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才说搞不好奶奶根本不想看到我哩。」 父亲的这种口气,以前她听了就火大,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一有事就第一个找奶奶。这是真的。国中跟朋友吵架的时候,高中差点要拒绝上学的时候,由希都是骑着自行车,赶去找奶奶。只要在奶奶面前发了誓,就再也不能逃避了。「明天我一定会跟她道歉」、「我再也不哭了」,诸如此类。 虽然距离第凡内太遥远了,但有着类似的效果。她现在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联想到史努比里面总是拖着一条毛毯的男生。奈勒斯的毛毯。荷莉的第凡内,我的奶奶。 她想了一下下星期的预定计划。 周末公司的其他同事的确得忙着准备活动,但自己休假一定也没差。或许可以把预定要跟KYOKO去的温泉旅行安插在这时候。KYOKO很忙,结果只能去两天一夜——像这样告诉公司的人。利用以前去的附近县市的温泉旅行虚构一下故事就行了。 ——她想到了这个点子。 「好吧,下周末我回去一趟。」 她回话,挂了父亲的电话后,拨了真崎修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好几声,却没人接电话。转进语音信箱后,她留下讯息。 「喂?我由希啦。听说你很忙,方便吗?下个星期我预定回老家,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跟你谈一下上次拜托你的网页设计的事。」 现身的真崎,一身衬衫皱巴巴的。 瞬间她以为那是那样的设计,不着痕迹地再看了一次。可是应该不是。起皱的地方太不平均了。是没熨平。 「你怎么了?」 由希问,真崎表情不变,回道:「什么?」由希为了确实表达出自己的不愉快,眯起眼睛看他。 「见面地点。这一点都不像你。」 真崎指定见面的地点,是白天的家庭餐厅。就算有个美娇妻,他应该还是有十足玩心,也想享享乐子吧。由希以为真崎会跟她约在晚上,找一家当地灯光美气氛佳的餐厅见面。从窗户可以看到的停车场上停着他的爱车,在白天的光线里显得十分张扬。 「截稿日前都是这样的啦。去东京的时候,都是我比较闲的时候。今天我也没办法久待,不好意思。」 笑也不笑。看来他跟由希不相上下,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别瞧不起人了。不管是白天的家庭餐厅还是皱巴巴的衬衫,如果他觉得由希是可以这样简慢打发的人,那就太让人意外了。 店里客满,坐的全是一家人或貌似当地学生的年轻人,吵得非拉大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也不想想穿着腰线紧贴的新品洋装的自己坐在这里是什么滋味。 由希「哦?」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老婆真可怜呢。」 「你们是双薪家庭吧?就算周末假日,先生还要工作的话,也很难有时间出去玩吧。」 「她喜欢你们家的衣服,跟她说是谈你们家的案子,她心情就会好了。」 跟岛津说的一样。不晓得是真的工作太忙吗?虽然不到臭脸的地步,但今天的真崎完全不苟言笑。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叫真崎去饮料区拿饮料回来。她觉得这是最起码的诚意,但是看到他拿着两杯咖啡回来的样子,总觉得更吃不消了。真崎落座,由希正准备打听KYOKO跟纱江子的事,意外的是,真崎先主动开口了。 「欸,KYOKO的事顺利吗?我最近很忙,都没有跟大家连络。」 「纱江子不是说会去找KYOKO吗?跟你还有贵惠一起。这是最新进度了。」 「是啊,可是我这阵子一直很忙。」 「我就是觉得你们会好好办,才把去见KYOKO的机会先让给你们的耶?」 「不要这样说嘛。这样啊,那你们也没见到面啊。」 由希观望着,装出有些呕气的表情。她一边这么做,回想起最后见到他们的情况。岛津主办的作战会议。纱江子还是老样子,穿着半点女人味也没有的套装。眼镜也是银框的。明明在那么棒的业界工作,怎么不找到更适合的享受方法呢?脑袋聪明的女人对「女人」敬而远之,瞧不起她们,做出败犬的远吠(注:《败犬的远吠》是日本作家酒井顺子于二〇〇三年所着书名,内容提到:「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三十岁还是单身而且没有子嗣,就是一只败犬。」「败犬」一词就此成为中年单身女子的代称。)。由希并不讨厌看到那种女人落入这样的泥沼,连个妆都不会化的可怜相。 纱江子对自己能够是真崎的「挚友」开心得不得了呐——一想到这里,由希觉得纱江子那幼稚的想法真是可笑极了。纱江子一定会紧巴着真崎不放吧。 真崎修是与男人无缘的里见纱江子唯一能够拿来炫耀的、简单明了的名牌包——即使真崎修与她并不是男女关系,只是闺密的前男友,而且还是有妇之夫,定位微妙。坚信旁人会为此感到羡慕、不识真正男人滋味的女人的乐天幻想。「真是拿阿修没办法」、「阿修那家伙实在是」,打情骂俏似地喊着他的名字的那个模样,教人觉得滑稽。 由希也知道为了维持那幼稚的炫耀,有洁癖的纱江子才光明正大地介绍工作给真崎。而真崎做为回报,温柔地对待纱江子,允许她保有「挚友」的地位。但其实真崎修那家伙最重外表,把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像本人说的,他这人黑到骨子里了。 『真崎,你要接「荷莉」的网站工作吗?』 由希那个时候会这么向他探询,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一点恶作剧。她只是想让拼了老命的纱江子看看罢了。看看她以为的「特别」,究竟有多么地脆弱虚幻。 看到由希跟真崎说话时,纱江子那种没趣到底的眼神。 可是我跟真崎的话,是有可能的。跟纱江子之间绝不可能的事。