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雪说,"现在箱根那边,和那独臂诗人。在整理加德满都和夏威夷的照片。" "你不回箱根?" "高兴时再回去,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反正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 "纯粹出于好奇心向你提一个问题。"我说,"你说回箱根也没什么可干而要一个人留在东京,可是,在这里又有什么可干的呢?" 雪耸耸肩说:"和你玩。" 片刻的沉默,悬在半空般的沉默。 "妙!"我说,"完全是神的语言。单纯,而又富有启示性。两人一直玩下去,像在游乐园里一样。你我二人摘五颜六色的蔷薇,在黄金池子里划船戏水,为栗色小狗梳理柔柔的毛,就这样打发时光。肚子饿了,上边掉下番木瓜;想听音乐时,乔治男孩从天上为我们歌唱。美妙至极,别无挑剔。但从现实角度想来,我也必须开始做工,不可能永远把同你玩当日子过,而且也不能从你爸爸那里拿钱。" 雪抿嘴看了我一会:"你不乐意从爸爸妈妈手里拿钱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别把话说得这么叫人过不去。这样拖着你缠着你,作为我有时也觉得非常于心不忍。总觉得在打扰你,给你添麻烦。所以,要是你……" "要是我拿钱的话?" "那样至少我心里安然一些。" "你不明白。"我说,"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愿意作为工作来同你交往,想交往就作为私人朋友交往。我可不愿意在你的婚礼上被司仪介绍说什么'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职业男性乳母'。那一来,众人必然要问职业男性乳母是怎么回事。相比之下,我还是想被介绍为'这位是新娘13岁时的男友'。这样要体面得多。" "傻气!"雪一阵脸红,"我不举行什么婚礼的。" "那好!我正不愿意出席婚礼那玩艺儿。听什么拿腔作调的致词,拿什么破砖头一样的蛋糕,我算深恶痛绝,纯属浪费时间。我当时也没搞,所以这不过是打比方。总之我想说的是:朋友用金钱买不到,用经费更买不到。" "用这个主题写篇童话倒不错。" "好主意!"我笑道,"不折不扣的好主意。你也慢慢掌握谈话技巧了,再提高一点完全可以和我演一场出色的相声。" 雪耸耸肩。 "我说,"我清了清嗓子道,"和你说正经话。如果你想每天都找我玩,那就天天玩好了,工作不干也不碍事,反正是混饭吃的扫雪工,怎么都无所谓。但有一点需要明确:我不是拿钱才和你交往的。夏威夷是例外,那是特殊情况,让你爸爸出了旅费,也给买了女人。但因此而开始失去你的信任。我厌恶自己,那种事情再不重复第二次,已告结束。这以后我要自行其是,不允许任何人插嘴,也不允许给钱。我和狄克·诺斯不同,和书童忠仆也不同。我是我,不受雇于任何人。要来往就和你来往,你要和我玩,我就和你玩,你不必考虑钱的问题。" "真的肯和我玩?"雪看着脚趾甲说。 "没关系。我也罢、你也罢,都正在迅速沦为人世的落伍者,事到如今更没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尽情游玩就是。" "为什么这么亲切?" "不是亲切。"我说,"我就是这种性格,事情一旦做开头就不能中途撒手不管。如果你想同我玩,只管玩个彻底。你我在札幌的宾馆里相遇也是某种缘分。既然干,就要尽兴。" 雪用拖鞋前尖在地上画出小小的图案,如四角形漩涡。我注视着。 "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吧?"雪问。 我想了想说:"也许。但你不必放在心上。况且归根结底,我也是喜欢同你相处才相处的,并非出于义务。我为什么喜欢这样呢——尽管年龄相差悬殊,共同语言也并不多——为什么呢?这恐怕是因为你使我想起什么,唤起我心中一直潜伏着的感情,就是我十三四或十四五岁时所怀有的感情。假如我15岁,我会不由分说地恋上你。以前说过吧?" "说过。" "所以才这样。"我说,"和你在一起,那种感情有时会重新回到身上。可以使我再度感受到往日雨的声音、风的气味,而且近在身旁。这委实不坏。不久你也将体会到那是何等的妙不可言。" "现在也心领神会,你所讲的。" "真的?" "我在这以前也失却了很多东西呢。" "心照不宣!" 她沉默了10分钟。我又开始打量神社中男男女女的身影。 "除了你,我再没有谈得来的人。"雪说,"不骗你。所以不和你一起的时候,我几乎跟谁也不开口。" "狄克·诺斯如何?" 雪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彻头彻尾的傻瓜蛋,那人。" "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是那样。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则不尽然。他那人绝对不坏,你也应该这样看待。虽然只有一只胳膊,却比那帮人干得漂亮得多,而且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这样的人并不很多。当然,同你母亲相比,档次也许低一些,才能也许没那么多样。然而他是在真心地为你母亲着想,也可以说是爱吧。是可以信赖的人。菜又做得可口,态度又和蔼。" "那倒也许,不过是傻瓜蛋。" 我再没说什么。雪有雪的处境,有她自己的感情。 关于狄克的谈话至此为止。接下去我们谈了一会夏威夷纯情的阳光、海浪、清风以及"克罗娜"。之后雪说肚子饿了,便走进附近一家小吃店,吃了水果冻糕和薄煎饼。吃罢乘地铁去看了场电影。 这周过后,狄克·诺斯死了。第三十四节 狄克·诺斯死于车祸。星期天傍晚他去箱根一条街上买东西,当抱着自选商场的购物袋出门时,被卡车轧死。是头碰头事故。卡车司机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下坡那样视野不好的地方居然没有减速,只能说是邪魔附体。当然,狄克方面也有些疏忽大意。他只顾往路左方向看,而未能及时确认右边。在外国久居后初回日本时,很容易出现这种瞬间的闪失。因为神经还不习惯车辆左侧通行的情况,往往左右确认颠倒。大多数情况下是有惊无险,但偶尔也会导致大祸,狄克便是如此。他被卡车掩到一旁,而被对面开来的客货两用车压在车轮下,当场死亡。 听到这一消息时,我首先想起他在马加哈自选商场购物时的情景,想起他动作熟练地选好物品,神情认真地挑拣水果,将一包卫生巾悄悄放在小手推车上的身影。可怜!想来,他终生命途多舛——身旁士兵踩响地雷使他失去了一只胳膊,从早到晚跟踪熄灭雨吸了一两口便扔开的烟头,最后又怀抱自选商场的购物袋被卡车轧死。 他的葬礼在其太太和孩子所在的家里举行。雨也好、雪也好、我也好当然都没去。 星期二下午,我用五反田还回来的"雄狮"拉着雪去箱根。雪说不能把妈妈一个人扔在家里。 "她那人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来。倒有一位帮忙的老婆婆,但人已上了年龄,想不那么周全,再说晚上还得回去。不能让她一个人的。" "最好还是陪母亲住些日子。"我说。 雪点点头,接着啪啦啪啦翻了一会行车地图。"嗳,上次我说他说得太过分了,是吧?" "指狄克·诺斯?" "嗯。" "你说他是彻头彻尾的傻瓜蛋。" 雪把行车地图插回车门口袋,臂肘支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的景致。"现在想来,他人并不坏。待我也亲切,无微不至。还教我冲浪来着,虽说只有一只胳膊,却比两只胳膊的人活得还有劲儿。对我妈妈也一片真心。" "知道,是个不错的人。" "可我偏想把他说得那么过分,当时。" "知道。"我说,"是禁不住那样说的,这不怪你。" 她一直目视前方,一次也没看我。初夏的风从全开的窗口涌进来,吹得她齐刷刷的头发如草叶一样摇摆。 "也真是可怜,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我说,"人不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值得尊敬。但往往被人当成好使好用的垃圾箱,各种各样的人投进各种各样的东西。因为容易投。至于为什么则不知道。大概他天生便有这么一种倾向吧,如你母亲不做声也要被人高看一眼一样。"平庸这东西犹如白衬衣上的污痕,一旦染上便永远洗不掉,无可挽回。 "不公平啊。" "从根本上说人生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可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 "对狄克?" "嗯。" 我叹口气,把车靠路旁刹住,转动钥匙熄掉引擎。随后把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她的脸。 "我认为你这种想法是无聊的。"我说,"与其后悔,莫如一开始就公平地、像样地对待他。起码应该做出这样的努力。然而你没有这样做,所以你不具备后悔的资格,完全不具备。" 雪眯细眼睛看着我。 "也许我这说法过于尖刻。但别人且不论,对你我还是希望你摆脱这种无聊的想法。嗯,知道么,有的东西是不能说出口来的。一旦出口,事情也就完了,再也无可收拾。你对狄克感到后悔,口里也说后悔。但假定我是狄克,就不需要你这种廉价的后悔,更不愿意你把做得过分这句话说出口来。这是礼节问题,分寸问题,你应该掌握。" 雪一言未发,臂肘贴着窗口,把指尖一动不动地按在太阳穴上,轻轻地闭起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只有睫毛不时地微微抖动,嘴唇略略发颤。想必在体内哭泣,无声无泪地暗泣不止。我不由心想,自己恐怕对一个13岁的女孩子期望过高了。但没有办法。无论对方年老年幼,也无论其自身是怎样的人,对某种事情我都不能够放纵姑息。无聊的我就认为无聊,无法克制的我自然无法克制。 雪许久地保持这种姿势,纹丝未动。我伸手,轻轻摸着她的手腕。 "不要紧的,也怪不得你。"我说,"大概是我过于偏激。公平地看来,你也做得蛮好。别往心里去。" 一道泪水顺其脸颊落在膝头,但就此止住,再没流泪,也没出声。不简单!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又过了一会儿,雪开口道。 "怎么办也不怎么办,"我说,"把不能诉诸语言的东西珍藏起来即可。这是对死者的礼节。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会明白。该剩下的自然剩下,剩不下的自然剩不下,时间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解决不了的你再来解决。我说的过于深奥?" "有点。"雪微微一笑。 "的确深奥。"我笑着承认,"我说的,一般人基本理解不了。因为一般人的想法和我的还有所不同。但我认为我的最为正确。具体细细说来是这样:人这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死去,人的生命要比你想的远为脆弱。所以人与人接触的时候,应不给日后留下懊悔,应做到公平,可能的话,还应该真诚。不付出这样努力而只会在人死后简单哭泣后悔的人——这样的人我不欣赏,从个人角度而言。" 雪靠在车门上久久看着我的脸。 "我觉得这好像十分难以做到。"她说。 "是很难。非常。"我说,"但值得一试。连乔治男孩那种煤气罐一样肥胖的家伙都能当上歌星,努力就是一切。" 她淡淡一笑,点头说:"你的意思我好像领会了。" "理解力不错。"我发动引擎。 "可你为什么总把乔治男孩当做眼中钉呢?"雪问。 "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实际上心里喜欢?" "让我慢慢考虑考虑。"我说。 雨的家位于一家大型不动产公司开发的别墅地带。院门很大,门口附近有个游泳池和一间咖啡馆,咖啡馆旁边是一家小型自选商店,里边小山一般堆着低营养食品,但狄克那样的人拒绝在这种临时应急性的小店里采购。就连我对这等场所都不屑一顾。道路弯弯曲曲,尽是上坡,我引以为自豪的"雄狮"毕竟有点气喘吁吁起来。雨的住宅坐落在一座山冈的腰部。就母女两人往来说,地方相当之大。我停下车,提起雪的东西,登上石墙旁边的台阶。透过坡面并立的杉树空隙,可以俯视小田原的海面。空气迷蒙,海水闪着春日特有的暗淡的光波。 阳光明朗的宽敞客厅里,雨手夹点燃的香烟踱来踱去。或断或弯的烟头从一个水晶玻璃制的大烟灰缸里漫出,而又像被人猛猛吹了一口似的,弄得满桌面都是烟灰。她将吸了两口的香烟扔进烟灰缸,走到雪跟前胡乱地抚弄着女儿的头发。她身穿沾有洗相药水污痕的橙色大号运动衫,下面是一条褪色的蓝牛仔裤。头发散乱,两眼发红。大概是一直没睡而又连续吸烟的缘故。 "不得了!"雨说,"太糟了,怎么尽发生这些糟糕事呢?" 我也说真是糟糕。她讲了昨天事故的经过,她说由于事出突然,自己简直一蹶不振,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 "偏巧帮忙的老太婆又说今天发烧不能来,尽赶这种时候!干吗偏赶这种时候发烧?真是天昏地暗。警察署又来人,狄克的太太又打电话来,我实在晕头转向。" "狄克的太太怎么说的?"我试着问。 "根本弄不清,"雨叹口气说,"一味儿哭,间或小声嘟囔两句。几乎听不明白。再说我在这种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是吧?" 我点点头。 "我只说尽快把他在这里的东西送过去。但她光是哭个没完,没有办法。" 说罢,她深深喟叹一声,靠在沙发上。 "不喝点什么?"我问。 她说可以的话想喝点热咖啡。 我先把烟灰缸收拾好,拿抹布擦去桌面上散落的烟灰,撤下沾有可可残渣的杯子。然后三下两下拾掇厨房,烧开水,冲了杯浓浓的咖啡。狄克为了劳作方便,把厨房整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便现出崩溃的势头:水槽里乱七八糟地扔满餐具,白糖罐的盖子打开没盖,不锈钢计量器上粘了一层可可粉。菜刀切完干奶酪或其他什么东西就势躺在那里。 我涌出一股怜惜之情。想必他在这里全力构筑了他所中意的秩序,然而相隔一天便一下子土崩瓦解,面目全非。人这东西往往在最能体现自己个性的场所留下影子,就狄克来说,那场所便是厨房。而且他好歹留下的依稀之影,也将很快荡然无存。 可怜! 此外我想不起任何词语。 我端去咖啡,雨和雪马上相偎似的并坐在沙发上。雨眼睛潮润,黯然无神,把头搭在雪的肩头。她似乎由于某种药物的作用而显得萎靡不振;雪则面无表情,但看上去并未对处于虚脱状态的母亲偎依自己而感到不快或不安。我心中思忖,这真是对不可思议的母女。每当两人凑在一起,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气氛——既不同于雨单独之时,又有别于雪只身之际,似乎很难令人接近。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氛呢? 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胜珍惜似的慢慢呷了一口,并说"好香"。喝罢咖啡,雨多少镇定下来,眼睛也恢复了些许光泽。 "你喝点什么?"我问雪。 雪愣愣地摇头。 "一些事情都处理完了?事务上、法律上的琐碎手续之类?"我向雨问道。 "呃,已经完了。事故的具体处理也没什么特别麻烦的,毕竟是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警察只是前来通知一声。我请那警察同狄克的太太联系,由她一手办理具体手续。因为无论法律上还是事务上我都同狄克毫无关系。后来她给这里打来电话,光是哭,几乎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抱怨,什么都没有。" 我点点头。极为普通的交通事故。 3个星期过后, 眼前这女人恐怕就将狄克忘得一干二净——容易健忘的女人,容易被健忘的男子。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我问雨。 雨扫了我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地板上,视线空洞而淡漠。她在沉思,而她沉思起来很花时间。眼神迟滞,不久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仿佛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很远,又突然想起什么重新折回。"狄克的行李,"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就是我对他太太说要送过去的东西。刚才对你也说了吧?" "嗯,听到了。" "昨天我已整理出来。有槁件、打火机、书和衣服,全都塞到他旅行箱里去了。不很多,他那人不怎么带东西,只是一个中号旅行箱。麻烦你送到他家去好吗?" "好的,这就送去。住什么地方?" "豪德寺。"