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为昨天的事说些什么,但是,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连眼前这件事,都没办法提起。面对我难堪的沉默,楠木文尽可能不跟我视线教会,只指着我手上的护身符说:“这是我特地做的,今天非赢不可。”刹那间,恍如闪电窜过我体内,我紧紧握住了护身符。 去吉田神社迎接小鬼前,我集合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对他们说: “我们即将跟京大青龙会神选组决战。他们自称是神选出来的一族,可见芦屋有多傲慢,我们要狠狠教训他那夜郎自大的态度。这是京大青龙会Blues最后的战役,请大家全力以赴,不要怕敌人,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男生们点点头,脸上泛起沉稳的斗志。 “赢得胜利后,就把这个胜利献给楠木,感谢她为我们这些无能的男生做了两个护身符后,还带领我们到这个境界。” 男生们异口同声发出了“哦”的声音,不约而同将手伸向图腾中央,每个人手上都挂着五芒星闪闪发亮的护身符。我用眼神向楠木文示意后,将手往中央叠放。楠木文默默看着我,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把手叠放在最上面。 当我们到达时,为了商议作战计划而提早三十分钟到达吉田神社的京大青龙会神选组,所有成员已经在操场中央排好了队。京大青龙会的两组人马,隔着裁判阿菅学长相对峙。 我已经三个月没见过芦屋和早良京子了。站在最前面的芦屋,即使跟我目光交会,那张臭脸还是没有丝毫改变。站在他旁边的早良京子则是一接触到我的目光,便立刻低下了头。 她的脸颊似乎比以前削瘦了。或许有人对早良京子感到极端厌恶,因为她以残酷的方式回报了我对她的真情,但是,我还是无法憎恨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因为她的鼻子的线条还深深魅惑着我,而是不管原因为何,我都不想去责怪一个自己曾经真心喜欢过的女孩,我毕竟是个男人,多少还是有点男子气概。就算我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人好了,看到她畏畏缩缩看着地面的样子,也只会替她觉得悲哀,没办法去苛责她。 我对芦屋也是同样的感觉。以前只要稍微瞥到他那张高傲的脸,不,光是用想的思绪就会一团乱。但是,现在只跟他相距几米面对面站着,我的心却是不可思议地平静。 我略感惊讶,接受了这样的心情。芦屋现在还是很讨人厌,以后大概也是,但是,我知道他已不再是我的竞争对手,因为我不在透过早良京子这个过滤器来看他了。我再度将视线移到早良京子身上,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的心平静地告诉了我事实,那就是我的心也已经从早良京子和她的鼻子的舒服中解脱了。 我原谅他们了—— 看着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所有成员,我片面下了这样的宣言。我要让所有的事付诸流水,让我冥顽的心随波而去,我要原谅所有的一切,我仰望天空,让苍天填满我的心。 但是,在我心中萌芽的宽恕情感与接下来的比赛是两回事。为了楠木文,今天的胜利我势在必得。还有,虽说与刚才的原谅相互矛盾,但我还是要回报他那一拳。身为男人,那是个重大的了断。 “这一战是‘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后一役,请各位秉持堂堂正正、公平竞争的精神作战。还有,请各位不要忘了,尽管双方彼此对决,我们终究是京大青龙会的同伴,所以作战时请保有尊敬对方的意念和宽容的心。” 阿菅学长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交互看着我和芦屋,我对阿菅学长用力点点头,芦屋也不情不愿都点了点头。 阿菅学长指示双方行礼后,两手向左右张开,说: “双发请相距三尺——” 我看看手表确认时间,离荷尔摩开战的下午四点还有三分钟。我召集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交代他们必须跟第一战、第二战时一样,听从楠木文的指挥。男生们都默默点了点头,只有当事人楠木文面带难色,视线闪烁不定。 “怎么了?”我看着楠木文。 “呃……”楠木文低垂着视线,用细微的声音回答说,“我……完全看不到东西。” “咦,你没隐形眼镜?” “我没有那种东西。” 刚才她什么会超过集合时间才到达钟台前的理由,以及为什么骑自行车骑得那么惊险,我在一瞬间理解了。 “这个看得见吗?” 我指着高村的帕克大衣。那上面用豪迈的笔触写着一个斗大的“空”子。不过才短短两米的距离,楠木文却眯着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 轻微的骚动在同伴间扩散开来。“各位、各位,少安毋躁。”高村边打开袋装葡萄干的开口边说,“可以靠破衣的颜色辨别敌我双发,所以,稍微看不见也没关系。” 但是他才刚说完,我、三好兄弟,甚至是高村本人,都露出惊愕的表情,将视线投注在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脚边。整齐排列在那里的小鬼,当然跟我们的小鬼一样,都穿着代表青龙会的蓝色破衣。 