纱江子一定很不爽吧。可是她是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吃得那样肥,吃得那样香。喂,你懂不懂为了塞进漂亮的衣服,连晚饭都不吃是什么心情?你一定从来没有想像过只能喝水,饿得甚至睡不着觉的夜晚有多难受吧? 「下次见面时,找纱江子一起吧。」 真崎忽然说,由希吃了一惊,瞬间声音走了调:「啥?」 「这阵子都很忙。」 他的声音佯装若无其事。可是听得出里面暗藏着认真。真崎别开视线。 「没有啦,我是在想,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大伙聚一聚。上次不是聊得满开心的吗?」 「——我以为你们是为了谈工作才见面的。」 真崎的表情停住了。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纱江子的名字来?他对这种不自然毫无自觉吗?一会儿后,他「哦」了一声。 「我们是在谈工作啊。她也会委托我案子嘛。」 笨拙的谎言与焦急。由希感觉到了。身后一群学生大声欢闹着。啊啊,吵死人了。 「真崎。」 由希叫他的名字,打断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声音,觉得没意思极了。心情冷了下来,变得扫兴。 她还以为那是单行道。是不识男人滋味的可悲女人的想入非非。男方了解一切,加以利用,但绝对不会把她当一回事。她一直这么以为,也认为这理所当然。 可是刚才真崎的声音里面渗透出来的,是明确的执著。她直觉到,他也把她看成对象。他无视于由希的存在,刚才发出了那样的声音。 自作践呐,真崎修。我还以为你这人不差。 由希喝了口水,对他微笑。接着一鼓作气地说: 「你好像真的很忙呢。那正好,可以先谈工作吗?其实我上次跟你说的『荷莉』的网站设计,公司好像决定要委托其他业者了。我跟上面争取过,说我朋友品味比较好,也做过好几个时尚电影的宣传网站,可是还是不行。——不好意思,下次有事再连络吧。」 坐上开车到家庭餐厅来接的父亲车子回家的途中,等红绿灯时,导航系统转到电视。由希坐在副驾驶座,漫不经心地看着父亲操作按钮的手。 「这有电视功能唷?」 「你不晓得吗?很久以前就装了,可是你从那时候就一直没回家。上次回来是过年了吧?」 「我可以明天再去奶奶那里吗?」 「好啊。」 是因为三月的同学会今年在东京举行。仔细想想,自己半年没回家了。 变成绿灯,行驶期间,为了安全起见,电视机画面会自动关掉。只剩下声音的画面传出声音来: 『高间主播?高间主播,请为我们预报一下天气。』 『好的!』 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由希听到突然响起的高亢声音,再次把头转向画面。 是星期六傍晚播放的F县当地的资讯节目。地方电视台的主播。画面没有脸,只有兴奋的尖细声音像广播似地传达情况。 『我现在来到今天刚开幕的T町的佳世客活动广场,在这里为大家播报天气。今天是开幕第一天,大家可以看到,这人山人海的盛况!白天将在这个活动广场邀请来宾举办街头杂耍——』 「这是你同学吧?」 父亲注意到由希在看导航机画面。车子遇到红灯停住,画面又恢复了。别着「高间」名牌的女人,几乎是一般便服的打扮,大大地伸展双手笑着。不停地表现热情。 「嗯。」由希应道,「我跟爸提过唷?」 「不,没有。上次报纸有报她的事,说她跟女明星KYOKO是同学,所以我想那跟你也是同学了。好厉害,你身边全是名人呢。」 「名人?只是地方报而已吧?而且杂志模特儿等级的名人,我工作上常常见到。」 这样啊。居然学不乖,说什么跟KYOKO是同学。电视机里面,高间主播在粒子粗糙的画面里正搬出天气预报挂图。她面对镜头,站在朝着电视机比胜利手势的小孩和买完东西的全家福里,报导着天气预报。 「爸,关掉。」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哇,大家都元气十足呢!这边场面非常热闹。』 乡下狭小世界的,自以为是的女王。她也跟那时候的保母一样,认为如果是面对小孩子,作福作威也无所谓。 我才不要那样。我要老虎,更强的老虎。既然自己无威可发,多少我都要向别人借。 可是,这样啊。 「爸。」 「什么?」 由希唤道,父亲脸看着她正面应着。她兴起一个恶毒的念头。 「那天的报纸我们家还有吗?」 以前在美容沙龙工作的时候,她跟当时的男友边吃晚饭边提到。我领到特别奖金了,买点高级的肉吧。我来做点什么,今天一起吃饭吧。 因为她负责的女高中生减肥减到了目标体重。「可是那女生的月经停了。」她说着,拔掉红酒瓶栓。 男友夹菜的手停了下来。由希注意到他变得寡言,问他怎么了?他答道:这是吃饭的时候聊的话题吗? 你怎么能笑着讲这种话?这是用停掉别人的月经赚来的钱换来的饭吗?一个女高中生怎么有钱上什么美容沙龙?那钱是怎么筹来的,不难想像吧?甚至付出那样的牺牲——。 那你不要吃啊!不要再来了,回去啊!——这是由希最诚实的感想。 搞什么,软弱成那样。要变瘦,要变强,要变美。我跟那女生都是。那不是用牺牲或是代价就可以解释的,对我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天理。 强者随时随地要多少选项都有。大型电机公司的上班族,当时觉得不差,可是你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好稀罕的。我随时都可以更上一层楼。真崎也是、这男人也是、樱木也是,不差,但也不可惜。 所以,好了。无法理解的弱者我不需要。滚吧。 5 回家以后,由希寻找放在客厅角落的旧报纸,很快就发现了那篇报导。 周日电视节目表的背面。今天在荧幕上看到的高间主播面露灿烂的笑容,摆出逗趣的「准备起跑」姿势,占据了版面。紧握拳头,手臂前后举起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儿童教育节目里的大姐姐。 『新鲜的魅力,全力以赴。』 自小就懂憬在地方台上看到的主播记者们,一直以她们为目标。