她说,"具体的不清楚,能查一查?估计写在旅行箱的什么地方。" 旅行箱放在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间,姓名标签上工工整整地写着狄克·诺斯及其在豪德寺的门牌号码。雪把我领到这里。房间如阁楼,又窄又长,但气氛不坏。雪告诉我,以前有住宿用人的时候,用的便是这个房间。狄克把里边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张不大的写字台上有5支铅笔,每支都削得细细尖尖,同一块橡皮摆在一起,俨然静物画。墙上的挂历写有很小很密的字。雪倚着门,默默地四下打量。空气沉寂得很,除鸟鸣别无他响。我想起马加哈的小别墅,那里也是这么静,而且也只闻鸟鸣。 我把旅行箱抱下楼。里面可能装了很多原稿和书,比看起来重得多。这重量使我联想到狄克之死的沉重。 "这就送去。"我对雨说,"这类事还是越快越好。其他还有什么要我干的?" 雨迷惘地看着雪的脸,雪耸耸肩。 "食品快没有了。"雨低声说,"他出去买,结果落得这样。所以……" "那好,我适当买些回来。" 我查看了冰箱的存货,把需要买的记在纸上。然后去下面街市,在狄克出门丧命的那家自选商场采购了一些,估计可供四五天之用。我将买来的食品逐一用包装纸包好,放进冰箱。 雨向我致谢,我说是小事一桩。实际上也是小事一桩,无非把狄克未竟之事接过做完而已。 两人送我到石墙外,同在马加哈时一样。但这次谁也没有招手。朝我招手是狄克的任务。两个女子并站在石墙外面,几乎凝然不动地朝下看着我,这光景很有点神话味道。我把灰色的塑料旅行箱放进"雄狮"后座,钻进驾驶席。她俩兀自站在那里,直到我拐弯不见。夕阳垂垂西沉,西方的海面开始染上橙色。不知那两人将怎样度过即将来临的夜晚。 继而,我想起在火奴鲁鲁商业区那昏暗的奇妙房间里看见的那具独臂白骨,恐怕到底还是狄克, 我想。估计那里是死的集中之地,6具白骨——6个死人。其余5个死人是谁的呢?一个大概是老鼠——我死去的朋友。一个是咪咪。还剩3个。 还剩3个。 可为什么喜喜把我引往那种场所呢?为什么喜喜提示给我6个死人呢? 我下到小田原,进入东名高速公路,然后从三轩茶屋驶下首都高速公路,看着行车地图在世田谷七弯八拐的路上转悠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狄克家门前,房子本身是极其普通的商品房,可以说无任何独特之处,两层楼,布局紧凑,无论门窗还是信箱和门灯,都显得小里小气。门旁有间狗屋,一只连着锁链的杂种狗惴惴然来回兜圈子。房里亮着灯,可以听到人声,狭窄的门口整齐摆着五六双黑皮鞋,以及吃完待取的订饭的饭盒。狄克遗体停在这里,里边正在守夜。至少他死后还有个归宿,我想。 我把旅行箱从车中拖出,搬到门口。一按门铃,出来一位中年男子,我说别人托我把这箱子送来,而后做出其他概不知晓的样子。男子看了看箱上的名签,似马上明白过来。 "实在感谢!"他郑重地道谢。 我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涩谷住处。 还剩3个!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喝酒边思索。我觉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对于我这益智分合图上出现的几处空白,那几个断片根本不符,横竖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属于不同范畴。不过我又隐约觉得,纵使他的死本身没有任何意味,也将给事态的发展带来某种巨大变化,并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只是有这种直感。狄克本质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连接着什么,但现已消失。变化笃定会有,而事态恐怕将变得比过去更为严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欢雪同雨在一起时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欢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无神的目光。我觉得那里边含有不吉祥的东西。我喜欢雪,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有时固执得很,但天性耿直。对雨我也怀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单独相谈时,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华横溢,胸无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还远为幼稚。问题是母女两人在一起——这种搭配委实弄得我疲惫不堪。牧村拓说其才华由于同这两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对此现在我很可以理解。 噢——由此将产生直接冲击。 在此之前,她俩之间有狄克,现已不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两人将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面那样。 我给由美吉打了几次电话,同五反田见了几次面。由美吉的态度虽说总体上依然那么冷淡,但从口气听来,似乎对我的电话多少有了兴致,至少没怎么表现出不耐烦。她说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时常同男友约会,上星期天还一同开车去什么湖边兜风来着。 "不过,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札幌工作,别的谈不上。" 我告诉她不必那么介意。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我耿耿于怀的只是游泳学校。至于她同男友去湖边也罢爬山也罢,我并不感兴趣。 "但我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好,"由美吉说,"因为我不愿意有所隐瞒。"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复道,"我准备再去札幌同你当面谈一次,若说问题也只有这个。至于约会,你随便同谁约会都可以的,这同你我之间的事毫不相干。我始终在考虑你,如上次说过的那样,我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 "比如?" "比如宾馆,"我说,"那里既是你的场所,又是我的场所。对我们两人都可以说是特别场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后,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况,但从根本上说我一直在考虑你。时常想同你见面,可惜动身不得,很多事没处理完。" 我这解释尽管充满诚意,但缺乏逻辑性——这也倒是我之所以为我之处。 接下去是中等长度的沉默。感觉上是从中立多少向积极方向倾斜的沉默,但最终不过是普遍的沉默。或许我考虑事物时带有过分的好意。 "作业可有进展?"她问。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愿是有的。"我回答。 "明春之前能处理完就好了。" "诚如所言。" 五反田显得有点疲倦。一来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二来又要见缝插针地同已离异的太太幽会,且要设法避人耳目。 "总不能长此以往,这点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就过不惯这种投机式生活。总的说来,我还是适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尽,神经像绷得很紧很紧。" 他像拉松紧带那样把两手左右一摊。 "应该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说。 "可能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该有多好!什么也不思不想,两个人在海滩上滚上几天。 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劳抖掉。" 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时髦沙发上边喝酒边看他主演的电视广告专辑的录像,是有关胃药的广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面是某办公楼电梯。电梯全方位开放,无门无壁无间隔,四架并列,以相当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装,怀抱公文包乘上电梯,十足一副高级职员风度。他轻快地在电梯间跳来蹦去;发现那边电梯上有上司站立,当即过去商量工作;这边电梯上有漂亮的女职员,便上去同其约定何时幽会;对面电梯上有工作没完,又飞快地过去处理完毕。也有时对面两架电梯上电话铃同时响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电梯间飞步跳跃决非易事。五反田脸上不动声色,而又显得十分吃力。 其间解说词是这样的:"每天疲劳不堪,胃里积劳成疾,温情的肠胃妙药,献给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这玩艺儿。" "我也觉得有趣。当然,广告本身是无聊至极,那东西从根本上全是渣滓。不过拍摄得十分出色。说来可怜,质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级。拍广告其实花钱不少,布景啦特技摄影啦等等。广告部那些家伙在这些细小地方可舍得花钱咧。构思也蛮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处境。" "说得好,"他笑了笑,"诚哉斯言。的确惟妙惟肖。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由此处跳到彼处,又从彼处跳回。劳心费神,全力以赴,胃里积劳成疾。而药却于事无补,我拿过一打来试,结果毫无效用。" "动作确实无与伦比。"说着,我用遥控器把这广告录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对这种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恐怕是的,我喜欢喜剧,有兴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这样直率型的演员能够巧妙传递出由直率产生出来的幽默之感,便觉甚是开心。我力图在这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我说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说。 "用不着去故意表现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举止即可——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对这种演技我很有兴致,当今日本还真没有这种类型的演员。喜剧这东西,一般人都演得过火,而我的主张则相反:什么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谁也不把这种角色派到我头上,那帮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极点。派到我事务所里的角色,没完没了地全是医生、教师、律师,千篇一律。烦透了!想拒绝又不容我拒绝,胃里积劳成疾。" 由于这个广告反应良好,便又拍了几个续篇,套数都是一样。仪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笔挺西装,在即将迟到的一瞬间飞步跨上电气列车、公共汽车或飞机。也有时腋下夹着文件,或附身于高楼大厦的墙壁,或手抓绳索从这一房间移至另一房间,无不拍得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更为一绝。 "一开始导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尽的表情,装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势,我说不干。争辩说不应该那样,而要不动声色,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那帮愚顽的家伙当然不肯相信。我没有让步。又不是我乐意拍什么广告,为了钱没办法罢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坚持到底。结果便拍了两种给大家看。不用说,是按我主张拍的那种大受欢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劳全部被导演窃为己有,据说获得了一个什么奖。这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个演员,谁怎么评价与我无关。不过,我却看不惯那帮家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无人的威风派头。打赌好了,那批混账至今还深信那部广告片的构思从头至尾是从他们脑袋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漂亮大萝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说,"坦率说来,在同你这样实际接触交谈之前,我并没有感觉出这点。你演的电影倒看了好几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实说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对你本人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五反田关掉录像机,新调了酒,放上保罗·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发呷了口酒。这一系列动作显得那么优雅洒脱。 "说得不错,一点不错。我也知道,那种无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渐渐变得庸俗无聊,变得猥琐不堪。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是没有选择自由的,什么也选择不了。就连自己领带的花纹都几乎不容选择。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和自以为情趣高雅的俗物随心所欲地对我指手画脚——什么那边去,什么这儿来,什么坐那辆车,什么跟这个女人睡……无聊电影般的无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绵绵不断,又臭又长。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自己都心中无数。已经34岁了,再过一个月就35岁!" "下决心抛开一切,从零开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从零开始。离开事务所,做自己喜欢的事,把债款一点点还上。" "不错,这点我也再三考虑过。而且要是我独身一人,也肯定早已这么做了。从零开始,去一个剧团演自己喜欢的戏剧,这我并不在乎,钱也总有办法可想。问题是,我如果成为零,她必然抛弃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能在那个天地呼吸。而和成为零的我在一起,势必一下子呼吸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她就是那种体质。她生存在所谓明星世界里,习惯在这种气压下呼吸,自然也向对方要求同样的气压。而我又爱她,离不开她。就是这点最伤脑筋。" 进退维谷。 "走投无路啊!"