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贝恩,”朱利安上校说。“没人会送你进疯人院的。你敢肯定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位先生?”“没有,”贝恩说。“我从来没见过他。”“你还记得德温特夫人吗?”朱利安上校问。贝恩没有把握地朝我看一眼。“不,”朱利安上校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这一位。我指的是另外一位,那位常去海滩小屋的太太。”“啥?”贝思说。“你还记得那帆船的女主人吗?”贝思眨眨眼睛说:“她去了。”“不错,这个我们知道,”朱利安上校说。“她老是开着船出海去,是不是?她最后一次开船,你在海滩上吗?那是十二个月以前的一个夜晚,这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贝恩揉着水手帽,先朝弗兰克,继而朝迈克西姆看了一眼。“啥?”他说。“你在场,对不对?”费弗尔把身子凑上去说。“你先看见德温特夫人朝海滩小屋走去,一会儿又看见德温特先生跟在她后面进了小屋。后来怎么样?说下去。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贝恩畏葸地朝着墙根退缩。“我啥也没看见,”他说。“我想呆在家里,我不去疯人院。我从来没见过你,以前从来没有。我从来没在林子里见到你和她在一起。”说着说着,他像个孩子似地呜呜哭了起来。“你这神志不清的耗子精,”费弗尔慢慢挤出一句骂人话。“你这该死的疯子,耗子精!”贝恩用外衣的袖子擦着眼睛。“你找来的证人好像帮不了你的忙,”朱利安上校说。“这套盘问手续完全是浪费时间。你还有什么要问他吗?”“这是个诡计,”费弗尔大声叫嚷。“你们设计对付我。你们是一丘之貉,全串通好了。我敢说一定有人出钱收买了这个呆子,让他来这儿扯谎骗人。”“我看可以让贝恩回家去了,”朱利安上校说。“好啦,贝思,”迈克西姆说。“罗伯特这就送你回去。谁也不会送你进疯人院的。别害怕。让罗伯特给他找点儿吃的,”他吩咐弗兰克。“找点冷肉,或者随便什么他爱吃的东西。”“啊哈,效劳之后得给点儿报酬,对吧?”费弗尔说。“他今天可给你出了大力,迈克斯,对不对?”弗兰克带着贝思走了。朱利安上校看了迈克西姆一眼,接着说:“这人像是吓呆了,浑身筛糠似地发抖。我一直注意着他。他没受什么虐待吧?”“不,”迈克西姆说。“这人与世无争。我一直让他在庄园里自由出入。”“过去大概受过什么刺激,”朱利安上校说。“他刚才两眼翻白。每当你抽出鞭子准备打狗,狗的眼神就是这样的。”“那么,你干吗不抽他一鞭子?”费弗尔说。“要是给这家伙尝尝鞭子的厉害,他肯定就会记得我了。啊,不,他今晚帮了大忙,得好好款待一顿晚饭,哪会舍得用鞭子去抽他!”“他没能帮你什么忙,对吧?”朱利安上校语气平静地说。“我们大家还在原地踏步。你拿不出一丁点儿的证据来指控德温特,这你自己明白。你提供的杀人动机本身也站不住脚。假如闹到法庭上去,费弗尔,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你说你是德温特夫人未来的丈夫,还说你和她屡屡在海滩小屋幽会。可是连刚才在这屋里回答问题的白痴也发誓说从来没见过你。就是关于你本人的这段叙述,恐怕也拿不出证据呢!”“拿不出证据?”费弗尔说。我见他笑了,接着他走到壁炉边,拉了拉铃。“你这是干什么?”朱利安上校问。“稍待片刻你自然明白,”费弗尔说。我已猜到他的下一步棋。铃声把弗里思召来了。“请丹弗斯太太到这儿来,”费弗尔说。弗里思看看迈克西姆,迈克西姆点了点头。弗里思走出门去。这时,朱利安上校问:“丹弗斯太太不是这儿的管家吗?”“同时她还是吕蓓卡的心腹,”费弗尔说。“她在吕蓓卡婚前就曾多年服侍她,甚至可以说是亲手把吕蓓卡拉扯大的。你会发现丹尼这证人跟贝恩大不相同呢。”这时弗兰克又回到了藏书室。费弗尔冲着他说:“送贝恩上床了?让他喝饱喝足之后,还得叫一声小乖乖吧?这一回,对你们这个小帮派可再不会这么便宜了!”“丹弗斯太太这就下楼来,”朱利安上校说。“看来费弗尔相信能从她嘴里问出些情况。”弗兰克飞快地朝迈克西姆一瞥,这一瞥没逃过朱利安上校的眼睛。我看见上校抿紧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不,事情很不妙。于是我又开始咬手指甲。我们望着门口等待。须臾,丹弗斯太太出现了。平日里我总是单独跟她打交道,在我身边一站,她显得身材很高,又瘦又长,可这会儿她像是矮去了一截,形容也比往常更枯槁干瘪。