长年来的梦想能够实现,令人开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奋斗,希望能为当地贡献一己之力——报导内容这么写着。 这些内容,由希第一次听说。 这么说来,这份报纸是他们电视台集团的。由希知道,「实现长年梦想的高间主播」的父亲,就是那家电视台的董事。 即使是这种形式的登场,但对她而言,仍然算是个成功吧。在全学年同学会、班级同学会,只要她登场,焦点永远在她身上。得意洋洋地,用那种声音说话。 追着铅字看,然后找到了。访谈者问了。 「——听说高间小姐和同样是F县人的女明星KYOKO小姐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位是不是从当时就会彼此切磋鼓励呢? 高间 我们从当时就经常谈论彼此的梦想。我想好好加油,不要输给她。如果站在彼此激励的角度来看,比起当时,现在更是如此呢。」 看到这段文章的瞬间,由希忍不住笑出声来。 光听就够扯了,但这超乎想像。她以为是地方报,所以不会被人看见吗?她跟KYOKO根本就没在见面吧?不肯现身人前,关在岩户里的KYOKO。连由希他们试图把她引出来的仪式都不肯参加。而且当时近在身边的由希知道,她们两个当时根本没有谈论过什么梦想。她一次也没看到过那种场面。 「你在笑什么?怪恐怖的。」 「没什么,爸。我去房间打一下电话。」 她拿着报纸,回到搬去东京后仍维持原状的自己的房间。她犹豫了一下,认为这或许是个机会。 就算由希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所以由希才乖乖退居一旁,但只要有契机,或许她也能主动出击。而这篇报导,不是完全够格做为一个契机吗? KYOKO的手机号码她已经弄到了。 聪美跟纱江子都靠不住。他们每一个都毫无紧张感,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的作战会议,跟真崎还有纱江子道别后,由希找了岛津去酒吧。适度地色诱,设法让他离席,从留在座位的手机通话记录中找出KYOKO的号码。键盘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应该是多余的功能吧。那家伙应该甚至是浑然不觉。 由希吸气,拨了电话。铃声刚响,她便挺直了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可是把长年以来不通音讯的尴尬,和接下来的期待放在天秤上一量,孰轻孰重,在由希心中高下立判。 只要出现其他的价值,随时都能下车换跑道。正因为秉持这种想法,由希才能不把一切看得太重。 况且更重要的是,她跟KYOKO过去应该是亲近的。比起岛津或其他任何一个家伙都是。既然那女人能在报上那样谈论,我当然更有资格。 嘟嘟嘟,嘟嘟嘟。 『——喂。』 明明是陌生的号码打去的,对方却接了。光听声音就知道了。 是本人。 由希不知道声音是不是跟高中的时候一样。可是紧追着每一个谈话节目和电视剧的由希听得出来。 「喂?」 电话诧异似地沉默了,由希朝着话筒开口: 「你好,我是水上由希。」 对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回话。她翻开报纸,边确认内容边调整音色。你知道吗?这里居然有人谎称与你曾是同志呢,我只是想通知你这件事.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学生时代一起吃过饭后,就没有再连络了呢。」 『这号码……』 「咦?」 她注意到KYOKO的声音很僵,比刚才更戒备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我听岛津说的,不方便吗?」 就当作是岛津喝醉自己告诉她的好了。KYOKO又不吭声了。 「不行吗?那我道歉,对不起。」 由希接着说。可是有什么关系嘛?她都直接跟聪美还有纱江子见面说话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你知道高中时候的高间现在在做什么吗?我碰巧在F县的报纸——」 由希想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被厉声打断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咦?」 『不要再打来了。』 就这样了。由希才要说等一下,电话就蹭的一声断了。顿了一拍,「嘟~嘟~嘟~」的声响传来。 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地紧绷。已是陈年的记忆猛地在胸口复苏。真的是相隔十年,她头一次回想起来。 ——难不成她知道我做的事? 由希自以为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觉。 电话另一头,空洞的嘟声仍持续着。她察觉到自己比想像中的受到更大的震撼。她隐约担心过KYOKO可能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是没料到居然会遭到如此露骨的拒绝。 可是——。 接触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后,就此一去不回地脱离仪式的女人们。可是我才不会落得那种下场。电话可能行不通了。可是电话行不通的话,得换其他手段设法才行。她不知道KYOKO是怎么想的,可是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误会」。喏,就当成误会一场嘛。 毕竟我们都是大人了。 不管是凋零还是报复,应该都可以不必再像小孩子那样感情用事才对。 按下按钮,挂了电话。总之得善后才行。电话响了两声岛津就接了,由希装出比平常更弱不禁风一些的声音道歉。 