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石割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警方也就无法轻举妄动,因为如果有人牺牲了,那就是警方的责任。伊达确定我的停车位置后便离开了。接下来,只要再等待片刻。我将围巾围在脖子上,放倒座椅,找到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夜空,从我这个位置看来,仿佛玻璃罩住了夜晚似的。但是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脚尖上根本无瑕欣赏这晚上的景色。当我将腿伸长时,脚尖碰到了硬物发出“嗒”的一声,原来是友贵子的瓶子放倒了。突然间,我觉得透过瓶子与友贵子有了联系。就算是因为一时紧张而随手搁下,放在驾驶座脚边未免太危险了,要是滚进刹车踏板底下,后果可不堪设想。我坐直身子伸长手臂探寻,指腹传来光滑的触感,那原本是营养饮料的细长瓶子,友贵子将瓶子洗干净,另外装了东西。就像用双脚滚动酒桶般,我移动手指将瓶子滚过来,一抓住瓶子,掌心顿时一阵冰凉。这个玻璃瓶内装着浓稠的液体。那是毒芹素、毒芹碱。我耳畔响起了友贵子像是低声念诵咒语般的声音。我突然想起,友贵子的记忆力非常好,可以清楚记得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有一次,我和她一起去百货公司,友贵子想买靠垫,因为靠垫太大,所以她要我开车带她去。我们按照店员的指示前往靠垫销售区,途中经过玩具柜台,玩具柜台里贴着洋娃娃的宣传海报,海报并不大。三人,或者应该说是三只,总之是三个一组地并排贴在一起。“咦,你知道这个?”友贵子这么问,那时她才刚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也才刚能毫不抗拒地和我牵手。这对友贵子而言,就像小孩子跳大水洼,是一件困难的事。你会认为她这样做很愚蠢,那是因为大人是站在远处所做出的判断。对友贵子而言,她的眼前是一片千仞深谷,她反复从远处跑来,却又在崖边停步。即使她一度跨越深谷,同意让我握住她的手,对于她来说前头却又有另一个深渊。她甚至连隔着衣服像一般人那样的拥抱都排斥,我能从她身上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恐惧。然而,她却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想被拥抱,自己应该努力去尝试。因为她想要获得心灵的平静。友贵子甚至连双手抱胸都感到痛苦。我一将脸凑近,她就会闭上双眼,脸上浮现出自己即将成为牺牲品的忍耐表情,她害怕别人靠近,一旦我像小鸟一样轻啄她光滑的鼻头,她就会稍稍睁开眼睛看着我。当时我们正是处于这样的阶段。“啊?哦,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们叫佳佳丸、短笛、爱哭鬼。”“真厉害。”友贵子的表情略显得意。“光是名字,谁都叫得出来。”“还有姓氏吗?”“嗯,全名。”友贵子像是在回想一样,微微抬起头说:“袋小路佳佳丸、最强音·短笛、爱哭鬼·咬咬阿契·三世。”“是哦。”“我在电视上听到的,只听过一次,我想应该没记错吧。”她自然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在问:怎么样,我厉害吧?“只听一次就记住了吗?”“只要我有心要记住的话,大致都能记住。”“那需要背的科目考试都没问题了吧。”“嗯,这么说没错,问题在于我有没有用心背。”“嗯。”毒芹素、毒芹碱,友贵子没有忘记这些东西。3那三个娃娃其中有一只是老鼠。友贵子指着老鼠说:“小时候,我看到布偶拍卖的推车上,就只剩下它。”“为什么?”“它们是三人组,厂商应该做了一样的数量,佳佳丸是冒失鬼,又爱生气;短笛是朝气十足的女孩子,但是爱哭鬼是个老实孩子。”“所以它不受欢迎。”“对。”“好可怜啊。”“我记得那时看到有三四个吧,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好像都在流泪。”