走廊,向生产线的车间走去。长濑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整理着额头上的刘海,把它们掖进帽子里。“对了,那个布告栏面的两张海报是谁贴的啊?”“听说是科长的夫人拜托的。中午休息结束时贴的呢。”“那又是谁拜托他夫人的呢?”“你怎么对这些事感兴趣?”除尘室里漏出的风让冈田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她转身对着长濑。长濑答道没什么,随便说说,接着踮起脚尖,看了看这间一次只能进去两个人的除尘室,确认了一下还要等多少人才能轮到自己。“环球旅行好像挺不错的呢,走的是环西航线。先到台湾,接着再到印度的某个地方,之后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去巴塔哥尼亚,顺路到伊斯坦布尔岛,再到巴布亚新几内亚,好像就是这样。”长濑迅速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因为在除尘室里面是禁止说话的,不能让唾沫星子在除尘室里乱飞。“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好像可以乘坐垂钓独木舟。那张照片上面大概就是单人垂钓独木舟吧。”“那是个什么东西啊?”“是南太平洋那儿人们经常乘坐的独木舟。我上大学的时候,选修了世界地志学,学过一些相关的内容。在独木舟的舟身处有一支木桨和水面平行地伸出。木桨的顶端有块漂流木。因为木桨又有单侧和双侧之分,也就有了单人舟和双人舟之分。”“长濑真是个百事通啊。”长濑想冈田真是个体贴自己的人,连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会夸奖自己。“据说和双人舟比起来,单人舟更加安全,虽然事实是这样,但我个人对此还是觉得挺惊讶的。”长濑继续说道。“听说只要不是逆水而是顺水行舟的话就不会那么轻易地翻船。”说着说着,就轮到冈田和长濑进入除尘室了。长濑几乎每天都是和冈田一起的,然后在里面转几圈,所以已经习惯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时被突然打断的情况。从除尘室出来后要立即戴上口罩,之后就基本上没人说话了。主要是因为3点休息之后,只要再熬不到两个小时就可以彻底从生产线上解脱出来,所以完全没有必要非得在这个时候说话。两人慢悠悠地在房间里转着圈儿,等四个角落吹出的风把身上的灰尘吹尽之后,长濑跟着冈田走出除尘室。她下意识地卷起袖子,习惯性地走到洗手池排队。看着自己白皙的左臂,长濑考虑着在手臂上刺青的事儿。其实就在上周还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刺青,到底是为什么变得想要刺青了呢?很快就轮到长濑洗手了。用洗手液涂抹手臂的时候,长濑隐约看到了想要刺在手臂上的字——现在是最年富力强的时期。细想想,按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自己才刚刚29岁,而刺青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有的,长濑一直在纠结自己到底怎么了。上个星期就不说了,长濑总在想无论如何都要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刺上这样的字。一个字要多少钱啊。刺成“一番”的话会不会便宜一点。但是,对于我来说还是平假名比较合适。字体嘛,还是哥特体比较好。长濑这样思索着。星期一长濑才发觉到,自己不光在生产线上的时候胡思乱想,连在朋友吉佳的咖啡店打工,再从店里骑自行车回家,甚至在家兼职做数据输入的时候,都一直在想这件事。星期五早上在生产线上的时候她又改变了想法,觉得这是浪费钱。但是午休用电脑进行库存品检查时,知道曼彻斯特连队的韦恩·鲁尼把立体声乐队的唱片名刻在手臂上以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刺个刺青的。长濑本来打算跟平时一样12点之前把数据输入的工作完成后,上网查查一个字大概要花多少钱的,结果实在困得不行就睡下了。早晨起床后,她就赶去周六的电脑培训班。在教老年人邮件暗抄送的发送方法时,长濑突然想到,之后的季节虽然在工厂可以无所顾忌,可是在电脑培训班授课,弄个刺青总是不太好的。而且现在才刚刚从七分袖换成短袖。长濑从洗手池走到消毒槽去洗手,又重新考虑了一下,结果又想要在手臂上刺字了。就因为这件事,她上个星期还专门查了一下存折,算了算大概的费用。