「岛津,对不起,我打电话给KYOKO,可是她不晓得误会了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你可以帮我赔个罪吗?」 你忘记了吗?是你上次给我号码的。那后来约好的事呢?那天不是约好还要再去那里一起喝吗? ——没错。 我百折不挠。 6 制服的裙子不见了。 浅井铃子的事发生后过了很久。高中三年级,响子女王的凋零时代。 上完体育课,回教室要换衣服的时候,制服的裙子不见了。每个学年颜色不同的运动服,由希他们那一届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别人也一样,还可以忍耐,但那种设计,要她拿来当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着束口裤和印着条纹及大大校名的运动衣,翻找课桌抽屉和置物柜里。可是找不到。哪儿都找不到。 「怎么了?」 响子走近招呼。 「怎么了?由希,没有衣服可以换吗?」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脸。 ——是由希刚和清濑说话的时候。 跟班数目减少,响子中意的小铃也在体育器材室的事以后,完全与她保持距离了。尽管如此,由希仍跟在响子身边,但任谁来看,都看得出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女王身边的星星素质下降了。响子喜欢的可爱女生都早已弃她而去。而过去挤不进来的人就像遇缺补进一般,聚集在她勉强还散发出来的幽光周围。 那天清濑忘了带伞。 社团活动结束后,清濑准备淋雨回家。本来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关遇到清濑,所以把自己的伞借给了他。 当时由希已经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对于和男友共撑一把伞回家也有一种懂憬。如果同学还是学弟妹看到了,一定会羡慕死他们的。 『由希。』 几天后,清濑到班上来,把伞还给她。 『谢啦,我欠你一次。』 只是这样而已。然后现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么了,由希?难道是找不到制服?」 今天的体育课是打篮球。分成三队比赛的时候,没上场的一队在旁边观摩。这段期间,有一瞬间响子从场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这一幕。下课几十分钟前,她去了哪里? 这跟由希有没有男朋友都没关系。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无所谓。或许甚至跟她喜不喜欢清濑都无关了。女王只是烦躁。对于诸事不顺,她只是悲叹,愤怒。 由希不认为响子是异常的。狭小的教室里,正因为狭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够横行。无论是对女王还是平民,这都会平等地带来恶果。 关系应该良好的清濑与响子。由希知道,把这样的幻想情节挂在嘴上,装模作样的响子,其实背着她的跟班们,一次又一次向清濑告白。对清濑进行坚壁清野后,响子也一样被断了后路。校庆、运动会、毕业旅行,每次活动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后一再碰壁。 接下来就只等着被施以最后一击。等待清濑选择了响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抢走由希的裙子,是出于失控的恐惧吗? 「是被谁藏起来了吗?难道是男生?因为由希很可爱嘛。啊,真不可原谅。这太恶心了。」 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看着由希的脸。「没事的,」她说。 「一定会找到的。我去跟老师说,由希,你就先穿着运动服吧。」 她用不容分说的口气,把制服上衣塞给由希。水手服领配胭脂红领带的下身套着窄管运动裤的模样实在可笑,由希虽然没照镜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样有多凄惨。 这时,幼稚园那天的回忆重现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伞的自己穷酸的身体。被脱下来的洋装。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这太过分了。 「老师,可以问一下男生吗?——由希今天剩下的课可以穿这样继续上吧?」 没有任何证据。 大半的同学或许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干下那种事的人是谁。不仅如此,应该就连有过这种事都不复记忆了。只有由希一个人还记得。 她完全有自觉,自己并非死忠的响子信徒。为什么我要一直巴在这样一个面具剥落的教祖身边呢?为什么我非得用这副模样坐在教室里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骂她,用那严格的口气。如果她说她弄丢了衣服,祖母一定会暴跳如雷。问题不在于是谁干的。祖母一定会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检点,太不像话,才会搞丢衣服。 今天得穿成这样吃便当、穿成这样放学搭电车回家吗?裙子一定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就在她低垂着头的时候。 「回家吧。」 一个毅然的声音说道。由希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那张脸,惊讶屏息。 「小铃。」 