五反田笑着说,"谈点别的好了,这东西谈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们谈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关系。 "原本是喜喜把我们拉到一起来的,可是想起来,好像几乎没从你口里听说过她。"五反田说,"属于难以启齿那类事不成?若是那样,不说倒也不勉强。" "哪里,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说。 我谈起同喜喜的相见。是一个偶然机会使得我们相识并开始共同生活的。她从此走进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种气体自然而然地悄悄进入某处空间。 "事情发生得非常自然,"我说,"很难表达明白,总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当时没怎么觉得奇怪。但事后想来,就觉得很多事情不够现实,缺乏逻辑性。诉诸语言又有些滑稽,真的。这么着,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喝口酒,摇晃着杯中晶莹的冰块。 "那时她当耳朵模特来着。我看过她耳朵的照片,对她发生了兴趣。怎么说呢,那耳朵真够得上十全十美。当时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张耳朵照片做广告,要把照片复制出来。什么广告来着?记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头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连茸毛都历历可数。我把它贴在办公室墙上,每天看个没完。起始是为了获取制作广告的灵感,看着看着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广告做完后,我仍然继续看。那耳朵的确妙不可言。真想给你看看,一定得亲自目睹才好,嘴是怎么说也说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极的耳朵。" "如此说来,你好像说过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于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那耳朵的持有者。觉得假如见不到她,我这人生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为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有这种感觉。我就给喜喜打电话,她见了我。并且第一次见面她便给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还漂亮,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为商业目的出示耳朵时——就是当模特时——有意识地将耳封闭起来,所以作为私人性质的耳朵,与前者截然不同。明白么,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围空间便一下子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变。这么说听起来也许十分荒唐无稽,但此外别无表达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闭耳朵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识分离开来,简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头。" "噢——" "听似荒唐却是真。" "相信,你说的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理解得透彻一些,并非以为荒唐。" 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种特殊功能,可以把什么分辨开来,将人引到应去的场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会儿。"那么,"他说,"当时喜喜把你引到什么地方了呢?领到应去的场所了?" 我点点头,没再就此展开。一来说起来话长,二来也不大想说。五反田也没再问。 "就是现在她也还是想把我引往某个地方。"我说,"这点我感觉得很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有这种感觉。于是我抓住这条线索,一点点地。线很细,好几次差点中断,终于挪到了这个地步。在此过程中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你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核心人物中的一个。但我仍然没有领会她的意图,中途已有两人死去,一个是咪咪,另一个是独臂诗人。有动向,但去向不明。" 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五反田从厨房里拿出一个装满冰的小桶,调了两杯新威士忌,手势依然优雅。他把冰块投入杯中发出的清脆响声,听起来十分舒坦。简直和电影画面一般。 "我也同样走投无路。"我说,"彼此彼此。" "不不,你和我不同。"五反田说,"我爱着一个女人,而这爱情根本没有出路。但你不是这样,你至少有什么引路,尽管眼下有些迷惘,同我这种难以自拔的感情迷途相比,你不知强似多少倍,而且希望在前,起码有可能寻到出口。我却完全没有。二者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我说或许如此。"总之我现在能做到的,无非是想方设法抓住喜喜这条线,此外眼下没别的可做。她企图向我传递某种信号或信息,我则侧耳谛听。" "喂,你看如何,"五反田说,"喜喜是否有被害的可能性呢?" "像咪咪那样?" "嗯,她消失得过于突然。听到咪咪被杀时,我立刻想到了喜喜,担心她也落得同样结果。我不愿意把这话说出口,所以一直没提。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吧?" 我默不作声。我遇到了她,在火奴鲁鲁商业区,在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分,我确实遇到了她,雪也晓得此事。 "我只是讲可能性,没其他意思。"五反田说。 "可能性当然是有。不过她仍在向我传递信息,我感觉得真真切切。她在所有意义上都不同一般。" 五反田久久地抱臂沉吟,俨然累得睡了过去。实际上当然没睡,手指时而组合时而分离。其他部位则纹丝不动。夜色不知从何处悄悄潜入室内,如羊水一般将他匀称的身体整个包拢起来。 我晃动杯里的冰块,啜了口酒。 此刻,我蓦地感到房间里有第三者存在,似乎除我和五反田外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我明显地感觉出了其体温其呼吸及其隐隐约约的气味,犹如某种动物所引起的空气的紊乱。动物!这种气息使我脊背掠过一道痉挛。我赶紧环顾房间,当然一无所见。有的只不过是气息而已,一种陌生之物潜入空间之中的硬质气息,但肉眼什么也看不见。房间只有我,和静静闭目沉思的五反田。我深深吸口气侧耳细听——是什么动物呢?但是不行,什么也听不出来。那动物恐怕也屏息敛气地蜷缩在什么角落里。稍顷,气息消失,动物遁去。 我放松身体,又喝了口酒。 两三分钟后,五反田睁开眼睛,朝人漾出可人的微笑。 "对不起,今晚好像够沉闷乏味的。"他说。 "大概因为我们两个本质上属于沉闷乏味的人吧。"我笑道。 五反田也笑了,没再开口。 两人大约听了1个小时音乐, 酒醒后我便开"雄狮"返回住处,上床我还不由想道:那动物到底是什么呢?第三十五节 5月末, 我偶然——大概是偶然吧——遇到了文学,就是咪咪案件盘问我的那两名刑警中的一个。我在涩谷的东急商店买完熨斗,刚要出门,偏巧同他走个碰头。这天热得几乎同夏日无异,而他依然裹着厚厚的粗呢上衣,且满脸理所当然的神气。或许警官这等人物对气温有独特的感觉。他也和我一样手提东急商店的购物袋。我佯装未见,刚想抽身走过,文学却不失时机搭腔了。 "喂喂,怕是太冷淡了吧?"