我顿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其他男生也都脸色发白。当然啦,因为男生们都知道,一旦少了楠木文的头脑,京大青龙会Blues不可能赢得胜利。 然而,我们还来不及检讨对策,阿菅学长已经把手表拿到眼前,缓缓举起了手。 阿菅学长宣布开战的尖锐声音,无情地响彻了覆盖在操场上的一片蓝天。 就这样,“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终战“吉田荷尔摩”,在对我们非常不利的状态下展开了。 ☆ 如果以芦屋前两战的其实,长驱直入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的阵营,只怕会再次改写他创下的十六分钟即结束荷尔摩的惊人纪录,达成梦幻的个位数,把我们彻底歼灭。 但是,芦屋不但没有突击在极度混乱中被宣告开战、只能像贝壳般缩成一团的我们,还不断观察我们,非常谨慎地选择作战方式。 不用说,这都是因为声名遍及全京都的楠木文的惊人战绩,成功地误导了对方的心里。就有如“死孔明吓走活仲达”一般,楠木文的名声,让对方心里产生了不必要的疑惑,以为沉默的阵势背后,隐藏着什么意图。 但是,芦屋也很快看破了我们的举动。荷尔摩开战十分钟后,芦屋一改不合他个性的战法,自己带头对迟迟不见攻势的我们发动了攻击。 虽然我们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恐怕没人料到他的破坏力竟如此之强。“吉田的吕布”的突击攻势,就是这么惊人,凡是他经过之处,都会响起“嘌喽”大合唱,然后小鬼们一个接一个从地面消失。遭受芦屋正面攻击的三好弟弟,才区区一击,就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小鬼。 很难想像我们驱使的是同样的小鬼,看到那种超群的破坏力,高村指着芦屋的小鬼手上的棍棒,猜疑地说:“那上面是不是涂上了毒药?” 芦屋先给强烈的一击,松永、坂上、纪野再紧接着攻入裂开的伤口,不给我们喘息的时间。虽然他们是敌人,我还是不得不说那是很漂亮的联手攻击。我们铜墙铁壁的防御很快就出现了破绽,在一波又一波的连续攻击下,裂痕正逐渐扩大。但我们还是顽强抵抗,改变阵形,以避免二度遭受芦屋的正面攻击,有时甚至还能击退蜂拥而上的松永或坂上的小鬼们。高村迅速、准确地搬运着葡萄干,楠木文是视力只有0.4的大近视眼,所以几乎无法加入战斗,只能掩护高村。虽然军师不在,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还是相互鼓励,奋勇作战,向大家证明了即使不靠楠木文,我们还是可以凭借前两战的经验,抵抗到一定的程度。 但是,就到此为止了。 面对鬼神般的攻击,以我们凡人的毅力,还是无法扭转颓势。就算能抵挡对方的攻击,也只能勉强守住最后的防线,这就是现实。大家嘴巴不说,其实心知肚明,只要一处防线被公婆,就会兵败如山倒。荷尔摩开战快三十分钟了,平心而论,我们也算是英勇奋战到最后一刻,只是对手实在太强了。 “抱歉,可能快要撑不下去了,枉费你特地为我们做了护身符……对不起。” 我走到楠木文旁边,老实地报告目前的状况,没想到结果竟然是我完全无法回报楠木文的眼泪。 “没辙了吗?” 楠木文轻轻叹口气,喃喃问道。 “真丢脸,我想大家都尽力了,都怪我的能力不够。” “不,不是的。” 楠木文摇摇头,从夹克口袋拿出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咦?” “我现在看不见是真的,可是……” 我不知道楠木文在说什么,只好将视线从前线移开,盯着她看。 “我说生气打破眼镜是骗人的,其实是今天我从住的地方玄关出来时,重重摔了一跤,把眼镜摔破了。因为我边走边擦眼镜,脚下的瓷砖又正好被昨天的雨淋湿……” 楠木文打开手上是手帕,里面是一边镜片严重龟裂的“阿凡眼镜”,反射着空中的太阳。 “摔跤?” “对,只有眼镜飞了出去。” 楠木文点点头,给我看手背的伤和夹克下摆的污渍。 “太丢脸了,我不敢戴。” 楠木文战战兢兢地碰触裂痕无数的右眼镜片,稍微偏离中心的裂痕集中处,缺了一小块镜片。 “我想要求你一件事。” 楠木文低声嘟囔着。 她的声音原本就很小声,现在说得更轻细,更微弱,使我几乎听不见。 “咦?什么?” 我像被拉过去般,不由得将耳朵靠向她的脸。 “改天……”她盯着自己的手,用低哑的声音说,“可不可以……带我去哪玩?” “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她低着头,满脸通红。在她视线前方的阿凡眼镜,正映照着清澄的蓝天。 “当然可以……我很乐意。” 这些话很顺地从我的喉咙里滑了出来,自然到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咦?”楠木文诧异地抬起头来。 “真的。”我直视着她,点了点头。 瞬间,楠木文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酒窝,发出低微的嘟囔: “没办法啦……” 她用手帕擦拭没有损伤的镜片,缓缓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一边镜片严重受损的“阿凡眼镜”又回到她脸上了。 “岂可输给那种蠢男。” 楠木文低声喃喃念道。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楠木文对芦屋的批评。 “高村、两位三好、安倍——”楠木文依序叫出男生的名字。 我们的军师终于站上了吉田操场。 男生们集合到她两旁后,她简短地说明了作战策略。 “你怎么会知道?”高村对战略的“根据”提出直率的质疑。 楠木文扼要地说明后,又补上了一句: “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但是,只能这么做了。”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就这么做吧!我相信楠木。” 我这么说,三好兄弟点头应和我,高村思考了一会儿,也说:“知道了,就这么做吧!”轻轻点了点头。 “机会只有一次。” 楠木文解释完战略后,环视男生们,难得声音紧张地这么说。 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分,荷尔摩开战快四十分钟了。 ☆ 我们一起往后撤退。 当然,这样的行动是遵循楠木文的战略。操场上,处处可见昨天的台风留下来的积水。阿菅学长选择操场中央作为荷尔摩开战场所,是因为积水处比周围少。但是,我们却开始往积水处移动。 我们的目标是操场的东南角,那里有昨天的台风雨所积聚而成的一大片水洼。那个水洼大到我和高村可以在里面平躺成一个“大”子。所以对那些小鬼来说,大概就像一个“水池”那么大。 这是伴随高度危险的战略,处理不好说不定会变成真正的败退。芦屋看到我们的行动,果然以企图一举歼灭我们的雷霆万钧之势展开了追击。 这里的重点是,我们必须装出节节败退的样子,一直退到操场东南边的“水池”。关于这一点,我们的演技相当完美。在芦屋的追击下,我们抱头鼠窜,拼命往前冲,终于冲到“水池”前。 再来就等芦屋看到我们被“水池”挡住去路,进退两难,给我们最后一击了。 “放心,那个男人绝对会那么做。” 看到高村因为担心芦屋不会上钩而显得很不安的样子,我压低声音这么安抚他,我有这样的确信,他一生气就不分青红皂白杀到别人家里,可见个性有多急躁。 我的预测成真了。 对我们的行动产生怀疑的松永和坂上还来不及制止,芦屋已经疯狂地发动了攻击。而且,他发现我试图正面迎击他后,更驱使小鬼以惊人的速度冲向了我们的阵营,而且那是我从不曾看过的速度。 我和三好哥哥将芦屋引到最后防线,便让小鬼们后退。不,正确来说,是让它们全速冲向后面的“水池”。有些跑得不够快的小鬼被芦屋的突击歼灭,烟消云散了。 快到“水池”边缘时,我和三好哥哥同时下达向左右转的命令,来不及转完的小鬼一个接一个栽进了“水池”里。但是,我和三好哥哥还是毫不犹豫地强迫它们来个大回转。 这时候芦屋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拼命想制止小鬼们。但是,加速过快的小鬼还是一整群冲进了“水池”的泥水中。芦屋试图让小鬼们逃出“水池”,然而楠木文已经命令小鬼包围“水池”,彻底切断了它们的退路。 松永、坂上和纪野立刻出现,想要解救芦屋的困境。可是已经成功回转的我和三好哥哥就挡在前面,断然阻绝了他们的救援。 芦屋和楠木文双雄,终于在“水池”对上了。 不过,过了大半天都没开战,因为芦屋的小鬼一步也动弹不得。 渐渐地,芦屋小鬼脸上的扭绞处消失了,小鬼们摇摇晃晃地站都站不稳,完全听不到芦屋面目狰狞地叫着鬼语的声音。楠木文看到芦屋大军已经动弹不得,便开始悠哉地命令小鬼们从“水池”边撤退。她的小鬼的扭绞处也一一往内凹陷,可是两手捧着葡萄干的高村的救援小鬼,勇敢地划水前进,先给楠木的小鬼一粒,再给扭绞处凹陷的自己一粒,利落地进行补给。 “嘶砰”、“嘶砰”、“嘶砰”、“嘶砰”、“嘶砰”。 在吸取葡萄干的巨大声响中,楠木文的小鬼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地面上。相反地,芦屋的小鬼啧无声地倒落在泥水中,那副场面看得我都傻眼了。 芦屋所带领的小鬼的扭绞处几乎都往内凹陷了,完全如楠木所策划的一样。那些家伙怕水,楠木文漂亮地利用了它们令人难以置信的弱点。我们以更加敬畏的眼神看着那个阿凡头。楠木文任凭裂痕无数的镜片反射着阳光,平静地观望战况。那散发着野性的身影,像极了独眼龙政宗[1]。 话说,刚听到这个战略时,大家都面面相觑。高村立刻提出了确切的反驳:“你说小鬼怕水,可是我们都有在雨中指挥小鬼的经验。而且,即使在下雨的夜里,还是会听到那个惨叫声啊!” 对于高村的反驳,楠木文很快叙述了她前几天在木屋町目睹的事。 楠木文说,她到木屋町参加班会,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目睹被那些家伙袭击的“某个东西”,奋力挣扎着从步道摔下高濑川的瞬间。当时,她觉得“那个东西”好像是故意跳下了高濑川似的。所以平常总是快步离开的她,在那时停下脚步,从三条小桥上观看河川的状况。结果,她看到小鬼们一个个从摔落河川中的“某个东西”的身体上剥落。不到几十秒钟,那些家伙就全部沉入河底了(据他说,那些家伙剥落后,什么东西也没有出现)。 [1]即伊达政宗,安土桃山时代至江户初期的著名武将,因右眼失明而被称为“独眼龙政宗。” 知名的高濑川,平常水位只有五厘米到十厘米。为什么淋到雨也不会怎么样的小鬼,一旦泡在顶多深及腰部的水里,就会丧命呢? 楠木文说,可能是因为破衣内侧进了水吧!如各位所知,一接到“装备”的命令,小鬼们就会一起从及膝的破衣内掏出武器来,怎么想都不可能藏在衣服里的东西,就这么一个个冒了出来。楠木文是这么说的——大概是属于这个时间的东西,闯入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破衣内,而使它们的身体起了变化吧? 当然,楠木文自己也承认,那都只是臆测。谁也不敢断定,那些黑色小鬼跟我们在荷尔摩中驱使的小鬼是同样的东西。但是,我们将所有赌注下在楠木文的战略上,而且漂亮地赢得了赌注。 