响子去职员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没跟小铃说话了。小铃还是一样,眼神是不可思议的色泽。 「没必要待在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回家路上,两人几乎无语。 她对跷课毫不迟疑。也不先向老师征求同意,收拾书包,随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没碰到响子。 由希垂着头走到车站的途中,她问:「有预备的吗?」由希慢吞吞地抬头。全没了力气。她接着说: 「我入学的时候买了两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学没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没关系,我家里应该也有。」 这是谎话,但由希这么回答。她已经决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学校也没关系,要向父亲讨钱赶快去买条新裙子。小铃的语气没有特别同情的样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赖她。听到由希的话,她也只应了声「这样」,没有再说什么。 没提到响子。 没多久看见车站,就要道别的时候,学校的方向传来「喂」的叫喊。由希以为有人要来把她们带回去,紧张地握紧运动裤,结果转向那里的小铃「哦」了一声,点点头。 骑着自行车下坡而来的对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由希赫然一惊。她惊讶地凝视对方的脸。然后唐突地确信了。 原来是她。 清濑接着说: 「要跷课的话,也算我一份!」 对他而言,能对女王使出致命一击的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 令响子凋零的,就是他们。很快地,由希现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怀着悲惨的心情回到家,把制服和运动服都脱了。换上自己买的最喜欢的衬衫和裙子后,由希跨上自行车,赶往祖母那里。踩着踏板,不知如何是好,净是喘气。 奶奶,奶奶。 来到祖母面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敲打坚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会对由希说什么,也不会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会去。我要重新来过。我绝对会卷土重来,所以原谅我。 她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咬紧牙关。她不会哭。沉默着,瞪着前方。绝对不哭。我是坚强的,所以我只是来这里报告要改变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学的时候,她从卧病在床的祖母旁边的皮包里偷了两千圆。 祖母身体变差,一直以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夹报广告里减缓风湿痛的健康食品,抱着一丝希望不断地订购,三餐饭后必定服用。由希发现服用次数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后,由希还是不知道病名。父亲和祖母都没有告诉由希。 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变得衰弱的祖母隔着纸门问由希。 「你在那里吗?」 「在啊,奶奶。」 伸向钱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滚边的上衣。有两千圆就能买了。只要去附近的店。 「点心放在柜子里,袜子在底下的抽屉。」 「嗯。」 看不到脸。从钱包里抽出钱来,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声。难得从医院回家几天,怎么不起来做点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着太浪费了。由希想着,把钱藏进口袋里。胸口怦怦跳个不停。 咳。 「由希。」 祖母叫自己的声音。「什么?」她又应。整颗脑袋都在盘算要买什么样的上衣。 ——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 到了祖母病况恶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时候,祖母已经陷入昏睡,听不到由希的声音了。 从此以后,她一有什么就逃到祖母那里。 跑过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呕欲吐的感觉,抱住墓碑。什么都不会说了。对荷莉·葛莱特利而言的第凡内的静谧。对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静默的触感。 我偷了。无可挽回了。 奶奶。奶奶。奶奶。 丢失的洋装和裙子,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找回来的一天。连要找回来的是什么都不晓得。 仰望天空。 用祖母的两千圆买回来的上衣,衣摆的滚边脱线,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个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结束前,由希离开了响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争妍斗艳的时代。