文学半开玩笑地说,"又不是素不相识,怎么好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呢?" "忙啊。"我简单地说。 "嗬。"文学看来根本不相信我居然会忙。 "准备着手工作,有很多事要干。" "那怕是的。"他说,"不过一点点时间总可以吧?10分钟。怎么样,不一块儿喝点什么?很想和你聊一次,聊工作以外的。真的10分钟就行。" 我随他走进入多嘈杂的饮食店。何以如此自己也莫名其妙,因为我本来可以拒绝,可以径自回去。但我没有那样,而是随他进店内喝起咖啡。周围尽是年轻情侣,或三五成群的学生。咖啡味道极差,空气也相当恶劣。文学掏出香烟吸起来。 "很想戒烟,"他说,"可是只要干这行当,就没办法戒掉,绝对。不想吸也得吸,费脑筋嘛!" 我默然。 "费脑筋,讨人嫌。干上几年刑警,也的确让人讨厌。眼神退化,皮肤都变得脏乎乎的。也不知什么缘故,反正就是脏。脸面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连讲话方式都怪里怪气。总之好事不沾边。" 他往咖啡里放了3调羹白糖, 又加牛奶认真搅拌一番,津津有味地细细呷了一口。 我看看表。 "啊,对了,时间,"文学说,"还有5分钟吧?放心,不会占用你多少时间。就是那个被害女孩子的事,那个叫咪咪的女孩子。" "咪咪?"我反问。我哪里会轻易上钩。 他咧了咧嘴角笑道:"嗯,是的,那孩子叫咪咪。名字搞清了,当然不是真名,是所谓源氏名①,到底是妓女,我的眼力不错,不是一般女子。乍看怎么看都是一般女子,其实不然。近来很难辨别。以前容易,一眼就知是妓女还是不是,根据衣着、化妆和相貌等等。这两年不灵。看上去一身清白的女孩儿也当妓女,或为了钞票,或出于好奇。这很不地道,何况有危险,是吧?往往要跟素不相识的男子相会,关在密室之中。世上什么样的家伙都有,有变态的,有神经的,千万马虎不得。你不这样认为?" ①源氏名,妓女除本名以外取的名字。 我只好点头。 "但年轻女孩子浑然不觉。她们以为世上所有的幸运全都朝自己微笑。这也情有可原,到底年轻嘛。年轻时以为一切都会称心如意,到恍然大悟时却悔之晚矣,已经被长统袜缠在脖子上了,可怜!" "那么说犯人有下落了?"我问。 文学摇摇头,皱起双眉:"遗憾,还没有。一系列具体事实已经查清,只是还没有在报纸上发表,因正在调查之中。例如:她的名字叫咪咪,是职业妓女。本名……噢,也用不着本名,这不是大问题。老家在熊本,父亲是公务员。虽说市不大,毕竟担任的是副市长一类的角色。是正正经经的家庭,经济上没有问题。甚至给她寄钱,而且数目不算小。母亲每月来京一两次,给她买衣服什么的。她跟家里人似乎讲的是在时装行业做工。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已经跟一名医生结婚,弟弟在九州大学法学部读书。美满家庭!何苦当什么妓女呢?家里人都很受打击。当妓女的事丢人,没有对她家人讲,但在宾馆被男人勒死也够叫人受不了的。是吧?原本那么风平浪静的家庭。" 我不做声,任凭他滔滔不绝。 "她所属的应召女郎组织,也给我们查出来了。费了不少周折,总算摸到了门口。你猜我们怎么干的?我们在市内高级宾馆的大厅里撤下网,把两三个妓女模样的人拉到警察署,把你看过的照片拿给她们看,紧紧追问不放。结果一个吐口了,并非人人都像你那样坚韧不拔。再说对方身上也有不是,于是我们搞清了她所属的组织。是高级色情组织,会员制,价码高得惊人。你我之辈只能望洋兴叹,根本招架不住, 不是吗?干一次你能掏得出7万元?我可是囊中羞涩,开不得的玩笑!与其那样,还不如跟老婆干去,留钱给孩子买辆新自行车。噢,瞧我向你哭起穷来了。"他笑着看我的脸, "而且,就算能掏得出7万,我这样的人家也绝对不接待。要调查身份的,彻底调查,安全第一嘛,不可靠的客人一概不要。刑警之类的,别指望会被吸收为会员。也不是说警察一律不行,再往上的当然可以,最上头的。因为关键时刻会助一臂之力。不行的只是我这样的小喽啰。" 他喝干咖啡,叼上烟,用打火机点燃。 "这样, 我们向上头申请强行搜查那俱乐部,3天后获准批下。不料当我们拿着搜查批准书跨进俱乐部时,事务所里早已什么都没有,成了地地道道的空壳,一空如洗。走漏了风声。你猜是从哪里走漏的?哪里?" 我说不知道。 "当然是警察内部。上头有人不清不白,把消息走漏出去。证据固然没有,但我们现场人员心里明明白白,知道从哪里走漏的。肯定有人通知警察要来搜查,赶快撤离。这是可耻可鄙的事,万不该有的事。俱乐部方面也已习以为常,转眼间就全部撤离, 1个小时便逃得无影无踪,接着另租一处事务所,买几部电话,开始做同样的买卖。简单得很,只要有顾客名单,手中掌握像样的女孩儿,在哪里都买卖照做。我们又无法追查,晚了一步,线索断得一干二净。假如知道她接的是什么客人,还能有些进展。眼下是一筹莫展。" "不明白啊。"我说。 "什么地方不明白?" "假如像你说的那样是采用会员制的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那么客人为什么会杀害她呢?那样岂不马上露了马脚?" "言之有理。"文学说,"所以杀害她的那个人不是顾客名单上的。或是她个人的恋人,或是不通过俱乐部而想私吞手续费那类,搞不清。她的住处也搜过了,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毫无办法。" "不是我杀的。"我说。 "这个知道,当然不是你。"文学说,"所以不是说过了么:知道不是你杀的。你不是杀人那种类型,这一眼就看得出。所谓不杀人那种类型,是真的不至于杀人的。但你知道什么,这点凭直觉看得出来,我们毕竟是老手。所以想请你告诉我,好么?别无他求,告诉即可,不会再刨根问底说三道四,保证,真的保证。" 我说什么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文学说,"完啦,怕是完啦!说实在的,上头对破案也不大积极。不过一个娼妓在宾馆被杀罢了,用不着大惊小怪——对他们来说。甚至认为妓女那种人被杀了才更好。上头那帮人几乎没看过什么尸体,根本想像不出一个漂亮女孩儿被赤裸裸勒死是怎样一种情景,想像不到那是何等可怜凄惨。另外,这家色情俱乐部不仅同警方眉来眼去,同政治家也藕断丝连。冥冥之中不时有金徽章突然一闪。警方这东西对那种闪光敏感得很。只消稍微一闪,他们就即刻像乌龟似的缩回脖子不动,尤其是上头的人。由于这些情况,咪咪看来是白白被人断送了一条性命,可怜!" 女侍撤下文学的咖啡杯。我只喝了一半。 "我嘛,不知为什么,对咪咪那个女孩子有一种亲近感。"文学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成的,从在宾馆床上看到那孩子被赤裸裸勒死时起,我就下决心,非把这个凶手捉拿归案不可。当然,这类尸体我们看得多了,也看得腻了,现在再看也不会觉得怎么样。什么样的都看过,支离破碎的,焦头烂额的。但独有那个尸体特别,漂亮得出奇。早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她冻僵似的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舌头在嘴里拳曲着,脖颈上套着长统袜,像打领带那样套着。两脚分开,小便失禁。我一看到就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女孩儿是在向我寻求解决,在我解决之前,她将一直保持那种奇妙的姿势僵冻在清晨的空间里。是的,现在还在那里僵冻着。只要不把凶手逮住了结案件,那孩子就不会放松身子。我这感觉奇特不成?" 我说不知道。 "你好久不在,去旅行了吧?晒得挺厉害的。"刑警说道。 我说去夏威夷出差来着。 "不错啊,真叫人羡慕!我也想改行去观赏风光。从早到晚尽看死尸,自己都变得死气沉沉了。哦,可看过死尸?" 我说没有。 他摇头觑一眼手表:"对不起对不起,时间过得真快。不过,俗话说碰袖之交也是前世因缘嘛,别再计较啦!我偶尔也想找人聊聊个人心里话。对了,买的什么,在东急商店?" 我说熨斗。 "我的是捅排水管用的,家里的水槽好像有点堵塞。" 他付了饮食店的账钱。我坚持付自己那份,他再三推辞不要。 "这有什么呢,我拉你来的。再说不过是喝杯咖啡的钱,不必介意的吧!" 走出饮食店,我突然想起,问他这种妓女被害案是否常有。 "这个嘛,总的说起来还算是常见案。"说着,他目光略略一闪,"既非每天都有,也不是年中年尾各有一次。对妓女被害案有什么兴趣?" 我说谈不上兴趣,顺便问一下罢了。 我们告别分开。 他走后,我胃中还存有不快之感,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未消除。第三十六节 如长空缓缓流动的云,5月从窗外逝去了。 