我还注意到,跟费弗尔、弗兰克和迈克西姆说话,她非仰起脖子不可。她站在门口,双手合拢放在身前,把屋子里的人挨个儿看了一眼。“晚安,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晚安,先生。”她回答说。她的语调显得苍老、刻板、死气沉沉,这声音我太熟悉了。“首先,丹弗斯太太,我得向你提一个问题,”朱利安上校说。“这个问题就是;你是不是了解已故的德温特夫人同这位费弗尔先生的关系?”“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丹弗斯太太说。“我不是问血缘关系,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说。“我指的是更深一层的关系。”“我可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丹弗斯太太说。“行啦,别装蒜了,丹尼,”费弗尔说。“你很清楚他想打听的是什么。我已经对朱利安上校说了,可是他好像不相信。吕蓓卡同我时作时辍地一起生活了多年,是不是?她爱我,对不对?”出乎我的意料,丹弗斯太太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说话,而在她的眼光里颇有点鄙夷的意味。“她不爱你,”她说。“听着,你这老笨蛋……”费弗尔刚说开个头,就被丹弗斯太太打断了。“她不爱你,也不爱德温特先生。她谁都不爱,她鄙弃所有的男人。她是超乎男女情爱之上的。”费弗尔气得涨红了脸:“听着。她不是常常在夜里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到海滩上同我幽会吗?你不是还坐着待她回来吗?她不是在伦敦跟我一起度周末吗?”“那又怎么样?”丹弗斯太太突然激动起来。“就算她这么干了,那又怎么样?难道她没有权利寻欢作乐?男女之间的情爱对她说来是场游戏,仅仅是场游戏。她曾亲口对我这么说。她去找男人,那是因为她觉得好玩。我再说一遍,她觉得好玩!她笑你,就像她笑话所有其他男人一样。好多次,我等她尽兴归来,看她坐在二楼房间里的床上,笑话你们这些男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这连珠炮般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很有点出人意料,听着好不令人作呕。尽管我知道吕蓓卡的为人,听着这席话,仍然觉得恶心。迈克西姆的脸色白得像纸。费弗尔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这席话的意思。朱利安上校扯弄着自己的小胡子。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只听见屋外不绝于耳的落地雨声。一会儿,丹弗斯太太哭了。这天早晨在卧室里她也曾这样抽抽搭搭哭过一场。我不愿看着她抽泣,于是就别过脸去。还是没人说话;屋子里只听见两种声音——雨水的滴答和丹弗斯太太的悲啼。这场面实在叫人受不了,我真想放声尖叫,真想一头冲出房门,去痛痛快快尖叫几声。谁也没走到她身旁去安慰几句,或是扶她坐下。她只顾不停地抽噎。最后——感觉中好像是过了好久好久——她总算开始控制自己的感情,哭声才渐渐止住,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则紧紧抓着黑呢子的外衣。待她完全安静下来,朱利安上校才不慌不忙地轻声向她提问:“丹弗斯太太,你可想得出任何原因——且不管它多么不着边际——对德温特夫人的自杀作出解释吗?”丹弗斯太太强咽下一口气,双手还是抓着外衣不放。接着她摇摇头说:“不,我想不出。”“怎么样?”费弗尔马上见缝插针。“这是不可能的。对于这点,她同我一样清清楚楚。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请别插嘴,好不好?”朱利安上校说。“给丹弗斯太太一些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一下。我们大家都一致认为,从表面上看,自杀的假设有些荒唐。甚至根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性。我不是怀疑你那张便条的真实性或可靠程度,反正这是有目共睹的。她在伦敦逗留了几小时,其间写了那张条子,说是有事情要告诉你。要是我们能打听到她想告诉你的是什么事情,我们才可能对整个可怕的疑案作出某种解释。