这个水洼虽大,水位也只到芦屋那些小鬼的要不。但是,小鬼们在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情形下。脸中央却清楚地卷起了深深的漩涡,接着一一溃败,从滞积的水面消失。不知道在昏暗的泥沼底下,它们是否发出了悲惨的“嘌喽”声。 荷尔摩的胜败是由两部结果决定,一种是把对方的小鬼歼灭到一个不剩,另一种是逼迫对方代表人宣布投降。 从开战到现在五十八分钟,芦屋率领的最后一只小鬼也消失于无形了。 我们都屏气凝神,等待从芦屋嘴里发出的“荷尔摩”吼叫响彻云霄的那一刻,等待从阿菅学长口中宣告我们胜利的那一刻。 但是,怎么等都听不到吼叫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芦屋的脸。 芦屋面色泛红,满脸充血,很快地血色逐渐转为深黑色。粗壮的脖子浮现血管,紧握的双手拼命颤抖。 是的,芦屋正死命地压抑着积在喉咙的“荷尔摩”吼叫,靠的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志力,或者也可以说是咬紧牙关的力量。 即使只晚一秒钟也好,芦屋试图延后那屈辱的一刻,硬撑得不像人样。但是,吼叫似乎已经来到了喉头,我边佩服芦屋的高度自尊心与不认输的强烈意志,边等着即将到来的完结篇。 突然,芦屋的身体蒙上了阴影。 是太阳被云遮住了吗?我不由得仰望天空,但是,天空万里无云。 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再拉回视线时,吓得愣在原地。 “喂、喂,安倍,那是……” 高村声音颤抖,指着芦屋。 芦屋的身体被摇晃的影子团团包围,影子的颜色渐渐变得漆黑,不到几秒钟,全黑的小鬼们开始浮现轮廓,一只只清楚呈现了出来。 “吱吱吱吱……” 小鬼们发出仿佛从地狱底层爬上来的杂沓声,密密麻麻地缠住了芦屋的下半身,淹没了整条牛仔裤。当影子快速往上半身攀爬时,我莫名其妙地像被弹了出去般开始往前冲。 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以慢动作流逝着。 遍地的“蓝色”小鬼们,惊讶地看着我从它们头上跳过去,我撞开用手指着我不知道在鬼叫什么的松永和坂上。阿菅学长张大嘴巴,早良京子瞪大眼睛,看着冲过去的我。 “芦屋!快叫!快叫‘荷尔摩’!” 在有如静止的时间里,我突然领悟到“荷尔摩”这个词的意义,以及“荷尔摩”本身的意义。 以前阿菅学长说过,“荷尔摩”的吼叫是对小鬼全军覆没的惩罚。但是,并不是那样,不是的,那个吼叫不是罚则。罚则的确存在,可是只发生过一次,那就是高村被迫顶着发髻头的那个有如玩笑般的举动。“荷尔摩”的吼叫非但不是罚则,而且是为人类准备的“安全装置。” 大叫“荷尔摩”后,我们就从那些家伙的游戏中安全解放了。“第十七条”通过后,每晚听见的惨叫,恐怕才是“某个东西”在那些家伙的游戏(我当然不知道是什么游戏,很可能是纯粹以杀戮为目的的“狩猎”游戏)中败北所遭受的真正陈发。而我们称为“荷尔摩”的这个奇妙竞技,对它们来说,应该只是玩玩而已。不,说不定这个荷尔摩本身,就是被用来当作人类与那些家伙的共同游乐场所。但是,要是我们大叫“荷尔摩”时,这种架构才会城里。如果我们该叫而不叫呢?这时候,那些家伙就会认定我们是玩真的,对我们施予真正的惩罚…… 我强撑起因为鞋子陷入泥巴里而差点绊倒的双脚,奋力冲向芦屋。在目前的状态下,我能做什么?只能做一件事。 “哇啊——” 我乱吼一通,使出浑身力气,撞向已经变成巨大黑茧的芦屋。 “吱吱吱吱吱——” 视野瞬间被染成一片黑,那些家伙发出抗议般的叫声,在耳边回荡。 我一把抱住芦屋的要不把他推倒在地,两人就那样摔进了他背后的水洼里。 积水高高溅起,溅得满嘴泥巴味。我的视野整个天旋地转,滚动的身体好不容易才停下来,我立刻反射性地撑起了身体。 满脸泥巴的芦屋的脸,就近在咫尺。 当我们视线交会时,他就从鼻孔发出了河马般的声音,紧接着,“荷尔摩——”的洪亮叫声响彻了覆盖在吉田操场上的蓝天。 ☆ 我先回住处换衣服,快到下午七点时才又出门。在约定地点三条京阪土下座像[1]前与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回合后,我们一起走向了三条河岸。 我们五个人排成一列,坐在面向鸭川的河岸石阶上。每个人都不太说话,注视着霓虹灯闪烁的河面。 “结果还是输了……”高村沉重地叹口气,喃喃说着。 [1]在京都三条大桥的东侧立了一座江户末期思想家高山彦九郎的石像,呈跪拜模样,人称“土下座像”,是人们约定碰面的著名地点。 没有人回应高村的喃喃自语。三好兄弟低头看着脚下,楠木文茫然看着三条大桥,她的脸上没有戴“阿凡眼镜”。 是的——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输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霸主荣誉,因为我的“违规”,落入了京大青龙会神选组手中。 如《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禁止事项第一条所记载,在荷尔摩中严禁竞技者彼此之间的身体接触。我触犯了这个大原则,还用力地撞到了芦屋,阿菅学长判定我这样的暴力行为是关系到胜败的重大违规,当场宣布京大青龙会Blues丧失资格。 我满脸泥巴,制止了企图抗议的高村。即使提出抗议,我们也无法给阿菅学长一个满意的解释,因为只有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的五个人看得到操场上那群黑色小鬼。 “是安倍救了芦屋啊……” 高村的不满,很快就被流水声无情地淹没了。 虽然没拿到非得到不可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优胜,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没错,当驱使者发出“荷尔摩”的吼叫声,才算主动认输投降。但是,如果我对“荷尔摩”这个名词的认知是对的,那么,当芦屋的小鬼全军覆没时,应该就已经分出胜负了,因为后来的“荷尔摩”吼叫已经跟胜负无关,而是人类“说”或“不说”的个人意愿问题,所以实际上,芦屋是输了这场比赛,因此,那些黑色家伙应该不会出现了吧? “差不多是时候了……” 手表显示的时间已接近晚上八点。自从“第十七条”顺利通过后,这三个月来,我们都会在晚上八点过后,听到响彻黑夜的惨叫。 我们做了一个深呼吸,竖起耳朵,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只要一点风吹草动,或是走在三条大桥上的年轻人影子闪过河面,我们就会全身颤抖,神情紧张地环视周遭。漫漫长夜中,大家只去木屋町吃了一次拉面,就又回到河岸,一直待到东山的天际泛白。 凌晨五点,黎明到来,我们也站了起来。 结果,我们一次也没听见惨叫声。 这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寂静的夜晚。我们围成圈圈,静静地相互拥抱。在圈圈中,高村说:“有人踩到我的脚。”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痛,还是喜极而泣,他含泪笑着。 在三条大桥上,京大青龙会Blues解散了。 与三好兄弟道别之后,我向他们坦承,在暑假结束前,我一直都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两人开朗的笑着说:“那也没办法,因为连我爸妈到现在也都分不清楚呢!”然后一起骑着自行车离去了。 高村去便利商店买东西,我跟楠木文在外面等他。这是前天以来我们第一次单独交谈。 “呃……关于那天说的约会……” 默默抚摸着三条大桥西桥头的弥次喜多像[1]的楠木文,听到我这么说,猛地敲起雕像的头。 [1]弥次喜多郎是江户时期的一部滑稽小说《东海道徒步旅行记》的主角——弥次郎兵卫与喜多八。 “你、你胡说什么啊……我只是叫你带我去玩,我又没说是约会……” “改天,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听雅志的演唱会?啊,压制就是佐田雅志。” 楠木文茫然听着我的邀约,突然浮躁地喃喃自语起来:“我得把眼镜修好才行。” 我犹豫了几秒钟,试着对她说:“配隐形眼镜吧!那样绝对比较……可爱。” 楠木文瞬间瞪大了眼睛,但是立刻拉着脸,地神回我说:“对不起啦,从前都戴那种可笑的眼镜。” “不、不,我不是那种意思,我是……” 我立刻后悔说了不该说的话,听到楠木文开始带刺地说:“你自己……”我突然把手伸向了她。当我感觉shi2,发现我的右手不是捂住她的嘴,而是……不知为何,突然捏住了她小小的鼻子。 “呀!”楠木文尖叫一声往后退。 我讶异地看着与我自我意识无关、擅自行动的右手,再将惶恐的视线转向楠木文的脸。原以为她会回给我侮蔑与憎恶的眼神,没想到她正以奇妙的表情注视着我。 “我知道了。”楠木文点了点头。 “咦?” “关于眼镜的事,谢谢你。我会考虑。” 楠木文露出笑容,左脸颊微微浮现酒窝,一副没事的样子。用手指擦了擦鼻头。高村出来后,楠木文便向我们两人道别,惊险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啊!好困。”高村打了个打呵欠,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喃喃说道:“终于结束了。”我对他点点头,踩着自行车踏板骑向丸太町的住处。 从这天起,我的生活有了两大变化。 一是,再也听不到半夜的惨叫声。 二是,我不再注意女人的鼻子了。当然,还是会坦然欣赏漂亮的鼻子,但那已成为习惯之一,不会再光看到美丽的鼻形,就心痒难耐地被深深吸引了。究竟了那些家伙认定“违规败战”有效,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是吉田神明看在我努力过的分上,让我触摸楠木文的鼻子,借此改掉了我对鼻子的癖好? 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终章 这里是耸立于京大钟台前的巨大樟树,我就坐在树下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茫然看着人潮。来来往往的人群前,阳光将树木的新绿映照得闪闪发亮。 “你好。” 突然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抬起头,是全身沐浴在倾泻而下的阳光中,因光线刺眼而睁不开眼睛的阿菅学长。 “咦,你怎么会来?” “没有啦!我猜你应该在这里,所以来看看。” 今年春天,阿菅学长考进了理学院的硕士班,我问他都在研究室做什么,他说在寻找真正的统一理论。我又问那是什么,他回我说,就是宇宙的自我探索之类的东西。看来,他是在研究很深奥的问题。 “我听说你最近常往其他大学跑?” “之前‘贝罗贝罗吧’的店长提醒过我,‘第十七条’最重要的是收拾善后,所以,我为我们的任性带给大家的麻烦到处去道歉。你也希望到了宵山时,大家还可以快乐地玩在一起吧?” 阿菅学长眯起眼睛,嗯嗯点着头,在我旁边坐下来。 “等一下要去吉田神社吗?” “没有,我让别人先去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啊,回来了。” 我指着正好出现在正门口的人影,阿菅学长诧异地看着那个身影好一会儿。 “啊、啊——”他发出从胸口硬挤出来似的惊讶声,“那是楠木?变得那么清秀可爱……我完全认不出来了。上个月碰面时我才发现她没戴眼镜……现在连发型都变了,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哎呀哎呀,太厉害了。” 她让小鬼在我们面前排列整齐,说要去学园拿自行车,就转身离去了。阿菅学长看着她的背影,不胜感慨地说: “你要跟楠木两个人去?” “不,跟高村三个人,他下课后也会来这里。” “已经过两年了啊……好快。” “都上大三啦!这是第三次葵祭了。” “传单做好了吗?” “做好了,可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写,所以最后还是直接用了两年前那张传单上的文案。” “哦,是吗?老实说,我也是把上一代的东西直接拿来用,以后可能会一直沿用下去吧……”阿菅学长感慨万千地点着头,一个人呵呵笑着。“对了,差点又忘了。”他从夹在腋下的肩背包里拿出一本小册子。 那个眼熟的封面上,用漂亮的毛笔字写着“荷尔摩相关备忘录”。 “前几天在‘贝罗贝罗吧’就该交给你,可是我忘了,以后就由你带着吧!安倍。” “那怎么行?这东西好像很重要,弄丢了就不好了。” “所以才要你好好保管啊……而且这是规定,写在这条总纲的最后……”阿菅学长啪啦啪啦把小册子翻到某一页递给我,“你看这里。” 我的视线落在阿菅学长手指按住的地方。 第十八条 此备忘录由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各自之会长保管。 失去反驳理由的我,默默地接过《荷尔摩相关备忘录》,收进背包里。 “由我当会长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我没有自信。” “放心吧!你是大家选出来的。”阿菅学长拍拍我的肩膀,又给了我不太可靠的意见,“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件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是的——我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这是上个月,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二楼举办会长选举时所做的决定。 阿菅学长的见证人,采取一人一票无记名投票。在我的预测中,最有希望的候选人当然是芦屋,即使是他当上会长,我也打算默默跟随他,但是要我投票给他,我还是不愿意,所以我投给了高村。 第一次的投票结果是芦屋五票,我四票,高村一票。看来,前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都投给了我,他们的情义几乎让我掉下泪来。 依规定,当选的必要票数是六票,所以即使是最高票,也不能判定芦屋当选,因此要继续我跟芦屋的最终投票。为了那些支持我的人,我当然不能投给芦屋,只能写上自己的名字,投给我自己。不过,如果最终得票数相同,就由第一次得票数最高的人当选,所以不管怎么样,结果几乎已经确定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当选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会长。 最终投票结果我是六票,芦屋是四票。也就是说,前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某人把票投给了我。高村推测,应该是早良京子把她那一票投给了我,但是,事实如何也无从查证。对了,芦屋跟早良京子现在还在交往中。听高村说,他们还是争吵不断,不过已经跟我毫无关系了。 我听到名台词的声音,以为是高村,抬起头来,结果是别人的摩托车从前面骑过去。我又低下头,看到楠木文留下来的一百只小鬼,在灿烂的阳光下,挺起扭绞处仰望着天空。 “两年前,你就带着它们吧?” “是啊!参加‘路头之仪’,走到上贺茂神社后,它们就会追上有‘味道’的新人,发出命令。” 阿菅学长探出身子,看着小鬼们的脸。小鬼们把扭绞处朝向阿菅学长,但是很快就又撇开,朝向他处了。 “结果找上了我跟高村?” “是啊!不过,反应不是太热络。” “什么意思?” “如果小鬼和这个人志趣相投,它们在后面跟着跟着就会跳起舞来。当他们跟在芦屋和楠木文后面时,简直是闹翻了天。” “连志趣相不相投都知道?” “是啊!我们大学里有很多死脑筋的人,小鬼对他们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大概是快到下课时间了,经过正门的人突然变多,阿菅学长望着正门,悠悠地说:“你跟芦屋怎么样了?”他转过我,单刀直入地问,“处得还好吗?因为改成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所以今年没有荷尔摩的‘路头之仪’,不过,希望明年可以走在最前面一排。毕竟,我们同时拥有楠木文跟芦屋,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呢!说啊!