新的裙子。我已经要逃脱那里了。 聪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并在一起。「谢谢。」她答着,回头一看,响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或许是看不下去吧。那个时候的响子,经常一到午饭时间就从教室消失了踪影。她开始一个人在外面吃饭。 7 打电话给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见到了那个人。 七百二十圆——看到如此阴沉低着头的脸时,她当场怔立,动弹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只买了线香和蜡烛,没用购物篮装的商品放进袋子,就要递给她。 那双渗透出疲惫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后脑的长发是土黄色的,烫成落伍老气的细鬈发造型。脸颊和眼角上的皱纹就像划开干涸地面的水路般,然后在这样的皮肤上粗暴地抹上妆。不合年龄,看起来一整个怪异。 胸口一阵心悸。那冲击之强烈,甚至令她可以听见心跳声。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幼稚园的时候带她们班的那个保母。 她伸手接过装了东西的袋子。找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谢谢惠顾。」 她行礼。应该是依照服务手册规定的动作,双手贴在小腹,弯曲背脊。抬起头后,由希更加确信了。错不了,就是室山老师。明明一直都忘了,却又想了起来。她就是这张脸。 由希后悔,应该好好打扮,把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精华都带来这里的。心中的悸动迟迟无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奋了。心脏好痛。 父亲在停车场等她。牛仔裤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给祖母扫墓和做法事。因为等一下要换丧服,而且只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连个饰品也没戴。 结完由希的帐以后,没有其他客人。她弯身,为接下来的客人收拾收银台附近的购物篮,开始准备塑胶袋。束起的头发有几根松落到脸颊上。用常见的纪念品店卖的那种木雕发夹夹在后面。 她根本不记得由希了吧。当然了。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们那一届以后,她应该也教过很多小孩。「Atachi」这个绰号,还有从那个孩子身上夺走的事物名称,不记得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我记得。 犹豫。装了香的轻盈购物袋,还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钱包。俯视自己穿着牛仔裤的脚,很细。啊啊,一股轻微酪酊般的眩晕。我如此洗练。我在这里。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打扮,应该也效果十足吧? 「室山老师。」 开口搭讪很容易。 「室山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是我,水上由希。我都自称『Watashi』,所以被老师取了个绰号叫『Atachi』,就是那个被你瞧不起的由希。你还记得吗?老师以前脱过我的洋装。是我祖母帮我做的,你说你想看看是怎么缝的。你还记得吗?那件事到现在都还让我留下心理创伤呢。」 天旋地转。 布满皱纹的手掏出购物袋,上头的老人斑醒目极了。以前这个人全身香水味。涂着粉红色的、招摇的口红。她最讨厌这个老师了,光是想起来就恶心得想吐。她一直觉得她是个没品味的女人。可是尽管高高在上,尽管俗不可耐,可是她…… 室山老师确实差劲透顶,可是她很漂亮。 「请问怎么了吗?」 她有些客气地看由希。 仿佛照片里的人突然开口似的,缺乏现实感的声音,由希一时间无法意会,慢慢地转动眼珠子看她。 声音都来到喉边了。老师,我想从你那边要回来。 「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应该找钱了吧?她交互看着收银机和由希的脸。那声音即使上了年纪,还是那声音。Atachi,过来一下。 「我——」 声音哽在喉咙。 就要跨出步子的那一瞬间。侧头的她,胸口上的店员名牌露了出来。 「室山」。 看到的瞬间。 仿佛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抚过背脊般,激情哗的一声退潮了。咦?由希诧异。可是怎么可能? 室山老师。那所幼稚园里最年轻、最活泼、最漂亮的老师。 原来她没有结婚吗? 也有可能是离了婚,或是招了赘。可是一旦冒出那样的想法,就成了事实。狭小世界的女王后来怎么了? 一瞬间的踌躇让机会溜走了。 其他客人推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车进到了这个收银台。室山注意到,虽然在意着由希,仍回头结帐去了。 此时由希豁然回神。临去之际,她再次滴水不漏地观察边念出标价边读条码的她的脸。可是就这样了,生不出瞪她的气力。 由希离开超市,头也不回。心脏还跳个不停。她全力奔跑,心想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光顾这里了。再也不会看到室山的脸了。 