虽然还不知道一个字要多少钱,但长濑觉得当作保持自己工作激情的花销的话,只要不超过几万还是可以接受的。长濑想自己上周工作激情那么高,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吧。到了工厂发工资的日子,看着一如既往微薄的工资,感觉怪怪的。她突然想起了“感觉用钱在买时间”这句话,变得无法动弹,接着感到很想吐,不是因为不停工作的自己,也不是因为雇佣自己为合同工的公司,而是对生存本身感到恶心。出卖时间换来金钱,再用这些钱精打细算地买各种生活必需品,想方设法更长久地生存下去。长濑对这样飘零的生活,对不得不这样继续下去的现实感到恶心。能够缓解这种现状的特效药就是——“现在是最年富力强的时期”的这种信念。3点休息时,长濑在厕所把这句话写在记事本上,忽然间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感觉消散了,这坚定了她要把这特效药一样的句子刺在身上的决心。虽然没法像鲁尼一样,但是刺上的话可以让自己更有干劲。下次再觉得呼吸困难的时候,看看这句话就会立刻好转。如果是刺在身上而不是写在笔记本上,就能够更加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吧。长濑这时才想清楚这就是自己现在要在手臂上刺青的来龙去脉。虽然现在已经过了想做就非做不可的激情时期,可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长濑边想边用百洁布擦着手臂。只是现在并不觉得必须这样做不可,长濑这么想着,顺手把百洁布扔到垃圾桶里。不管怎么说,一个不到30岁的女人在手臂上刺伤“现在是最年富力强的时期”这几个字,感觉还是挺怪的,这点常识自己还是有的。假如说去一家公司面试时,要是让经理或是人事处长等高管看到这几个字的话,说不定他们会觉得自己是个干劲十足的人,可能会感动得雇用自己。可如果是出于这样的动机而雇用自己,这样的公司很明显就是一副不顾员工死活的态度,根本不能和他们扯上什么瓜葛,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坐在生产流水线的折叠椅上,长濑想现在的自己已经稍微像点样了吧。她屏住呼吸,环视了一下整个车间,生产线还没有开始运行。她伸手去拿放在旁边办公桌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虽然说是收入微薄的工作,可这里的人际关系却和融洽,生产线小组长冈田更是个体贴的好人。长濑第一天来工厂时,战战兢兢地一直发抖。冈田很关注长濑,总是很照顾她。幸亏有冈田,长濑才能从最初一小时800日元的小时工,变成月净收入138000日元的合同工,在这四年时间里,她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上个月她荣升了生产线的副组长。生产线上的其他人也都是挺不错的。听说在其他生产线上有排挤、恐吓、等级分化之类的事情。每当听到这些事情,长濑就会更加觉得自己目前的状况来之不易,简直比宝石还要珍贵。长濑觉得正是这样的想法腐蚀了自己的上进心,想到这里她就非常生气。但是再回忆自己那段惨痛的工作经历,她又不得不承认工作环境的谐和是非常难得的优点。当年大学毕业刚进公司时,长濑受到上司非常严厉的精神虐待,继而索性辞了职。之后她一直对工作抱有恐惧感,因此白白浪费了一年的时间。长濑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子里一个接一个跳出又消失的想法。自己有高度的集中力,对于单调乏味的工作也能不厌其烦地做好。自己还是很适合这份工作的,只要不被这些杂念折磨。长濑有时候虽然手在动,眼睛却望着自己那张映在传送带边缘上发青的面容,那大多数被突然出现的困惑所折磨的。精神集中有时可以产生更强的思考能力。也许在手臂上刺青的想法就是经过这样一个过程才膨胀起来的吧。站在生产线旁边是不能考虑动手以外的事情的,所以她就自然而然地一直这样想下去。长濑当前烦恼的就是这个事情。有时候她一个人玩玩词语接龙,用英语或是作为第二外语选修的西班牙语来数数。可大多数时候这些都不能顺利地持续下去,思绪也就不知不觉地飞远了。长濑时常觉得自己如果不是人,是条生产线就好了饿。泛蓝的荧光灯发出冷冷的光,照在传送带上。长濑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合一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着铃声的想起,机器运转了起来。长濑抬起觉得比休息前更轻便的手,紧紧地拧上生产线上传过来的乳液的瓶盖儿,接着上下颠倒摇晃确认了一下,又重新放回传送带上。