你跟芦屋到底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最近碰面时会打招呼了,即使互看不顺眼还是勉强过得去。” “就是啊!我以前也没怎么样。” “咦,你也有不合的人?” “有啊!我跟某人的关系糟到连话都不说,可是你们都没看出来吧?所以啊,总是有办法解决的。” 阿菅学长呵呵笑了起来,我也被他影响,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前几天‘贝罗贝罗吧’的店长告诉了我一件有趣的事……想不想听?” 我转向话中有话的阿菅学长,他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他才说: “店长也姓……安倍。”阿菅学长像是在欣赏我惊讶的表情,停顿了一会才又继续说,“店长的姓是……安倍,之前都喊他店长,不知道他姓什么。” 根据我之前的经验,一旦阿菅学长说起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时,十之八九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充满戒心,我听着阿菅学长继续说下去。 “而且,五十年前店长提出‘第十七条’议案时,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哎呀!巧合这种东西还真可怕呢!”阿菅学长用看起来并不怎么害怕的表情,煞有介事地点着头。 “还有,在店长之前以‘第十七条’的提案进行荷尔摩,也是在五十年前发生的事,而且提案的人也姓安倍,荷尔摩的名称也是‘鸭川荷尔摩’。按,我第一次带你去见安倍店长时的事,你还记得吗?相比那时候安倍店长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搞不好在你进大学前就……不,说不定五十年前就知道了。”“实在太可怕啦!”他这么嘟囔后又继续说,“对了,店长还说,据他所知,历代的‘通告人’都是由提出‘第十七条’议案的人借人,所以‘通告人’的姓都是……” “不要说了。”我举起手,强行打断了阿菅学长的话,“那不关我的事,我是我。” 面对我的怒目而视,阿菅学长缩起肩膀说:“我想……应该是巧合啦……我也是什么都没想就取了‘鸭川荷尔摩’这个名字。”说到这里,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了。 都已经下课了,高村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直没出现。我把手放在矮丛内侧的草皮上,抬头望着樟树。纤细的嫩叶从根根枝叶中,像树精般冒出了新芽。 “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持续着荷尔摩?” 我将突然浮现心头的疑问抛给阿菅学长。 “不知道。”阿菅学长摆出跟我一样的姿势,抬头望着樟树,“可能是被迫陪它们打发时间吧!它们一定在我们身上下了赌注,玩得很开心。”他悠哉地接着说。 之后,我又问了他很多问题,譬如,“那些家伙”指的是什么?结果阿菅学长没有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揣测,此时脑海中浮现全国有八百万尊神的说法,答案仍然无从确认。推论永远是推论,可是我仰望着樟树,不可思议地确信,阿菅学长说的话说不定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 不久后,高村骑着摩托车出现,楠木文也骑着自行车回来了。“放轻松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阿菅学长说完,折回了研究室。 “楠木,要不要搭我的摩托车?我有安全帽。” 高村指着刚买的越野摩托车的后座。座位下挂着他最近传说中女朋友的安全帽。那个女朋友,其实就是立命馆白虎队的第五百代会长。听说高村为了取得摩托车驾照,去西院架势培训班上课,正好她也在那里学开车,高村就利用等公交车的时间和她拉近关系。对了,高村已经不留发髻头了,因为她提出的第一个交往条件就是要高村告别发髻头。高村只好哭着照做了。看着高村光溜溜的和尚头,我不禁怀念起他以前的发髻头。但是,为了高村的母亲,也为了京都的平静,还是这样比较好。 “那我在第一鸟居等你们。”楠木文很干脆地拒绝后,高村好笑着看着我和楠木文说,“也难怪啦!”接着便发动引擎,英姿焕发的骑走了。 葵祭的“路头之仪”行列已经通过了下鸭神社附近,工作人员开始整理善后。 我从出町桥桥头骑下河岸道路,在柔和的流水声中,沿着贺茂川骑往上贺茂神社。回头一看,那些家伙都紧紧跟在楠木文的自行车后面。 “啊!我应该啦那些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入社吗?有种罪恶感。” 我对楠木文说。印在淡蓝色纸上的五十张传单收在我的肩背包里,感觉分外沉重。 “放心吧!虽然会遇到很多怪事,但是,快乐的事应该也不少。” “是吗?” “我是这么觉得。” 楠木文点了点头,将视线转向了河面,烫了微微波浪的卷发迎风飘扬。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有点怀念她过去的阿凡头,如同怀念高村的发髻头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是我强烈要求她告别那个阿凡头的,所以现在绝不能告诉她,其实那个头也别有风味。 