我不干工作已经有两个半月了。工作方面的电话较之过去一段时间减少了许多。我这一存在势必被世人逐渐淡忘。银行户头上当然也就不再有进账,好在还有足够的余额,而我的生活又花钱不多。饭自己做,衣物自己洗,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加之无债,对衣着和车子也不怎么讲究。所以时下还用不着为钱伤脑筋。我用计算器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大致算出, 从存款余额中扣除,得知尚可维持5个月。那就先过5个月好了, 我想。纵使山穷水尽,届时再作打算也不为迟。更何况桌面上还有牧村拓给的30万元支票,硬是摆在那里没动。暂且无饿死之虞。 我注意不打乱生活步调,同时静等某种事态的发生。每周去几次游泳池,一直游到累得不能再游,然后买东西精心调理饭菜,晚间则边听音乐边看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在图书馆逐页翻看报纸的缩印本,详细查阅了最近几个月发生的杀人案件,当然只限于女性,从这个角度看来,世界上被杀的女性相当不在少数,有被捅死的,有被打死的,有被勒死的。但任何一个被害女性都不像是喜喜。起码尚未发现她的尸体。当然,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不让人发现尸体,将其缚以重石沉入海底或运到山中埋上均可,如我掩埋"沙丁鱼"一样。那样谁也不会发现。 也可能死于事故,像狄克那样在街上被车轧死也是可能的。于是我又查阅了事故——死于事故的女性。世上果然有很多事故,有很多女性在事故中丧生。有的死于车祸,有的死于火灾,有的死于煤气中毒。但这些遇难者中亦未发现同喜喜相似的女性。 莫非自杀?或心脏病发作而猝然死去?这类死是不登报的。各种各样的死充斥于世,报纸不可能一一详加报道。莫如说被报道的死倒是例外。绝大多数人则默默无闻地死去。 所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喜喜或许死于他人之手,或许死于某起事故,或许死于心脏病发作,或许自杀。 没有任何确凿证据。既无死的证据,又无生的证据。 兴之所至,我便给雪打个电话去。我问可好,她答说凑合。她说话语气总是那样漫不经心,含糊其词,犹如焦距不对的镜头。对此我不甚中意。 "没有什么的,"她说,"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活得普普通通。" "你妈妈呢?" "……愣愣地发呆,不大做事,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失魂落魄的。"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比如买菜?" "不用了,老婆婆可以买,也有时让商店送来。我们两人光是对着发呆。跟你说……在这里好像时间都停止了。时间还照样在动?" "一如往常,很遗憾。时间不舍昼夜。过去增多,未来减少;希望减少,悔恨增多。" 雪沉吟良久。 "声音好像没精神,嗯?"我说。 "是吗?" "是吗?"我重复道。 "什么哟,瞧你!" "什么哟,瞧你!" "别鹦鹉学舌!" "不是学舌,是你本人心灵的回声。为了证明通讯的缺欠,比昂·波尔古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一路摧枯拉朽!" "还是那么神经,"雪讶然道,"和小孩子有什么两样!" "两样,不一样。我这种是以深刻的内省和实证精神为坚实基础的,是作为暗喻的回声,是作为信息的游戏。同小孩子单纯的鹦鹉学舌有着本质区别。" "哼,傻气!" "哼,傻气!" "算了!够了,已经。" "算了。"我说,"言归正传,声音好像没精神,嗯?" 她叹了口气:"嗯,或许。"她说,"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受妈妈情绪的影响。因为她是个强人,在这个意义上。有影响力,肯定。她那人,压根儿不考虑周围人会怎么样,心目中惟有自己,而这种人是强有力的。明白吗?所以我才被她拖着走,不知不觉之间。她若是蓝色,我也是蓝色的。她有精神时我也在她的触发下恢复生机。" 传来用打火机点烟的声响。 "偶尔出来和我玩玩会好一些吧?"我问。 "有可能。" "明天去接?" "嗯,好的。"雪说,"和你这么交谈几句,好像有点精神了。" "那好!"我说。 "那好!"雪开始鹦鹉学舌。 "算了!" "算了!" "明天见。"说罢,没等她模仿我便挂断电话。 雨的确无精打采。她坐在沙发上,姿势优美地架着腿,空漠而呆滞的目光落在膝头摊开的摄影杂志上,浑如一幅印象派绘画。窗口开着,但由于无风,窗帘和杂志纸页均静止不动。我走进时,她略略扬起脸,递出一缕虚弱无力的微笑,淡淡的,如空气的一颤。 继而将纤细的手指抬起约5厘米,指示我坐在对面椅子上。帮忙的女佣端来咖啡。 "东西已经送到狄克家去了。"我说。 "见到她太太了?" "没有,交给来门口的人了。" 雨点点头:"谢谢,谢谢了。" "不用谢,一件小事。" 她闭目合眼,双手在脸前合拢。然后睁开眼睛环视室内。室内只有我和她。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雨也并非总是一身粗布衫加皱皱巴巴短布裤装束。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高雅的镶边白衬衣,下面是浅绿色西服裙。头发齐整整地拢起,甚至涂着口红,甚是端庄秀美。以往一发而不可遏止的旺盛生命力不翼而飞,代之以楚楚可怜的妩媚,而如氤氲的蒸汽将其笼罩其中。这种蒸汽看上去飘忽不定,仿佛即将散去,但这终究属于视觉印象,实际上一直依稀存在。她的美与雪的美种类全然不同,不妨说是两个极端。雨的美由于岁月与经验的磨大砺,透露出炉火纯青的成熟风韵。可以说,美就是她自己,就是她存在的证明。她深谙驾驭之术,使这种美卓有成效地为己所用。与此相比,雪的美在多数情况下则漫山遍野地挥洒,甚至自己都为之困惑。我时常想,目睹漂亮妩媚的中年女性风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 "为什么呢?"雨开口了。那口气,仿佛把什么东西孤零零地放飞于空中,而又久久盯视不动。 我默默等待下文。 "为什么会如此一蹶不振呢?" "怕是因为一个人死去了吧。这也不难怪,人死毕竟是个大事件。"我说。 "是啊。"她有气无力。 "不过——" 雨看着我的脸,摇头道:"你想必不至于麻木不仁,该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吧?" "你是说本来不该这样?" "是啊,嗯,是的。" "他不是很了不起的人,没有多大才能,然而为人真诚,尽职尽责。他为你抛弃了花费很多岁月才挣到手的宝贵东西,并且死了。死后你才觉察到他的可贵之处。"我很想这样说,但没有出口。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为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盯视空间某个飘浮物,"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男人都变得不行了呢?为什么一个个落得奇特下场呢?为什么我什么也剩不下呢?我到底什么地方不好呢?" 这甚至算不得疑问。我望着她衬衣领口上的花边,看上去仿佛高雅动物身上那玲珑剔透的内脏的皱襞。烟灰缸里,她的"沙龙"静静地升起狼烟般的青烟。烟升得很高,然后分散开来,融入默默的尘埃。 雪换完衣服进来,对我说走吧。我站起身,对雨说这就出去。 雨充耳不闻。于是雪大声嚷道:"妈,我们走了!"雨扬起脸,点点头,又抽出支烟点燃。 "出去兜一圈,不回来吃晚饭。"雪说。 我们把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雨扔在身后,出门而去。那房子里似乎还留有狄克的气息,我身上也有。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笑脸,记得我问是否用脚切面包时他脸上浮起的俨然十分好笑的笑容。 真是个怪人!死后反倒更让人感觉出他的存在。第三十七节 我同雪如此见了几次面,准确说来是3次。对于在箱根山中和母亲两人的生活,她似乎并不怀有怎样特别的兴致,不感到欣喜,也算不得讨厌。她同母亲生活似乎并非出于多大的关心,即认为母亲在男友去世后孤单单地需要有人照料。她仿佛被一阵风刮去那里并且住了下来,如此而已。对那里生活的所有侧面她都无动于衷。 