就这样不间断地工作两小时,长濑变成了仅此而已的人。长濑突然意识到163万日元,几乎和在这个工厂一年的净收入差不多。长濑只是深呼吸了一下,手上的工作并没有停止。三只瓶子不合格,一只盖子上有小缺口,手边的架子上摆着刚刚挑出的不合格产品。那天待在生产线旁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想过要在手臂上刺青的事儿。寺社市星期二的夜晚,咖啡店很清闲。吉佳把明早要卖的曲奇饼做好放冰箱,之后就一直对着电脑给顾客发广告邮件。长濑坐在店门附近的沙发上,刚好是进店的顾客看不到的死角,在那翻阅着一本英文版的关于网页弹出窗口制作的书。之前,长濑闲下来后就把店里的所有绿萝的水给换了一遍,又问吉佳还有没有什么要做的,吉佳随意说了句,没有,什么都不要做。没事可做是让人很难受的,长濑反驳道。于是吉佳递给长濑一本书道,偶尔学习学习这个,对你来说也是很必要的。于是长濑就开始一知半解地随意翻这本书,也不用费劲去思考。吉佳是不是对绿萝已经厌烦了啊,长濑心想。前段时间去大阪的一家咖啡店,看到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插着一株观赏植物,很是招人喜爱。其实这种植物是可以在室内栽培的,只要剪下枝条移栽就可以制成简易的绿萝了。“那个荔枝茶。”“嗯。”“都已经陈了,我想尽快把它喝完,你要来点吗?”“嗯。”吉佳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事情,头也不抬地点着。长濑接着说,我把茶叶分装在真空压缩袋里,你带一半回去吧。然后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发现在她正对面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吉佳裸露的后背。长濑有点惊讶地起身朝窗外张望,还好,这个咖啡店在商业大厦的二楼,应该是不会被别人看到的。长濑听到吉佳问她在做什么,就回答没什么。从马路对面,与咖啡店相对的那条商业街上,时不时地有几个人走出来。虽然不能说这条街夜生活时间很长,但过会儿可能还是会有客人来的,比如打烊时间较早的店铺营业员,说不定就回来吃夜宵,总之到打烊之前的这段时间就只能先这么等着。吉佳是长濑在大阪读大学时的同学,出生在大阪府,打算开咖啡店时就搬到长濑老家奈良来了。吉佳说以前到长濑家来过几次,就喜欢上了这悠闲的气氛。大学毕业后,她在公司干了五年的总务,用攒下来的钱开了这家咖啡店。虽说在公司上班,但吉佳说自己还是有考虑的,而长濑更像是心血来潮一般,不仅辞了工作、搬了家,还和男友分手了。两年前,吉佳乘车来到长濑家门前,在她家寄宿几个月后,找到了住的房子,准备好开店必需品,就从长濑家搬了出来。长濑家是一栋已有50年历史的木质四居室。一到雨天屋内四处漏雨,遇到台风更是整栋房子都会晃动,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就是面积大。因此多住吉佳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正是因为那时候建立起的友谊,这一年多的时间,长濑都在吉佳店里打工帮忙。从周一到周六,下午6点至9点,薪水每小时850日元。直到一年前,吉佳还和长濑在一家工厂上早班。后来考虑到反正要付房租,还不如开个店。就这样,上午都是吉佳一个人在店里打理。咖啡店好评如潮,现在已经刊登在面向年轻游客发行的城市导游手册上了,因此外地的顾客也渐渐地多了起来。不管是双休日还是工作日,都会有不少上了年纪的游客来参观寺社市,吉佳说这样就有了每天工作的意义。“跟我这杯一起泡的,还有点烫。”吉佳边说边端着长濑专用的马克杯,放在她面前,顺势坐在了她旁边。两人并排望着对面大厦二楼的理发店,看到一个不知是理发师还是实习生的年轻女子手里握着扫帚,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吉佳差不多每周要去那里送一次外面,但是长濑一次都没有去过,更别提在那里理发了。自从辞了上一份工作后,长濑已经好几年没去过理发店。虽然现在也是这样,但是那时候手头更拮据,连和别人说话都会产生恐惧感。头发都是自己在家剪的。或许当时还不如在那样的理发店里理发呢,长濑不停地幻想着。这时理发店走出来一个客人模样的人,从她的发行来看,差不多也到坐立不安的年龄了。“对了,樱乃又发邮件来了。”吉佳轻轻地放下她专用的杯口有点残缺的马克杯,用拳头轻揉自己的眼睛,叹了口气。“她问我下次见面准备做些什么。我跟她说,就算你这么问我也没有办法回答,我们店是没有休息日的。