让丹弗斯太大读一读便条。也许她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呢!”费弗尔耸耸肩,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条,把它扔在丹弗斯太大脚边的地板上。她弯下身去拾起纸条。大家都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地读那便条。读过两遍之后,她才摇着头说:“帮不了忙。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如果有什么要紧事非告诉杰克先生不可,她一定会先对我提起的。”“那天夜里你始终没见到她?”“没有。我出去了。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克里斯。为此,我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活一天就会悔恨一天。”“这么说,你也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也提不出任何可能的解释,丹弗斯太太?‘有事相告’这句话的意思你一点也不明白?”“不,”她答道……不,先生,一点也不明白。”“有谁知道那天她在伦敦的行止?”没人答话。迈克西姆摇摇头。费弗尔不出声地骂了一句,接着又说。“请注意,那天下午三点钟,她把这张便条留在我公寓的套间里。门房看见她的。交出便条之后,她一定直接开车回了家,而且一路风驰电掣。”“德温特夫人那天与理发师有约,时间是从十二点到一点半,”丹弗斯太太说。“这我倒记得,因为就在那一周的早些时候,我从这儿打电话到伦敦,为她作了预约。打电话这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十二点钟到一点半,每次从理发室出来,她总是上她那俱乐部吃午饭,这样她就可以让发夹留在头上。那天,她必定也是在俱乐部吃的午饭。”“假设吃午饭花去半个小时,那么从两点到三点这段时间,她在干什么?这点得调查落实,”朱利安上校说。“喔,基督耶稣①,谁会在乎她于了什么呢?”费弗尔大叫起来。“她没自杀,这可是头等要紧的一点,对不对?”——①一般应作“耶稣基督”。此处费弗尔故意颠倒次序,存心亵渎神明。“我把她的约会录锁在我自己房里保存着,”丹弗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这些遗物我全保存着,反正德温特先生也不来把这些东西要去。有可能她把那天的约会记在本子上了。她的习惯是把每次约会都记下,事后打个叉把项目注销。如果您觉得记事本可能有帮助,我这就去拿来。”“你说呢,德温特?”朱利安上校说。“你的意思如何?你不反对让我们看看她的记事本?”“当然不反对,”迈克西姆说。“我干吗要反对?”我又一次看见朱利安上校向他投去大惑不解的飞快的一瞥。这一次弗兰克也注意到了。我看见弗兰克朝迈克西姆看一眼,接着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这回轮到我站起身,走到窗口去看雨景。我觉得雨势好像已不如刚才那样凶猛,像是没留下多大的后劲。此刻的雨声听上去较为沉静,较为轻柔。沉沉暮色已把天空笼罩,草坪上一片昏暗,倾盆大雨之后,浸透了水。树木都弓着身子,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我听见使女在楼上拉拢窗帷,准备上灯,并把那些犹未关起的窗户—一闭上。宅子里仍同平时一样,按每天的老规矩办事:拉拢帷帘,把鞋子送到楼下刷洗,浴室椅子上铺开大毛巾,浴盆里放满水等我洗澡,卧床已铺陈舒齐,拖鞋搁在椅子底下。而我们这些人犹在藏书室里斗智,尽管谁也不说话,可大家心里明白,迈克西姆正在这儿接受一场生死攸关的审判。听到有人轻轻关门,我才转过身来。来人是丹弗斯太太,她手执记事本回藏书室来了。“我没记错,”她平静地说,“我刚才说的不错,她把约会全记在本子上。这几项正是她死去那天的约会。”她翻开约会录,那是一个小巧的红皮本子。她把本子递给朱利安上校。上校又一次从盒子里取出眼镜。他的眼光扫过那翻开的一页,好一会儿谁也没有作声。我觉得眼下这时刻,上校兀自查阅记事本,我们大家则站在四周等待,这样的时刻,实在比那一夜发生的任何其他事情更使我害怕。我用指甲掐自己的双手;我不敢朝迈克西姆看一眼。朱利安上校准会听见我胸堂里怦怦的心跳声吧?“啊,”他叫出声来。他的手指停留在那一页的当中。