“但是,又不能把它们全部买回家。”说到底,“可怜”只不过是旁人心理上不必负责任的感受吧。“结果呢?”我们走在走道上,因为是玩具柜台,很自然便看到卖娃娃的角落。话才刚说完,所以我对着友贵子说:“你看。”友贵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马上一副像被什么打到的表情。那里当然没有爱哭鬼,倒是放了几个随处可见的玩具熊,大大小小的熊,有咖啡色的,有咖啡加牛奶的颜色,还有偏黄的颜色。她不禁伸出手,弯曲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像从屋檐滴下的雨滴般,友贵子小声地反复喃喃自语。我事后回想,她喃喃自语的就是毒芹素和毒芹碱。那一晚,友贵子因为和我聊到很晚住在我家里了。第八章 白子皇后与白色的花1我远远地看见那个玩具熊,我不禁想起了饼干。饼干小时候简直像是装了弹簧似的蹦蹦跳跳,而且就像把吠叫当成是它的工作一般使尽全力地叫着。在许多咖啡色的布熊里,小时候的饼干就像混在一片咖啡色中,我总觉得它迷路了。我仿佛看到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我会想起它并不奇怪。它的眼神从未像现在这么怀着强烈渴望地看向我,这反倒令人不可思议。我关上门。说不定是因为你在我身边的缘故。没错,我告诉过你好几次饼干的事,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想起它。即使我因为想起它而晕倒,你的手也会像这样在我身旁。说不定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我可以再说一下吗?我成了平凡不过的高中生。学校有点远,所以我骑自行车上学。我念的高中位于毗邻的城市,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家住得离毗邻的城市不远。我总觉得特地跑到车站坐车回家,不但得花钱还浪费时间。其实去远的地方,骑自行车的话比想象中要快,而且把时间花在月台上等电车也太可惜了。但是,一不小心耽搁了回家时间,就得在漆黑的田间小路上骑车,那真的很可怕。所以一年级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升上二年级后,理科的选修科目我选了生物,上课老师一头白发,绰号叫老爷爷。他也是我的班主任。他一头白发,加上个头又小,所以同学才会叫他老爷爷,我不晓得他的实际年龄。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因此不太会猜男人的年纪。老师戴着圆框眼镜,说话声音小语速也慢,这点也很像老爷爷。在生物课堂上,我们谈到了树。老师说:“桂树的叶子是心形的,或许是这个缘故,劈成柴木也让人觉得很温暖。”我觉得他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但是也正因为如此,这才会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打扫时,我拿着长柄扫帚扫地。老爷爷来监督。听到温馨的树木,便将玩笑话信以为真,我心想大概会被嘲笑吧。五月里的午后阳光,照得窗户一片灿烂。“老师。”“嗯?”老师将脖子转向我,看起来像驼背。我把心里的话告诉老师,老师便说:“这样啊,如果你好奇的话,我有标本,可以让你摸摸看。”如果是动物标本我还能想象,但是树的标本究竟是什么样的呢?于是我前往生物教师休息室一探究竟。那间休息室位于一楼的角落,冷冷清清的。老师从铁制书架上拿出树的标本,上面贴着许多木片。偏黄色的漆树树皮、年轮像海浪的松树,还有可制成衣柜的桐树,一整排树皮都剪成相同的大小。虽说都是树,但的的确确有许多种,就像同一个班级里,每个学生的特性都不一样。“真漂亮。”老师的笑脸看起来就像老鼠一样,但是这么说很没礼貌吧。“光看是没法体会的。”“是。”我试着用手指去触摸山毛榉、栗子树,以及桂树。“啊……”“怎么样?”“经老师那么一说……”我觉得不可思议,应该是因为经老师那么一说,再加上亲手触摸,感觉真的有点温度。