结果她来了一句,腾出一天总是可以的吧。说是有卢浮宫美术馆的展览,居然还说是我以前就说想要去看一看的。她婆婆给了门票,让我们一起去,把你和律子都叫上。”吉佳提到了另外一个大学朋友的名字——律子,她现在已经结婚了。“她婆婆给了几张门票啊?”“说是两张,这哪里够啊。你和律子都去的话要四张呢。如果你和律子有人不想去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她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吉佳双手抱着后脑勺靠在椅子上,对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啊……不想见,不想见,不想见!”吉佳孩子气般地摇着头,吧嗒吧嗒地跺着脚。吉佳之所以不想见樱乃,是有原因的。连她自己都承认,上大学时可能就比其他人更注意樱乃。毕业后结婚生子的樱乃与在公司上班的她,这五年里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当吉佳告诉樱乃,自己决定辞职开店的事后,樱乃就开始频繁地给她发邮件、打电话。后来吉佳反省道,也许自己措辞不当,说了句“很清闲”的原因吧。咖啡店刚起步的那段日子,吉佳经常听樱乃发牢骚,全是些关于她婆婆、她丈夫以及与她家附近的主妇们无法融洽相处的怨言。自己忙起来以后,吉佳猛然意识到樱乃一直都在重复同样的话题。听樱乃发牢骚渐渐变得痛哭起来。只要吉佳找借口说有事要忙下次再聊,樱乃就会冷不丁地把孩子从神户呆到奈良的店里来,刚进门时还笑眯眯的,但回去之前必定是满腹牢骚,而且都是些和平常如出一辙的怨言。在吉佳工作的柜台前有一张沙发,是专门为客人等人时准备的。听说当时樱乃一直坐在那儿,就连吉佳工作时都一直不停地跟她搭话。还有,只要长濑提起樱乃的儿子,吉佳总是会流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说起那个“儿子”,不仅在别人工作的厨房里窜来窜去,还不停地要冰箱里的蛋糕吃,不给的话就瞪着你,急了还会到处跑着喊吉佳“大妈、大妈”。长濑觉得吉佳跟樱乃决裂最关键的原因就是这件事情。因为两人都处在现在这样微妙的年纪,听到孩子这么喊以后,谁也没有说话。樱乃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和一个五岁的女儿。最让人烦恼的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把樱乃和她身为人母这个事实分开而论。虽然樱乃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孩子和父母是两回事,可她总是过分地强调孩子、家庭以及家庭琐事,所以很容易让人看不到她的存在。如果把这些话跟樱乃挑明的话,她会非常气愤的吧。长濑和母亲一起生活了很长时间,可要是谁把她们母女俩同样看待,不言而喻肯定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律子也有丈夫和一个上幼儿园大班的女儿,就唯独樱乃是和“家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的。这可能也是婚后家庭结构的一种吧。“樱乃说从下周开始,她随时有空。说什么在会展结束前一定要聚一次。唉,就这么把最后期限都给定死了。”吉佳大口喝着早已经凉下来的红茶,“我可不可以不去啊?”吉佳哭丧着脸眼巴巴地看着长濑。长濑学着她的样子,回答道:“如果真不想去就算了,反正咖啡店总是要营业的。”听你这么说我倒挺开心的,但我还是不能释怀,吉佳说着,喝完杯中的红茶,起身钻进了柜台对面的厨房里。长濑走到窗边,望着商业街的入口,不再提与樱乃见面的事。她看到经常来店里喝茶的那个音像店的女营业员拖着疲惫的脚步向这边走来。长濑总觉得在下一个客人光临之前有话想要对吉佳说。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把那本网页弹出窗口制作的书放回到展示用的椅子上。“工厂的更衣室里贴着一张环球旅行的豪华游轮海报。”“嗯,这阵子经常看到。”吉佳用布仔细地擦拭着杯子,没有看长濑就立刻回答道。“那个要163万呢。仔细想想,几乎是我在工厂一年的收入。去年和前年都没有发奖金。坐在回来的班车上计算了一下,发现和163万居然仅仅相差了2.6万元。”听到长濑的话,吉佳抬起头来“啊”的嘟囔了一声后,又继续擦拭餐具。“你的一年和环游世界的价值一样啊。原来如此。”2.6万日元也就只能够买点心和内裤什么的,吉佳自言自语地说。