只是在同我见面时,才多少恢复一点神气。我说笑话,她略微有所反应,声音也重新带有冷峻的紧张感。而一回到箱根家里,便马上故态复萌。声音有气无力,目光毫无生机,犹如为节约动力而停止自转的行星。 "喂,独自在东京生活是否会好些呢?"我试着说,"换换空气。时间不必长,三四天即可,改变一下环境总没有坏处。在箱根好像越呆越没有精神。同在夏威夷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没有办法的,"雪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眼下正赶上这种时期,在哪里都一样。" "因为妈妈在狄克死后变成那副样子?" "呃——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想。不是离开妈妈身边就可以解决的,靠我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怎么说呢,归根结底是大势所趋。星运越来越糟,现在在哪里都一回事。身体和脑袋接合不好。" 我们卧在海滩上观望大海。天空阴云沉沉,带有腥味的海风拂动着沙滩上的野草。 "星运。"我说。 "星运!"雪不无勉强地淡淡一笑,"不骗你,星运不济。我和妈妈好像是同一个频率。刚才说过,她有精神我也活泼,她消沉起来,我也渐渐萎靡不振。有时我还真闹不清谁个在先。就是说,不知是妈妈影响我,还是我影响妈妈。但不管怎样,我和她好像是拴在同一条绳上。贴在一起也好,两相离开也好,都一回事。" "同一条绳?" "嗯,在精神上。"雪说,"有时我讨厌起来又是反驳又是抗争,有时又觉得怎么都无所谓而不声不响。听天由命吧。怎么表达好呢——有时候我变得不能够很好控制自己,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外部力量操纵着,以致我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不是自己,只好听天由命,只好什么都不理会。我已经厌烦了!我真想叫一声我还是孩子,然后蹲在墙角里一动不动。" 傍晚,我把她送回箱根家,自己返回东京。每次雨都留我一起吃饭,而我总是谢绝。我也自觉对人不起,但我实在无法忍受和这两人同桌进餐的气氛。目光呆滞空漠的母亲,对一切都毫无反应的女儿,死者的阴影。沉闷的空气。施加影响的和施于影响的。沉默。万籁俱寂的夜晚——这种情景光是想像起来都令人胃痉挛。相比之下,《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帽店疯老板举办的茶会倒好似百倍。席间虽然条理欠佳,但毕竟有活气有动作。 我打开汽车音响,听着往日的摇摆舞曲驱车返回东京。然后边喝啤酒边做晚饭,做好后一个人默默地受用一番。 和雪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节目。我们或者听着音乐开车兜风,或者躺在海滩上呆呆仰望云天,或者在富士屋酒店吃冰淇淋,或者去芦湖划船。然后在时断时续的闲聊当中送走一个又一个下午,日复一日地盯视日月运行的轨迹。简直同退休老人的生活无异。 一天,雪提出看电影。我下到小田原,买报纸来查看。没有什么像样的片子,只有五反田演的《一厢情愿》 在2号馆上映。我介绍说五反田是我初中同学,如今也时常见面。雪于是对此片产生了兴趣。 "你看了?" "看了。"我说,当然我没说看了好几回。若说看了好几回,又要把个中缘故重新说明一遍。 "有意思?" "有意思。"我当即回答,"俗不可耐。说得客气点,纯属浪费胶卷。" "你朋友怎么说的,对这片子?" "他说无聊透顶,白白消耗底片。"我笑道,"演的人自己都这么说,大致不会有误。" "我很想看。" "好啊,这就去看。" "你不要紧的,看两遍?" "无所谓。反正没有别的什么事干,再说又不是有害电影,"我说,"连害处都谈不上的。" 我给电影院打电话,问清《一厢情愿》开场的时间,然后去城堡中的动物园消磨时间。城堡中有动物园的城区,恐怕除小田原外别无他处。一个有特色的所在。我们基本是看猴子,百看不厌。大概这光景使人联想到社会的一个侧面。有的鬼鬼祟祟,有的爱管闲事,有的争强好胜,一个又丑又肥的猴子蹲在假山尖上雄视四方,态度不可一世,而眼睛却充满畏惧和猜疑,而且脏污不堪。我心中纳闷,为什么那般肥胖臃肿,那般丑陋阴险呢宁这当然不能向猴子发问。 因是平日的午间,电影院里自然空空荡荡。椅子很硬,四下有一种犹如置身壁橱的气味。开映之前我给雪买来巧克力。我也打算吃点什么,遗憾的是小卖部里没有任何东西引起我的食欲。卖货的女孩儿也不是积极推销那种类型。这么着,我只吃了一块雪的巧克力。差不多有1年没吃巧克力了。我这么一说,雪"咦"了一声。 "不喜欢巧克力?" "没有兴趣。"我说,"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是没有兴趣。" "怪人!"雪说,"对巧克力都没兴趣,肯定神经有故障。" "一点不怪,常有之事。你喜欢达赖喇嘛?" "什么呀,那?" "西藏最厉害的和尚。" "不知道,不认识。" "那么你喜欢巴拿马运河?" "既不喜欢又不讨厌。" "或者,对日期变更线你喜欢还是讨厌?圆周率如何?侏罗纪你喜欢还是讨厌?塞内加尔国歌如何?1987年的11月8日你喜欢还是讨厌?" "吵死人了!真是傻气。居然一连串想起这么多。"雪不胜其烦他说,"好了,明白了,对巧克力你既不喜欢又不讨厌,只不过没有兴趣。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不久,电影开始。情节我了如指掌,因此我没怎么看银幕,只管东想西想。雪也像是觉得这电影实在太差,不时地叹口气,或哼一下鼻子。 "傻气!"她忍无可忍地低声嘟囔道,"哪里的傻瓜蛋拍的?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理所当然的疑问,哪里的傻瓜蛋故意拍这么拙劣的片子?" 银幕上,一表人才的五反田正在讲课,其教法——尽管是演技——相当不同凡响。他在讲解文蛤的呼吸方式,讲得通俗易懂,细致入微,妙趣横生。我出神地看着他这讲课光景。担任主角的女孩儿手托下巴,忘情地盯着讲台上的五反田。我看了好几场,注意到这个场面还是初次。 "那就是你的朋友?" "是的。" "看上去有点傻里傻气。" "不错,"我说,"不过本人要地道得多,本人可没有这么差劲儿,头脑聪明,谈吐幽默。电影是太糟了。" "何苦演这么糟的电影?" "有理!问题是那里边情况复杂得很,讲起来话长,算了。" 电影按照可想而知的平庸情节向前推进。台词平庸,音乐平庸,真应该将其装进时间容器①,贴上"平庸"字样的标签埋入地下。 ①时间容器:Time capsule,容器中装进历史资料等物埋入地下,5000年后再挖出打开。 不一会儿,喜喜出场的那组镜头到了。这是此部电影中举足轻重的画面,五反田同喜喜相抱而卧。星期天的早晨。 我深深吸口气,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周日的晨光从百叶窗射进房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光照,同样的色调,同样的角度,同样的亮度。我对那房间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可以呼吸其中的空气。五反田出现了。其手指在喜喜背部游移,仿佛探寻记忆的细纹,十分优雅地、轻轻地抚摸着喜喜的背。喜喜的身体做出敏感的反应,浑身略略颤抖,犹如蜡烛的火苗随着皮肤感觉不到的细弱气流微微摇曳。那颤抖使得我屏住呼吸。特写:五反田的手指和喜喜的裸背。稍顷镜头移动,喜喜的脸面闪出。主人公女孩儿赶来。她登上公寓楼梯,咚咚敲门,门被推开。我再度为之费解,门为什么不锁上呢?不过也挑剔不得,毕竟是电影,且是平庸之作。总之她推门进入,目睹五反田同喜喜在床上抱作一团。她闭目屏息,装有甜饼之类的盒子掉在地上,旋即转身跑出。五反田从床上坐起,神色茫然地注视门口。喜喜开口道:"嗯,你这是怎么了?" 同样,与往次一模一样。 我闭起眼睛,脑海中再次推出周日的晨光,五反田的手指,喜喜的裸背,觉得那仿佛是个独立存在的世界,一个漂浮于虚构时空之间的世界。 等我注意到时,雪已经躬身俯首,额头搭于前排座椅的靠背。两臂御寒似的紧紧在胸前抱拢。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甚至气都不出,一如冻僵死去。 "喂,不要紧?"我问。 "不是不要紧。"雪勉强挤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