这时,有几位同班同学进来,在那之前我并不知道他们是生物社的社员,他们和我一样试着触摸树皮,并且也有相同的感受。老师拿出日本七叶树的标本。“这叫细皮嫩肉的树,它的颜色白皙,纹理细致,就像个美女,对吧。”生物社员说:“那种日本七叶树都会变成这种木板吗?”老师点了点头称是。“它的花就像烛火般沿着河边开放,对吗?”我很羡慕生物社社员,当老师说起日本七叶树,他们脑子里就会浮现日本七叶树的模样。而我连桂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生物社分成许多小组,他们是植物分组。老师点点头,眯起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说:“日本七叶树差不多要开花了。”我想看。你也想看吧?重新分班升上二年级时,我不再和生物社社员坐在一起,虽说一年级时我们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即使如此,但还是在同一个班级,所以我找他们说话很方便。“哪里可以看到开花呢?”从校门前的公车站往北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丘,生物社定期不间断地观察那一带的树林,听说那里也有日本七叶树和桂树。下个星期六,老师要带领几名社员前往,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没加入社团也可以来,呼吸树林里的空气,对身体很好哦。”星期天没事,可以休息,所以我决定去看看。那一天天气晴朗,是出游的好日子,而且那里并非观光景点,所以人车不多。公车不久便进入河边道路,开了一会儿,进入山丘间。我们在有几户人家,名为某某地方中心的公共设施前下车,从那里进入山间小路。“平常见到的树有山毛榉、橡树、枫树……”老师为我一一介绍,我当然听过这些树名,却没办法联想在一起。一旦记住了树名,树林看起来就有了各自的特点。知道这些树名之后,树看起来就会如此不同。我们走的路先是上坡,然后是下坡,向上伸展的树叶,宛如绿色塑料制品般,透着天光。我听到河水声,眼看大树越来越近。“就是这里。”老师像在介绍朋友般地说。日本七叶树。高处的枝桠上开满白色的花,浓密一片,真的像烛火般在绽放。风一吹,烛火就在绿叶间摇曳。好美好美。我仔细看着低处的枝桠,小蜜蜂正努力吸食着花蜜,蜜蜂在树叶间洒落的一道道光束中穿梭。我侧耳倾听,仿佛可以听见嗡嗡的声响。蜜蜂一定也飞上了我们看不见的高处,像从蜡烛借火般地取蜜。我曾在照片上看过樱花古树,除此之外,我几乎不知道其他会开花的树,更何况是这么高大的树上覆满了花,我不敢想象。我出神地看了许久。“日本七叶树只长在山里吗?”“不,一般也会当成行道树。”“哦。”“你听过巴黎街上的欧洲七叶树吗?”“好像听过……”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名字。“欧洲七叶树和日本七叶树是近亲。”我心想,全是些我不知道的事啊。我们再往前走,看见了桂树。那棵桂树感觉很雄伟,根部一带分成好几株,各自茁壮成长。桂树长得很高,上面照射日光的叶子呈黄绿色,闪着金色的光芒。老师轻抚着树皮,树干上面有许多垂直纹路,老师说:“现在的绿色也很漂亮,到了秋天更是美不胜收,一整片都换上黄色的新衣。”老师捡起掉落在潮湿黑土上的叶子给我,果然是心形。“这些叶子会一片片染黄,那是无法形容的美景,桂树是形状很美的树。我啊,很喜欢这种树。”平地上好像也有桂树,据说公园里也有。“不过啊,我经常去东北原始森林里的桂树林,四周全是桂树,所以我常会发现一件事……”老师故意吊人胃口。“什么事?”“香味。”“什么?”“若只是一两棵,香味会散失,但是一整片桂树林的话,就随时都闻得到。桂香是一种很好闻的香味。”如果是专家还有可能,但像我这种门外汉,大概一辈子都去不了那种地方。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有点儿遗憾。但是我还是姑且一问:“怎样的香味呢?”“哦,这个嘛……”我根本无法想象。“言语无法形容的香味吗?”老师像老鼠般眨了眨眼睛。“像是焦糖的香味吧。”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么一幅画面:桂树林里住着一群小矮人,他们正在厨房里做着点心。