“那你认为孰轻孰重呢?”“我也不清楚,或许两个都很重要。”吉佳把毛巾伸到杯子里,仰头望着天花板。“把从29岁的今天一直到30岁的今天的一整年时间全部用来环游世界。童话故事里经常有的。这一年不用加算在自己年龄里。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后,时间跟离开的时候几乎完全一样。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反正年龄这个东西全凭自己的一张嘴说,29和30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差别。”“也就是说,如果我把工厂里一年的收入都投进去的话,这一年就是环球旅游的一年,而不是我自己的一年,可以这么理解吗?”长濑又重新简要地把话说了一遍,问道。吉佳貌似动摇了,嗯……啊……地结巴起来,拿起另一只杯子。而长濑直直地杵在那儿,一边注视着站在柜台前工作的吉佳转动的手腕,一边静静地期待着吉佳的观念发生转变,期待着看到她犹豫的模样。为了生存拼命地工作,挣着微薄的工资,用很少的钱维持着生命。尽管如此,也还是可以把在工厂的时间与环球旅行的时间进行等价交换的。长濑若有所思地侧着头想,能使自己现有生活荡起涟漪的,正是环游世界。不可以,她转念又一想,可是又说不清楚有什么不可以的。就算最后没能去成环游世界,用接下来的一年存个163万也不是什么坏事儿,长濑又想到了这么个借口。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借口要整理家里的房子而茫然地存钱。拼命挣钱倒还好,可是这个所谓的目标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让人很难想象。我又不是就为了个房子而活着的,长濑心想。“你不是说想在手腕上刺青的吗,怎么样了?”吉佳抬头侧耳倾听着外面有人上楼梯的声音,放下餐具然后拿起盛清水的玻璃杯。“我说过那样的话吗?”长濑从刚才看书的桌子上端来托盘,吉佳做好随时端上茶水的准备。这时,上楼的脚步声消失了,刚才从商业街出来的二手音像店的那个女营业员习惯性地低着头推开门。“欢迎光临!”吉佳用洪亮的声音迎接客人的到来。长濑从吉佳的店里回家,在路上骑车的时候,显得心不在焉。虽然还不至于真的开始祈求去环游世界,但是把在工厂的时间与环游世界进行等价交换这个想法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自行车的灯光照在“小心抢包”的提示牌上。由于每天都看,基本上已经起不到警示的作用了。而长濑现在考虑的是,自行车的车灯单靠前轮旋转的力量就能亮起来,真是太了不起了,自己能不能变成这样的能量呢?看到家附近稍宽的路口的红绿灯变成了红色,长濑轻轻握了握刹车,打算放慢速度。可是没什么反应,刹车闸倒是很容易地向内弯曲,可车轮一点减速的迹象都没有。长濑感到很害怕。长濑想要停下来检查车轮,可现在这种车速根本没法下车。长濑绷紧了身体,紧盯着红绿灯,祈祷着不要有汽车过来。长濑骑到有红绿灯的路口时,突然一辆汽车的前灯从她的侧面照过来。长濑又捏了几下刹车,就是停不下来。汽车司机大概以为现在是红灯,长濑肯定会停下来,就直直地冲了过来。长濑感到上半身已经被汗水浸湿,情急之下她把车头向左急转,径直地撞上了人行道边上的电线杆。长濑好一会儿没蹬脚踏板,手也一直捏着刹车,所以身体并没受到多大的冲击。可是,第一次自己主动撞电线杆所产生的精神冲击倒不小。长濑从车上下来,呆呆地望着人行道的灯由红变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手反复地捏着刹车,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什么啊,到底怎么回事?”不知为何长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长濑推着车到家后,在车棚看了看车轮,原来是刹车皮不见了。那是刹车时通过与车轮的摩擦来制动的零件。大概是在吉佳店打工时,不知被哪个家伙恶作剧偷走了。长濑现在既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对偷东西的人表示愤怒,就是感到很后怕,不停地擦拭额头上渗出的秘密的汗珠。刚刚在路口照着她的车灯好像还亮着。当时的恐惧感再一次占据了长濑的身体。长濑深吸了口气,仰望着车棚的顶灯,静静等待着恐惧感的散去。“决定了,我要攒钱。”长濑突然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没有说“好可怕啊”、“偷东西的人真该死”之类的话,她觉得对自己来说这并不意外。