我想,要出事了,这下肯定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对,”他说。“对,就在这里写着。十二点做头发,丹弗斯太太刚才正是这么说的。这一项旁边打了个叉叉。这么说来,她如约去了理发室。在俱乐部吃午饭,旁边也是个叉叉。可是这下面记着什么?贝克,两点钟。这贝克是谁?”他看看迈克西姆,见后者摇头,又把目光移到丹弗斯太太身上。“贝克?”丹弗斯太太把名字复述一遍。“她的熟人中没有叫贝克的。这名字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你不妨拿去看一看”朱利安上校说着把记事本递过去。“你自己看吧。明明写着贝克。旁边还打了个其大无比的叉叉,用力之猛像是存心要把铅笔折断似的。不管这个贝克是何许人,显然她同他见过面了。”丹弗斯太太对着记事本上那名字以及黑铅笔的叉叉记号出了神,她哺哺自语:“贝克。贝克。”“我相信,倘若我们知道这个贝克是何许人,我们就可以找到谜底,”朱利安上校说。“她没落在放债人的手里吧?”丹弗斯太太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说:“德温特夫人会落在这种人手里吗?”“那么,也许有人敲诈?”朱利安上校说完扫了费弗尔一眼。丹弗斯太太连连摇头。她仍然一遍又一遍念叨着那个名字:“贝克。贝克。”“她没有仇人吧?没有人威胁过她?她害怕什么人吗?”“德温特夫人害怕?”丹弗斯太太说。“她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怕!她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自己会衰老,会生病,躺在床上慢慢死去。她曾多次对我说过;‘我死的时候,丹尼,一定要死得痛快,就像噗哧一下吹熄蜡烛一样,’她死了以后,我唯一可以告慰的就是这一点。大家都说人淹死的时候不觉着什么痛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她以探究的目光看着朱利安上校,但是他没回答。上校沉吟着,一边扯弄自己的小胡子。我看见他又向迈克西姆投去一瞥。“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用?”费弗尔走上前来说。“我们老是离题兜圈子。干吗去理会这个名叫贝克的家伙?他跟整个儿事情又有什么牵连?也许是个该死的袜子商人,或者是个卖雪花膏的。要是此人关系重大,这儿的丹尼肯定认识他。吕蓓卡从不向丹尼保密。”我一直留心察看丹弗斯太太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手捧记事本,一页一页翻着。突然,她叫出声来:“这儿有个线索。就在本子后面的电话号码栏里。贝克的名字旁边有个电话号码:0488。但是没有注明属哪个电话局。”“精明的丹尼,”费弗尔说。“上了年纪倒成了个大侦探!可是你晚了十二个月。要是在一年前发现这号码,也许还有点用。”“是这人的电话号码,”朱利安上校说。“0488,旁边就是贝克的名字。可她干吗不注明电话局呢?”“试着给伦敦的电话局一个一个去联系吧,”费弗尔讪笑不已。“这够你忙一晚上的,咱们反正不在乎,迈克斯也不在乎他的电话费账单是不是超过一百镑大关,我说得对吗?迈克斯?你是巴不得拖时间呢,不过换了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会耍同样的把戏。”“号码旁边有个记号,不过看不出这记号代表什么,”朱利安上校说。“丹弗斯太太,你看一看,会不会是个M字母?”丹弗斯太太又把记事本接过去。“也许,”她不大有把握地说。“跟她平日里写的M字母不太一样。不过也许是她在匆忙中信手写上的。不错,可有是个M字母。”“这么说就是梅费厄电话局0488号罗,”费弗尔说。“真是天才!多么出色的脑子!”“怎么样?”迈克西姆说,一边点着了今晚的第一支烟。“弗兰克.最好还是查一查吧?请打个电话,要求接通梅费厄电话局的0488号。”心口处的疼痛有增无减。我垂手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迈克西姆没有朝我看一眼。“去啊,弗兰克,”他说。“你还等什么?”弗兰克走进那头的小房间。我们大家等着他打电话回来。不一会儿,他走回藏书室,神态镇静地宣布说:“接通之后对方会回电的。”朱利安上校反剪着双手,开始在屋子里踱步。谁也没再说什么。大约过了五分钟,尖利的电话铃声持续地响起,那是长途电话单调而刺激神经的铃声。弗兰克赶快走去听电话。