2听说从去年开始,生物社便开始在这一带做长期的观察记录。首先是制作树木地图,听说几年后,随着住宅区的开发,说不定会有河岸整治工程。日本七叶树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呢?四处探听后,我自然而然地加入了生物社。生物社的社团活动时间短,和体育社团一样不会留校太晚,于是我决定加入。几次出游下来,我已将森林的地形记在脑子里。我曾经因为有蛇蹿出来而吓了一跳,也渐渐能区分不同的鸟叫声,并接触到植物之外的生物。不知是第几次时,老师为我们介绍毒空木,老师指着一株并不起眼的低矮树木,要我们小心。那棵树上结有小果实。“这种果实到了夏天成熟后,会变成看起来可口的红色果实,不过,你们生活过得这么富裕,应该不会吃野生的果子吧。千万要小心,这种果实的味道酸中带甜,以前有小孩子吃了之后,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大家一阵低呼。“吃坏肚子了吗?”老师笃定地说:“那孩子死了。”大家先是静默,接着发出惊呼。死这个词竟然会出现在这种自然景色中,实在令人不敢相信。我边走边问:“老师,小鸟会吃美味的果实,种子借由小鸟的粪便而得以散播到别处繁衍,对吧?”“是啊。”“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带有毒性呢,这么一来,就没有动物要吃了。对这种树来说岂不是一种损失?”老师轻轻摇头说:“嗯,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但是,白英的果实也有红色的,一如白头鸟的名字,白英是这种鸟最爱吃的。不过,白英的果实对人体无害。我想,小鸟吃下毒空木的果实应该不会有事。”“这样的话,要是被小鸟以外的动物吃了可就糟了,它会毒死动物吗?”“或许会。”“真是利己主义。”老师冷笑一声说:“比起人类,这算是小巫见大巫。”我们来到一处洼地。山丘的泉水在这里汇集,形成一片湿地后流向河川。“说到毒,那也有毒。”老师指着一丛楚楚可怜的小花。从笔直伸展的绿茎顶端,像烟火炸开般,有许多白点向四面八方散开。“这也是剧毒。”我吓了一跳。我的确在住家附近见过这种花,我家后面有一条小河,我在那里看过这种花。这花每年都在同一个地方绽开。老师将手放在膝盖上,身体朝湿地前倾。“整株都很危险,特别是根部,含有毒芹素或毒芹碱。”老师说了两个我不懂的词,但是开头的字都是毒,令我印象深刻。毒这个字音很深沉,像冷冰冰的声音。“这种毒会令人全身痉挛,心跳加速,然后呼吸困难,最后陷入重度昏迷,之后便永远沉睡不醒。”永远沉睡不醒。永远沉睡不醒。白色的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3过完春夏,之后便是校庆。我们大约从一周前便开始准备制作整个观察区的大地图,并附上照片,而且将掉落地上的种子的发芽情形制成图表。这是专家在真正试验田的做法,同时这也仅是第一步。虽说我会尽早回家,但这种时候仍不免耽搁到很晚。光是将草稿以大字誊写到纸上,就花了不少时间。第一天,我走在有路灯的马路到车站搭电车,到了镇上一样走在有路灯的路回家。但是,我觉得很浪费时间。第二天我则是骑自行车穿过漆黑的路,虽然辛苦,但是二十分钟左右就到家了。第三天,变天了,因为有台风警报,天空像覆盖着灰色的厚纸板,乌云在高空以不同的形状飞快的流动。风轰隆隆地吼着。这种时候,我会想起《西游记》,就是有孙悟空的那个故事。故事里有个不可思议的葫芦,叫金角、银角的妖怪把葫芦口对着人呼喊对方的名字——喂,某某某。对方一旦回应,就会轰隆一声被吸进葫芦。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非常吓人。说到战争,我还以为是天上出现了巨大的葫芦。我从新闻得知某个国家发生了内战,主播提到某国人、某国人,令我感到匪夷所思。我问母亲:“你分得出来他们是哪一国的人吗?”母亲说:“分不出来。”这个镇上的人和邻镇的人会因为一言不合而互相残杀吗?人会因为出生在不同的国家、接受不同的教育这种无法选择的事而想消灭对方吗?这有正义可言吗?当然,他们并不会如此理性地思考,于是结果就变成这样了。