过了北大路桥,我看到“路头之仪”的最后游行行列正走在河川西岸的加茂街道上,要走到上贺茂神社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停下自行车,先练习如何与新生沟通。我思考着说明的顺序,猛然抬起头来时,看到楠木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周遭不见小鬼们的影子。我问她怎么了,她默默指着河。 我惊讶地从长椅跳起来,站在楠木文旁边慌张地望向河水,水面波光粼粼,飞溅着银色水花,到处不见小鬼们的踪影。 “那些家伙呢?” “学会游泳了。” “咦?” “可能也学会怎么跳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那些家伙在哪?” 楠木文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静静地发出我从未听过的鬼语。 突然,鱼跳出了水面。不只一只,是几十条鱼溅起水花,一起跳了上来。 但是,我很快便发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没有一种鱼可以如此轻易跃出水面十多米,没错——那正是小鬼们。 楠木文上下挥着手,从嘴里发出鬼语。渐渐地,她掌握到与小鬼之间的时间差,不一会儿,几百只小鬼便随着楠木文的手势一起跳出水面,腾空而起,看得我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 “我说了‘跳’的鬼语。” “可是这么一来它们就会掉进水里了啊!” “放心,我命令过它们游泳。” 你怎么会游泳的鬼语?更何况,它们会游泳吗?对于我这些疑问,楠木文淡淡地回答我说:“我觉得它们应该会,试了一下,结果它们果然会。”难道你能跟小鬼说话?我又战战兢兢地问她,她歪着脖子说:“我不知道。” 此时我突然觉得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说明传单的自己很可笑,便把传单塞进了包里。 小鬼们高高跃过我仰望的蓝天。 破衣飒飒飘曳,扭绞处扑簌扑簌晃动,小鬼们悠闲自在地画出抛物线,消失在河面上。 配合楠木文的手势,小鬼们又整齐地跳出了水面。往上贺茂神社前进的游行队伍正好走在前面的御园桥上。尚未谋面的“第五百零一代”的学弟学妹们,应该正庄严肃穆地走在那个队伍里。 而且,一举一动都散发出令人惊艳的“味道”。 后记 前几天,我在京都市左京区的吉田神社境内,见到了鬼。 因节分祭而人满为患的神社里,穿着袴装[1]的“鬼”带领着“稚儿”游行[2]。一堆人挤在鬼的前面,等着鬼把写着“笑鬼来福”的笏板[3]插在他们头上。我也排在行列中等待,突然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见过一对小兄弟的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写这本书的不久前。因为把这里当成故事的舞台,所以前来这里勘察环境。那天,刚过新年,寒风刺骨,太阳已经西斜,苍茫的暮色就快包围了吉田神社。 [1]袴装是日本传统和服的一种,由裤子变形而来。曾被视为女学生服的代表,和现在的水手服不相上下。 [2]这里的“鬼”是指在驱鬼仪式中扮演鬼的人,“稚儿”则是在祭典或寺庙的诵经、歌舞行列中装扮华丽的儿童。 [3]笏板是古代臣子觐见天子时手中所持的板子,也用做记事用。 我抬头望向通往正殿的长长石阶,看到年幼的兄弟站在石阶中间。 不知道什么事惹得小弟弟不高兴,呜咽地哭个不停,旁边大约幼儿园大班的哥哥,手上提着布包裹,不知所措地站着。 一个看似父亲、体格壮健的男人站在石阶上方,对他们招手说:“快来啊!” 哥哥交互看着弟弟和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露出迷惘的神色。但是,父亲很快消失在石阶尽头,于是哥哥赶紧牵起弟弟的手往上爬。 我看着抽抽噎噎的弟弟被哥哥往上拉,走得摇摇晃晃的背影,自己也跟着爬上石阶。 快到终点时,我赶上了年幼的两兄弟。弟弟还是哭个不停,快进入神社境内时,哥哥压低嗓门在弟弟耳边说: “你再哭,神会来哦……” 就在那一瞬间,弟弟的哭声戛然而止,突然得令人诧异。 我不由得瞥向弟弟的脸,他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张大眼睛看着哥哥。 哥哥一手提着布包裹,一手牵着弟弟,跑向正在社务所前跟宫司[1]说话的父亲。古琴从哥哥手中接过布包裹,交给宫司后,父子三人深深一鞠躬。 我踩响粗沙砾,走向香油钱箱,刚才哥哥说的那句话还在耳边缭绕。年幼的兄弟,显然都认为神是可怕的东西,这样的画面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1]宫司是代表神社的神职人员,负责侍奉神、祭祀等事宜。 我把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祈祷神明让我顺利完成这本书。(一直到现在,只要我站在这个香油钱箱前,就一定会想起以前的事,想起在这里跳舞的夜晚,白雪纷飞,天寒地冻,想起有人穿错散落一地的别人的内衣裤……) 结果,天色完全暗了,我来不及详细勘查环境,就匆匆离开了。还站在社务所前跟宫司说话的父子们,笑声在神社境内回荡着。 鬼授福的仪式轮到我了,我低下头来,在稚儿的歌声中,鬼轻轻帮我插上了笏板。 我知道,有对人和善的鬼,也有让人害怕的神。 我抬起头来。 眼前是一张非常可怕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