“梅费厄0488号吗?”他问。“请问有没有一位叫贝克的住在贵处?哦,明白啦。对不起,说的对,我一定把号码搞错了。多谢,多谢。”接着传来他把电话筒放回原处的卡嗒声。然后他走回房间来。“梅费厄0488号的住户名叫依斯特莱夫人。这架电话设在格鲁斯维纳大街。那儿的人从未听说过贝克。”费弗尔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各行各业的人都得挨个儿问一遍呐。他们都会从个个烂山芋里蹦出来的,”他说。“接着干吧,天字第一号大侦探,接下来跟哪一区的电话局联系啊?”“试一试博物馆区①的电话局,”丹弗斯太太说——①英语中“博馆馆”为museum,头一个字母也是M。弗兰克看一眼迈克西姆,后者吩咐说:“去试一试。”刚才这一幕又从头来过。朱利安上校又在屋子里踱开了。五分钟之后又来了回电,弗兰克走去接电话。他让门大开着,所以我可以看见他俯身在电话茶几上,嘴巴凑着话筒说话。“喂?是博物馆区的0488号吗?请问有没有一位叫贝克的住在贵处?啊,你是哪一位?夜班门房。对,对,我明白。我不是打办公室的电话。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告诉我地址吗?不错,有要紧事情。”电话交谈中止了,他回过头来对我们说:“看样子找到这个人了。”哦,上帝,但愿这不是真的,但愿别找到贝克。求求您,上帝,但愿贝克已经死了。我知道贝克是何许人物,打一开始就知道。我眼睁睁看着门那一边的弗兰克,见他突然俯下身去,取过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片。“喂?对,我听着。请你告诉我怎么拼写。谢谢,非常感谢。晚安。”他拿着那张纸回到房间里。弗兰克,你不是深深敬爱迈克西姆吗?你还蒙在鼓里,殊不知你手里的这张纸片就是今天这该死的夜晚唯一有价值的证据,一旦把它交出来,你就毁了迈克西姆,就好像你手里拿的是一把匕首,准备在背后猛戳一刀,把迈克西姆真正干掉完事。“接电话的是布隆斯勃利一所房子的夜间看守门人,”他说。“那幢房子不住人,只是在白天才充作医生的诊所。看来,贝克已经歇业了。六个月前就离开了那所房子。但是我们有办法找到这个人。夜班门房给了我此人的地址,我把地址记在这张纸上。”正文 第二十五章就在这时,迈克西姆朝我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他的目光还是第一次落在我身上。从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决别的信息。这情状就好像他凭靠船舷的栏杆,而我就站在他身下的码头。虽说有其他人在拍他的肩膀,也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可我们不愿转过脸去看这些人。我们俩谁也不说话,相互也不招呼,因为相隔着这么一段距离,风儿会把我们的声音吹走的。趁轮船还未驶离码头的当儿,让我好好看着他的眼睛,也让他好好看看我的眼睛。此刻,身旁的费弗尔、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还有手里拿着那张纸片的弗兰克,全都被我们抛在脑后。我们对视了两秒钟,但这个短暂的瞬间是属于我俩的,外人无法侵占。接着,他掉过脸去,向弗兰克伸出手。“干得好,”他说。“他的地址?”一伦敦北面的巴尼特镇附近,”弗兰克说着把那纸条交给他。“那儿没装电话,我们没法同他联系。”“干得不错,克劳利,”朱利安上校说。“丹弗斯太太,也幸亏你提供线索。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们分析一下这件事呢?”丹弗斯太太摇摇头。“德温特夫人从来不需要请大夫看病。她跟所有身强力壮的人一样瞧不起大夫。只有一回,我们把菲力普斯大夫从克里斯请来出诊,那次她把手腕于扭伤了。我从来没听她说起过这个贝克大夫。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到过这个名字。”“我可以打包票,准是个卖雪花膏的江湖术士,”费弗尔说。“其实管他是干什么的,这根本无关紧要。要是真有什么,丹尼不会不知道的。我说呀,准是个什么无聊角色,搞出了一套新的美容术,什么可以把头发集成谈颜色呀,或者使皮肤变白呀,而那天早上吕蓓卡很可能从理发师那儿弄到了地址,出于好奇,饭后就去找他了。”“不,”弗兰克说。“我想你在这一点上说得不对。贝克可不是个江湖郎中。博物馆区0488号的夜班门房对我说,他是位非常有名的妇科专家。”