人是为了消灭彼此而出生的吗?这令我心生恐惧。天空在呼喊众人的名字,呼喊这个时代。喂、喂、喂。一旦被叫到名字就完了,因为由不得你不回应。被吸进葫芦之后会从头、脚、指尖开始融化,大家一一都被融化。这时雷声大作,传来轰隆声,四周暗了下来。轰隆隆的闷响,就像有一只大手从头顶上伸下来抓人一样。忽然下起了雨,雨斜打在我身上,学校提早放学,要求我们马上回家。我当时将自行车停在学校,走路回家。第二天云被风吹散了,秋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早上才相差五分钟,天色就大不相同。搭电车上学真是累人。光是要做和平常不同的事就令人厌烦。我从电车车窗望着蔚蓝的天空,心想: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却挤在这么拥挤的电车里,真是无聊啊。这些全都是那件事的前奏。或许只要一个地方稍有不同,一切就会不一样。但是,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那一天也耽搁得很晚。我不曾在学校留到那么晚。原本应该搭电车回家,但是,要是今天不骑自行车回家,明天早上又得搭电车上学。对别人来说这应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搭电车上学是非常无聊的事。我心想,前天也是在一片漆黑中回家,没事的。毕竟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国家——没有战争的日本。我走到了楼梯口时还在犹豫,但是一走到外面,风一吹,两只脚很自然地朝自行车停车场走去。出校门右转,环状快车道沿线还有汽车行驶,再往前,房子就变得稀稀落落,我骑上田间的单行道。这条单行道很窄,但是车子还能开进来,所以到处都是路灯。这里的路灯呈三角锥的形状,只有光线所及的地方才看得到稻子的颜色。我骑在黑暗中,寒气渐渐渗进骨头里,不过是一个台风过境,天气便由热转凉。我提心吊胆,感觉像是被童话故事里的山妖追赶。四周不时出现房子,经过房子前我会松一口气,但是一经过了又会感到不安。一进入我住的镇子,右转进入直线的单行道,是一条两公里长、人迹罕至的路。路的尽头就是我平常带饼干散步的地方。快到家了。这时候传来汽车的声音。我一开始不以为意,但是从灯光逼近开始,我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照理说车子应该会超过我,但是车灯却一直照着我,对方好像故意减慢速度。我感觉腹部像被人用力勒紧一样。如果是山妖逼近,我只要一拿出护身符,地面就会隆起,河川就会开始奔流,但是现在我只能脚踩踏板,站起来用力踩未免显得奇怪,所以我坐着拼命踩。心脏怦怦跳,胸口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车子开到我旁边,一名长发男子忽然从驾驶座上探出脑袋,车灯在车子四周投射出朦胧的光,柏油路是灰色的,月亮尚未升起。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所以车灯便足够我看清楚对方。他有一张面具般的脸,大眼睛,大嘴巴。“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车上传出笑声,我闻到酒味混杂其他的味道,令人很不舒服。我答不出来,膝盖颤抖。我想就这样继续骑,但是骑了不到十公尺,车子猛地撞向我,我差点儿掉进田里,勉强刹住车,左脚踩在路肩的泥巴里。那辆车的后座车窗迅速打开了,意外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着重心不稳的我说:“过来!”那是一个低沉,我曾经听过的声音,霎那间,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国中时期。水沟里潮湿的泥土,令我想起了当时潮湿的瓷砖。我吓得缩成一团。怎么会有这种事?4我勉强伸到路肩的脚尖忽然打滑,连人带车摔进田里。路与田之间,有一条像水沟的沟渠,沟渠的一侧是水泥,但是靠近我的这一边只是掘土而成的浅水渠。