难道如果室山成了园长就好了吗?如果她做出符合年龄的高雅化妆,一直是个美女就好了吗? 至少带个孩子的话。成了个乡下主妇,骂着吵闹的孩子,以客人的身分上那间超市的话。 不明白理由。自己是想给她好看吗?扪心自问,我想要变强,究竟是为了什么? 打给KYOKO的电话。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把她从岩户的另一头拖出来,对她说的话。如果出现可以赋予我更强价值的事物或许就会结束的乐趣。我想看到的凋零,我想索回的事物。 跑回父亲车子的时候,仰头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忽然一阵心惊。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头上的明亮一下子撞进眼里来,视野忽然变得清明,天空的蓝沁人身体,扩散开来。 是格纹布。 她唐突地想。 那件洋装。 啊啊,她叹息,掩住额头和眼睛。感觉有东西猛然坠下胸膛底下与腹部之间。无法诉诸言语。 想起来了。祖母做给她的洋装图案。那是红色与白色的格纹花样。 住持的颂经声开始,同时由希悄悄离开墓前与合掌膜拜的亲戚们。 她走到墓地旁边的水龙头汲水。阳光强烈地射在黑色的丧服上。 等待木桶装满水之前,她重新望向祖母的墓。香烟袅袅,只有那里围起了一道人墙。 下次来会是什么时候?她想。 可是那个时候应该只有由希一个人。要对祖母说什么呢?是要商量、报告,还是发泄怒意、抱墓痛哭呢? 水从木桶溢满出来。可是她想聆听水流泻的清凉声音,就这样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水龙头的金属反射水光闪烁着。 我能原谅吗?她模糊地感觉。 原谅谁?原谅室山、原谅响子、原谅水上由希。 我要做什么,要往哪里去?利用谁,借谁的虎威?明明或许又会像今天这样,再也动弹不得。 腰间传来细微的震动。掏出抖动的手机,看看来电显示,是岛津。 吸了一口气。 谁要退缩?她心想。聪美和纱江子可能都退场了。她们或许没有执著,或许是觉得荒唐可笑了。 可是我偷走了许多东西,被偷走了许多东西,然后站在这里。我跟空无一物的你们觉悟不同。我主动选择了这样的哲学,用这副背脊抬头挺胸。我知道现在还不是退场的时候。我不会像她们一样屈服。至少现在这是最让我乐在其中的。 我这劣根性可不是假的。由希介意着传来颂经声的远处墓地,接起电话。然后说了: 「跟KYOKO连络上了吗?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丧服与脖间的真珠被初夏的阳光一点一滴地灼烤着。关起水龙头,把手机挟在肩膀和下巴之间,摇晃着沉重的水桶走回祖母身边。☆、座号二号 岛津谦太 Burberry的雨伞。 因为那件事,现在在路上看到那种图案的伞,仍会一阵心惊。 老师和其他班的学生常说二班的男生很幼稚。 升学班或许因为学生之间学力相等,所以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不良学生。都是群不会精打细算、脸皮薄的天真男生——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他们都被这样评断。比起谈论女生或说某人的坏话,话题的中心更偏向漫画或电玩,要不然就是考试。当成一种游戏,偶尔也会聊到抽烟或喝酒。可是当时的他们班之所以能够维持健全的孩子气,是因为他们被允许用相同的口气去谈论这类话题,而没有高低之分吧。 实际上这也要看每个学生的类型。他们班也是有喜欢耍坏的男生的。可是上了高中以后,他们也变成熟了。已经没有必要透过贬低别人、瞧不起人来确立优势了。比方说,就连那个真崎修也是如此。 岛津谦太毫无疑问是那个班的中心人物。 如果是国中以前,真崎那种男生绝对不可能跟自己混在一块儿吧。可是真崎会找岛津说话,跟他互相挖苦,偶尔也会聊聊他的恋爱经验,非炫耀式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岛津?」那口气,至少在言语上,感觉是对等的。 或许他们早在无意识之中明白了彼此的地位差距。可是有人来找他讨论恋爱问题,这让岛津觉得非常新鲜,也令他无比骄傲。证明他们已经是大人的孩子气与友谊。自己应该是受到他们喜爱的,无论是真崎,还是一年级的时候同班的清濑阳平。 也是在那个时候,岛津发现就算大胆地跟女生说话也没关系。 模拟考成绩名列前茅,国中是学生会的一员。岛津脑袋原本就不差,个性也相当积极。 由希、响子、聪美、贵惠、小铃——。 他可以跟这些女生说话,被允许触摸她们。 她们并不讨厌他这样,态度也很自然。不过座号相邻的里见纱江子,那张阴沉的脸上曾经浮现过不服气的表情,有时令岛津觉得可怕。他觉得脑筋聪明,但碰到男生就神经过敏的女生很麻烦。这种女生不习惯跟男生混在一起,明明没有男人缘,眼界却高得跟什么似的。 他有自觉。因为岛津自己也是这样,所以他很清楚。 『你真的很外貌协会耶。』 清濑的调侃令他感到惬意。 当然,有些男生还是一样不敢跟女生说话,而岛津就看着这样的他们,再次确认自己的地位。我跟他们不一样。虽然没办法变成真崎或清濑,但没必要让自己沦落到他们那种地步。 不会受伤的安全范围。狭小的金鱼缸般,温暖甘甜的水中,所以,他以为忘了那种感觉。 二年级的夏天。一个雨天。 孩子气的他们,在中午的打扫时间,在教室里把抹布卷起来当球,拿扫把当球棒玩起打棒球。 岛津跟另一个叫矢口的,个性内向,跟女生也不太敢说话的同学两个人玩。 对方投球,岛津击球。扫把的柄太长,很难击中,他边咂舌边跑到教室角落去捡掉下来的抹布。 结果他在那儿发现了几把靠放在窗边的雨伞。长度拿来打球阳好。 他只是随便挑了一把。Burberry的雨伞,他只觉得应该是女生的,没有多想。 拿来代替扫把挥挥看,比刚才更容易瞄准多了。「好了,上吧!」他用玩笑的口气对矢口打信号。 击中了几次抹布球,开始觉得上手了的第几次时。 矢口投出来的球高高飞越空中。