“嗯,”朱利安上校扯着自己的小胡子。“这么说来她一定是得了什么病。可是她为什么要瞒着大家,甚至对丹弗斯太太也只字不提,这好像很奇怪的。”“她太瘦了,”费弗尔说。“我对她这么说过,她只是付之一笑,说这对她正合适。说不定她也跟所有的女人一样,搞什么减肥疗法吧。说不定她上贝克这家伙那儿去是要他开张饮食单吧。”“你看有这种可能吗,丹弗斯太太?”朱利安上校问。丹弗斯太太沉吟着摇摇头。她神情迷惘,这会儿突然冒出个贝克,像是把她同糊涂了。“我不明白,”她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贝克,一个叫贝克的大夫。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要瞒着我?她什么事情都对我说的呀。”“也许她不想让你担心,”朱利安上校说。“毫无疑问,她事先和他约好,到时候她去见过他,而且那天晚上回来时也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的。”“还有给杰克先生的那张便条,”丹弗斯太太突然想起来。“给杰克先生的便条上说:‘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是不是她也打算告诉他呢?”“一点不错,”费弗尔不慌不忙地说。“我们把这张便条给忘了。”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纸条,大声念给在场的人听:“我有事相告,要及早见你一面。吕蓓卡上。”“当然,这一点看来是没有疑问了,”朱利安上校转过脸对迈克西姆说。“要我拿一千镑来打赌我也干。她打算把同这位贝克大夫会面的结果告诉费弗尔。”“我想你这句话总算说对啦,”费弗尔说。“这张纸条和那次约会似乎对得起口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是我想知道的呢。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事情的真相正冲着他们大声尖叫,可是他们看不见。他们一个个站在那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不敢朝他们望一眼,也不敢动弹一下,生怕在出什么马脚,让别人看出我明白事情的底细。迈克西姆一声不吭。他又走回到窗口,此时正望着外面的花园。花园里黑洞洞的,一片沉寂。雨终于止了,但雨水还是顺着湿淋淋的树叶,沿着窗子上方的檐槽,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要查实这件事想来也很容易,”弗兰克说。“这是大夫目前的住址。我要以写封信去问一问他是否记得去年曾给德温特夫人看过一次病。”“不知道他是否会理你,”朱利安上校说。“医务界有一条根深蒂固的老规矩,那就是一切病例都不向外人公开。要是真想从他那儿打听到点什么,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德温特私下和他会上一面,向他说明情况。德温特,不知你意下如何?”德温特从窗口转过身来。“不论你提出什么建议,我都乐意照办,”他平静地说。“只要想法子拖延点时间,对吗?”费弗尔说。“拖延二十四小时就大有回旋余地了,是吗?可以赶火车,搭轮船,乘飞机?”我看见丹弗斯太太的目光猛地从费弗尔身上移开,转到迈克西姆脸上,到这时候我才恍然省悟,丹弗斯太太原先并不知道费弗尔提出的指控。这时,她终于开始领会了。这可以从她的脸部表情上看出来:先是大惑不解,接着是惊奇之中夹杂着仇恨,再后来便是确信无疑了——这一切都明明白白缕刻在她脸上。她那又瘦又长的双手又抽搐着抓住裙子;她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迈克西姆,再也不曾移开。我心想,反正事情已经闹到这步田地,厄运已经落在我们头上,她再也不能拿我们怎么了。现在,不管她对我们说什么,干什么,都没什么关系了。倒霉事情已成定局,她再也伤害不着我们啦。迈克西姆没注意到她的神色,要不就是注意到了而不露声色。此时他在跟朱利安上校说话。“你建议怎么办?”他说。“我是不是明天早上就动身,按这个地址开车到巴尼特走一躺?我可以先给贝克发个电报,请他等我。”“可不能让他独个儿前去,”费弗尔嘿嘿一笑。“这一点我是有权坚持的吧?让他跟韦尔奇警长一块儿去,我就不反对了。”但愿丹弗斯太太别这么死盯着迈克西姆。弗兰克这会儿也注意到她了。他望着她,既感到迷惑不解,又显得焦急不安。我看见他又朝手里那张写着贝克大夫住址的纸条看了看,接着膘了迈克西姆一眼。