眼看就要被车轧到得那一刻,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这件事似乎拨动了长濑心中某处的开关。长濑没有来由地感到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给自行车打起其来。她计划着明早早点起床,把车送到修车铺去。如果把车放在那边修理的话,让他们打个气应该不成问题吧。这样一想,长濑顿时又感到有些沮丧,但不是消沉。长濑用力关上车棚门,朝自己的房间大步走去,恐惧感已渐渐消散。“163万”这个词却试图深深地印在长濑的脑海里。我要节省开支,先把向公司申请的那个户头取空,把存款都转到别的户头上。接下来的一年,仅靠在吉佳店里和电脑培训班打工的钱生活看看。随着一个又一个计划在脑海中形成,长濑的心情逐渐好转,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自己仍然活着的真实感了。(未完待续)二虽说住得离三宫并不远,坐火车也就不过几站路,可樱乃却很少到这一带来玩。她手里捧着好几本旅游指南,比住在外地的其他三个人都更像游客。来这里参观卢浮宫馆藏的法国皇室瑰宝的游客排成了一条长龙,她们也跟在后面。樱乃自顾自地翻看着旅游指南,兴高采烈地嚷道:“我想去这家店看看,我想去这家店购物。”每到周末森泽就闷在家里,不太喜欢出来玩,樱乃笑容满面地重复着。森泽就是樱乃的丈夫,比她大三岁,两人大一时就开始交往。余下的三人中只有长濑时不时地附和着樱乃说的话。吉佳本来就不大乐意和樱乃见面,所以不管樱乃说什么,她的回答绝对不会超过三句,连点头附和的笑容都那么僵硬。长濑看得很明白,但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律子。看着心不在焉的律子,长濑觉得有些异常。“奈良也是个好地方呀……奈良。最近如果有空的话,好像再去玩一次。”“除了寺庙还是寺庙,有什么好玩的。”“是吗?那吉佳你来我们家玩吧,森泽和孩子们都会很高兴的。”“今天店里没有营业,所以我想最近要加班,把今天的营业额补上。估计不太可能去你家玩了。”也不知道律子是否在听樱乃和吉佳这不合拍的对话,她回过神来后也只是无精打采地笑笑,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总算排到吉佳他们了。站在展览厅前的楼梯口,樱乃这个画匣子还是关不上,只是稍稍降低了点分贝而已。“我家老大问我那个开店的阿姨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叫吉佳。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嘀咕着,原来是因为住在奈良啊。然后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因为奈良有许多鹿,所以叫“`吉佳'的吧。”“我不是奈良人,是地道的大阪门真人,跟鹿扯不上关系,回去告诉你儿子。”虽然吉佳说话的语气很生硬,可樱乃根本没有在意,继续说:“跟孩子们说门真,她也不知道是哪儿呀。”在樱乃和她儿子看来,也许因为吉佳是自己开店做生意的,所以比较好相处吧,长濑这样想着。自己白天在工厂上班,下班后在朋友店里打工,周六在工商会馆兼职教老年人电脑,闲时还在家里兼职做数据输入,跟自己相比起来,吉佳做的事情要明确得多。进入展厅,律子便松了一口气,聚精会神地看起展览品和解说牌来,不时发出叹息声。长濑也出神地欣赏着精美的花瓶、鼻烟管、钟表、汤盆,一边还琢磨如果家里能有这么一件摆设,自己的工作劲头会更足的吧。即使是做得很精致的仿制品也无所谓,好想买一件,趁机学着嗅鼻烟壶也不错。这个大概要多少钱呢,会不会昂贵到必须贷款才能买得起的地步啊?长濑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改变了想法,用力摇着头。自己已经有了环游世界的梦想,必须要存够那163万才行,可不能这样胡思乱想。怎么了,律子今天第一次开口对着长濑说话。长濑无奈地耸了耸肩回答道,好想要一个鼻烟管,可现在根本不是买这个的时候,我真是昏头了。律子应和说,我家女儿要是看到的话可能也会很想要,但是她这个年纪就开始嗅鼻烟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律子的视线穿过一个身穿连衣裙、烫着卷发的中年妇女,落在了一个精美的小工艺品上。大学毕业后,律子在一家经营机器零部件的小公司当了三年左右的会计,在公司工作的第二年就和现在的丈夫结了婚。她是在长濑不熟悉的圈子里和现在的丈夫认识的。