沟渠很浅,没不过膝盖,但是里头积了水。我打滑的脚踩进水沟里,感觉到湿滑的同时,我整个人横倒在地。我从自行车上摔落,车把卡在水沟边,压在我身上。我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虾。我的头撞到稻子的根部,肩膀擦过的地面散发出泥土的味道。“笨蛋,你在做什么啊?”车上的人笑成一团,我一脸泥巴,从地面抬头一看,只有兵头三季一脸严肃地低头看着我。我吓得缩成一团。我掉进水沟里浑身是泥,抬起头看着他们。就像活生生的头被挂在车窗上一样,兵头三季的头就这么探了出来。我的模样或许很滑稽,但是兵头三季不像在看好戏,反倒是着急地说:“站起来吧。”我勉强移动动弹不得的身体,从自行车底下爬出来。但是我真正想逃脱的是眼前的这个状况。然而我却听到自己的心里说“你办不到”。三季将头转向车内,此时我看到的明明是她的后脑勺,却觉得她的眼睛长在脑后一般地看着我。不知兵头三季说了什么,车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她对其他人说了什么呢?那对我而言肯定是件残酷的事,当时的气氛令我如此确信。我转身,稻穗如海浪般起伏,月亮低悬在远方。我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没说什么。我也不晓得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如果不是你摇了摇我,说不定我的心就飞了。然后,啊,别再说了比较好吗?可是,错过了今天,以后我就说不出口了。不。不,我不打算全部说,我不能说,要是说出来,我会吓得全身僵硬。我也不晓得自己会被带去哪里。我被带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遇到比被剁成肉酱更残忍的事情。我浑身疼痛不已,全身上下都像初中那时的中指,嘴唇那样。明明是秋天,却还有蚊子。既然明明是死期不远的蚊子,居然还来叮我。我记得这件事,蚊子停在我胸前,因为我不能动,它可以尽情地吸血。虽然我看得到它,却没有力气赶它。蚊子的肚子眼看着越来越鼓。它一点一点地吸着我的血。第九章 白子国王入城1我的手机响了,时间是八点十五分。按照事先的约定,响三声就挂断。我用报纸遮住后座两侧与后方的车窗,并用封箱胶带贴牢。若是警方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就说是为了安静地打个盹。我下车用封箱胶带遮住前面的车牌号码,这也是准备工作之一。八点四十五分,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我马上接听。“嗨,是末永先生吗?”电话是石割打来的。“嗯。”我将手机换到左手,并发动引擎。事情一如白天所商量的顺利进行。石割问我:“要不要做一笔交易?”当然,他是要我帮他逃出去,不过,困在屋里想逃走的可能性应该是零,就算拿人质当挡箭牌也很困难,若是罪行重大的歹徒,那更是难上加难。但是,如果有出人意料的协助者,那就另当别论了。石割说这样或许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他要我出卖警方。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或许也适用于脑袋,我的计划已经进行至此。这通电话也是计划的一环。“你太太没事,她很好,还泡茶给我喝,真是周到。”“这样啊。”“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不打算再硬撑下去了。”他当然知道警方在监听。警方介入之后,我们就无法互相联络。我按照预定计划传送暗号,那就是通过电视说:“我做好了所有我能做的准备。”而石割也准备妥当的暗号就是这通电话。我们佯作无事地应答,若双方都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就是展开行动的暗号。我踩下油门,将车开上右边的农道,路上的气氛一如战场。“我杀了几个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丧失了理智,现在的我已经冷静了。