我相信他对事情的真相已开始有所察觉,而且隐隐感到问心有愧,因为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把手里的纸条往桌上一放。“我想没有必要让韦尔奇警长插手此事——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朱利安上校说。他的口气有点异样,与刚才比显得更加严厉。我不喜欢他说“现在还没有这个必要”这几个字时的腔调。他干吗非得加上这么一句?我觉得事情很不妙。“要是我跟德温特一起去,一直守在他身后,事后再把他送回来,这么做你可满意?”他说。费弗尔看看迈克西姆,又看看朱利安上校。他脸上的那副神情真叫人受不了,分明是在算计别人,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里还闪出几分得意之色。“可以,”他慢悠悠地说。“我想不妨就这样。不过,为万全起见,让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不反对吧?”“不反对,”朱利安上校说。“遗憾的是,我想你有权提出这个要求。不过,要是你真的跟我们去,我也有权要求你别喝得醉醺醺的。”“这你不必担心,”费弗尔说,脸上渐渐浮起笑容。“我一定会很清醒的,就像三个月后给迈克西姆判罪的法官那样头脑清醒。我想,到头来这位贝克大夫会为我打这场官司提供证据的。”他将我们这儿几人逐一打量过去,随后大笑起来。我想,他也终于明白过来,这回走访贝克大夫意味着什么。“嗯?”他问,“明儿早上什么时候出发?”朱利安上校望着迈克西姆。“你最早什么时候可以动身?”“你定个时间吧,”迈克西姆说。“九点?”“就九点,”迈克西姆说。“我们怎么知道他不会在半夜里溜之大吉呢?”费弗尔说。“他只须悄悄绕到车库,坐上他那辆汽车就行了。”“你认为我的话不足信吗?”迈克西姆说着,转过脸望着朱利安上校。朱利安上校还是第一回脸有难色。我看见他朝弗兰克瞥了一眼。迈克西姆脸上升起红晕,只见他额上的青筋一蹦一跳。“丹弗斯太太,”他一字一句地说,“今晚德温特夫人和我就寝之后,是不是请你亲自走来把门反锁上?明天早上七点钟,请你再来叫我们一声。”“好的,老爷,”丹弗斯太太说。她的目光仍盯着迈克西姆,双手仍死劲地抓着自己的裙子。“好,就这样,”朱利安上校冷冷地说。“我想今晚再没有什么要谈的了。明天上午我准九点到这儿。德温特,我可以搭你的车吗?”“可以,”迈克西姆说。“让费弗尔开自己的车跟在我们后面?”“紧紧咬住你们的尾巴,我亲爱的老兄,紧紧咬住,寸步不离,”费弗尔接口说。朱利安上校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手。“晚安,”他说。“您知道我多么同情您的处境,这一点我也无须对您说了。设法让您丈夫早点睡,明天一天会够他辛苦的。”他握着我的手,足有一分钟之久,然后转身走开。奇怪,他干吗避开我的眼光,老看着我的下巴?他走出去的时候是弗兰克给他开的门,费弗尔凑过身子,从桌上的烟盒里取出一支支香烟,给自己装了满满一盒。“看来你们不会留我吃晚饭吧?”他说。谁也没吭声。他点上一支香烟,吞云吐雾般地抽了起来。“这么看来得在公路边的小酒店里冷冷清清地消磨一个晚上罗,”他说。”那酒店的女招待长了一对斜眼。唉,这样消磨一个晚上,闷死人啦!没关系,好在可以巴望明天。晚安,丹尼老太,你可别忘了把德温特先生的门锁上哟!”他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像个傻孩子似的把手藏在背后。他笑着朝我鞠了个躬。“实在太不像话了,是吗?”他说。“像我这样一个讨厌的家伙,贸然闯到府上来,把你的兴致全给破坏啦。别发愁,等黄色小报把你的生活逸事登出来,那就够刺激啦;你会看到报头的通栏大标题‘从蒙特卡洛到曼陀丽。一个嫁给杀人凶手的少女的生活经历。’但愿你下一回能交上好运。”他悠哉游哉地走到房门口,朝窗边的迈克西姆挥挥手。“老兄,再见,”他说。“祝你做几个好梦。锁在房间里,好好消受今夜良宵。”他转脸朝我哈哈一笑,随后走出房间,丹弗斯太太也跟着走了。屋里只剩下迈克西姆和我两人。他仍站在窗口,没有朝我身边走来。杰斯珀从大厅快步朝我跑来。它一个晚上都被关在门外,这时便巴结地朝我跑来,不住咬弄我的裙角。“明儿早上我和你一起去,”我对迈克西姆说。“和你同车去伦敦。”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还是望着窗外。“好的,”过了一会儿他说,声调不带任何感情。“我们必须风雨同舟。”