四人当中,律子在上学期间不仅考到了会计资格证,而且对工作也是最有热情的。可是工作不到三年就辞了职,让所有人都倍感意外。据说是因为丈夫再三要求她才这样做的。也因为反正已经有了小孩,律子说。她女儿好像明年开始上小学。律子有时也会跟长濑聊些她能够理解的话题,不如不晓得该给女儿选择哪种颜色的书包之类的。但是除此之外,律子几乎从不说自己家里的事儿。长濑和吉佳也都没有特意问过律子现在家庭生活如何之类的话。樱乃刚好和律子相反,她老是主动地谈论自己家里以及邻居的事儿。当然不是一见面就开始说些牢骚话,也会询问长濑和吉佳的近况,但最后总会变成樱乃唠叨她那点琐事,比如:请婆婆和自己一起去看戏既费神又受累;改变了一下房间的布局,结果窗帘的颜色很是失败,让人很压抑等等。樱乃有高中教师资格证,所以到了大四找工作时,几乎没有去公司应聘过。她说现在根本不会考虑高中教师之外的工作,便参加了教师录用考试,结果没有通过。不管花多久一定要考过,樱乃毕业时还信誓旦旦地说,可话音刚落就和一直交往的学长结婚了。女人的变化真是如闪电般啊。吉佳她们猜测樱乃早就打算好了要结婚,所以才没有好好找工作。可事实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长濑她们求职的时候正好是被戏称为“冰河世纪”的时期,像长濑她们都只能找到很辛苦的工作,所以樱乃的判断可能还是非常明智的。结婚后她很快生了孩子,还买了房子。虽然所有这些都是因为樱乃老公家比较富裕,可是这些对长濑来说还是过于迅速了。她们四人中最稳重大方,但对做饭、打扫卫生这样的家务活儿最不在行的樱乃,一夜之间好似变了一个人。整天牢骚满腹的,说什么眼下最让人头疼的就是丈夫的口味太幼稚,不知道会不会影像小孩的生长发育,还有与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母亲之间的交流也好辛苦什么的。樱乃总会很特意地强调:“我想好好珍惜大学时代朋友之间的友谊。”樱乃说可以和她无话不谈。如果把自己决定存钱去环游世界的事告诉她,她会是什么表情呢?长濑思索着。说不定她会很支持自己的想法。为了能早点儿吃晚饭,樱乃选了一家在山手的高级餐厅。虽然樱乃说了可以无话不谈,可“这家餐厅太贵了”这样的话还是没法说出口。自己已经决定好要去环游世界,而且这家餐厅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人1万元就能搞定的。律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长濑身旁,无言地望着店门口挂着的菜单,脸色有些发青。“这里太贵了,我没带那么多钱。”吉佳很不客气地说。“哎……你不是店长吗?怎么会……”“是店长也没有钱。”吉佳不耐烦地说。贵的地方才好吃啊,这是我婆婆告诉我的,樱乃辩解道。那再找找其他地方吧,说着她又拿起旅游指南翻了起来。律子走到樱乃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怯生生地说:“不好意思,我必须要回去了。”“怎么现在就要走啊,时间还早呢。”“我把女儿托给她幼儿园同学的母亲照顾的,回去太晚不太好。我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啊。”律子不停地跟樱乃鞠躬表示歉意,又向吉佳和长濑挥了挥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吉佳撅着嘴说。长濑也点头默许。“哎……那你老公呢?他星期天不休息吗?”听到樱乃的问话,律子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下,又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是啊,他星期天不休息吗?”律子说完后,意外地镇静下来,又接着说道,“所以我们今天要早点回去,不好意思啊,回头见,你们三个玩得开心点儿。”她边说边往下坡方向的车站走去。吉佳望着长濑,摆出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接下来怎么办?”她从嘴角挤出这几个字。长濑有意无意地点着头嘀咕说:““嗯……差不多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和时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律子不开心的话,你们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