反正再做坏事,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我开车靠近警方的封锁,穿制服的警察立刻靠过来。“嗯,等一下。”我从驾驶座探出头,用手捂住手机的对话口,对挡住去路的警察说:“歹徒打来的,伊达先生在吗?”警察表情一变,对身边的同事低语,然后跑开。他们对于我将车开到这么近,并没有觉得奇怪。我继续和石割说话:“你什么时候出来?”“这个嘛,我是想马上出去,但老实说我肚子饿了,做决定之前,我紧张得连东西都吃不下。”“你最好吃点东西,人肚子一饿容易生气。”“没错,我白天正要去吃饭,就被条子发现了。”石割应该是走进美式餐厅时被逮捕的。“我吃个饭休息一下,用毛巾擦过身体就出去,因为没时间洗澡了。”“反正都要投降了,用毛巾擦身体和洗澡都一样吧。”“这是心情的问题,我可不希望有人在我光溜溜的时候闯进来。穿不穿衣服倒无所谓,不过,如果你们冲进来,我就先杀了你太太再自杀。”“……”“我讨厌被人强迫,我至少想依照自己的意思出去。”“明天早上吗?”“嗯,是啊,到时候,我会借你的毛衣穿。”我看见伊达小跑着朝这里靠近的身影。2当我转述完对话时,已经九点四分了。伊达轻轻点头。——歹徒准备明天早上投降。我没想到仅仅这几句话,就让他放松戒备。看来说了总比没说好。我环顾四周。既然这里是住宅区,媒体应该已经聚集在附近大楼楼顶了吧。田里有一栋房子,马路勉强能够让车子开进去。幸好大家都被挡在封锁线外面。就算有厚颜无耻看热闹的群众踏进田地,大概也会因为警方迟迟没有动作,都筋疲力尽了。现在是一月底,天气寒冷。警匪若有什么动静,电视新闻是绝不会错过的,所以还是窝在暖炉桌里边剥橘子边看电视比较轻松吧。任谁都想不到,这座在黑暗中浮现的明亮孤岛即将发生什么事。我听见一阵骚动,是从房子的另一头传来的。但是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啊!”伊达的脸色变了,一副被反将一军的表情,也难怪他会那么想,因为刚才才听说歹徒准备在明天早上投降。说时迟那时快,伊达冲向房子的另一头。莫名其妙的声音依然持续着,接着传来男人的吼声。“走,现在过去。”我听到枪声,这么清晰的声音,令人心情沉重了起来。原本包围房子的警员将注意力转向传来枪声的地方。原本围住侧面的那排队伍散开了,赶往房子的另一头,他们忽略了我这边——农道。我赶紧踩下油门。“我要回去,我要掉头。”我在驾驶座上这么吼,这应该非常自然,因为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想离开。我稍微往前开,让车头冲上田埂,以便调转车头。这时我从驾驶座探出头,故意将手机贴在耳朵上,扯开喉咙大喊:“抓住他,抓住歹徒!”有人惊叫。当然我讲的这些话是不会传进手机里的,或许是继枪声之后又有叫声,所以有几个人跑向房子后面。我调转方向盘倒车,插进警方的队伍。这么一来,倒车就不会显得奇怪了。“逮捕歹徒!”我插进队伍中加速倒退。“喂,等一下。”但是我没有停车,而是持续倒退。车子不断倒退,很快上了农道。冲出警察的包围之后,我离车库约十公尺远。我从半路上就一直按电动铁卷门的按钮。芝麻开门!在熟悉的直线路上开车并不困难,但是我是倒车疾驶在被警察包围的舞台上,这个举动备受瞩目。一支手持盾牌的队伍在田里站起来。他们大概是弄不清楚刚才的枪声与现在的车响有什么关系。然而,这里不可能有歹徒的同伙,所以他们会以为这或许是警方收到某种指示而采取的行动。另一方面,在农道上的人一脸怒气地追了过来,我刚才倒车时一点也不顾虑车身是否会撞到他们。我将车开到车库前,就像老人卷竹帘般,卷门发出唧唧声,徐徐开启。问题在于如何让事情在一瞬间完成。如果让警方有思考的时间,那就没有胜算了。我从驾驶座稍稍往前倾,对着一群冲过来的壮汉大叫:“我接到指示,伊达先生要我这么做的。”接着,我像摇晃的钟摆般将身体抛出车外,打开后座的车门。我用左手指尖甩上车门,廉价的车门没有关好,仍旧敞开着。此时卷门开启至人能钻过的高度,赶上了。在此同时,后门发出咔嚓一声。里面的后门一打开,便从地下冒出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男人。他手上拿着家伙,看着怀里的人,哄人似的说道:“喏,这是你太太。”