弗兰克目进房来,站在门口,手搭在门上。“他们走了,”他说。“费弗尔和朱利安上校。我看着他们离开的。”“知道了,弗兰克,”迈克西姆说。“有什么事要我办吗?”弗兰克说。“随便什么事?给谁拍个电报?有什么事要安排一下?如果有事要我效劳,我可以干个通宵。当然,我会把那份电报给贝克发去的。”“别担心,”迈克西姆说,“没有什么事要你办的——现在还没有,可能会有很多事要仰仗你的大力——那是在明天以后。到时候我们再一一细谈。今晚上,我们夫妻俩希望呆在一块儿。你是理解的,是吗?”“是的,”弗兰克说。“当然罗。”他又等了一会儿,手仍搭在门上,过后说了一声“晚安”。“晚安,”迈克西姆说。他走了,随手把门掩上。迈克西姆朝我走来,这时我正站在壁炉边。我向他张开双臂,他像个孩子似地扑上身来。我将他抱住,紧紧搂着他。好一阵子,我俩谁也没开口。我抱着他,抚慰他,好像他是杰斯珀,就好像杰斯珀不知怎么把自己撞伤了,跑来要我给他解除痛苦。“驾车时,”他说,“我们可以并排坐在一起。”“是的,”我说。“朱利安不会见怪的,”他说。“是的,”我说。“我们还有明儿一个晚上,”他说。“他们不会立即采取行动的,二十四小时之内,也许还不至于出什么事。”“是的,”我说。“他们现在管束得并不怎么严,”他说。“还允许犯人见家属。而了结这种案子要拖很长时间。要是有可能,我设法委托赫斯廷斯来办。他是最出色的律师。赫斯廷斯或者伯尔基特。赫斯廷斯过去认识我父亲。”“哦,”我说。“我得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他说。“这样,他们处理起来会顺当些。他们会见机行事的。”“哦,”我说。门开了,弗里思走进来。我把迈克西姆推开,挺直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一面还伸手把蓬松的头发抚弄平整。“太太,你们去更衣呢,还是马上开饭?”“不,弗里思,我们不去更衣了,今晚不了,”我说。“是,太太。”他说。他让房门开着。罗伯特走进来,把窗帷一一拉上。他把椅垫摆正,把沙发拾掇整齐,又把桌子的书报理好。他把威士忌苏打和脏烟灰缸一并端出房去。在曼陀丽度过的每一个晚上,我都看到他像举行仪式那样按部就班地做着这些事情,可是今晚他的一举一动却似乎含有某种特殊的意义,似乎这些印象将永远铭刻在记忆里,好让我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感叹一句:“此情此景我还记得很清楚。”这时候,弗里思走进来通报说晚餐已经准备就绪。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杯子里冰凉的清炖鸡汤,盘子里的鲳鱼片,还有那火热的羊排,至今全历历在目。那道用焦糖制成的甜食以及甜食人口时的那种香辣味,至今也记忆犹新。银烛台里换上了几支新蜡烛。又白又细的蜡烛,高高插在烛台上。这儿的窗帷也已拉上,这去户外单调而阴沉的暮色。坐在餐厅里而看不到窗外的草坪,给人一种异乎寻常的陌生感。看来,秋天已经来临。正当我们坐在藏书室里喝咖啡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这回是我去接的电话。我听到线路那头响起比阿特丽斯的声音。“是你吗?”她说。“一晚上我一直在给你们打电话。两次都是占线。”“很抱歉,”我说。“实在很抱歉。”“大约两小时前我们看到了今天的晚报,”她说。“陪审团的裁决使我和贾尔斯大吃一惊。迈克西姆有什么想法?”“我看大家都吃了一惊,”我说。“但是,亲爱的,这事儿有多荒谬。吕蓓卡怎么会自寻短见呢?全世界的人里面就数她最不可能走这条路。一定在哪个环节上糊里糊涂出了错。”“我不知道,”我说。“迈克西姆怎么说?他在哪儿?”她问。“刚才有客,”我说。“朱利安上校,还有其他一些人。迈克西姆累了。明天我们要去伦敦。”“去干什么?”“事情同陪审团的裁决有关。我无法跟你细说。”“你们得想办法让他们撤销这份裁决,”她说。“荒唐,太荒唐啦。这样闹得满城风雨,对迈克西姆多不利,会有损他的名誉的。”“是的,”我说。“朱利安上校总可以起点作用吧?”她说。“他是个行政官。行政官是干什么吃的?兰国镇的霍里奇老头一定昏了头。她自杀是出于什么动机?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说过这样讲不通的事情。得把泰勒扣起来。船上的那些窟窿,他怎么分得清是有意砸的还是怎么的?贾尔斯说,那些自巴肯定是礁岩植的。”“他们似乎并不这样想,”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