这如果是真的棒球,就会当成坏球放弃,但感觉勉强伸出去应该可以打中。 然而轻轻一跳,用力挥击的瞬间,岛津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平衡,身体朝墙壁栽去。抹布球弹在教室角落的墙壁上,垂直掉落。 「矢口,拜托丢准一点嘛~」 他笑着重新站定,望向手中的伞,然后发现了,经刚才那一撞,伞身被撞得微弯了。 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自己不说,一定不会被发现。 他一瞬间做出了结论,转向矢口:「别玩了吧。」 当天放学后,状况丕变。 「这是谁弄的?」 教室后方传来声音。岛津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只见隔壁班的吉田站在那里,手中抓着眼熟的格纹伞。 背脊紧张地挺直了,他就这样再也动弹不得。 「喂!」 吉田重复说。 「是谁弄的?」 岛津看见也坐在教室的矢口跟他一样,脸朝着吉田,就这样僵掉了。 「吉田,没事啦,别这样。」 水上由希一脸苍白地抓住吉田的手臂阻止他。 由希——。 声音来到喉边。 跟女生说话时,岛津一向最看重的是反应好不好。喊她们的名字、和她们聊天的时候,可以开玩笑地摸摸她们的肩膀或手臂,同时又不会被她们拒绝,这令他开心。 他知道由希有男朋友。可是最不会拒绝他的声音,接受他、回应他的调侃的,就是由希。 原来那把伞是由希的吗? 如果事情继续闹大,他们拿抹布跟雨伞打棒球的事一定会被人提起。可能已经有几个人想到了。 他怎么会一直忘了这种感觉? 随着后悔,他如此痛苦地想起。吉田是个凶狠型的男生,将来也不准备升学。国中以前经历过好几次的某种感觉。暴力能够制服一切的情境,面对那种暴力,他们拥有的「正确的」话语毫无招架之力的事实。 这时,由希的眼睛转向了岛津。 那一瞬间,他明白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脖子以上,仿佛胃被揪紧了。情急之下他想要逃离那里,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离开教室。——一起玩棒球的矢口可能会被问罪,可是矢口是个乖乖牌,一定不会连岛津都一起招出来吧。就算被招出来,只要躲过今天,吉田的怒意应该也会减轻几分。再说,最根本的原因不都是因为矢口控球力太差吗?矢口或许躲不掉一顿修理,可是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只是负责挥棒而已。 在一口气涌上来的混乱中,岛津把脸背向由希,结果定身咒似乎顿时解开了。他望向教室外面的走廊,无暇去想她会怎么想他。他满脑子只顾得了眼前的危机感和焦急。 就在这个时候。 「去叫清濑。」 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一片骚动的教室空气。回头一看,响子正从前面静静地走来。女王——这个词掠过脑海。平时跟几个女生一起背地里揶揄响子时的称呼。可是她这时的风范,对岛津来说,完全只有女王足堪形容。 她对着一起来的朋友,这次略为小声地喃喃说道: 「谁去把清濑带来。」 她的跟班之一点点头,离开教室。响子走近吉田跟由希。 「吉田,拜托你冷静点。这是我们班的事,所以我也跟你道歉。对不起——由希,不要计较是谁弄的了。如果真的是有人弄坏的,我也会劝他晚点跟你陪不是。」 由希总算松了一口气似地露出笑容。 「可能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觉得好像有点弯掉了。」 由希避免被扯进去似地说,然后她仰望男友的脸道歉: 「对不起,吉田,没事了。」 然后清濑很快地赶来了。 「哎呀哎呀,怎么啦?吉田,你这是在替由希出头吗?」 清濑瞥了一眼吉田随时都要抡起来揍人的拳头,露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他明明不可能察觉不出这紧迫的状况。 「可是你也考虑一下自己的力气吧?要是挨你一拳,连我都会被打到天边去的。」 「干嘛啦,我谁都还没揍啊。」 「那就好了啦。你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嘛。没闹出事来真的太好了。」 然后清濑转向由希,捉弄地笑,, 「由希,看你男朋友这么护着你。——吉田你啊,就别再向大家炫耀了吧。」 清濑阳平是个率性正直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男生。不管是对岛津还是吉田,他都以一视同仁的态度相处。由于他的出现,危机一下子就解除了。 那样的人真的很罕见呢。 只要是当时在那个班的人,都曾听过响子这样赞叹。被女王相中的,匹配自己的伴侣。 后来怎么样了,岛津记不清楚了。 事情就像响子劝的那样,没有继续追究是谁干的,岛津也没有被告发。或许没有人看见他们玩棒球,由希被弄弯的雨伞似乎也被当成是她多心。即使那个场面是那么样地令人战栗、惊心动魄,已经过去的事都会被归到记忆的另一头。应该也几乎没有人记得了吧。就连雨伞的主人由希,或是从恐惧中被解放的岛津也是。 毕业典礼那天,在女王的细语喃喃下,岛津才真的事隔许久又想了起来。 「岛津。」 当时已经完全日落西山的女王,即使如此仍具备某种威严。 「什么事,响子?」 怜悯凋零的她的心情确实是有的。可是团体生活中要求的只有察言观色,能否顺利融人群体就是一切。当时的二班所要求的,完全是嘲笑一败涂地的响子,并对她不屑一顾。 明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会有什么事?岛津正自诧异,她微笑着只说了句: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当时的她与水上由希已经澈底决裂了,至少看在男生群中是如此。 发不出声音。他本来想问:「什么意思?」心中想到的事却不只一桩。他真的答不出来。