石割低头冲进车里。我无暇确认,就算他抱着吸尘器出来,我也没时间说“你违背约定”。我只瞥了一眼,但是没有错。我将方向盘打斜,往前开车。事情说来话长,但是发生的时间只有一眨眼的工夫,接下来能够不被警方射破轮胎顺利逃走吗?我祈祷警方措手不及,而来不及应变。“紧急状况,不好意思,歹徒在对面,有人受伤了。”我一面吼着莫名其妙的话,一面踩油门。幸好警员纷纷往两面跳开,避开车子。如果警员不惜牺牲也要挡在我前面的话,我当然没办法狠心碾过去。“别开枪,你要是开枪,我就停车!”我对着后座的石割吼道,才一下子,我的声音就哑了,大概是因为我这辈子从未这样大声吼过,我差点儿咳了起来。“现在不是瞎操心的时候吧。”距离前方三四十公尺的那些警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们记得我的车,听见有人受伤了,便迅速闪到一边。警车发出警笛声,从后方追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反倒使我的话更具可信度。我一面在农道上疾驰一面想着赚到。他现在大概正站在车前不安地来回踱步吧。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愕然。就电视画面而言,嫌犯在眼前被逮捕肯定比较有趣。要是他不肯开道帮石割逃跑的话怎么办?这攸关我太太的性命——他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件事呢?我应该对他说过我一辈子就求你一次,要是我更慎重地嘱咐他就好了。各种念头在我脑子里打转,我的车逐渐接近东亚电视台的转播车。赚到的车与转播车之间的空隙,看起来比我来时更大,希望这不是我的过度乐观所致。转播车的明亮灯光照出了我,大概连我开车的表情都会被传送到每户人家的客厅里吧。一张日本头号蠢男的脸。仿佛乐团在指挥棒的指引下演奏一般,我收到照明的指引。我踩下刹车,毫不迟疑地向右转。像是踩到沙包般,车体一下子弹起来,冲进田里。田埂就只有一部小轿车宽,要是轮胎开进田里,那就完了。尽管要开快车,但还得小心驾驶,从后面追来的警车因为车子开不进这条田埂,车灯也就跟着熄灭了。除非是小型警车,否则大概开不进来吧。小也有小的好处。“真厉害,亏你开的进来。”石割兴奋地说。我心生不悦地问:“那个声音是怎么回事?”“什么声音?”“从房子后面传出来的声音。”“哦,”石割得意她说,“我上二楼找会发出巨响的东西,然后从二楼丢下去。之后将收录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最后……”“散弹枪吗?”“嗯,我对着空中开了四五枪,然后冲下楼。”车子轰隆轰隆地摇晃,如果不是白天走过一次,我会吓得不敢开进这条路。再一会儿就能开出水田。我左转开进水田边的道路,路上果然没有铺柏油,但是地面不再凹凸不平。石割像是把话含在嘴里似的说道:“不过话说回来,运气真好,让我冲进了一个好人家。”“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麻烦。”“说的也是。”“你应该知道吧。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得救,我们得妥善解决这件事。”“没错,没错,”石割开心地说,顺口问道,“你太太叫什么名字?”我不想说,但是一时也想不到其他名字。“友贵子。”警车喧闹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当然,警方想绕道追上来,他们大概摊开了地图吧。其中也有当地的警察,只要石割坐在车上,被逮捕是迟早的事。但是,对警方来说,车上有两名人质,所以也不能贸然出手。“下雪的雪吗?”“不是,朋友的友,贵重物品的贵,孩子的子,友贵子。”“是吗,真特别,我还以为是雪呢。因为她快要消失了。”我双手更加使劲地握着方向盘。这个人的言行举止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石割反复叫着友贵子,友贵子,并抚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